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头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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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亮,本名郭亮,山西吕梁人。作品散见于《莽原》《延河》《海燕》等。
  “老丁哇,桥头老三根本没中过三百万大奖……老丁哇,你赶紧好起来吧。”
  老吴的老脸上筋肉纠缠不清,眼里没泪,嗓音干枯地嚎叫着,透出一言难尽的悲凉与自责。他攥着丁大厨的手,两人指根部位的老茧钩挂在一起,发出砂纸摩擦的沙沙声。
  丁大厨躺在他那张破旧的单人床上,由于身子轻薄了至少三十斤,破床反而显得结实异常。认识他的人都不能确认眼前这个干瘪的小人儿竟是几天前尚且声震屋瓦的丁大厨,如今只剩下直勾勾的无神双目,偶尔喃喃自语。
  大家暗自摇头,仿佛在他身上看见了命运的终点。
  如果时间倒流回一个多月以前,莫说老吴,就是丁大厨自己也绝不会相信命运能如此轻易地把他卷进一场失控的造化之中。
  老吴此刻坐在他的床前,想起那些事,越想越怕。他意识到了一个真相:发疯,就像魔鬼的巨树破土冲天,在破土的瞬间之前,疯狂的种子早已肆无忌惮地发芽。
  那天一大早,丁大厨和往常一样,蹲在食堂后门的水泥台子上,与老吴一边抽烟一边摆龙门阵。
  丁大厨说:“有钱多好哇,夜夜喝一瓶茅台。”眼睛眯成个缝儿,浓稠的烟雾掩不住他的向往。
  “一瓶哪里够哦?每天两瓶,两个雪白的酒瓶摆起,就像一对白生生的大腿。”给食堂送菜的老吴,笑眼弯成两把镰刀,显然拥有更浮夸的想象力。
  “你个瘦猴子鬼,馋虫倒是粗。”丁大厨起身,拇指与食指将烟屁股捏住,再往地下一砸,脚踩上去,来回碾着。烟丝与滤嘴里的棉芯喷出来,糊了一小片灰黑泛黄的污渍。
  “哎你说得对,老子身上还有更粗的。”老吴的笑,从暗自意淫变成了明晃晃的浪荡,酒池肉林就写在他的脸上。
  “罢了,吹不过你。没钱啊,没球意思。”丁大厨及时勒住了老吴的想象力,重新扯回了正题。
  “没钱莫慌,再说了,赚钱也要有方法。”老吴这话表明,他活得似乎比丁大厨透亮。
  “你说嘛,啥方法?”丁大厨果真来了兴趣,对于金钱,他不肯放过蛛丝马迹。
  “嘿嘿,买彩票。”
  “起开吧,乱讲。”
  丁大厨手一挥,刚被拱起来的火儿,飒飒地灭掉,一扭头钻回去备菜了。留下老吴在原地嘿嘿笑,好像他已洞察了丁大厨的余生。
  食堂每天中午要供应两百工人的饭食,早起和老吴摆一摆龙门阵,就算是丁大厨一天里难得的放松时刻了。
  给两百人管饭,一个月能赚多少钱?通常来讲,比这两百人的平均价肯定高。
  以丁大厨为例,这厂子的工人平均价也就三千五,丁大厨翻个番,七千。在这飞鸟绝迹的小地方,不少了。
  厂子依山水而建,山是青山,水是绿水,风疏天阔的好光景,钱自然不会多。钱多之地,概不会山清水秀,定是乌烟瘴气,内心拥塞。
  丁大厨并未被这山水蛊惑,他对金钱不知足。
  他觉得钱这玩意儿,你若知足,它便不来了,人便只得被迫安贫乐道。
  可他也没别的路子,他是个厨师,大几十斤的铁锅,他只用单手就能颠得飞起。这手艺,让他过上了不愁吃穿的普通日子,却与大富大贵天遥水远。
  倘只是如此便也罢了,丁大厨还有难言之隐。颠大锅落下了职业病,每每入夜,手腕子酸里透着疼,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他四处打听,找来一老中医祖传的跌打药酒方子,照方抓藥泡了一大瓶乌漆嘛黑的药酒,疼得受不了,就掬起一抔药酒,给手腕四周狠狠地擦抹。
  这手腕子的隐疾,反救了他关于钱财的焦虑。这便是以毒攻毒罢。
  当日中午有三锅菜,粉条子炖肉,西红柿炒鸡蛋,醋溜白菜,外加一桶豆腐海带汤。
  味道中规中矩,工人们吃的很开心。这几十号工友,大多是邻近县乡的人口,没什么大本事,空有一把好年岁。这年岁却不得不耗在这绿水青山下的厂子里,成天做着体力的轮回,脑子里关于世界的想象力被点点蚕食,直到自己都无颜面对那些雄心壮志。
  丁大厨和工人们有说有笑,他是个受欢迎的人。受欢迎程度仅次于给工人们发工资的财务,远高于每条生产线上负责质检的小组长。
  食堂开饭的时光,是丁大厨每日工作成果的自然验收环节。他不甘于此,却也不是懈怠之人,便在食堂四周扫来逛去,表面漫不经心,实则察言观色。大家说说笑笑,便说明今日工作得到了首肯。
  短暂的四十分钟就餐时光,很快就结束了。
  忙过这火热日头,到后晌三点多钟,太阳开始微微斜挂,丁大厨就能长出一口气,收工了。他安顿好后厨,趁着手腕子还不怎么疼,想着寻点事做。
  往常都是招呼老吴来,把早起未完成的龙门阵给它结结实实地摆完。今日老吴没空,丁大厨便没了着落。
  他端起手机,翻了两页就失了兴致,灯红酒绿与荣华富贵,他天天都看,看完仰起头,望着满眼的空空荡荡,便失魂落魄。
  索性扔下手机,掩上门,去街上走走,串串。
  街上斜斜地躺着一条阳光,这地方,连太阳都懒一些。
  路过烤红薯摊,丁大厨跟卖红薯的老哥逗两句,说今天这红薯又烤焦了哦。
  路过裁缝铺,和老板娘说旗袍的叉子再开高一点,到夹孔那点最好。
  路过棋牌室,对老板说你狗日的又喝普洱啊,小心窜稀哟。
  路过彩票店,却和那个板着脸的婆娘没话讲。
  彩票店是他从来都搞不清楚来龙去脉的地方,他喜欢钱财,却厌恶不劳而获。且那彩票店里流连忘返之徒,一个个獐头鼠目,急切的神情里透露着对天命的幻想,简直白日做梦。
  丁大厨是个脚踏实地的厨师,若非如此,那几十斤的大铁锅便丢掉了美味佳肴的证据。
  想着这些,他向前走去。
  只走开几步远,便重又折返。他想起了老吴,老吴早起的话里提到了彩票。
  他不迷信,但他是肉体凡胎,脱不开心理暗示。   丁大厨生平头一回推开了彩票店的玻璃推拉门,踏进命运安插在人生轨迹里的一口陷阱。
  丁大厨端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尽力装作常来的派头。
  他盯着墙面,购彩攻略贴了满墙。他心想,做梦就做梦,搞得像大学教授一样,圈圈画画还做起了研究。
  电视里在播放开奖节目,一个球又一个球,球上写着数字。电视底下站着几个中年人,端着自己的票憋着气,随时准备欢呼,又很快泄了气。泄完了气,再深吸一口把自己充满,扭头对那婆娘说:“再给我来两注。”
  婆娘坐在小柜台后面,柜上是彩票机,柜下面的玻璃匣子里铺着花花绿绿的硬纸片。
  丁大厨想笑,这帮龟儿,傻子一样。
  他又想起了老吴的话,这小子鬼扯,这些买彩票的,哪一个中了奖嘛?
  这么一想,丁大厨就放松了,他本来就只想看看笑话。他左看看右看看,一转眼看到了斜对面的墙上钉着一串纸,他摸过去仔细瞧了,八万的,九万的,三千的,最多一张是二十几万,有零有整。
  原来是发票。票面上手写着谁谁谁,哪天哪天中的奖。
  还真的有人中奖!
  他重又坐下,静静等最后一个买彩票的人走开,起身挪到柜台前,两眼扫着柜上的东西,又不晓得应该看哪个。
  婆娘开口了,“来什么?”
  他畏畏缩缩,想说买彩票,又不好意思说,仿佛说出来便是对自己的人生信条起了二心。
  还在犹豫,婆娘不耐烦地说,“大乐透还是双色球?”
  “大乐透。”他随口跟着婆娘说。婆娘又问,“机选?”他嗯了一声。婆娘再问,“加注吗?”他也再嗯了一声。
  心里有个声音愤愤暗骂,讲究真鸡毛多。
  机器滋滋地响了几下,婆娘把票拍在他前面,说,“三块。”他一边掏钱一边看着柜里的那些彩色纸片,纸上夸张地印着最高金额250000元,特意把几个“0”印的特别显眼,而且一个比一个大。
  他说,“再来一张这个。”婆娘瞅他一眼,“刮刮乐?要五块的还是十块的?”他问,“哪个中奖金额高?”婆娘不屑地说,“十块的。”
  “那就来上一张十块的。”
  付完了钱,丁大厨没有在此停留,他小心地捏着两张彩票,贼一样溜走了。
  贼一样的丁大厨,一路小跑着回到住处,把两张彩票并排在桌上,洗了洗手,等完全干透,再隆重地审视那张绿纸片。
  票面上写着规则——如果刮开区的任意数字与中奖数字相同,则获得数字下相应的中奖金额。
  这张票的中奖数字是5。
  丁大厨小心地刮开第一个,不是;刮开第二个,当然也不是;一直刮到倒数第二个,显示出了5;丁大厨沉住气,先把最后一个数字刮开,还不是。
  接着刮数字下面的金额,看看5下面是多少钱。他慢慢地刮着,刮了半天还没显出来,再往后刮,数字露出了半边脸,也是个5。他居然有点激动,原来叛变的后果,竟还有些愉悦。他真心希望后面至少跟着一个零,这样就能彻底对得起这种叛变了。
  然而希望马上就灭掉了,只有五块。
  花了十块,中了五块。亏本了。另一张票要明天晚上才开奖,那个就看命了。
  丁大厨看来是没那个命。第二天他守在彩票店里,等着开奖,结果又中了五块钱。
  他细细地算着账,好像那是复杂的算法,多算几遍就能发现多出来几块钱一样。
  算完了,结论是:丁大厨人生头一次购彩,赔了三块钱。
  婆娘坐在柜臺后,拿着他递过来的两张票说,“中了十块,还换吗?”
  丁大厨看着柜里的票,说,“换两张五块的,再打一注。”婆娘问,“加注吗?”“加注。”
  这回,丁大厨稳稳地说着。他已经不是新手了。
  依旧是十三块钱,由于一张十块的换成了两张五块的,他的中奖几率翻了一倍,这个算法在理论上是精确的。
  丁大厨没有急着去刮。他要把美事留着,满满地品一遭。
  第二天,工人们在食堂里发现了一点不同。
  菜的味道重了一些,有的人喊丁大厨:“今天这个肉丸子咋这么咸哦?是大师傅用脚搓的吗?”
  丁大厨打了那小子一拳,笑着说,“老子的脚不咸,不信你来舔一舔。”
  众人又笑又骂,抱怨着,“老子还啷个吃饭嘛?”
  丁大厨收起笑脸,自己夹一个丸子尝了尝:“不咸嘛,你瓜娃儿是不是舔了女朋友的脸,舌头中毒了?”
  又有人笑着说,“舔了脸不会中毒,舔了别的部位,就不好讲咯。”
  一帮人旁若无人地轰轰笑着,旁边桌上的女工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红着脸,气鼓鼓地走开了。
  “莫要乱讲,注意影响,吃你们的饭吧。”丁大厨嘱咐几句,假装若无其事地回了后厨。
  菜确实咸了,他一直想着那张彩票,肯定是手抖了。彩票可真是害死人了,今天下午就把它狗日的刮掉,中不中都是它,不买了。
  丁大厨说到做到,从这天往后,他再没买过彩票。
  因为这张彩票中奖了。
  丁大厨中了奖,但是钱不多,就两百块。
  彩票店兑奖时,婆娘问他还换不换,他狠了一把,说:“给老子都换掉。”
  两百块的彩票,比两百块的钱厚多了。他把那沓子厚厚的彩票掖进衣服贴胸口的内兜里,按一按,硬邦邦的。
  隔天见到老吴的时候,丁大厨神秘地说,“你龟儿子功夫高,晚上老子请你喝酒。”
  老吴笑眯眯地说,“咋个?耍到一对大白腿了?”
  “莫乱摆,老子听你的买了彩票,中了两百块。”
  “嗨,还以为中了两百万。行吧,晚上喝点,我带一瓶鸭溪窖,存了快十年了。”
  丁大厨一天都乐哈哈,心里美到起舞。六点不到,他就准备了几个下酒菜,等着老吴来敲门。
  老吴来了,提着一瓶酒,还有一包酱肉。丁大厨拿到案板上切了,就着油纸又端上桌。老吴说:“啧啧,今天菜可以啊,红烧排骨,黄蜡丁儿,菜薹炒虾米。好好喝它一顿。”   丁大厨摆摆手,“都是食堂剩下的,老哥不要客气。”
  两人用小碗倒上酒,先抿一口,边吃边聊。
  “老吴啊,你说这彩票还真能中啊?”
  “嘿,闹呐?桥头老三中过大奖,这个数。老吴说着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万?”丁大厨瞪大了眼。
  “没有想象力,三百万。”老吴收起手指,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嘴里。
  “啧啧,他咋花的?三百万?”
  “不晓得。中奖以后就跑了,再也没见过。”
  “龟儿子。我要是能中三百万,就再买它三百万的彩票。”
  “哈哈哈,你爱咋办就咋办,反正是吹牛皮。”
  小碗碰来碰去,一瓶酒很快就见底了。丁大厨晕晕乎乎,和老吴又摆了一气,困意上来了。老吴酒量好,咧开嘴剔着牙没事人一样告辞了。
  老吴一走,丁大厨的生活又回到了充满空虚的长夜之中。他躺在床上,鼻子里感觉厚厚的,不顺畅。爬起来洗了把脸,不用擦,脸上的热气很快就把水烘干了。
  他掏出那沓子彩票,一张一张刮起来。
  头几张没啥惊喜,最多也就十块,还有一张全军覆没,屁都没有。他有点沮丧,就不似刚开始那般小心虔诚,大刀阔斧地干开了。
  屋外嗖嗖地吹着细风,屋子里热火朝天。丁大厨很快又行运了,刮出两张200,一张500,剩下的零碎加起来,有一千块钱出头。
  丁大厨却没了刚中200时的那种侥幸,反倒很平静,在他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收获。
  回想起来,刚过去没几天,他已经从一个对彩票事业冷嘲热讽的门外汉,变成了百发百中的彩票神手。酒意又上来了,他豪放地将那些彩票摊开在桌上,沉沉地睡去。
  丁大厨梦见了一个神仙。
  神仙对他说,“要想中大奖,就要狠一些,还须有诚心。”他刚想请神仙明示,院里养的大公鸡扯着嗓子打鸣,把他聒醒了。
  丁大厨披上外套,一脚踹开门,出去把公鸡捉起,捏着鸡脖子冲进来,一刀剁下了鸡头,血喷在他脸上,嘴角沾了几根鸡毛,他狠狠地吼着,“你坏了老子的大事。”
  日头斜挂起,他又去彩票店兑奖。这回,婆娘说话就温顺了许多。
  丁大厨心想,看来上了一千块,就算是VIP了嘛,态度都变了。
  婆娘笑着问他,“大哥还换不?”
  “换,全换了。”
  “一千全换了?”婆娘有点将信将疑。
  “对,这些二十的,十块的,五块的,你给我算一哈,凑一千。”
  婆娘爽朗地答应着,“大哥痛快人,我这就给你整。”
  几分钟就整理好了,花花绿绿的彩票装了一个小纸盒子。丁大厨把盒子夹在夹孔下,另一只手叉开五指,指尖潇洒地在玻璃门上一擦,门便滑开去了,就听婆娘在背后说,“大哥发大财啊。”
  他没回头,能听出来是笑着说的。
  丁大厨想着神仙的话,“要狠,还须诚心。”一千块全换成彩票,够狠吧?诚心呢?
  他一直在寻思。这天中午在食堂后厨一边切着菜,一边还在想,怎么才算有诚心呢?
  就听见有人叫他,“老丁,老丁。”
  他抬头看一眼,是配菜的小工,他问一句,“咋了嘛?”
  “你自己看。”小工指着地上。
  丁大厨低头一看,菜叶子堆了个小山包,再看案板上,一堆菜梗。两个人手忙脚乱把地上的菜叶捡到盆里,放水龙头下冲了。
  “老丁你最近咋了?上回肉丸子放多了盐,这又把菜切到地上了?一天一个新花样?”
  “行了,我想着事情呢。”丁大厨摆手让小工去洗菜,他的手指又粗又短,掌心厚的像馒头,一看就有劲儿。
  刚才小工说啥?“一天一个花样?”
  丁大厨哗啦一下子,开了窍。他想出了一个非常诚心的玩法,就是一天最多刮五张彩票,哪怕再好奇也要忍住,一天只能刮五张。
  这个玩法,充满了庄重的仪式感,丁大厨觉得这样做完全配得上神仙说的诚心。
  每一天都写满期待,每一天也收获一部分失落。
  他还没觉察,自己的人生,被这一小盒子彩票给拴住了。
  食堂里工人吃饭时,丁大厨就茫然地看着,有时候大家跟他打招呼也听不见,眼神直勾勾的。
  老吴还能跟他说上话,但是丁大厨没有把彩票的事情告訴他。在丁大厨心里,这是神仙给他一个人托的梦,富贵还在眼前,是不能拿出来讲的,以防泄露了天机。
  就这样刮着,期待着,小半个月时间过去了。
  那天夜里,丁大厨一个人在屋里,把门紧紧地锁上,拿出了最后几张彩票。
  他极为小心地刮着,这种小心,仿佛就是他的终极目的,中奖倒像是锦上添花了。
  这彩票命啊,命里有,它就一定有。
  如是思忖着,透着些听天由命的自信。脑子转着,手没闲着,一眨眼的工夫,刮出了一张大奖,六万元。
  丁大厨庄严地把所有彩票一张一张核对好,七七八八加起来,一共有近七万元。
  他记起了小时候去地里帮忙耕种时的父母,就像他现在这样庄重地对待田地。田地是父母的命,彩票,是他的命。
  如果上一次中了一千元成了彩票店的VIP,那这次七万元大奖就是VIP中P了吧?
  丁大厨过去半个月是彩票神手,现在,他是彩票大亨了。
  七万元,将近一年的工资,他以前从没有囫囵个儿地拿到过这么多钱。
  他又恢复了神采,做的饭菜大家都说味道好极了。他自己尝了,也觉得好,有一种富贵的滋味。
  这天早些时候,老吴又说请丁大厨喝酒,丁大厨手一挥说,“我请。”
  还是在丁大厨的屋里,还是下班后的夜晚。菜没啥稀奇,酒却是两瓶五十三度飞天茅台。这是他特意去城里的专卖店买来犒劳老吴的,要不是老吴,也没有今天。   喝酒的时候,老吴美美地抿着嘴,品咂良久才说,“茅台真是好东西哇,喝起来就像钻进了古代。”
  丁大厨笑的很大声,像那种豪气的大老板一样,他说,“莫提古代,就是未来,咱们也想去就去。”
  老吴好像发现了什么,问他:“咋这么高兴?”
  丁大厨警惕起来,说,“高兴还需要啥子理由?老子就是高兴。”
  反正有茅台喝,老吴不再多说,专心品酒。
  这顿酒,两个人都喝醉了。以老吴的酒量,他一个人喝两瓶白酒也不会醉,但这是茅台,不一样,不醉显得不尊重。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休息日,丁大厨和老吴在屋里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睡在椅子上。
  太阳露头了,两个人才醒来,头也不疼,身上也不酸,倒显得精神焕发。老吴跟丁大厨拱手作别,说是约了亲戚去钓鱼。
  丁大厨拾掇拾掇,也出了门,他已下定决心,要干一票大的。
  天很蓝,蓝得叫人犯懒。白云在风吹过的瞬间,化为乌有,天就愈发地蓝。
  丁大厨夹着那个小盒子,特意绕了好几圈才来到彩票店。他看四下无人,终于走进去说,“兑奖。”
  婆娘认出了他,热情地迎接着,说:“大哥莫不是中了大奖?”
  他笑了,“没好多,七万块吧。”
  婆娘笑得更灿烂,连声说,“大哥真是妙手,你要是再接着换啊,就得中五百万啦。”
  话音未落,丁大厨冷冷地说,“换了吧。”
  “啥?”婆娘的笑意像是被风吹走了,她有点幻听。
  “都换了,七万,都换成彩票。”
  “大哥你确定吗?七万都换彩票?”
  丁大厨又环顾四周,由于是早上,店里还没有人。
  他说,“对,换吧,我在这等着。”
  婆娘说,“那大哥你稍等,我先算算这些票。”
  算了两遍,店里来了好几个人买彩票,还有的人好奇留下来看。丁大厨有些不耐烦了,催促婆娘快些。
  婆娘拿着计算器,给丁大厨看上面的数字,是72880。她又从后面的货仓里搬出整整一大纸箱,都是崭新未开封的彩票,翻检着凑了一箱放在丁大厨面前。
  “这是七万三的彩票,零头就不用给了。”
  “行,那我多谢你了。”
  “说啥呢大哥?你是贵人,我等你中特大奖。”
  丁大厨不再多说,他扛起大纸箱,觉得有些沉,仿佛是一大箱崭新的钞票,少说也有百十来万。
  身后传来几个人的说话声,都在啧啧称奇,他们看上去交头接耳,实际上方圆几米都听得真切。
  丁大厨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他像风吹过的蓝天,空空如也。
  一个在常人眼里干出了大事的人,他表现的越平常,别人就越觉得他神奇。丁大厨中了七万还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新闻,但他一分未取,直接换成七万的彩票,这就是传奇了。
  丁大厨心里想着,什么叫传奇?好生等着,我给你们看。
  对于彩票,丁大厨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笃定,比对他自己的人生还要笃定。
  这可是他的命啊。
  他确信,在狠与诚心之下,他的彩票命即将迎来不可思议的巅峰。
  站在峰顶,他能打碎云层,能摸到飞机的肚皮,能摘到星星,能攥住嫦娥的小脚丫,能听见地面上传来的欢呼。
  给他托梦的,或许不是什么神仙,那就是他自己。
  既然如此,便无需再搞那些神神秘秘的仪式感。命里的东西,就要趁着热乎气一口喝尽,莫留遗憾。
  丁大厨把整整一箱子彩票扛回了屋里,“咚”的一声响,砸在地上。灰尘溅起,在窗户缝里射进来的那一窄条阳光里拍手跳舞。
  他拆开第一本彩票的塑膜,一张张刮下去。这是一项繁重的工作,箱子里少说也有百十来本,一天都未必刮得完。
  但丁大厨觉得很幸福,就像一个勤劳工作的人,出于对工资的期待,但同时也深深地热爱工作本身。
  刮彩票,就是丁大厨最喜欢的工作。
  他的那双有力的大手,根本不该用来切菜炒饭,而应该去做一些更加精彩的事情。比如,刮彩票。
  他想起了几十号工友,他们美好的年岁也不该耗在工厂里,而是应该去做那些曾经写在日记本里的动人事业。
  可惜啊,他们毕竟不是自己。
  丁大厨的手不停歇,他不能停下来,哪怕有尿也要憋着。在他的思想里,狠劲儿与诚心就是如此,在最短的時间里完成对这一箱彩票的揭秘,他也就彻底解开了自己的人生。
  逼仄的地板空间被分成三个区域,又加了两个纸箱,并排放好。中间是等待刮开的彩票,左边是刮开未中奖的废票,右边是刮开中了奖的彩票。
  第一本很快就刮完了,由于结果都一样,所以他没必要一张张地撕开,整本刮到尽头,依旧张张相连。
  无一命中,一整本的废票。
  这就是大奖的启示吧?一本彩票一毛钱都刮不出的概率,比刮出一万块的概率还要小。
  大事发生之前,总有怪事在先。
  接着是第二本,他耐心又熟练地刮着涂层。涂层刮开之后,黑色的细屑堆在两边,桌子上便整齐地堆满了两道黑屑,中间是彩票的边缘印下的一条空白,就像一条人工开凿的河,河里没有流水,只有一排排上下相连的彩票,连着一个人的命运。
  到第三本的时候,丁大厨不再一个一个数字刮了,他拿出一只未削开的铅笔,笔头齐整的边缘在涂层上轻轻一划,就露出了下面的数字。
  他只用两下,就能刮开一整张彩票,效率成倍提高。
  再看看地上的纸箱子,左边那个里面已经丢进去三本废票。它们被揭开了谜底,又被遗弃,因为肚子里空无一物,垂头丧气地堆成蓬松的一堆,与中间那只箱子里簇新的彩票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丁大厨有点慌了,连着三本,无一收获,这不是怪事,这算一个事故了。
  他停下来,仔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看自己哪做的不对?没有任何不对,一切都是对的。   兴许是太累了,精神高度集中,有可能错过了一些什么东西?他重新把废票捡起来,一张张核对。还是没有不同,确实无一命中。
  接下去,怎么弄呢?
  他喝了口水,原本被憋的忘却的尿意重新涌上来,冲到厕所去解决了一下,哗哗地撒了足有一分钟。
  整个人清爽了,洗过手,擦了一遍,静静等待着残余在手指缝里的水迹彻底风干。
  第四本接着开动了。
  没想到第一张就中。那彩票上印着大大的“6”,而他刮开的数字里也有一个6。再看这个6底下的金额,二十五万元。
  他的心里舒坦了一些,把这张票撕下来,扔进了右边的纸箱子里。他想着,这一张就回本了,别看左边箱子里虚哄哄的往外溢,百无一用,右边箱子里这孤零零的一张,就把他们全打趴下了。
  人不也是这样吗?
  这一本剩下的再无命中,也罢。反正也中了二十五万元了,就算后面这几十本真的没有一分钱奖金,也不冤了。
  这么一想,丁大厨的内心平静了许多,天上的蓝也慢慢变深了颜色。
  这持续了一日的对命光景,也随之步入了深水区。
  丁大厨两手纷飞,稳稳地刮着彩票,桌上的那条彩票之河还在不断往两岸喷洒黑屑,场面壮观,就像丁大厨此时壮阔的生命一般。
  一直从早起刮到了擦黑。丁大厨的眼睛里也有点发黑了。
  直到敲门声响了起来。
  老吴提着两条大鱼站在门前,他钓鱼回来了,顺手给丁大厨送了两条来。丁大厨颤颤巍巍地把门扯开,老吴呆住了。
  早上与老吴分开的时候,丁大厨还保持着胖壮的体态。只一天工夫,老吴再看见的丁大厨,已经瘦脱了相。
  他的衣服变大了一圈,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眼眶陷了下去,眼球像涂了红油漆,活似一条惨死的僵尸。空荡荡的衣襟被风一吹,整个人都要被吹倒了。
  “老丁,你这是干么子了?”老吴把鱼丢在地上,赶紧扶住丁大厨进了屋。
  一進屋里,老吴的汗毛都炸起来了。他见过猫受到惊吓之后尾巴上的毛炸起来,尾巴就变得跟身子一般粗。他此时的样貌,估计也差不多,头发炸起来,头皮麻轰轰的比麻椒牛油火锅更令人麻木。
  “老丁,你咋了,这是啥呀?”
  丁大厨眼睛死死地盯着满地的彩票,又慢慢拿起右边箱子里那唯一幸存的一张,一字一句地说,“没事的,我还有二十五万。”
  老吴接过来看看,二十五万上面的数字是6,票面左侧也印着一个大大的6,他刚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
  帮忙把地上的废票收到箱子里,老吴又草草地对了一遍,确实无一中奖,他摸着炸起的头发连声说,太他妈的怪了。
  丁大厨还在喃喃说着,“没事的,我还有二十五万。”
  老吴没再说什么,只把鱼放在菜池子里,安顿丁大厨躺下,然后拉开门准备走。临走了,又扭头看一眼躺在床上的丁大厨,叹了长长一口气。
  第二天,老吴来送菜没看见丁大厨,他问配菜的小工,小工说也没看见。老吴心里有不好的感觉,拉着小工穿过工厂大院,来到了丁大厨的屋子。
  房门推开,一股死鱼的草腥味扑面打来,呛得人连连干呕。
  老吴捏着鼻子跨进了屋,一片黑,适应了好几秒钟,才看清楚。
  丁大厨摊在地上,手脚冰凉,老吴和小工一起把他拉到椅子上,又是拍脸又是掐人中,好一会儿才把人从地府叫了回来。
  丁大厨张开眼嘿嘿地笑着说,“没事的,我还有二十五万。”
  老吴看他手里攥着那张二十五万的彩票,大大的“6”旁边还有一方小小的涂层,底下几个小字“麻辣号码”。涂层已经被刮开,露出下面的两个数字,一个10,一个25。再看右边刮开的数字里,并没有这两个数字。
  原来,这张彩票上大大的“6”不是中奖数字,而是这种彩票叫“麻辣6”。丁大厨误以为自己中了二十五万元。
  其实,没有中。
  想来他半夜发现了这张彩票的蹊跷,刮开之后,他的人生最后一根紧绷绷的弦就彻底绷断了。
  整整一大箱彩票,没有一张中奖。
  彩票命,没了。
  这种事情,在当地彩民中间传成了玄乎的传说。更玄乎的是,这一大箱彩票,是一位姓丁的厨师用自己中彩的七万换来的。
  究竟是彩票更神,还是这位丁大厨更神呢?
  有人说,“这个丁大厨一日之间瘦了三十斤,疯了。”另一个人接着说:“他现在命里就只剩下一句话:没事的,我还有二十五万。”
  就在这些传言以明显与青山绿水不相称的速度飞快地口耳相传之际,老吴的老脸上筋肉纠缠不清,眼里没泪,嗓音干枯地嚎叫着,透出一言难尽的悲凉与自责:
  “老丁哇,桥头老三根本没中过三百万大奖……老丁哇,你赶紧好起来吧。”
  唉,桥头老三中没中奖又有什么要紧呢?桥头有没有老三这人又有什么要紧呢?丁大厨有没有彩票命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有命,才要紧啊。
  老吴攥着丁大厨的手,两人指根部位的老茧钩挂在一起,发出砂纸摩擦的沙沙声。
  细听之下,像极了刮彩票的声音。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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