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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地方
“那是个被现代化遗忘的地方呵。”
当我拨通梁慧星教授的电话,想跟他聊聊汉阳图书馆时,电话里传来一声唏嘘。“你先去看,回来我们再聊。”他吝啬地收住话头,轻快地说道。听得出他很得意来了个新观众,便故意卖起关子来。
到达成都机场已是正午12点,等候我的是青神县图书馆馆长唐立新。我们决定回青神吃午饭,因为走高速只需一小时。路上聊起梁慧星,唐馆长说自己对这位青神籍的著名法学家、《物权法》核心起草人不算了解。我问他梁在青神的知名度如何,“不算最有名的青神人。但他是法学界的权威——这个我知道。”“每次陪他回来的都是省检察院办公室的主任——那应该相当于县级干部哈?”他掂量道。
对于多数青神人来说,老乡梁慧星的专业领域以及在家乡的善举都已超越了他们的理解范围:梁卖掉了北京的一处房产筹资百万元在青神县汉阳镇修起四川省第一座民办公益图书馆。2012年4月12日,图书馆开馆。
大半年后,青神人谈及汉阳图书馆时多语带可惜。他们认为读书是个有点过时的事。从县城去汉阳镇之前,我特意请唐馆长带我去县图书馆看看。“我们图书馆……很简陋的。”这个要求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答应了。
我想图书馆在全国的衰败是我们都心照不宣的共识,这大约是唐能答应的理由。周三上午9点多,我们从闹市区穿过一条狭长幽暗的通道,到达这个清净得有几分落寞的目的地。几个借阅室均空无一人,少儿阅览室里悬挂带注音的“请勿乱扔果皮纸屑”的老标语牌倒让我这个80后怀旧了一阵。我的来访丝毫没打扰到仅有的两位读者。他们都背对着我,悠然自得地在电子阅览室上网,一位老者在浏览新闻,另一位年轻人在社交网站玩“偷菜”。
唐馆长说,每年这里的购书经费只有5万元,其中一万多元还要用于订阅报刊。不过电子阅览室的条件让他引以为傲,“光纤专线,每个月都要上千元!”
为招徕读者,图书馆打出“环境优网速快配置高”标语,旁边甚至列出了电脑的硬件配置清单。这些蓝色的黑体字让我恍惚许久,仿佛穿越到一家网吧的橱窗前。
“现在我们这里看书的主要是四种人,”唐立新介绍,“机关干部;生意冷清的店主;老人。这些人大概占三成。另外七成是学生——主要是小学生。上了中学压力就大,没时间看(课外)书了。”
一位工作人员在我准备离开时刚到单位。无疑她已经迟到很久,但她手里拎着的一块新买的猪肉和她气定神闲的神情告诉我,她已经这样工作很久了。
唐立新从少儿阅览室搬了几箱2012年的过刊放进车里,这是送给汉阳图书馆的。后者至今尚还没有购书经费,新书补给靠县馆的支援。在去往汉阳的路上,读书风气大不如前自然是主客间打发时间的话题。唐立新忽然话锋一转,谈起世界图书馆业的“先进潮流”,说要让图书“走出去”。这倒让我有些意外。
“台湾、日本的图书馆现在开始在公交车上放书,读者看完坐车时放回车上就可以了。”他说,“我觉得这种做法,我们这里也可以尝试。”
“想不到做件好事都这么难”
“小而不卑,难而不惧,奋斗不息,创新不已。”
青神县政府的大院里有这样一幅标语,后来我在汉阳镇上也看到了。在四川,青神是个小县,人口仅20万。尽管离成都很近,但连我这个外地人也能听出两地口音有明显差别。也许是地理上的优势并未兑现为经济发展动力,又或者是青神所在的眉山地区文化积淀深厚,当地人能很认真地找出这里与成都的不同。
“我们这里才是真正的四川,‘蜀’原本指的是我们这里。”青神县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局长邵永义说。青神隶属苏轼故乡眉山市,县内干道随处可见“东坡初恋地”横幅。或许是旅游淡季的缘故,车过青神最著名的景点——苏轼当年求学地古中岩时,亦鲜见游客光顾。
我在县委大院见到邵永义时,他正准备随同县委宣传部长下乡检查“村村响”工程的试点情况。邵希望我能够见证这个活动。这是国家广电总局布置给全国各地农村的任务,通过在田间地头竖起大喇叭,“加强宣传舆论阵地建设”。在互联网已然进入农村的时代,那些刺耳而混浊的高音喇叭显得尤为荒诞。在网上,各地抱怨“村村响”工程扰民的帖子屡见不鲜。
“村村响”耗去半天时间,采访邵永义只能等到晚上。“对于梁教授,我有三点不理解。”邵永义开门见山地说,“第一,为家乡做贡献,一般人的选择是修路建桥,梁教授没有;第二,图书馆是梁教授建起来的,政府接不接招是两难。不接说明你不重视文化,接了,等于背上一个沉重的包袱:你不能关门,维持它每年都要给它配备人力、物力、财力;第三,汉阳是个小镇,一万一千多人,镇上常住人口就几千人,他们忙于生计,早已过了从书本里找知识的阶段,那么图书馆到底有多大的读者群,它能发挥多大的社会效益?”
邵是健谈的官员,某种程度上,他算得上坦诚的表态是青神地方官员,乃至青神人的典型感受:他们认为办图书馆的想法是好的,但效果未必好。既然已经办下来,那就得死马当作活马医。
图书馆筹建之初,梁慧星本想跟汉阳镇政府合作。但他碰了些钉子,“被当成开发商一样对待”。梁教授的夫人饶志君很是伤心,“想不到做件好事都这么难!”后来梁找到四川省政法系统的朋友帮忙,此事才引起县委“高度重视”。
最终,双方达成协议,汉阳图书馆以县图书馆汉阳分馆的形式成立。梁希望借用县图书馆的管理经验,政府方面也乐于借此事扩大青神在外的声名。中国人情与官场规则促成了这次合作,但这并不能打消梁慧星对地方政府的顾虑,他没有让官方主导图书馆的施工。“一百多万给镇上,我不放心。钱没了好说,搞出个豆腐渣工程,那责任就大了!”饶志君说。梁找到两位老同学,负责图书馆的设计和监工。为了保证工程质量,他们还专程跑到成都买来加粗钢筋。 “能抗八级地震。”饶志君说,“这样的房子,一百年没问题!”
回报故乡的方式
对于青神人来说,衣锦还乡者修桥铺路司空见惯,修图书馆却是头回听说。邵永义反问修图书馆而不修桥,实际上梁慧星未尝没这么想过。
1972年梁慧星带新婚妻子饶志君从昆明回老家,上午9点钟在夹江下火车,梁慧星说:“接下来就得走路了。”下午5点到达岷江边,梁慧星问:“你能看到江对面树上挂着的红橘子么?饶志君说,看到了。梁笑笑,“那就快到家了,得坐船过江。”
“将来要有了钱,我就修座桥。”梁对妻子说。1968年,从四川行政学院(现西南政法大学)毕业后,按照"面向边疆、面向农村、面向基层“的政策,梁慧星被分配到昆明市重工局所属农用轴承厂。在那里他与饶志君相识并结婚。十年后,国家恢复研究生招生,34岁的梁慧星考取了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民法专业研究生。
此后梁慧星在民法领域一路精进,荣擢博导、社科院学部委员,成为民法学界一代名家,但他早期的求学乃至人生之路却算不得顺遂。因“文革”被耽误掉的十年自不必说,小升初考试梁慧星因看错考题名落孙山,只得在家务农一年,方才通过重考入读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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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阳的衰落史让我对青神人对“宣传”的急切多了份理解,但昔日荣光依然荫庇着后人。汉阳镇党委书记饶有兴味地提起上世纪70年代,为招待来访的西哈努克亲王,省里的专车来青神,派人到“小三峡”寻找一种特色美味——江团鱼。最后,他一脸幸福地说:“江团钓上来了,北京吉普就在码头等。”
那已是快半个世纪前的记忆了。杨启贵说,很多年都没听说汉阳的江上抓到过野生江团。和那些消逝已久的盛景一样,即便连鱼儿都不肯眷顾此处的江水。创办于民国时期的汉阳小学校歌还在传唱:“看校外大江东,波滚滚势汹汹。”此时我们站在江边,眼前的岷江却清冷浑浊,远望像个封闭的人工湖。江上早没了百舸争流,惟独几只锈迹斑斑的采砂船钉子般扎在河床中央,刺耳的轰鸣声顺着江水钻进我们脚下的土地里。在我们旁边就立着一块被人视而不见的警示牌:“岷江保留区——该河段内应维持现状,不得破坏。”
喧嚣的汉阳水码头同岷江一同步入浑浊而沉寂的晚年。自1982年母亲去世后,梁慧星便很少回青神。2011年图书馆即将竣工,梁慧星夫妇回到汉阳镇上。“唉,萧条哟!”他说,一条街走到头都碰不到几个人,“我小时候可不是这样,到处都是坐着喝茶、下棋、摆龙门阵的人。”
梁慧星说的没错。我们在汉阳的街上遛达,就像走在放了寒假的校园里。汉阳全镇人口1.6万,街上居民仅六百余人。在汉阳惟一的一所学校里,校长告诉我们,大约二十年前起汉阳就没了高中,现在小学和初中合并在一起,全校学生共229人。“家里有点能力的都出去了,”校长说,“留在这里的都是空巢家庭、留守儿童。”
这番景象让梁慧星感到“无望”,他希望图书馆能让这个“被抛弃的地方”看到外面的世界。2012年4月12日是汉阳图书馆开馆日,开馆仪式在图书馆的院子里举行。传说中的梁教授终于在汉阳父老面前露面,省里的、市里的、县里的官员们与这个和颜悦色的小老头争相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