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7日 晴
　　一路走过的冬天,一个人走过,一群人走过。一个人走过寂寞,一群人走过暖和。一路走过的冬天,留了一日的缩影给我。
　　我坐在教室前排最边上的位子,靠着那扇永远不能关的窗户,学校规定中午才可回家,必须留一个上午在校自修,不上课便轻松许多。于是从课桌里小心地拿出《少年维特之烦恼》。这是一个我很喜欢的朋友说的,这是一本他认为最好的书。于是便挂在心里去买了来。我总是更信任朋友对书的评价。
　　翻到第一页,“一七七一年五月四日”。很喜欢这样的开始,简单干净,时间带给人安全感。
　　五月四日,阳光应该是很热烈了吧,维特一定是坐在一棵纤细的小树下给威廉写信。那棵树一定像是绿莹莹的夜晚,有着点点繁星般的细碎的花。哪里像这里的冬天,实在是冷,没有太阳,而且流感盛行。这扇窗是一整天都不许关上的,看着金黄色的厚重窗帘被灌入的风顶起,形成一个滚圆的孕妇的肚子。肚皮是鲜亮的色彩,光滑地让人心生抚摸的欲望。“可惜这孕育的不是新生命,而是一个挨冻的可怜的我。”想到这,又不禁让人痛恨地想往这肚子打上一拳。腰下的温度比腰上足足低了有5℃,让人蜷成一团不想动一动。
　　晚上是不得不回寝室的,想起昨晚用围巾把脸牢牢地包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样子就发笑,真是能吓到人的。呵出的热气在围巾里淤积,慢慢地溢出,敷上脸来,是廉价的暖气。
　　回寝室的路很长,一路小跑着过去,用力地蹬脚。同伴说:“为什么这个冬天来得这么快又这么冷呢。我记得去年冬天没有这么冷呢。”
　　“可能去年冬天比现在还冷呢。只不过我们冷过也就忘了,所以和现在比总会觉得那时总是好一点,记忆只留下好的一面。”
　　我的声音艰难地透出围巾,不知这句话有没有传入她的耳朵里。“记忆只留下好的一面”,这句话直直地坠入心里。真是这样的。
　　最不真实的东西大概就是记忆。我们永远不可能再回到过去,只有一遍遍咀嚼记忆。而记忆这个东西,会在一点点消失模糊时,极力地美化修饰仅剩的一部分。没办法,潜意识里的本我,就是这样的。
　　“好朋友,人心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我离开了你,离开了自己相亲相爱朝夕不舍的人竟然会感到高兴。”
　　第二句话。迷惑了我好久,离开自己至亲的人孤身在外,纵然是享受田园野居也总像是一个流浪的人带着流浪的心,不安定,怎么会感到高兴?又是一阵冷风,窗帘久久地保持着孕妇的肚子不肯退回原位。突然想,我也是从像这样圆润的肚子里慢慢长大的,它像个不说话的巫师,使我恍然在水晶球里看到父母18年来为我所做的一切。父母真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很诧异以前叛逆不体恤父母的行为,是不是当时的自己像牵线木偶,被一个巫师强大的力量控制着,才会做一些总让过后的自己后悔的事。
　　看到维特舍不得绿蒂,不想回家时,才突然想起回家。我急忙掏出深深地钻进袖子里的手表,已经被捂得很暖了,竟只有1分钟就下课了。把手心贴在大大的表面,深吸了一口气,平息激动的心。匆匆忙忙地将书拢了拢塞进桌子里,当书还未完全滑进桌肚时,铃响了。我神经质地猛站起来,连带着桌盖“啪”地重重地砸下,把大家唬了一跳。我在心里默默地对他们喊了声对不起,便冲出了教室,直奔出校门。连围巾松散了也顾不上整好,任凭它在风中飘扬。幸运的是刚到车站便踏上了能带我回家的车。
　　上了车,一股热气扑面涌来。车上人很多,直到站定后才感到被冷风吹得冰冷的脸开始暖起来。但是腻腻的,就好像吃巧克力冰激凌,一口一口地吃下冰凉的感觉,直带到心里的冷。一边会有融化的雪糕顺着脆皮一点点延伸到手指,黑糊糊甜腻腻地让人难受。
　　跳下车来。带着八岁孩童欢快的心一蹦一跳地往家的方向前进。走一段坡路,一幢孤立的四层楼,隐藏在拐角之后。这是一幢孤独的房子。初建时就没有朋友,直到现在依然没有,外面是裸露的水泥,没有装饰,在苍老的幕布上泛着灰白。
　　拐过弯,看到它顶楼阳台上有一角衣衫飘动。是妈妈晒的衣服吧,是在最靠近天空的地方汲取稀薄的阳光,还是只有高处不胜寒的清凉。我想一定是暖的,因为仿佛一点温暖被传递到了我心里。看着这一幢沉沉的大物,心生安然踏实,仿佛它所紧抓的那一方黄土地,也是我生命里一直不动的根基。
　　对着厚厚的铁门喊:“爸爸妈妈,我回来了!”听到里面有细碎急促的小跑声音,门开了一半,是姐姐。她的嘴唇鲜亮,笑像春风,
　　“怎么像个雪人一样啊!”
　　“你在家当然舒服喽,我可是一下课就一路奔波了。”边说着边走进客厅,妈妈只穿了一件毛衣,“你回来了。快吃饭吧。”
　　桌上是一个火锅。圆圆的浅底盆,满满的菜快溢出来了,泛着濡濡的泡沫。
　　“我特地让你爸爸买排骨回来的,你多吃点,多吃骨头对身体好。记得要多吮几下。营养都在骨髓里呢。”“知道了。爸爸呢?怎么不见他。”我盛了满满的一碗白米饭。腾起的热气爬上眼镜。“他去朋友家吃了。”“怎么我回家他倒出去了。你们怎么都吃好了呀。也不等我一起吃。”我带着抱怨的口吻,“诶,怎么还有这么多排骨?”
　　姐姐坐在沙发上高声喊:“妈妈留给你的喽。还让我少吃点呢。你看妈妈对你多好。”
　　妈妈低头拍拍身上,想要掸去毛衣上粘着的点点衣絮。笑着说:“谁不让你吃了,只不过是让你少吃点嘛。你比妹妹高好多呢。”
　　“这些天冷呢,你在学校里……”
　　“对啊。太冷了。教室里寝室里每时每刻都不能关窗。我就把自己包得特牢。就是晚上睡觉时被冻醒了,起来摸摸鼻子,凉的像狗鼻子一样。”
　　“哪有自己说自己像狗的。我得给你带厚被子去。”说完就动起来,不时抱着大大的棉被在客厅里穿梭。大大的棉被,大大的客厅,她看上去却很小。什么时候她竟然变得那么小了呢。
　　妈妈的半世都在穿梭。为了爸爸,为了姐姐和我。吮一口温热的汤,突然想,我还是不要生小孩了。生了孩子就是为他忙碌穿梭了,不值得。我有自己的生命与梦想。恩,多自私的想法。如果妈妈当初也这么想呢?
　　下午迫不及待地躲在房间,拉起百叶窗,亮起灯。钻进厚实的被窝,刚触到时仿佛一层冰凉的膜,但整个地躺下来时便立刻感到温暖。闭上眼,笼上黑幕。隐约听到卫生间里的动静,是姐姐在洗衣服。在洗衣机一声一声的节奏里,一点点沉入睡昏昏思离离的梦。
　　一个普通的日子,却是水晶球里的先知。
　　冬天踏着同样的步子,一路走来,又自顾自地一路走过去了。
　　浙江省新昌中学
　　指导教师:何文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