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小说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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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司令的举人和秀才
  《申报》送到西峡口,一般都是在一个月之后。
  别廷芳老家阳城,距离西峡口还有九十多里,很多人还不知道上海有个报纸叫《申报》。
  阳城街杜家,出过一个秀才,订有《申报》,一个月零五天能送到。秀才知道的天下事,也是一个月零五天以后的天下事。即使如此,秀才知道的天下事,不是从天下知道的,而是从上海知道的。没有上海的《申报》,秀才也是什么也不知道。
  1912年元月1日,孙中山担任南京临时大总统,阳城的秀才是1912年2月6日知道的。他拿起《申报》,就知道清朝是彻底没有了,国号改叫民国了;皇帝是彻底没有了,以后皇帝就叫大总统了;以后皇帝就不叫宣统了,而是叫孙中山了。秀才也弄不明白皇帝和大总统的关系,但是知道,从今以后,大总统的儿子就不一定是大总统了,并且大总统当几年,就换成别人当了。从以后的十三年里,秀才还从《申报》上知道,袁世凯接替孙文当了北京临时大总统,袁世凯又接替自己当了正式大总统,黎元洪接替袁世凯当了大总统,冯国璋接替黎元洪当了大总统,徐世昌接替冯国璋当了大总统,黎元洪又接替徐世昌当了大总统,曹锟接替黎元洪当了大总统,段祺瑞接替曹锟当了临时大总统。秀才不知道南京到北京,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争着干那个总统?难道当了总统一天要吃五顿饭不成?
  秀才的《申报》,一个月用纸搓的绳子装订成一本,借给别廷芳看。不到月秀才是不会把《申报》零星的借给任何一个人看的。别廷芳住在张堂,到阳城街有20多里,去赶集的时候,把秀才上个月的《申报》背回来,从头到尾看一遍。一个月零五天秀才知道中华民国发生了什么事情,两个月零五天别廷芳知道中华民国发生了什么事情。
  别廷芳第一次向杜秀才借《申报》,是冬天的一个中午,满天飘着拳头大的雪花。别廷芳走进秀才院子里,肩膀上堆着一拃厚的积雪。青石子铺的庭院小路,雪堆了一尺多厚。别廷芳的腿本来不长,一半都被积雪淹没了。别廷芳走上石头台阶,墩墩脚,身上的雪和肩膀上的雪散落一地。他对站在台阶上赏雪的杜秀才说:“我来借《申报》看看。”
  杜秀才很惊异地说:“你一个出坡打野猪打毛狼的,看《申报》?”
  别廷芳说:“我读过七年私塾,会背《唐诗三百首》和《宋词三百首》里的一大半。”
  杜秀才说:“读过《史记》没有?”
  别廷芳说:“读过。”
  杜秀才把别廷芳领进书房,递给他一本上个月合订本的《申报》说:“你看吧,到了下个月这一天,你来拿这个月的。”
  别廷芳从袄子里掏出一块油布,把《申报》抱起来,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有些惶恐地问:“杜秀才,《申报》一年几块银元?”
  杜秀才说:“六块。”
  别廷芳从袄子的口袋里艰难地摸出一块银圆,塞给杜秀才说:“我看你一年《申报》给你一块银圆。”
  杜秀才说:“别廷芳啊别廷芳,在阳城这个山旮旯里,有个人借《申报》,算是《申报》的幸运,也算是我的幸运,谁还会收一块银圆?”
  别廷芳说:“十块银圆,能买一亩地呢。”
  杜秀才说:“我已经有了三十多亩地,还要地干什么?”
  别廷芳看完了头一个月的《申报》,就去杜秀才家借第二个月的。杜秀才问:“别廷芳,《申报》还好看吧?”
  别廷芳说:“报纸不能归于好看不好看,而是归于有没有意思。在河南南阳内乡阳城一个山旮旯子里,看到《申报》就知道上海北京,就知道孙中山袁世凯,就知道民国的大总统和国务总理,是很有意思的。”
  杜秀才疑惑地瞪了别廷芳一眼说:“别廷芳啊,别看你背个锛桩打野猪打毛狼,你的心胸比一个阳城大,也比一个内乡县大。”
  别廷芳说:“就是有一点不明白。”
  杜秀才问:“哪点不明白?”
  别廷芳说:“现在是民国了,《申报》上咋有个叫鲁迅的人,写文章骂民国?”
  杜秀才说:“民国是共和国,骂民国是鲁迅的自由。但是民国的大总统不能骂鲁迅,这就是大总统和皇帝的不同。”
  别廷芳说:“这样下去,民国不就乱了。”
  杜秀才说:“不会吧。”
  别廷芳喔了一声,拿回了新的旧《申报》,在副刊上找鲁迅的文章。
  《申报》虽然在上海,别廷芳总是觉得《申报》距离自己很近,就像是自己办的报纸一样。别廷芳后来到回车当清乡局长,临近西峡口的镇子,竟然没有《申报》看,很是懊恼,他问师爷符春轩:“回车是个大镇子,有没有秀才?”
  符春轩说:“没有,还不如你们阳城,有个杜秀才。”
  别廷芳问:“有人订《申报》吗?”
  符春轩反问:“啥子申报?”
  别廷芳说:“符老先,在回车你还是个读书人,还不知道《申报》。”
  虽然当上了回车清乡局局长,别廷芳还是每月回到阳城,借阅杜秀才的《申报》。
  别廷芳到西峡口当司令,司令部当月就订了一份上海的《申报》,一份天津的《大公报》,一份北京的《晨报》。别廷芳在这些报纸上,很少看到河南,也很少看到南阳,内乡和西峡口更是没有可能在这三份报纸上出现。
  1927年,这个局面被一个漫画家打破了。天津的《大公报》上刊登了一幅漫画,名字叫《这就是别廷芳》。漫画上画了一个四不像的动物,既有丑恶的一面,又有狰狞的一面;既有凶狠的一面,又有贪恋的一面。这个动物有四只大脚丫子,都穿着皇帝的朝靴。每个朝靴上的靴底上,都长着很长的铁牙。在朝靴下边,是一群被践踏的百姓,叫苦连天。这个动物长着几只手,一只手拿着枪逼着百姓,一只手拿着刀砍向百姓,一只手拿着百姓缴上来的银圆,丢在自己张开的大嘴里。《大公报》当时影响很大,订阅《大公报》的人,都知道河南有个县叫内乡,内乡有个西峡口,西峡口有个别廷芳,是个青面獠牙的土皇帝。
  以这样的方式上了天津的《大公报》,别廷芳很是郁闷。皇帝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我别廷芳是个妨婆娘的男人,一个老婆死了再说一个,但都是明媒正娶的老婆,咋是土皇帝?皇帝出行前呼后拥车马云集,高接远送兴师动众,我别廷芳出门戴个破草帽拎个文明棍,马弁三两个,咋是土皇帝?皇帝吃的是山珍海味,五马六羊,南鱼北虎,东鹰西燕,我别廷芳吃的是酸菜面条红薯糊汤,咋是土皇帝?皇帝住的是皇宫,一个宫殿挨着一个宫殿,一个院落接着一个院落,琉璃飞檐,金碧辉煌,我别廷芳好赖是个司令,住着两间土房子,咋是个土皇帝?别廷芳郁闷之后,就想起了几个在过路军阀面前告过自己的人,我日他奶奶,不是他们几个扬洒我别廷芳,我就是个土皇帝,谁知道?西峡口就是个指甲盖子那么大的一个地方,不说出皇帝了,就是连个省主席也出不了。   别廷芳喊来薛钟村,说:“妈那个骚逼,谁在马文德面前告我?”
  薛钟村说:“还不是那个校长胡公臣,内乡视学张楣皋,教育科长秦弼臣。”
  别廷芳说:“都是内乡人,吃里扒外告内乡人。马文德也就是个师长,比九十岁老汉的裤裆还松,他马文德能把我别廷芳扛起来转三圈?”
  薛钟村说:“马文德虽然是个师长,但是他走南闯北,经见过的人很多。”
  别廷芳问:“他们三个还在谁面前告过我?”
  薛钟村说:“过路的军长魏凤楼和石友三。”
  别廷芳说:“魏凤楼算他妈那个逼毛,石友三算他妈那个逼毛,他们俩能把我蛋咬三个青疙瘩?能把我蛋拍三砖?他们都是云彩,从南阳一飞而过,我别廷芳在南阳要呆一辈子。他们三个就不想想,魏凤楼走了,石友三走了,他们找老鸡巴老蛋告我。”
  薛钟村说:“魏凤楼从西峡口和内乡弄走多少银圆?两万块。石友三弄走多少银圆?四万块。那可是真金白银,是咱们内乡四十多万人一块一块积攒起来的,买枪买炮能拉起来三个团。”
  别廷芳说:“都是他们三个给魏凤楼和石友三出的歪把子主意,不但让我出了六万块银圆,还把我画成妖魔鬼怪印在天津的《大公报》上。《大公报》全中国各省都有人订,各省都有人知道我别廷芳是个土皇帝,是个吸血鬼,是个蝎子加蜈蚣,是个蚰蜒加长虫的妖魔。”
  薛钟村问:“咋弄?”
  别廷芳嘿嘿两声说:“敲了。”
  薛钟村就安排别廷芳的神枪马弁周猫眼,趁着他们三个跟随别廷芳视察内乡学校的一个晚上,把他们敲了。然后几个马弁高叫:“土匪杀人了,土匪杀人了!”几十个民团的兵丁,寻找了一夜,也没有找到土匪的影子。别廷芳站在内乡县民团司令部的院子里,大骂起来:“土匪竟然杀到我别廷芳的视学头上科长头上校长头上,日他妈谁敢这样胆大,骑到我别廷芳的脖子上拉屎撒尿?我别廷芳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些土匪挖出来,捣成肉泥喂狗吃。”
  追查了三天,就不了了之,别廷芳以司令部的名义在内乡县城给校长胡公陈、视学张楣皋、科长秦弼臣举行隆重的公祭。别廷芳对着三个人的柏木棺材失声痛哭。别廷芳拍拍胡公陈校长的棺材说:“胡校长啊,你死的亏啊,你死了谁办洋学堂啊?”别廷芳拍拍视学张楣皋的棺材说:“张视学啊,你有学问啊,你死的亏啊,土匪咋不把枪对住我别廷芳来一枪,咋把枪口对准了你啊,你在北京读过书在南京读过书,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啊,你咋这么早就死了,英年早逝让人恸哭啊。”别廷芳最后走到教育科长秦弼臣的棺材前,把棺材拍的啪啪响说:“秦科长啊,土匪可恶啊,土匪可恶啊,他们的枪子不长眼,让黄叶没落青叶落,让人痛心啊。凭你的学问,将来是要当河南省教育厅长的,死了就不说了。”
  别廷芳拿出九百块银圆,给胡公陈的老婆三百块说:“买几亩地能养活住你们一家。”
  张楣皋的老婆也从别廷芳手里接过三百块银圆,别廷芳说:“好好拿住这些银圆,供养张视学的儿子读书吧。”
  最后别廷芳把三百块银圆递给了秦弼臣的老婆说:“人没三辈强,人没三辈弱。秦科长让土匪打死了,说不定你们的儿子将来,要超过秦科长一大拃。”
  把三个告状的埋葬完毕,别廷芳回到西峡口。坐在皂角树下对薛钟村说:“马文德会给他们的老婆送三百块银圆?魏凤楼会给他们的老婆送三百块银圆?石友三会给他们的老婆送三百块银圆?不会,送银圆的还是我别廷芳啊。远天远地的,官再大,也不是官;眼前的官再小,也是官。过路的师长军长,连个落脚地都没有,吃饭的钱还要搜刮我们的银圆,竟然还有人找他们告状,你说这些读书人是不是西峡口和内乡县最大的憨蛋和二球?”
  薛钟村说:“读书人历朝历代都是二球。”
  别廷芳说:“喝纣王水不说纣王无道,吃内乡和西峡口的饭,就是吃我别廷芳的饭,还要告我别廷芳,骂我别廷芳,糟践我别廷芳,这不是找死?年轻时读司马迁的《史记》,读到秦始皇焚书坑儒,大骂秦始皇心狠手辣。到了今天,才知道秦始皇为啥要焚书坑儒?因为儒生都是看似聪明的二球。秦始皇咋不杀李斯?因为李斯是个大聪明人,知道秦始皇想的啥,要干啥,要咋干。西峡口和内乡的读书人,为啥没有李斯?因为他们读的是洋学堂。胡公陈读的洋书办的洋学堂,张楣皋读的洋书当的洋官,秦弼臣也是这样的家伙。我就不信,西峡口和内乡县就没有几个读儒书的李斯?”
  薛钟村说:“四十几万人,啥球人没有,咋能没有几个李斯这样为秦始皇写颂词唱颂歌的人。”
  别廷芳说:“咱们说的三杆子,枪杆子咱们抓住了,锄杆子咱们也抓住了,就是笔杆子咱们没抓住。日他奶奶,天津《大公报》画个漫画骂我,咱们司令部办个报纸,反鳖子的话一句也不登,反鳖子的文章一篇也没有,专门为咱们的地方自治唱颂歌,写颂词。”
  薛钟村说:“办报纸需要主笔。”
  别廷芳说:“我知道,《大公报》就有几个主笔,写的文章老辣老辣,骂个人骂的入木三分。这样的主笔是《大公报》老板王芸生请来的,咱们请个主笔,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请个李斯来写颂词。”
  薛钟村说:“这样的主笔也不好找。”
  别廷芳说:“咋不好找,现成的放着。”
  薛钟村问:“谁?”
  别廷芳说:“前清的举人李鹏程。”
  薛钟村说:“人家一个举人,当过清朝的县知事,能来给你当主笔?”
  别廷芳说:“县知事咋着?举人咋着?谁不知道大小当个官,强似卖水烟。让他当个主笔,每月给他发一个连长的银圆,他不会干;给他发一个营长的银圆,他不会干;每个月给他发一个团长的银圆,他干不干?他是或许就会干的。”
  薛钟村说:“不一定吧?”
  别廷芳说:“你不明白读儒书的人,不论秀才和举人,没有当官的机会,都是个乡绅。乡绅是个啥东西?不就是一个村子里威信高的人。只要有机会,他们还是愿意出来当个小官的。”
  李鹏程,西峡口人都叫他李举老。是西峡口清朝为数很少的几个举人之一。天资聪颖,善读诗书,27岁中举,惊动西峡口和内乡县,考官对李鹏程的评价是“义精词湛,理实气空。”别廷芳和薛钟村决定要办报纸的第二天,司令部的汽车到了李鹏程居住的疙瘩营。薛钟村把别廷芳的礼物摆在条几上,对李鹏程说:“李举老,你是前清的举人,文笔精湛,震惊内乡县和西峡口。别司令要办一个宣传地方自治的报纸《民新周刊》,决定请你当主笔。若同意,可与我一起前行到西峡口任职。”   薛钟村以为李鹏程要自傲地推辞一番,谁知李鹏程说:“承蒙别司令厚爱,内乡县几十万人,主笔能落到老朽头上,使老朽顿感荣光,哪有不去之理,哪有不去之理。”
  听了李鹏程的话,薛钟村才知道别廷芳看人处事的老辣,简直就是《大公报》主笔的风格。薛钟村说:“别司令决定,主笔拿的银圆跟团长一样多。”
  李鹏程说:“我有一百亩地,够吃了,也够花了,银圆不银圆,对于我已经不很重要,重要的是能为别司令当主笔,比几十块银圆还受用。”
  别廷芳在西峡口有名的荷花斋请李鹏程吃饭,一池荷花开的正酣,清香流到荷塘边的荷花斋里。李鹏程说:“别司令,在司令部里吃顿饭就行了,来荷花斋太破费了。”
  别廷芳说:“过路的军长来了,省主席刘峙来了,在司令部里请他们吃饭可以,他们是官员,谁都可以当。你李举老说说,我别廷芳能不能当军长,能不能当河南省主席?能,只要我是蒋介石的学生,啥都能当。但是你李鹏程的前清举人,是考出来的,是读书读出来的,不是老蒋任命的,不是刘峙任命的。所以,请你吃饭,一定要来荷花斋。请你吃饭,等于把西峡口的司马迁请来了,内乡县的李白请来了,你说是不是?”
  李鹏程说:“多谢别司令抬举,多谢别司令抬举,李鹏程,一介村夫,一介村夫耳。”
  别廷芳问:“你是主笔,你说用谁,就用谁。”
  李鹏程说:“读过洋书的陈凤梧,懂得治河改地,植树造林,就让陈凤梧负责这些文章。”
  别廷芳说:“读洋书的人,我不放心。”
  李鹏程说:“陈凤梧读的洋书,是植树造林的洋书,不碍事不碍事。”
  别廷芳问:“陈凤梧读的不是这个主义那个主义?”
  李鹏程说:“是的。”
  别廷芳说:“那好,那好。”
  李鹏程说:“别司令的地方自治,谁也没有你的师爷程炳传熟悉,让他负责地方自治的文章。”
  别廷芳说:“程炳传跟那些读洋书的人不一样,跟我的时间长了,他办事,我放心。”
  李鹏程说:“办个报纸,就要有国内外大事,西峡口有个前清秀才张东壁,此人对国际大事国内大事了如指掌,让他来把握这些文章?”
  别廷芳说:“一个前清秀才,能关心民国的事?”
  李鹏程说:“读书人心里没有朝代,只有国家。清朝秀才读书,民国秀才还读书。”
  别廷芳说:“李举老,咱们的《民新周刊》,不是《大公报》。”
  李鹏程哈哈大笑说:“别司令,我读过李太白全集,百分之九十都是颂词。”
  别廷芳说:“我不要李太白的百分之十。”
  李鹏程笑得更匡然了:“我明白,别司令,《新民周刊》上没有百分之十。”
  《新民周刊》创刊之后,别廷芳说好,刘顾三说好,薛钟村说好,内乡县长说好,民团团长说好,营长说好,区长说好,联保主任说好,甲长也说好,内乡和西峡口都说好。别廷芳又把李鹏程请到了荷花斋,掂起酒壶,别廷芳给李鹏程连倒三杯说:“好,好,好,李举老办的报纸好。”
  李鹏程说:“别司令夸奖了。”
  别廷芳说:“记住,以后每期都给《大公报》的主笔邮寄一份,也要给副刊的主笔邮寄一份,让他们看看我别廷芳是不是妖魔鬼怪,是不是血盆大口的吃人魔王。”
  薛钟村对别廷芳说:“别司令,你也是个顺毛驴,举人和秀才,都是顺着你的心思捋毛,越捋你越高兴,越捋你越得意。”
  别廷芳说:“钟村啊,举人都是顺毛驴,秀才都是顺毛驴。一个地方,读书人都是顺毛驴,也就没有杂音了,咱们才能闪开翅膀,好好噗嚓几下。”
  在办《民新周刊》的同时,别廷芳任命举人李鹏程为内乡县修志局局长,重新编纂了《内乡县志》。任命秀才张东壁为西峡口图书馆长,别廷芳拨了几千块银圆,买了近万册图书。民国很出名的《万有文库》,西峡口的图书馆就买了五套。在民国时代,西峡口虽然仅仅是一个镇,图书馆在河南省,却是地方图书馆之最。
  李鹏程到司令部时间长了,和参谋长薛钟村无话不谈。毕竟一个是清末的举人,一个是民初的大学毕业生,黑狗抱着白狗睡,除了颜色不一样,其他地方都一样。薛钟村升任副司令兼参谋长的那天晚上,也在荷花斋设宴,请举人李鹏程和秀才张东壁吃饭。薛钟村喝了几碗缸撇黄酒之后,脑袋晃晃荡荡说:“李举老,假若别司令是秦始皇,把所有读书人的脑袋都耙掉了,你和张东壁的脑袋还留着。”
  李鹏程问:“为啥?”
  薛钟村说:“你俩都是顺毛驴。”
  别司令的银圆
  1940年农历正月二十二,别廷芳病入膏肓。一会儿醒了,一会儿睡了。醒来的时候,说些迷迷糊糊的话,让别廷芳的弥留之际显得漫长而空旷。
  早上别廷芳喝了半碗面汤,冒出几滴汗水之后,脸上也泛起了一团红晕。他对副司令兼参谋长薛钟村说:“把王子久和别瑞久喊来吧,我对这两个久有话说。”
  司令部的汽车到了屈原岗,王子久正在月亮门里的桂花树下翻看一本自己作序的《医方存遗》。那是丁河奎文关老中医庞雨亭编写的地方医学书籍,记载了西峡口和内乡县的很多土单验方。王子久是个半挂子大夫,自己能给自己开药方。一本《医方存遗》,他看了很多遍,几乎能背下来。
  薛钟村走进院子的时候,王子久丢下发黄的《医方存遗》,问:“是不是别司令快不行了?”
  薛钟村说:“你咋知道?”
  王子久说:“别司令的肝病四年多了,去年到洛阳开会,又让卫立煌和汤恩伯尻兑尻兑,生了场大气。猛气伤肝,别司令恐怕是没救了。”
  到了司令部,王子久坐在别廷芳的床头,看见别廷芳命若游丝,时断时续,明白别廷芳也就是还有半个多月时间就要驾鹤西去了。命是不可抗拒的,刀客怕别司令,土匪怕别司令,甚至过路的军阀怕别司令,甚至老日的联队长也怕别司令,但是病不怕别司令,一口咬住他不放,他就快呜呼哀哉了。   靠着被子和枕头,别廷芳缓慢地坐起来,一只手拍拍王子久的手说:“王子久啊,我别廷芳能从阳城张堂那个山旮旯里走到西峡口,弄个司令当当,弄个中将当当,你王子久帮了大忙。”
  王子久说:“你命里有这个东西,就有人帮忙。你命里没这个东西,也就没人帮忙。”
  别廷芳说:“那一年借你500块银圆和80两大烟土,买了几十条钢枪,我别廷芳才起家。就凭我原来那十来个人马七八条枪,闹到最后,也是刀客一个,土匪一个。”
  王子久说:“你成司令了,记着那一点银圆干啥?”
  别廷芳说:“不是记着银圆,是记着你借给我银圆,不收我的借条。我别廷芳要是咬住鸡巴打滴流,不认这个帐,你王子久也不能把我蛋咬三个牙印。”
  王子久说:“你别廷芳不是赖账的人,是在你脸上带着的。”
  别廷芳说:“活了一辈子,你王子久算是信了我一辈子。”
  王子久说:“一个男人信另一个男人,是从相信他那张脸开始的,不然咋有看麻衣相的。”
  别廷芳说:“王子久啊,让你当南阳抗敌自卫军司令部的军需主任和内乡财局局长,也算是我给你的报答。”
  王子久笑了笑说:“是的 ,别司令。”
  别廷芳说:“你是个半挂子大夫,我快死了,也逃不脱你的眼睛。”
  王子久说:“远着呢,远着呢。”
  别廷芳说:“不远了,没几天了。我才把你找来,说说银圆的事。”
  王子久说:“啥银圆?”
  别廷芳说:“咱们司令部办的成大久有限公司和借贷所,经营了这么多年,能折合多少银圆?”
  王子久说:“别司令,咱们的成大久公司,在西峡口、在内乡县城、在马山口、在赤眉都设立了分店,在武汉、在老河口、在西安、在重庆我们都有公司。经营丝绸、鸦片、盐巴、桐油、生漆、中药、棉花,积攒的银圆不少。咱们的公司和分店房子是自己买的和盖的,也能折合不少银圆。在上海经营西峡口蚕丝织的绸子,这几年生意也可以,缫丝的机器是我们自己买的,织布机器是我们自己买的,也能折合不少银圆。房子、流通的银圆加在一起,恐怕有八亿多块银圆。”
  别廷芳说:“王子久,你吹牛逼吧。”
  王子久说:“有这么多。”
  别廷芳问:“咱们原来投资多少?”
  王子久说:“原始股是80股,每股500块银圆,也就是四万块银圆。”
  别廷芳说:“那不赚疯了。”
  王子久说:“是啊。”
  别廷芳说:“我儿子别瑞久、女儿和三太太,都买了五股,能分多少银圆?”
  王子久说:“你儿子他们三个人十五股,一共是7500块银圆的本金,也就是占块五分之一。八亿块银圆分五份,一分就是一亿五千万块。”
  别廷芳说:“没有那么多吧。”
  王子久说:“有。”
  别廷芳说:“我死了,把司令部所有的生意都换成银圆和银子,西峡口商号的股份要给商号,司令部不要克扣人家生意人一块银元。生意的人的银圆,都是一块一块扣出来的。司令部的股份归司令部,也有一大堆银圆。你要把他们埋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挖出来。说白了,银圆最初从哪里来?不还是从地下的土里石头里挖出来的炼出来的,最后埋到土里,才是银圆应该去的地方。王子久啊,再说银圆像水,是流动的,谁也不知道今天装在自己口袋里的银圆,明天早上起来装在谁的口袋里?银圆不会永远是一个人的,是一家人的,是一个家族的。一个人银圆多了,会把自己压垮的。一家人银圆多了,会把一家人压垮的。一个家族银圆多了,会把一个家族压垮。我去过南方,见过横在河流两岸的街镇,几百年内,从姓万的转到姓钱的手里,又从姓钱的转到姓殷的手里,然后姓沈、姓商、姓刘、姓蒋,最后谁也不知道姓什么?银圆也是如此,谁也不知道手里的银圆姓什么,屋里的银圆姓什么,票号的银圆姓什么?银行的银圆姓什么?想来想去,银圆不姓福,也不姓穷,银圆姓大家。银圆是大家的,是每一个人的。皇帝摸过的银圆,最后攥在妓女手里;战区司令摸过的银圆,最后攥在染坊老板的手里。王子久,你见过几个西峡口人留下的银圆,是自己孙子花完的?一部分花了,一部分挥霍了,一部分让刀客和土匪抢走了。还有的人家为了银圆不要命,结果是人也叫土匪杀绝了,银圆也叫土匪背走了。”
  王子久说:“我也有几股,银圆够我花了。司令部的银圆,让我来埋,不合适吧。”
  别廷芳说:“想来想去,还是你来埋这些银圆合适。因为你的银圆你花不完,你就不必要在司令部的银圆里挖走一谷堆。”
  王子久说:“埋下这些银圆,对于我,是福呢?还是祸呢?”
  别廷芳说:“把银圆埋在地下,福祸只有地下知道,我也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银圆不能吃不能喝,但银圆总归是个好东西,有的时候有人因为银圆死了,有的时候有人因为银圆活了。我在开封被刘峙软禁起来,不就是因为刘宗阁送给刘峙老婆10万块银圆,才出来的。没有10万块银圆,我坟上就荒草一片了。”
  别廷芳靠在枕头上,用眼光把王子久送出门,儿子别瑞久进来了。
  别瑞久看见生命即将渐行渐远的别廷芳,咕咚跪倒别廷芳的床前。别廷芳说:“起来吧,一个男人一辈子还是跪下的越少越好。”
  别瑞久站到床前默然无语。
  别廷芳说:“我快死了,还在为给蒋介石下跪后悔呢?人家朱玖莹手里没有一兵一卒,是个行署专员,是个文官,人家都没给老蒋下跪,我咋噗碴一下给老蒋跪下呢?这一跪,你爹这辈子就矮下去一截子,就低下去一大拃。都说我别廷芳是个二球,是个毛逼性,是个死了不断脊梁筋的男人,日他妈,在老蒋面前咱的脊梁筋咋忽然弯扭别棒了,咱的脊梁骨咋软溜别唧了。瑞久啊,你爹生在清朝,比宣统皇帝还大23岁呢。民国开国我就29岁了,我的脑袋瓜子把老蒋当成清朝的皇帝了,我就跪下了。那一跪让我脸面丢尽啊。”
  别瑞久说:“爹,过去的事就不说了。你那是明跪,不丢人,给老蒋暗跪才丢人呢。朱玖莹给老蒋握手是个礼节,你给老蒋跪下,也是个礼节,丢个啥人?”   别廷芳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老蒋的官比你爹大几级?就能把你爹压死几回,你说是不是?所以我快死了我要对你说,你这一辈子不要在地方的官场里混了,当个商人算了。西峡口有句古话叫一辈官三辈憨,一辈官三辈砖。就是当了一辈子官,子孙三辈子都憨。一辈子当官,子孙三辈都背着一块砖头。为啥哩?身在官场,不尻兑这个就要尻兑那个,尻兑人,就是背良心,背良心就给儿孙们背上了砖头。你记住了没有?”
  别瑞久说:“爹,记住了。”
  别廷芳说:“西峡口很多人家门口都写着诗书传家久,那不是胡写的,是西峡口人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瑞久啊,你一辈子最大的功劳就是给我生了七个孙子,那是别家的骨血,比银圆贵重多了,比金条贵重多了。我死了,你要让他们做读书人,千万不要让他们在官场里胡鸡巴混,也不要他们碴驰着做生意。你爹当了个南阳抗敌自卫军司令,好赖也有个中将军衔,算是把咱们别家几辈子的官都当了,把咱们几辈子的地气都拔尽了拔干了,再也不会出你爹这样大的官了。你的生意做的很好,刚才跟王子久算了算,也有一大谷堆银圆。你把咱们别家做生意的地气拔干了拔净了,你的儿子们再做生意,也赚不来这么多银圆了。所以,你只有让他们读书了,你记住没有?”
  别瑞久点点头:“爹,记住了。”
  别廷芳挪挪身子,说:“河里的沙子是河里的,河岸的沙子是河岸的,船上的沙子是船的。你做的生意,很多跟司令部的生意掺合在一块,我死了,司令部就不姓别了,你的生意要和司令部的分开。老虎寨的兵工厂制造的机枪步枪和火炮,都给了司令部,你也赚了不少银圆,我死了就交给司令部吧。谁也别幻想祖父世业,我别廷芳死了,面子也死了,还拿着我的面子刺来刺去,那是自讨没趣。你在司令部的成大久公司里的股份和借贷所的股份,都退给你,你几辈子也花不完。但是,你命里能不能花这些银圆,你的儿子命里能不能花这些银圆,就看你的造化了,就看天下的造化了。天下不给你花银圆的造化,你就不能花。前边的路黑洞洞,你有这么多银圆,你也不知道究竟哪一块属于你的,哪一块属于别人的。你也不知道这么多银圆对于你,或许就是一个几千斤的包袱让你背着,不把你压死也要把你压得吐血。”
  别瑞久问:“这些银圆,总归要找个地方吧?”
  别廷芳说:“存银行不保险,世道变了,银行的银圆不是你的。存票号不保险,抢了票号,你的银圆就是刀客的银圆。还是埋到地下保险,假若你活着,能够记起来埋在哪儿,或许还能挖出来花上几块。就是你忘记了,还有邻居们偶然有命挖出来,人家也能花几块。要记住,邻居有谁挖出了你的银圆,你都不要说是自己的,黄土里的东西都是大家的,谁挖出来谁的命里有,谁挖不出来,谁的命里没有。这就是造化,这就是老天爷照顾,谁也没有办法。”
  1940年3月14日,也就是民国29年农历二月初六,别廷芳嗓子咯噔一声咽气了,司令部也就不再姓别了。成大久公司在外省的生意,折合的银圆拉回来了,省内的生意折合的银圆也拉回来了。有人说有10亿块银圆,也有人说有8亿块银圆,最低估计有4亿块银圆。入股成大久的西峡口商号老板,分到了他们意想不到的银圆;司令部的副司令们,也分到了他们意想不到的老本和赚头。别瑞久和王子久入股最多,分到的银圆也最多,他们两个也没有预想到一辈子竟然会有这么多银圆。
  司令部留下银圆的遵照别廷芳的遗嘱,让王子久埋了。西峡口民间记忆是1940年春天4月的夜里,骡马驮着司令部的银圆换成的白银和剩下的银圆,沿着倒流的古庄河走进了屈原岗,马蹄子踩在石头上,马蹄铁溅起零零星星的火花。然后骡马歇息一会儿,把银子和银圆驮到了霄山下边的两道山沟里挖坑深埋了。
  在霄山南边的山沟里,王子久把自己的银子和银圆也埋了。埋完银圆和银子,王子久说:“啥鸡巴银子,还不如泥巴。泥巴还敢敞着口长几棵玉米和小麦。银子恐怕有人看见了,埋的很深很深,连一棵疙疤草都不长,连一根球毛也不长。”
  别瑞久把西峡口民间说的近两亿多块银圆拉回阳城,埋在老虎寨上,还有一部分别瑞久出逃之前埋在老家张堂的院子里的一棵核桃树下。埋银圆的那天夜里,是1948年春天3月,枫杨树已经发出黄色的尖芽。别瑞久让所有的伙计和长工都回家了,自己人埋葬自己的银圆。只有一个哑巴长工留下来,参与埋葬银圆。别瑞久对哑巴说:“就你知道银圆埋在哪,但是你不会说话,就不会告诉别人。”
  1948年夏天,陈赓的部队豫西牵牛,把西峡胸解放了,别瑞久跑了。银圆和银子没有长腿、也不会跑。有人说别瑞久跟着淅川司令陈重华取道澳门到台湾去了,也有人说别瑞久跑到了陕西一个山产、沟里,1950年就死了。别瑞久埋在老虎寨上的银圆和银子,谁也找不到。埋葬银圆的哑巴知道核桃树下银圆的位置,拉着工作队挖出了150万块银圆,运到了南阳行政公署。别瑞久埋葬的银子,别瑞久没有花一文;别瑞久埋葬的银圆,别瑞久没有花一块。
  1949年2月,陈重华到屈原岗找到王子久说:“把你埋的银圆和银子换成金条,跟我一起走吧。武汉的朋友还能弄到飞机票。”
  王子久说:“那银子和银圆,有我的,也有司令部的。我不走,我看着我的银圆和银子,也看着别司令的银圆和银子。”
  陈重华说:“别瑞久的银子和银圆比你王子久多,人家别瑞久就不看别家的银子和银圆。”
  王子久说:“不管咋说我不走。”
  陈重华说:“王子久,你聪明一世不算聪明,糊涂一时却是一世糊涂。看着你怪能,其实你是一个憨子。”
  陈重华当司令捂扎来的所有银子和银圆都换成了金条,拎着跑了。这货命大,竟然在台湾活了90多岁。他拎着的金条不少,足够他花一辈子。淅川人说:“陈重华不跑,是个挨枪子的家伙。”
  西峡口解放后,从内乡县剥离出来,建立西峡市,最后又单独成为西峡县,第一任县长叫孙荣檄,是南阳的地下党。解放西峡口的时候,他就在西峡口做内应。陈赓部队南下,孙荣檄留下做了县长。1948年冬天,孙荣檄冒着雪花骑着大白马来到屈原岗,找到王子久说:“别廷芳司令部的银圆和银子是你埋的?”   王子久说:“是的。”
  孙荣檄说:“现在过江部队急需银圆,你把它挖出来。”
  王子久说:“那是别廷芳司令部的。”
  孙荣檄说:“西峡口已经不是别廷芳的西峡口,南阳也不是别廷芳的南阳,那些银圆也不是别廷芳的银圆,银子也不是别廷芳的银子。”
  王子久问:“是谁的?”
  孙荣檄说:“是人民的。”
  恰好王子久在内乡天宁寺师范读书时参加地下党的的二儿子王相武从部队来信说,那些银子那些银圆都是人民的,不是别廷芳的,也不是你王子久的。你挖出来交给地方政府,你是会受到宽大处理的。王子久看看二儿子的信问:“儿子王相武说宽大处理,咋宽大?”
  孙荣檄说:“第一镇压反革命的时候不枪毙,第二让你当人委委员。”
  王子久问:“啥叫人委?”
  孙荣檄说:“政府就是人委。”
  王子久领着孙荣檄,孙荣檄领着县大队,挖出了埋在霄山沟的十万两白银,十万块银圆。孙荣檄把银圆和白银交给了部队,受到了陈赓部队的通令嘉奖,也受到了中央军委的通令嘉奖。
  过年的时候,王子久说:“还是别司令说得对,银子有时候,是能救命的。”
  1949年春,孙荣檄调离西峡,到云南当县长去了。1950年西峡口开始镇反,新县长马达和孙荣檄一样,兼任县大队大队长,并不知道孙荣檄的承诺,王子久被枪毙了。
  别瑞久埋在老虎寨上的银圆,曾有人在1960年代找到过零星的几块。王子久埋在霄山沟的银圆,也没有彻底挖完,至今还有残留。西峡口人说“霄山戴帽,长工睡觉”,就是说霄山顶上有了云彩,就要下雨了。西峡口人还说:老别的银圆还没有挖干净,谁命好还能挖出来。
  2010年,屈原岗曾有人挖出来过两罐银圆,有人说:那是别廷芳的银圆。也有人说:鸡巴毛,土里的东西,谁挖出来是谁的,你把银圆放在别廷芳鼻子上粘粘,看能粘住不能?
  别司令的坟墓
  民国八年,西峡口大旱。从民国七年七月开始,天空中就没有飘过一个雨星。西峡口农谚说麦收八十三场雨,其实是三次透墒雨,一次是农历八月下次透墒雨,把小麦种上;第二场雨是农历十月一次透墒雨,让小麦一个冬天保持墒情;来年农历三月一次透墒雨,就保证麦穗饱满到成熟。但是民国八年西峡口八十三场雨一次也没有,到了五月初要收割小麦的时候,从东边丹水一直走到和陕西商南临界的西坪,一百多里都是赤地一片。各个村庄都在祈雨都在敬黑龙王,依然没有祈来一滴雨水,玉米也没有种上。从五月初开始,村子里没有饭吃的人,手里掂着一个粗瓷碗,向西峡口集结,那些商号每天都要煮一些稀饭,赊给由于干旱而不是由于懒惰没饭吃的农民。毕竟是杯水车薪,难以拯救所有饥民的肚子和生命。
  进入七月,饥民四面八方涌入西峡口,那些商号就联合起来,不在自己的门前赊饭,而是在西峡口东门外往年商号放烟火和唱大戏的地方,砌起来十个巨大的锅台,坐上大锅熬粥。那些饥民们在晌午端着碗排着十支队伍,等待一碗稀粥。喝了稀粥能够动弹的饥民,到树荫下歇凉,而没有喝到稀粥的人只好等待下一锅稀粥。在等待的过程里有的饥民手里的碗噗碴掉到地上碎了,人也随着碗碎的声音倒在地上,额头虚脱的汗珠子沾上了一层灰尘,脑袋向大地一歪就死了。这块大地啊,只有你是养不活西峡口人的,还需要老天爷下雨啊下雪啊,浇灌大地上的庄稼才能养活大地上的人们。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的人们,都是一只虫子,一只痛苦而卑微的虫子啊。
  西峡口的商号老板让掌柜雇来了30个人,在赊饭场不远的地方挖了一个巨大的土坑,作为死去饥民的坟墓。那些因为没有喝到稀粥而死去的饥民,一旦倒地,就被雇来的人拉倒土坑跟前,推到了坑底。雇来的人跪在土坑前给死去的人磕三个头说:“不怨我不怨你,就怨老天爷没雨滴,就怨地里不长小麦和玉米。”然后把挖出来的土撂回坑里,把死去的饥民埋葬了。有的饥民临死手里还攥着粗瓷碗,掰都掰不开,就连碗也埋进土里。埋人的人说:“你咋不放下碗呢,难道下辈子还想当个饿死的鬼,还想端个碗吃赊饭?”到了民国八年农历十月底,耐干旱的红薯能吃了,饥民们才晃荡着离开西峡口,回到村庄,那个埋葬饥民的坑里才中断了继续埋葬饿死的饥民。那个上万人的坟墓,被西峡口人叫做万人坑,而不叫做万人墓。因为墓是一个土堆,这些人死了连一个土堆也没有。
  民国八年那年是1919年,北京的教授和学生把德先生和赛先生请来了。那个时候别廷芳虽然已经有了不小的势力,但老窝还在阳城,还要去杜秀才那儿拿回上个月的报纸来看。他掂着报纸说:“啥鸡巴德先生,啥鸡巴赛先生,要他们挠鸡巴哩,还不如要一场透墒雨,把玉米种上,还不如要一大堆小麦和玉米,不让西峡口的饥民饿死。”
  西峡口属于长江流域,树木植被自我修复的能力超强。民国八年冬天下了透墒雨,民国九年两季都是好收成,西峡口的村子过年的时候,富庶的人家就开始请戏班子唱戏。到了1922年别廷芳的队伍进西峡口的时候,西峡口又恢复了过往的繁华和嘈杂。冬天下大雪,别廷芳披着一身雪花经过万人坑,对师爷说:“一万多人,说饿死就饿死了,连个坟也没有,连个碑也没有。老天爷想杀谁就杀谁,老天爷想尻谁就尻谁,但是老天爷杀死的人连个姓名也没有留下,你说他们活一辈子亏不亏?”
  师爷说:“别司令,在老天爷跟前,很多人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别廷芳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个‘过’不是过去的过,也不是过来的过,是过一辈子的过。人过一辈子,就为留下名声,大雁过一辈子,就为留下声音。”
  师爷说:“很多人是没有名声和声音的。”
  别廷芳说:“总要留下一个坟墓吧,总要留下一个土谷堆吧。”
  师爷说:“村子里实填的人,哪里会有一个土谷堆?”
  实填,是西峡口最简单的埋葬方法。民国时期和民国之前的很长时间,那些鳏寡孤独的穷人死了,假若他生前做了棺材,邻居们就把装进去草草埋葬了。假若他生前没有经济力量给自己打一口棺材,邻居们就很随意地在山岗上挖了一个墓坑,把他床上的席子卷在他身上,作为棺材埋葬了,这样的埋葬方法就叫做实填。比较豪华的实填是两块板。邻居们把死者的门板摘下来,一块门板铺在墓坑底下,把裹了自己席子的死者放在木板上。搬来几块石头垒砌一尺左右的石墙,把另一块门板放在石墙上面,死者就睡在两块门板之间。无论如何,死者为大,都是要受到尊敬的,唯一的尊敬就是让死者入土为安。哪怕是一个无赖死了,邻居们也会按照这样的方式把他的尸体实填了,不让他的魂灵在村子里晃荡。   别廷芳在阳城也见过实填。不大的坟谷堆上,野草很快就把坟墓遮盖了。每年清明,这些实填者也没有后人来给他们的坟墓添一锨土,烧一张纸,两年过去,实填的坟墓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那片土地里曾经埋葬了一个卑微的生命。西峡口人也说过客,但是西峡口的过客有着极其独特的意义,那些没有人填坟烧纸的人,就是没有一个人记忆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过客。一个人死了,还有人烧纸,还有人记忆,在西峡口人的评说里,这个人就不是过客。
  别廷芳对师爷说:“人死如灯灭,但是灯灭了还能点着,人死了就再也没有了。那些实填的人,还不如一盏灯啊。”
  1935年冬,为了感谢杨虎城把枪械师给了老虎寨造枪厂,别廷芳曾到西安拜见杨虎城。师爷说:“别司令,咱们看看华清池。”
  别廷芳说:“看华清池挠球哩。”
  师爷说:“杨贵妃在里头洗过澡啊。”
  别廷芳笑眯眯地说:“杨贵妃还活着?”
  师爷说:“死了。”
  别廷芳说:“死了就不会洗澡了,那个啥球池子,不就是一坑子水。”
  师爷说:“虽然是一坑水,但是皇帝的小老婆在里面洗过澡。”
  别廷芳说:“你想喝杨贵妃的洗澡水?”
  师爷默然一会儿说:“杨贵妃的洗澡水早让唐朝的人喝完了。”
  别廷芳说:“咱们啥也不看,看看秦始皇的墓地。”
  师爷说:“别司令看啥我看啥。”
  车子出了西安城不很长时间,别廷芳就看见了秦始皇的陵墓。时间过去了两千年,那个土谷堆依然傲立于黄土地之上,青翠的柏树上落满了啼叫的寒鸦。踏着石阶走上秦皇陵,柏树上的寒鸦一飞而去,摇晃了柏树的枝叶。站在秦皇陵上,四周尽收眼底。别廷芳说:“三秦大地,气象宏大,才会有秦始皇这样的皇帝,活着叱咤四海而行,死了头枕高原而眠。两千年了,人们看不见秦始皇,却能看见秦皇陵。一个土谷堆,比人活的时间长啊。”
  师爷说:“世上历来土埋人,谁见世上人埋土。”
  别廷芳双脚墩墩秦皇陵说:“一把土活的时间比人长,一堆土活的时间比人更长,所以秦始皇才用黄土把自己的陵墓堆的这样大,人们看见了一个很大的土谷堆,就好像看见了秦始皇。过去人们说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来到秦皇陵,看见这个巨大的土谷堆,就看见了当年的秦始皇。”
  从西安回到西峡口,别廷芳就找到西峡口地理先生商恒永。别廷芳问:“看个阴宅多少银圆?”
  商恒永说:“别司令,你把西峡口治理的没刀客没土匪,也算是一个太平世界吧,按说是不该收你银圆的,但是看阴宅必须收银圆,我就收你一块银圆吧。”
  别廷芳说:“车走车路马走马路,我当司令,治理好西峡口,就跟一个庄稼筋种好稻谷种好小麦是一样的,就跟一个商号老板做好生意赚来银圆是一样的,该收几块银圆就收几块银圆,只收一块银圆,不就是说我别廷芳死了之后就值当一块银圆。”
  商恒永说:“别司令,你值当几亿块银圆。”
  别廷芳说:“你是西峡口地理先生中第一把刷子,我给你五百块银圆。”
  商恒永说:“看了大半辈子阴宅,最多的收过一百块银圆。别司令,就收你一百块吧。”
  别廷芳说:“你胡鸡巴撼,我别廷芳死了,就值当一百块银圆?你不收五百块银圆就是蔑视我别廷芳,鄙视我别廷芳,就是对我别廷芳不屑一顾。”
  收下别廷芳的五百块银圆,商恒永问:“别司令,在哪儿选?”
  别廷芳说:“阳城老家。”
  商恒永说:“选个船型地,还是选个月亮地?是选个箭型地,还是选个盆型地?”
  别廷芳说:“选个龟型地。”
  商恒永在别廷芳老家阳城跑了一个月,在阳城一个叫茧场的村子找到了一个龟型地。三座山岗交合在一起,形成了大半圆的山谷,山谷中间突兀出来一条平坦的山岭。山岭朝向谷口的一端,是一个隆起的山包。平坦的山岭如同一个千年乌龟的龟甲盖子,隆起的山包如同一个乌龟的头颅。龟型地的山岭两边,形成两个小山谷,有两条山溪环绕着龟型地流淌出来,在山谷口交织在一起,汇集出一个水塘。每年春天,水塘里的莲藕吐出尖芽,夏天绽放淡红的荷花。乌龟的头颅恰好对着荷花塘,让乌龟一年四季有水喝。龟型地有水,是绝佳的阴宅。商恒永回到西峡口,领着别廷芳到茧场看了龟型地,别廷芳坐在乌龟的头颅上说:“商先生,我死了,就埋葬在我坐过的地方。”
  商恒永说:“那就是最好的穴位。”
  别廷芳说;“商先生,找龟型阴宅的事情,我死之前,都要埋在咱俩的肚子里,不可对人言语。”
  商恒永说:“人活着,阴宅是不可说破的。我是地理先儿,我会守口如瓶。”
  1940年过年,别廷芳病入膏肓,对薛钟村说:“我要死了,想让你们把我的坟骨堆修大一点。”
  薛钟村说:“总不能修的跟秦始皇的一样大吧?”
  别廷芳说:“万万不能,万万不能,没当过皇帝,坟墓修的比皇帝还大,那是要遭天谴的。”
  薛钟村说:“我知道了,比西峡口商号老板的坟谷堆大个俩仨吧。”
  别廷芳说:“中。”
  薛钟村说:“别司令,坟墓大了不好,盗墓贼挖开的都是大坟墓,没有一个实填的坟墓被挖开过。入土为安,坟墓一旦被挖开,如土也不为安。”
  别廷芳说:“谁还能管八百年的房子不漏雨,谁还能管住自己坟墓不被挖开,棺材不被撬开。慈禧管着清朝的皇帝呢,坟谷堆不也是被挖开了,戴在头上的宝石不也被孙殿英弄走了。”
  薛钟村说:“不埋金银财宝,挖开也是白挖开。你的棺材里一定不要放金条和银元宝,被挖开的机会就少了。”
  别廷芳艰难地点点头说:“我一辈子不想让别人说我是个老鳖精脱生的,要死了,我做梦竟然梦见了一个老鳖精。天命不可违,民言不可违,甚至梦境不可违,我就把我看为一个老鳖精了。是个老鳖精,就要埋在一块龟型地上,这块地在前六年我就让商恒永找好了,我死了你就去找商恒永,把我埋在我坐过的龟型地的头部。”   别廷芳病故于1940年3月14日,农历二月初六,下葬的日子是1940年5月12日,农历四月初六,尸体停放整整两个月。西峡口司令部请于右任给别廷芳写了墓碑上“别公香斋之墓”六个大字,司令部把别廷芳之死告之民国政府,蒋介石送来了挽联,林森送来了挽联,冯玉祥、孙科、李宗仁、白崇禧、孙连仲民国要员送了挽联。薛钟村对司令部的师爷说:“别司令真是牛逼。”
  师爷说:“牛逼牛逼,西峡口第一。”
  司令部在别廷芳老家茧场的龟型地修造了坟墓,修建了别公祠。从荷花塘到别廷芳的坟墓有200米距离,道路旁竖立了几十对石人和石马。别廷芳活着的时候,骂过袁世凯,他死了,除了墓地是自己选的,墓地其他的一切都是按照司令部的设计建造的,而司令部建造别廷芳坟墓的样板却是依照袁世凯的坟墓为样本的。司令部曾有人建议按照孙中三的中山陵来建造坟墓,薛钟村说:“孙中山是民国的父亲,别司令是民国的一个国民,咋也不能模仿孙中山的墓地,建造一个小中山陵。”
  别廷芳活着时把道观和庙宇都改建成了学校,死了却请来南阳玄妙观的道士,淅川香岩寺的和尚,为别廷芳的亡灵超度。西峡口到别廷芳老家的墓地有几十里路,1940年农历四月初六埋葬别廷芳那天,道路两旁三里一个灵台,五里一个供桌。别廷芳的棺材遇到灵台和供桌就停下来,接受人们的跪拜。火纸烧出的纸钱,沿路飘飞。
  除了别廷芳自己选的阳城老家茧场的墓地埋葬了别廷芳,让司令在老家的黄土里入土为安之外,司令部在西峡口莲花寺崗修建了别廷芳的衣冠冢。别廷芳的老家在西峡口东边,衣冠冢就选在县城东边。别廷芳的衣冠冢的规模比老家的坟墓要宏大几倍,牌坊林立,石柱铭文,寿龟驮碑,祠堂雕梁,亭阁画栋。在衣冠冢坟头不远处,也有一个莲花池,让别廷芳这个老鳖精的灵魂也有水喝。别廷芳的坟墓修建和衣冠冢修建,加上规模宏大的葬礼,一共花了四万五千块银圆,在西峡口空前绝后。
  最恨别廷芳的人,不是刀客和土匪,也不是过路的军阀,而是驻扎在湖北的老日的几个联队。1939年他们被别廷芳的自卫军重创,唐河新野收复后,别廷芳还让老日的俘虏在西峡口捆绑示众。1945年春,老日从湖北过来入侵西峡口,间谍提供给老日空军首选的轰炸对象是修建在莲花寺崗的衣冠冢。老日的飞机在两公里长的竖立着石牌坊的路途上,丢下了很多炸弹,牌坊石柱上蒋介石的写给别廷芳的挽联,被炸碎了;林森、冯玉祥、孙科、李宗仁、白崇禧、孙连仲写的挽联牌坊也被炸碎了;别廷芳的朋友南阳专员朱玖莹题写的别公陵园所有建筑也都炸的七零八落,没有一个囫囵的地方,衣冠冢丢下的炸弹最多,很大的坟墓夷为平地。别廷芳预料不到,所有的建筑都是废墟的前世,所有的银圆换来的石头牌坊,最后由大石头被轰炸成了小石头;所有刻写挽联的石柱子,最后都被轰炸成了小石块。然后废墟被打扫干净,一切就灰飞烟灭了。别廷芳看过的西安秦始皇的陵墓,是一个巨大的土谷堆,摆在西北高原一个平坦的地方,别廷芳的衣冠冢成为废墟的时候,依然是个土谷堆,摆放在西峡口阳城镇一个叫茧场村的山岗上。
  别廷芳在老家阳城茧场的坟墓,1958年被第一回撬开。别廷芳的尸首还有弹性,脸上还带着刚刚死去时的红晕,身上的花丝葛上衣还囫囵如初。遇到空气,花丝葛上衣化为银圆那样大的片子,从棺材里飞出来。别廷芳的尸体被套上了一个绳索圈子,挂在坟墓旁边的橡树上。棺材里除了130斤水银,其它什么也没有。过了半天,又把别廷芳的尸体丢在一个废弃的红薯窖里,挖墓者就离开了。附近有人在夜里把别廷芳丢入棺材中,草草埋了,一个大的坟谷堆变成了一个小的坟谷堆。通往坟墓道路两旁的石人石马,头颅被敲碎了,或是被推到了,青石头又变成青石头,白石头又变成白石头,铺在路上,填在桥墩里。只有那些黄土还是黄土,堆在一起,就是一个坟墓。别廷芳坟墓前边那个荷塘,经年之后,两个山谷常年没有水流出来,也就干涸了。在原来生长荷花的地方,栽了柳树和杨树,倒也郁郁葱葱。
  地理先生商恒永是别廷芳墓地的最大受益者,别廷芳临死时对薛钟村说:“给商恒永500块银圆,他给我挑的那块墓地是个龟型地,怪球好。”
  薛钟村说:“给过了,就不再给了。”
  别廷芳说:“给吧,这是我最后一次花钱了。”
  埋葬别廷芳之后,薛钟村把500块银圆送给了商恒永,商恒永说:“薛参谋长,别司令活着的时候,给过了。”
  薛钟村说:“那是一半,这是另一半。别司令的坟墓都是俩,银圆允许给两次。”
  商恒永是江浙人,具体老家是苏州还是杭州,是无锡还是常熟,是湖州还是温州,谁也不知道。
  1940年秋天,商恒永坐小船从西峡口老鹳河漂流而下,顺着丹江到老河口,又顺着汉江到汉口,最后到哪里,谁也不知道。
  商恒永的银圆是买了地,还是做了生意?是赌博了,还是逛窑子了?谁也不知道。
  如今别廷芳的坟墓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有于右任题字的墓碑还在,孤零零地陪着别廷芳。偶尔还有几个人去坟墓上看看,看的不是别廷芳,是西峡口的历史。
  后来别廷芳的重孙们把别廷芳儿子的骨头用块红布包了,从异乡拎回来,装在棺材里,埋在别廷芳的坟墓旁边。别廷芳的坟墓被人填了新土,依然还很大,别廷芳儿子别瑞久的坟墓不大,显得零落寒酸。
  远远望去,两个坟墓,如同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山岗上坐着。
  就是曾经威风如别廷芳者,也是一堆黄土。而已,而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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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清晰地看到,你是阳光下那个手里拿着照相机的少年。阳光透过岁月的缝隙,明媚的照射在被时光润了色的院子里,我出现在了小院子的这端,目光却被另一端传来的笑声吸引。我好妒忌,院落里的尽头处,那个被你举过肩头的小女孩。  ——题记  小时候,我对时间是完全没有概念的。只知道,到了每天早上的七点,天会亮在被宿舍区的房屋围起来的长方形里。记忆中更多的还是那些不上学的日子里,父亲带着我去他的一些朋友家里打字
胡巴在老街读高中时就喜欢冰清,胡巴知道自己配不上冰清,也只能是暗自欣赏。胡巴家在乡村,每周背干粮到学校,就着咸菜过日子。冰清的父母都是高干,平时走路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巴结冰清的男生多了,哪轮到他胡巴一个乡巴佬啊。  冰清爱好戏剧,是学校文艺队的台柱子。每次学校汇演,胡巴都要挤在头一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冰清不眨眼。  胡巴想尽方法接近冰清,无奈冰清根本就没正眼瞧过他,这让胡巴悲恸不已。胡巴想到了学校
草木有灵  草木生长在大地上,但凡有泥土与水的地方都会有草木的身影。草木不像人,可以在世间走动,但草木有自己繁衍的方式,可以随着一阵风,将种子飘荡至远方,可以粘带在行脚人的鞋子上,落地生根。有的会将长满毛刺的种子附着在动物的皮毛上,跋山涉水,以期实现一个小小的绿色梦想。  我们也在大地上生长,在母亲的子宫里苏醒,由一只蝌蚪的形状,长成一尾在羊水中游动的鱼,继而生长出耳鼻口舌,毛发与手脚。人一出生就
为全面推进创建社会和谐稳定模范区,让人民群众切实感受到政法工作和政法队伍的新变化、新气象,我区于今年3月22日开展以“坚定信念创一流队伍,执法为民建和谐家园”为主题的
阿爷去呷尔坝卖猎物回来了,他肩上褡裢着一个毪子筒包,一坐到锅庄边上就像变戏法一样,从包里面取出一件又一件东西摆放在锅庄边上,白石烟斗、军用水壶、望眼镜、白毛巾……没有一件与我有关联。我就要失望了,他才从怀中摸出一尾白色小鱼,说,这是普布放生在水里的小鱼变作的刀儿。阿爷用一根毛绳把它系在我的衣扣上,我戴着它去上学,冬梅和树刚一下课就跑来站在我面前把玩它,又在上课铃声响起时突然提出要借来削笔,这样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