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施蛰存先生曾作过一首七言歌行《夷门三子墨妙歌》，其中有句云：“春衫白袷子桑子，好学深思未渠已。红尘白日谋稻粱，黄卷青灯涉文史。十年染翰柿填门，臣斯妙迹参差是。”这首诗作于1972年，所称“子桑子”者，乃著名书法篆刻家桑凡先生。那时桑凡先生40岁出头，与寓居开封的李白凤、武慕姚同尚篆隶，书名满天下。如今，桑先生已届80岁，当年之春衫白袷已是雪发霜鬓，真是丹青不识老将至。诗中“十年染翰柿填门”句，用唐代广文馆博士郑虔典故。据《尚书故实》记载：“郑广文学书而病无纸，知慈恩寺有柿叶数间屋，遂借僧房居止，日取红叶学书，岁久殆遍。”后唐玄宗将其诗、书、画称之為“郑虔三绝”，御笔亲题。
　　桑凡先生书、画、印亦堪称“三绝”。最为世人推崇的是先生的篆书，中锋用笔，笔笔不失中轴线，点画均衡，无一笔失操纵。字之结体横平竖直，中轴突出，左右对称，上下疏密有致，上紧下垂，弧线自然舒张，笔势灵活飞动。这些都是篆书的基本要素，在先生腕下把握得十分精准。唐代李嗣真《书后品》评李斯曾云：“秦朝刻铭，烂若舒锦。”《唐人书评》亦云：“斯书骨气丰匀，方圆妙绝。”桑凡先生实得秦篆之真髓，所以施蛰存诗说：“臣斯妙迹参差是。”非虚语也。先生书法篆刻作品连续参加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办的全国书法篆刻第一至第五届展览。
　　桑凡先生的小篆匀净婉约，篆法严整，结字多从秦汉碑版中来，间架自合说文六书之旨，而又取法唐人借径清人，继承了古代篆书中的优良传统。所书体势修长，追求中锋线条的韵度和流动，具有明显的笔锋意趣。其用墨不浓不枯，整幅作品潇洒飘逸，具有充足饱满的金石气和洒脱优雅的书卷气，姿态、韵度、风情、神采兼具，应该说是继清人吴熙载、赵之谦、杨沂孙、徐三庚、吴昌硕之后篆书史上的又一座高峰。
　　20年前我曾撰《挥洒飘逸欲绝尘》一文记桑先生，刊载在河南《书法家》总第十期。我曾说先生之书法“当推楷行为第一，隶次之，篆居第三”。近日，先生赠我新版的《桑凡书画印刻作品拾零》一册，其中泥金小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斗方一件，精妙绝伦，若置之前人《洛神赋》《灵飞经》《倪宽赞》《汲黯传》诸作品中也毫不逊色。时人多论先生小楷从褚、薛中得来，其实桑先生作品将晋人闲旷纵逸之韵度、元人妩媚妍丽之体态汇入了唐人渊深精奥之法度中，而又能遒劲雍容圆润清朗，用笔极为精密且怡然天真，具有深厚的传统功力和文化底蕴。
　　先生闲暇时亦经常作画，以小写意花卉居多，追求的是明清文人雅士册页扇面小品的情趣，重在表现气韵和意境，虽着墨不多，但在疏笔淡彩间往往流露出清幽静远的情景。画面不过秋菊一丛、红梅两枝，或修竹几竿幽兰数叶而已，意象散淡却情趣盎然，给人一种风响空谷月落沧江之感，另配上洒脱的行书题诗和鲜红的小玺，足以清玩。
　　先生刻印起步甚早，家藏清人印谱不少，20多岁已蜚声艺坛，1983年即出任全国篆刻作品评比评选委员。先生年轻时成就最高的是圆朱文印，而圆朱文印的创作取决于作者篆书的功夫。先生的篆书受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徐三庚的影响很大，故其印风也颇近之，中年以后自成一家。其治印篆法精工，布局典雅，线条圆润流畅均衡如一，与其篆书如出一辙。
　　2004年5月，中共河南省委宣传部、河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授予先生“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开封市书画界获此殊荣者仅先生一人。在取得巨大成就的时候，在自己作品拾零的选集中，先生却说：“唯生性鲁钝顽劣，虽经师长们口传指授，终未能领略艺术的奥秘，胡涂乱抹的所谓作品，皆覆瓿物也。”覆瓿即酱瓿，指盖酱坛子，典出《汉书·扬雄传》，比喻作品著作毫无价值。陆游《秋晚寓叹》诗之四：“著书终覆瓿，得句漫投囊。”先生取其义说：“我自己一生的书画作品，只配用来盖酱坛子。”
　　今天，当代书坛普遍追求作品视觉效果的冲击力，作品崇尚外在张力，与传统书法的文化内涵渐行渐远。也许将来的书坛，一旦回首今天，对桑凡先生的艺术境界自会有一番感慨。
　　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