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呼啸(中篇小说)

来源 :北京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oliver777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几位志愿军战士的传奇人生和跌宕起伏的命运浮沉,折射出新中国数十年的政治风云。视野开阔,时空久远,背景恢宏,故事牵动人心,读来令人心酸却又荡气回肠,郑重推荐。
  1
  这个故事发生在我的老家万家堡,说起来,有些年头了。
  那是新中国建立后的第一个国庆日。那年的国庆节热闹呀,不光城里热闹,咱乡下也热闹。老百姓庆祝天下太平,也庆祝五谷丰登。想想看,除了风调雨顺,土改后的农民有了自家的土地,哪个不豁出浑身的力气侍候,天遂人愿,真是种啥得啥。十一前,秋庄稼基本都登场了,堡子里的人张罗搞庆祝,扭秧歌,踩高跷,一时找不来鲜亮衣裳,便把家里的花被面扯下来,披身上,扎腰上,图的就是一个乐!
  那晚,包元瑛从城里回来,裹在大秧歌的队伍里。到底是年轻啊,包元瑛那年刚十九,腰身轻盈,腿脚甩得开,再加她爸是堡子里的贫协主席,人们便推她扭在领舞的位置。包元瑛从小不扭捏,让领舞便领舞,直舞得浑身热气腾腾汗水淋漓。包元瑛这般舞乐,其实心中另有思忖,也许今晚一舞,便是今生绝唱,就算在此跟姑婶叔伯们告别吧。
  一曲唢呐调和锣鼓点落音,人们稍歇。包元瑛对男领舞的说,我得回趟家,褂子都溻了。快步往家走,人影渐稀时,路边暗处突然闪出一个人,高高挑挑的,包元瑛心里一激灵,凝目细看,便打了那人一下,嗔怪道:“死三哥,也不吭一声,吓我一跳。啥时回来的?”
  被称作三哥的人叫邢岳山,是村里的地主邢凤林的三儿子,当时正在沈阳东北大学读书。邢岳山说:“傍黑时到的家。听到这边锣鼓喧天的,就过来看看。”
  “那怎么不下场?”
  邢岳山笑了笑,没回答,但那笑容里含着明显的苦涩。
  包元瑛又问:“二伯挺好的吧?我刚才还寻思,明天一定要去看看二伯呢。”
  二伯是指邢岳山的父亲邢凤林。邢岳山说:“你的意思我带到就行了。如今不比以前,小心有人说闲话。”
  包元瑛冷笑道:“舌头长在别人嘴巴里,咱管不着。可二伯又没搞反攻倒算,我还怕谁说不成?”
  已到了街口,包元瑛左拐不远就是家了。邢岳山先住了脚步,还前后地看了看。包元瑛说:“眼看到家了,就进屋坐坐呗。我换下褂子就出来,咱俩一块儿去。”
  邢岳山说:“瑛子,我这次回家来,想办件大事,思来想去的,也就你能帮三哥这个忙。”
  包元瑛哼道:“驢高马大的男子汉,咋这么说话!啥事,说。”
  “我想去当兵。”
  包元瑛怔了:“想当兵就去征兵处呗,哪儿都有。”
  “我家不是成分不好嘛。我去征兵处看过,只要村里给出个证明,证明我家是中农就行,当然,贫下中农更好。”
  包元瑛脑子里迅速转圈圈,帮助邢岳山打证明的方案似乎在一瞬间就有了模样。她说:“三哥,这事你可得想好了。眼下戏匣子里天天在喊保家卫国,又说鸭绿江那边已经打了起来,现在当兵,极有可能直接开到战场上去。”
  邢岳山重重点头:“这我都知道。有些话,我也只能跟妹子说。自打我家被划为地主,我看我爸我妈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我家的房子土地被分出去,我不心疼,我爸我妈也想得开,他们就是咽不下见人矮三分的这口气。正好,眼下国家正需要人,我想,我这当儿子的理应挺身而出,我要让身边所有的人都看看,我们邢家人跟国家是一条心,跟共产党是一条心,跟贫下中农也是一条心,真需要的时候,命都豁得出来!”
  包元瑛心里生出感动,她能理解邢岳山和邢家人的心情。一家人本无恶念,更无恶行,并在村民中一直享有不错的声誉,突然的一天,便被沦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在人前行走都要像耗子样溜边。包元瑛想,换作自己,也会像岳山哥一样挺身而出,证明一下自己吧。
  包元瑛说:“三哥,我明晚去看二伯,等我消息吧。”
  包元瑛心里还有一句话,咽了再咽,终没说出口。
  2
  万家堡是个大村落,人口过千,姓氏近百,取名万家堡,也许就因这里张王李赵、周吴郑王,几乎百姓都有,不似那王家庄李相屯吧。
  包家和邢家的关系,可是非比寻常。时光倒退四十年,两家本都是堡子里的寻常农家,包家既没像土改时那般家徒四壁,邢家也没像土改时被人分了田地房屋。包家是旗人,在辛亥年满世界的杀鞑子吼骂声中,包元瑛的爷爷突然中了邪似的抽起大烟来,不光自己抽,还让老婆陪着抽,谁劝都不听,抽光了家里的闲银时,元瑛爷便揣着田契去邢家。邢家不借钱,也不接田契,只劝元瑛爷赶快戒烟,说要真是揭不开锅了,我这就叫凤林赶毛驴给你家送两斗。元瑛爷不听劝,晃悠悠抖着手里的地契,仍是满嘴的歪理,说,我宁可抽得地无一垄,也不能让祸害旗人的穷鬼得去半点便宜。及至元瑛爷爷抽到起不来炕时,他叫人把邢四爷请到床前,说,我这辈子就这德行了,现在心里放不下的只有儿子,往后,永年要有过不去的坎儿,还请四哥帮衬。
  旗人便是满族人,特别讲究红白之礼。为办元瑛爷爷的丧事,元瑛父亲包永年连家里的房子都卖掉了,然后就带着老婆孩子住进了邢家西厢房。别看元瑛爷是个不着调的大烟鬼,父亲却是个难得的庄稼把式,犁镰锄镐样样拿得起放得下。邢凤林则精算计,田园四季,怎样轮作,怎样换茬,极少有失误。
  邢岳山比包元瑛年长三岁。两家同住一个院落,清晨房门一打开,两个鼻涕孩便厮滚在一起,就像院子里的鸡鹅一般,暮落时才各归各巢。邢岳山七岁时,父亲送他读私塾。初时,小岳山回到家里,还是和小元瑛一块儿玩耍,过了两年,小元瑛便缠着让他教字。这一教,便让小岳山大觉惊异,他跟包永年说,叔让瑛子也去念学堂吧,瑛子的脑子好使得很。包永年不说家里穷,而是说丫头片子不像你,男孩长大要干大事业。包永年说这话时是在饭桌上,对面盘腿端坐着东家邢凤林。邢家和包家的关系,便是无论家里雇不雇别的工夫,包永年都和东家一桌吃饭。不久后的一天,又是在饭桌上,邢凤林说,歇过伏,学堂就开学了。你嫂子找出两块布料,你拿回去,让弟妹给瑛子做两身衣裳,送瑛子去学堂吧。包永年惊了,说,二哥,这可使不得。邢凤林笑说,怎么使不得,我还是瑛子干爸不是?庄稼误了是一季,孩子误了就是一辈子。学堂的费用我已经交办利落了,瑛子能念到哪儿,她干爸供到哪儿,这事别费唾沫了。   6
  包元瑛没有把邢岳山盼回来,两天没消息,半月没消息,一个月后,第四次战役结束,仍没有关于邢岳山的任何消息,全须全尾的大活人未见,担架送来的伤员中未见,就连阵亡名单中也没有那个名字。难道岳山哥就像阵地上的硝烟一样,说消失就消失,再没踪影了吗?包元瑛情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后果可能更不妙,但她又去跟谁说,只好悄悄躲到无人处流泪,一次又一次。
  邢岳山的消息没等到,但另一个信息却凿凿实实不可怀疑地摆在了面前。包元瑛每月的经期都准,如望如朔,如同赴约。但那月,没来,再苦等一月,仍没来。卫生学校的优等生包元瑛不用任何人提醒,十有八九是怀孕了。战场上杳无音信的恋人有了后代,不管是男是女,这总该是个好消息。起初,包元瑛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忧伤,但很快,她意识到此事已容不得她再去品咂其中的味道。四个月后,身体将显怀,况且时节已到了暑天,薄身薄衫不能帮助她再作任何掩饰,她毕竟是违犯了军中的纪律。为此,包元瑛也曾想过许多办法。求助本院的医生终止妊娠?那叫不打自招。服用药物?在后方医院,或许可行,但在战地医院,虽说各种药品器具不断运送而来,却独独难寻堕胎的药物。实在无奈,包元瑛只好按老辈人说过的法子,找高处往下跳,在山石嶙峋处翻滚,后来,干脆就在背人处找木棒往小腹上打,但没用,一切都没用。每次折腾完自己,包元瑛就呜呜痛哭,说,小岳山呀,你咋这么犟呀,你可怜可怜妈行不行?妈还不能生下你,美国佬还在三八线那边杀人放火呢,你爸爸就是去打美国佬了……
  那年,三伏天的时候,护士长代表医院领导找包元瑛谈话,话语虽委婉,神情却异常冷峻。护士长说,有同志看出你患有妇科疾病,今晚正好有运送伤员的汽车回国,你抓紧收拾好个人物品,回国检查。包元瑛小心地问,我治疗完,就抓紧回来,行吧?护士长摇头说,我说了不算,回去听上级领导安排吧。见包元瑛站在那里发呆,护士长的神情有些缓和,上前拍了拍包元瑛肩膀,说,其实同志们都惋惜,希望你能回来。同为女人,身体第一,多多保重吧。
  也许,这是来自战地医院同志们的最真诚安慰了。包元瑛年轻、活泼,充滿爱国激情,在工作中任劳任怨,护理技术日臻成熟,但她违纪了,似乎,也只能如此。
  包元瑛回到了国内,先在安东市稍作停留,又坐火车去了沈阳。后方医院并没给她做什么妇科检查,而是直接将她带进了一座壁垒森严的大楼。屋子里坐着两位中年女士,都穿军装,自我介绍一位是总医院组织科长,另一位是军纪监察部参谋。组织科长先开口,口气冷峻,比开门见山还直接。
  “这件事,两种态度,两种处理方式,也必然是两种结果。第一种,三天之内,你上交检讨书,检讨书中必须明确交代出那个男人姓甚名谁,在哪个部队或部门工作,什么职务,交代事发时间和地点。组织上将根据具体情况,决定对你的处理意见。第二种,如果不对组织忠诚坦白,结果只有开除军籍。”
  包元瑛慌了,使劲摇头:“不要开除,不要。我知道我犯了错误,我保证再也不犯。我只请求组织帮我把胎儿处理掉,然后让我回朝鲜。我愿意为打败美国野心狼做出贡献,哪怕拼上我这条小命。”
  监察参谋态度稍好些,听口音是西北那边的人,她长叹一口气,说:“姑娘,你还是年轻呀。组织科首长的意见没听清楚吗?想回部队,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必须有前提。前提懂吧?前提就是你一定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清楚,把造成后果的那个人交代出来。组织上将根据你的检举作调查核实,该谁的责任处理谁。比如,你是和男方自由恋爱一时迷乱呢,还是被男方逼迫无可奈何,组织上自会区别情况处理,甚至可能还会考虑把你另派到新的医院,不致让你一去就抬不起头来。但你要是什么都不说,那起码说明你对组织不够忠诚,跟组织离心离德。我的这个意思你总该懂吧?”
  包元瑛深深低头,不再说什么。两位女领导送她去了医院,在妇产科安排了一个病房,很安静,小书桌上放着稿纸,还有钢笔水和蘸水笔。医院给了她三天餐券,可去食堂,也可接受送餐。三天里,没人来看望,也没人来劝说宽慰。包元瑛已在战地医院工作了近一年,听说了许多女医生女护士变成首长家属的故事,还有女医生女护士爱上了负伤住院的战斗英雄。包元瑛在战地医院时,也有负伤住院的首长通过别人作出种种试探,有人还赤裸裸地直接问到她。至于战士,那就更多了,一旦伤情有所好转,那些在战场上奋不顾身的勇士就把火辣辣的目光投射过来,人走到哪儿,目光就追到哪儿。还有战士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跟她说话。包元瑛明白那些将士的心意,便一概回以不解风情的痴憨,不管人家说什么,都是憨憨一笑,匆匆离开。那时,不知为什么,只要一遇到这种事,她便会想到那个高高挑挑的身影,虽然那时她和邢岳山的关系还隔着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组织科长和监察参谋的话,包元瑛心里一清二楚。不管两位老大姐说什么,怎么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冷冰冰,心里却热烘烘。只要她说出一个人,说出是被强迫的,组织上就有了从宽发落的理由。眼下战火连天,多少人出生入死,想搞清男女间情感上的前因后果,哪有那么容易,若是检举出的那个人不幸阵亡了呢,那更是死无对证。可包元瑛不想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绝对不能,那不光是无端地侮辱为国家浴血奋战的将士,更是糟蹋自己。那天,那个事,自己心甘情愿,要在心里回味一辈子,是最最美好的事情,岂能玷污了她!至于邢岳山,那是自己引为骄傲和自豪的男人,任何人埋汰他都不行,何况自己!
  包元瑛在病床上躺了三天,翻来覆去前思后想的结果,反倒有了一个愈发深扎心底不可动摇的决定,那就是,一定要把肚里的这个孩子生下来。邢岳山执行任务已去了几个月,去的地方是敌军重重的阴曹鬼府,至今音信全无,多笨的人也猜想得到那是什么结果。现代化的战争,冲天的战火,连大山都要剥层皮的轰炸,死不见尸的事已是太过平常。岳山哥既然回不来,那他的孩子自己更要生下来,那是邢岳山的血脉!至于自己,愿怎样怎么吧。
  第四天,仍没人来,只是小桌上又多了三天餐券。包元瑛将属于自己的物品装进一个装药品的纸壳箱。   第五天,包元瑛坐在小桌前,一笔一画地写下:“我只请求,让我生下孩子后,重返前线!”
  第六天,包元瑛脱下了身上的军装。那天,监察参谋来了,反复看了包元瑛只写了数字的那页字,折好,放进衣袋,问:“跟部队要说的话,就这些了吗?”
  包元瑛点头。
  监察参谋从衣袋里摸出三块银圆,又将一页打印好的纸片放在桌上,说:“这是军籍处分决定,签上名字吧。三块银圆,是遣散费,请收好。”
  包元瑛拿起了笔,没有坐,而是弓着身子。那个字签得很漫长,泪水滴答,一颗颗淋落在处分决定上。
  参谋大姐收起了那片纸,又从衣袋里摸出两块银圆,说:“公事办完了,咱姐儿俩说说姐妹间的话。你身子沉,坐嘛。这两块钱,是我和组织科长个人的,一点心意吧。女人生孩子,是一辈子的大事,千万不能大意。”
  包元瑛将两块银圆往参谋大姐面前推了推,说:“部队给的,我留下。这个钱,我不能要,谢谢两位大姐!”
  参谋大姐将两块银元放在包元瑛手上,眼圈也红了,说:“战争期间,不时有人阵前装病装伤,甚至自残,所以部队执行战场纪律,必须坚决而严厉。可我们看得出,你不是那种人。这几天,你以前所在的战地医院的领导和同志们不时有电话打过来,还写信,都夸你好,希望你能重回医院。我实话实说,这几天,我和组织科长虽没来看你,可你在这里的情况我们都知道……只是你这妹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呀,我们说的那些话,你真的没听懂吗?你是一点让我们从轻处理的理由都不给呀!”
  包元瑛的泪水再一次流下来,她哽咽着说:“懂,我都懂……可我真想把肚里的这个孩子生下来呀。那个人……上战场了,再没回来,八成已经成了烈士……”那一刻,包元瑛恨不得号啕大哭一场,可她忍着,强忍着,忍得浑身颤抖。
  参谋大姐将手帕递给包元瑛,叹息说:“哪个男人有你这样的姑娘挂念着,就是死,也值了。别哭了,哭坏了身子,对大人对孩子都不好。这样吧,离开部队后,你带上我的信,去北陵东边一个叫西瓦窖的村子,找上我信中写的人家。这家老两口非常善良朴实,他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前几年解放沈阳时,我和我家那位就住在他家,后来他家的儿子也参加了解放军。要是谁问到孩子的父亲,你就说在朝鲜战场上。临到生产前,我建议你最好给老家写封信,让母亲或姑嫂什么人赶过来。至于以后的事,你再酌情而为吧,也许孩子父亲那时就从战场上凯旋了。你生孩子时,再回总院找我,可千万不能相信乡间的接生婆呀,记住了吧?我能帮妹子的,就这些了,共产党人不信神仙皇帝,但我还是相信好人好报……”
  7
  依照参谋大姐的建议,包元瑛相对安宁平静地度过了1951年的秋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的日子,她捧着日益鼓胀起来的肚子,遥望北陵公园。大地的高粱玉米已经收割干净,呈现眼前的是一片枯黄,只有北陵一带仍是浓重的黛青,高耸的方城楼脊上的琉璃瓦在秋日下熠熠生辉。而向东望,便是昔日东北军的北大营。二十年前的9月18日,小鬼子就是在那里发动的侵华战争。北陵是清朝皇帝皇太极的陵寝,大号昭陵,因地处沈阳北郊,民间便叫北陵。沈阳东郊还有东陵,大号福陵,是开国皇帝努尔哈赤的陵寝。北陵和东陵除了地表恢宏的建筑,还有大面积参天的古松。
  包元瑛对房东关婶说,我想去北陵走走。关婶说,那还不容易,可总得猫过月子再去吧。包元瑛心里说,生过孩子,我哪好还在这里住。按部队的规定,受过开除处分的,都是遣送原籍,参谋大姐让她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已是特殊关照了。虽说关叔关婶待人都好,别说房租的事只字不提,就是想交伙食费,关婶都坚决不收,说,砢碜你叔你婶不是?包元瑛说,我听说陵墓里葬的是皇太极,还有她的福晋,哦,就是孝端文皇后,是蒙古族人,姓博尔济吉特。关婶有些吃惊,说,你年纪轻轻的,连这个都知道呀?包元瑛淡然一笑说,不怕婶笑话,若细论起来,这个皇后还是我的祖姑奶奶呢。关婶越发吃惊,那你是蒙古族人呀?包元瑛摇头说,我家是旗人。旗人与蒙古族人也难分谁和谁。辛亥革命后,蒙八旗的人一部分回草原上去了,还有一部分留下来,就是旗人,解放后叫满族。我这都是听老辈人说的。关婶说,你要说起这些旧事,咱就越扯越近了。我跟你说,我是汉人,可我婆家也是旗人,祖上几辈都在这皇陵附近守陵,沈阳城旗人多了去了,三代以上,差不多都跟旗人挂着亲。
  这般聊起来,包元瑛再提去北陵,关婶就不拦阻了,还放下手中的活计,陪着一块儿去。包元瑛说,其实,待产的日子还是有些活动好,我虽是头胎,可我以前进过卫生学校,这样的知识多少也知道一些。关婶说,这我不跟你犟。旗人家的姑奶奶就是跟汉人姑娘不一样,哪来的那么多娇气,还打小把脚丫子裹废了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旗人姑奶奶也不像汉人小媳妇那样甘愿受气挨欺负,哪个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主儿。咱民间有句话,说旗人姑奶奶回娘家,连狗都吓得把尾巴夹起来。关婶是个快乐的东北女人,话说得包元瑛咯咯笑,只觉沉郁多日的心情好多了。
  包元瑛虽说跟关婶处得亲如家人,但心里有些话,还是不能跟关婶说。比如说,她能说自己已被军队开除军籍了吗?关婶如此款待于她,那是因为参谋大姐的关照与安排。再比如,她想去北陵走走,也并不完全是因为那里安葬的是她祖奶奶,真实的想法她也不能跟关婶说。就在那一年,1951年夏天,北陵与西瓦窖之间的一片高岗上,建起了抗美援朝烈士陵园,第一批烈士的遗骸已经安葬在那里。有关婶陪着,走过烈士陵园,包元瑛伫立良久,在不远处垂首祷念,寄托自己的哀思与崇敬,也请烈士们的在天之灵保佑岳山哥,以及还在朝鲜战场上英勇杀敌的战友们平安吉祥。
  包元瑛只让关婶陪着去了一趟北陵,另一次她是特选关婶不在家时独自去的。入冬前的关东人很忙碌,尤其是家庭主妇们,就像北陵公园中的那些小松鼠,忙着储备各种过冬的食物。包元瑛不想让好心的关婶再为自己操心。
  未婚先孕受了部队严厉处分的包元瑛,不想将自己眼下的处境告诉亲朋好友,更不想为此解释,包括对老父老母。因此,一些写给包元瑛的信件还是寄到战地医院去,医院好友将信件转寄给总医院的参谋大姐,参谋大姐再派人把信送到西瓦窖。对那些信,包元瑛能不回就不回,好在是战时,估计大家能理解。可有一封信还是让包元瑛犹豫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回了。那封信是刘久写来的,发自沈阳的一家疗养院。刘久在信中说,自己回国后又做了一次手术,现在由国家养了起来。他说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元瑛妹妹的鲜血,他永生感谢!他说现在最大的憾事是不能重返前线杀敌,又说这辈子也许只能躺在床上靠国家养着,他不知自己还能干什么。这封信,包元瑛看了一遍又一遍,想着刘久失去双腿的样子,她能理解刘久的心情。信上的字支棱八翘笨笨嗬嗬,字句却通顺,意思也表述得很清楚。刘久没读过多少书,这封信可能是求人起草,他再一笔一笔抄下来。包元瑛问了关婶那家疗养院的位置,想去看望刘久,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吧,自己眼下的身子已不可掩饰,便只是回了封信,郵寄地址仍写战地医院。   冬至节气时,包元瑛给老家写了封信,说自己病了,请老妈放下家里的活计,来沈阳照顾。又再三强调,此事保密,除了老爸,谁也不可告诉。妈妈很快慌慌张张地来了,见了女儿臃肿的样子,自是吃惊,一再追问孩子是谁的。包元瑛不说,问得次数多了,元瑛便抹了把泪水,唧歪歪地说,他上战场打仗,死活不知,这行了吧?
  心中的多少忧伤与郁闷,想发泄一下,也只能跟至亲的骨肉了。
  小寒时节,包元瑛生下一男婴,六斤六两。母亲说,六六好,大吉大顺。
  8
  1952年,龙年的正月一过,包元瑛母女二人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回了万家堡。关家叔婶一再挽留,说,刚出数九,天还冷,不如再住两个月,等春暖花开时再走不迟。元瑛母女的想法是,既是一定要走,还是早点好,在关家几个月,已给好心的叔婶添了不少麻烦。包元瑛将四块银圆悄悄压在枕下。她本想把五块银圆都留下,但那毕竟是参军入伍的念想,便自己保存一块。
  包元瑛抱着孩子回了万家堡,在村庄里是不小的爆炸性新闻。年过二十的女人生孩子,在那个年月,不是新闻,但没听说包家的姑娘结婚呀。哦,在部队结了婚,那也对,可男人是谁,怎么也没见婆家人露面呀?好在包元瑛的父亲是村干部,所以爱嚼舌头的村妇们便只是躲在犄角旮旯嘀咕,只有关系特殊亲近的人才会提着慰问品去看望。
  邢凤林老两口是包元瑛回堡子的当晚去的。若论关系,那是干爹干妈,两家情义自是不同。但邢凤林眼下却是被管制的地主分子,去村贫协主席家便难免有些忌讳,所以老两口直待夜深人静,才悄悄行动。元瑛见老两口进门,泪水立刻开了闸,难止难休。她叫了一声爸,又叫了一声妈,立刻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竟忘了掩饰,尽管来人就是自己的公婆,是孩子嫡亲的爷爷奶奶,但那些话能说吗?邢凤林老两口被叫得一怔,包永年两口也听得一怔。多年以来,元瑛一直都是喊干爸干妈的,省去了那个“干”字这是第一次。包元瑛将孩子往老人身边推,说,快让干姥干姥爷看看……是男孩……
  孩子俩月大了,褪去刚出娘胎的猫崽样,已现出虎头虎脑的生气,尤其是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给老人们一种久违的熟悉。老太太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邢凤林,邢凤林也是暗惊,心里也不知是该喜悦还是悲伤,便问:“这小虎羔子叫个啥名字呀?”
  包元瑛说:“想求干爸给起一个呢。”
  邢凤林说:“堡子里识文断字的不少,你不好出门,我去替你求。”
  包元瑛说:“我谁也不求,只求干爸。”
  邢凤林心里一忍再忍,还是问:“还不知孩子爸姓什么呢。”
  包元瑛也忍着心痛,答复是对所有人一样的说法:“他爸上战场了,就先随我吧。”
  邢凤林忙点头:“好,好,让我想想。”
  邢家老两口说了一会儿话,便离去了。元瑛妈一直抱着邢凤林老两口带来的那只老母鸡,说:“老姐姐,刚才我摸了摸鸡屁股,明早它就有蛋。你把它抱回去吧,家里做饭,掉米粒菜叶子什么的,鸡啄啄,就把蛋生下来了。我知道你家也就这一只鸡了。”
  邢老太说:“干闺女有这么大的事,我们老两口只抱一只鸡来,这老脸就够臊得慌了。老妹子还让不让我出这个门呀?”
  元瑛妈知道贫贱人家百事哀的道理。邢家老两口自从住进大儿子家,与大儿媳多有不睦,但这是别人家的家丑,又岂可说破,便笑说:“我可没说这只鸡我不要,我只是让老姐姐把它抱回去,先替我养着。我知道这是只爱抱窝的老抱子,眼看开春了,你再让它抱上一窝,再给我送回来,这行吧?”
  那天,走在回家的路上,邢老太扯住邢凤林的袖子问:“你说,元瑛的孩子咋那么像咱岳山小时候!”
  邢凤林斥道:“你小声点!我又不傻。”
  邢老太已带了哭音,说:“要真是咱邢家的苗,岳山就是回不来,也能闭上眼了。”
  邢凤林说:“你没听咱俩刚进门时,元瑛喊的是啥?元瑛是有情有义的孩子,她可是头一次这么喊呀。再有,她一直没给孩子起名字,还说只等着我来起,这也是话里有话呀。”
  邢老太闻此言,蹲下身子捂脸呜呜哭起来。邢凤林站在一旁,仰脸望寒空,不去劝,只是老泪长流。邢岳山到了朝鲜后,才给家里写信,后来便是每月一封,记得最后那封信上写,他要去执行战斗任务了,老爸老妈,以后谁要再喊你们地主,你就告诉他们,我儿子是甘愿为国家牺牲的志愿军战士!
  数日后,邢老太给包元瑛送来好不容易攒下的几只鸡蛋,带来的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只有用毛笔端端正正写下的两个字:子瑞。包元瑛重重点头,说就是它了。元瑛妈不识字,问是啥,包永年说,给孩子起了名,叫子瑞。元瑛妈一时不解,嘀咕说,孩子长大后,非有人喊他包子不可。不行换一个呀?包永年瞪了她一眼,说,不知道邢家老大的儿子叫啥呀?元瑛妈顿悟,从此再不说这个话。
  邢家老大的儿子,叫子祥,也是爷爷邢凤林起的。
  包元瑛回到万家堡后,眼看着小子瑞一天长大,会爬了,会走了,会喊妈妈了。包元瑛把对邢岳山的怀念渐渐转换成对孩子的百转柔情,看来,岳山真的是光荣献身,回不来了,那就不想了,我一个人也要把子瑞拉扯大。不时地,包元瑛也会想起同村走出去的另两个人,刘久和黄大勇。刘久大哥给自己写过信,可那时因情况特殊,自己只是简单地回复了几句话,按常理,同在沈阳,本应该去看望的,想来,刘久是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呀。还有那个黄大勇,听老爸老妈带回家的消息,说黄大勇还在朝鲜呢,在给团长当警卫员。乡下人嘴臭,说到底是人家姑父在部队里当官,所以才没去当九死一生的大头兵,哪个社会都一样……
  1953年春天,包元瑛帮妈妈切好土豆,母子准备下田时,父亲突然从村部回来,吆喝着快蒸鸡蛋糕,说部队来人了。这时节,正是青黄不接,往哪家派饭都是难,包永年便常把来村办事的客人带回家。包元瑛听说是部队来人,心里猛地一揪,莫不是邢岳山有了消息?她问,没听说是为啥事?父亲说,刘久在疗养院里不想活了,来的两人是疗养院的,想跟刘家人商量,怎样开导安慰,总不能让刘久大难不死从战场上回来再寻了短见吧。元瑛妈说,那这顿饭怎不派到刘久家去?父亲斥道,听了刘久的事,刘家人心里能畅快?客人还咽得下去飯菜?你这人!   听说刘久想轻生,包元瑛悬起的心越发揪揪得紧,好一阵难以释怀。刘久虽然在战场上失去了双腿,但精神上却还坚强,怎么就不想活了呢?很快,父亲陪着两位同志来家了,一男一女,看得出,女的是主事人。在等待开饭那一刻,包元瑛抱着子瑞凑上前,跟女干部说:“我前两年也去过朝鲜,在医院当护士,后来因为生孩子,就回来了。刘久跟我不光是老乡,他负伤截肢那次手术,我就在手术室里。大姐能不能能跟我说说,刘久为什么就不想活了呢?”
  女干部惊异地问:“那个手术,你真在场呀?”
  包元瑛说:“我撒那个谎干什么。当时血浆不够,我还献了血呢。”
  女干部仍有点将信将疑:“那你说说刘久的手术情况。”
  包元瑛说:“美国佬用的地雷邪性,把刘久的两条腿几乎是齐根炸断的。术后第二天,主治医生又安排尽快回国,说他小腹内也有伤,而且不轻,前方医院治不了。”
  女干部说:“问题就出在小腹里的伤,弹片彻底损坏了刘久的生殖系统。术后一段时间,刘久还没太在意,可后来,伤口虽说一天天好转,他才发现自己丧失了勃起功能。他问大夫,以后还能不能结婚生子?大夫只好直言相对。从那以后,刘久才生出轻生的念头,而且越来越强烈,吓得留住在疗养院的残疾伤员谁都不敢跟他同居一室。当然,刘久不再是个完整男人的情况我们只是跟妹子说,连刘久的爸妈我们也话到嘴边留半句,只说还在恢复期,一切都有可能。我们担心事情一旦传开,刘久破罐破摔,越发不想活了。我们这次来,就是请刘家老两口想想办法。”
  包元瑛点头说:“我明白。我虽不是心理医生,但我学过护理方面的知识,明白伤残人员的心理承受能力对日后康复的意义有多大。”
  母亲招呼客人吃饭,包元瑛抱孩子去了院子。子瑞在树下蹒跚学步,包元瑛坐在小板凳上发呆,想一想刘久在田野里抡大镐的样子,只想哭。男人呀,有时可能比女人还脆弱,尤其在性的问题上,一旦没了希望,就好像天上永远没有了太阳。
  客人用过餐,出门告辞。包元瑛迎过去:“大姐,就走吗?”
  女干部说:“就走。早说好的,刘久的爸妈跟我们一块儿去沈阳。哦,你快进屋喂孩子吧,鸡蛋糕蒸得真好,我给孩子舀出一小碗,别放凉了。”
  包元瑛说:“我跟大姐一块儿去沈阳,看看刘久可好?”
  女干部犹豫了一下:“不用了吧。你有孩子呢。”
  包元瑛说:“我去跟刘久说说话,兴许会管用。”
  女干部点头了,让她快去作准备。元瑛妈欲接孩子,包元瑛说:“不,我带上他。这么多人呢,还有刘家叔婶,不用惦记。”
  那次,在沈阳的疗养院,刘久爸妈都跟儿子说了什么,包元瑛不知道,只看到老两口流着泪水出来,刘婶已瘫软得没有了行走的力气。包元瑛坐在走廊里,病房里的咆哮和摔盆摔碗的声音清晰可闻,撕人心肺。总算等到病房里安静下来,护理员提着垃圾袋出来,包元瑛才抱孩子进了屋。
  包元瑛的突然出现,让刘久大为吃惊,让他更觉吃惊的是包元瑛怀里的孩子。他努力平复一下情绪,用力撑起上半身,沙哑着嗓子问:“是瑛子?你怎么来了?”
  包元瑛故作轻松地说:“想刘久哥了,就来看看呗。”
  刘久指着孩子:“这孩子……”
  包元瑛仍是大咧咧的模样:“我儿子。还算漂亮吧?”
  刘久越发吃惊:“你……结婚了?他爸爸……”
  包元瑛叹了口气,说:“上战场了,去了就没回来。”
  刘久说:“哪个部队的?没找部队问问呀?”
  包元瑛说:“又没结婚,我怎么说?就为这,我被开除了军籍。唉,不说他了,估计那个人也不在世上了,何苦再让人家在地底下不得安生。细想想,咱们只要还活着,总比死在战场上的人幸运。”
  两人一时都静下来,不再说话。刘久猜不准包元瑛此番来,是看望,还是奉了领导的任务来安慰劝说。包元瑛则把孩子放在了刘久的怀里,说,快让叔叔抱,刘久叔可是志愿军的英雄呀。
  静了片刻,包元瑛看着刘久专注搂抱孩子的神情,开始将心中的谋划小心地往前推进。她低声说:“刘久哥,跟你,我就不遮不掩了。其实,我也挺难的。大姑娘家家的,还没个婆家就把孩子生下来,南北二屯的人怎么嚼舌头,我没听到也猜得到。再有,我虽念过卫校,又上过战场,可部队的处分决定装进了档案,就不好找工作了,没办法,我们娘儿俩只好住在我妈家,夜里睡不着,都不敢往长远想。”
  闻此言,刘久一时不知怎么应答,只是更紧地搂住孩子,把脸贴在那细嫰的脸蛋上。小子瑞会认生了,挣着往妈妈身上扑。
  包元瑛却不接孩子,而是说:“妹子思来想去的,只好来求久哥了。打小,我就知道久哥心疼妹子,是个能扛事的男子汉。一块儿玩时,有大狗追过来,久哥总是替妹子挡着;入秋时,孩子们去地里抠地瓜掰苞米,烤熟了吃,久哥也总是把最大的那个给妹子……”
  刘久叹了口气,说:“眼下我这样子,连床都下不了,一日三餐都得让人侍候着,我早不想活了。你说求哥,那你看我还能帮你做个啥呢?”
  包元瑛说:“那妹子就壮着胆子说句话,求哥无论如何也别让妹子出不去这个门。久哥,我这孩子眼看着一天天大了,已有点懂事了。他不能总没个爸呀。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爸,行吗?”
  刘久大吃一惊。刚才,他脑子里飞闪过千百种包元瑛求助他的可能,唯独没有这一种。他说:“妹子,你不是脑子……我都这个样子了……”
  包元瑛打断刘久:“哥你听我把话说完。你既成了孩子的爸爸,那我就是你媳妇。咱们去政府正式登记,办不办婚礼再商量,反正有了法律的认可与保护,那就名正言顺,天王老子也得闭上嘴巴。依我的主意,你也不用再住在这里,你跟我回老家,咱们一块儿过日子。我跟懂政策的人打听过,关于因参战造成的重度残疾人员,只要家人愿意照顾,国家不光支付今后的生活、医疗费用,还可以资助残疾人员在家乡盖房子。你的伤也就这样了,听说,国家已跟苏联老大哥联系,很快就会帮助你们配备轮椅,安装假肢,那以后久哥不光不用我照顾,兴许还能帮助我拉扯拉扯這个孩子呢。”   刘久急切地说:“妹子,你听我说。我的伤,不光在腿上……”
  包元瑛再一次打断:“久哥,我知道,啥都知道。妹子当过护士,又生了孩子,也算过来之人,什么不懂?细想想,人这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老天既让我有了这么个孩子,那就是格外开恩了。这孩子往后也是你儿子,随着你刘家的姓,由你帮我抚养成人,自然也会给我们养老送终。其实,眼下我只是担心,久哥不会嫌弃我的名声吧?”
  刘久无言了,把脸伏在孩子的身上,好一阵,才说:“妹子,往后再不许跟哥说嫌弃不嫌弃的话。你……让哥再想想,行吗?”
  9
  一周后,两辆吉普车开进万家堡,前车上坐着刘久的父母还有疗养院的副院长和医生,后车上则坐着刘久和包元瑛,小子瑞一路都在母亲的怀里,在摇摇晃晃的汽车里睡得很香甜。汽车停在北沟刘家门外,先放下来的是轮椅,副院长和医生将刘久扶抱到轮椅上时,刘久便多了两条假腿,因穿着军裤,外人倒也看不出什么。但那假腿是用木头临时雕成的,不过是个遮人眼目的样子货。村人们闻讯,很快围拢上来,想着刘久离开村庄时的健壮与威武,自是不胜感叹,有人还抹了眼泪。
  当晚,包元瑛就将自己要嫁给刘久的决定告诉了爸妈。这个话从女儿口里说出来,两位老人也是吃惊不小。母亲说:“瑛子,你要嫁人,我和你爸不反对,咱不求你们娘儿俩日后大富大贵,但总得嫁个有胳膊有腿能干活的人吧。”
  包元瑛冷着脸说:“子瑞总不能一辈子没个爸。我跟爸妈说,刘久就是子瑞的亲爸,以前我一直没跟二老说,那是因为刘久在战场上受了伤,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挺过这道鬼门关,现在我已把他接回老家了,过些天政府会帮他把房子盖起来,我们就搬到一起过日子了。”
  包元瑛说得果断决绝,全无半点商量的意思,包永年两口知道女儿的脾性,知道再说什么也是空费唾沫,便只好躲出去唉声叹气。可老两口心中还是存着看似云破天开却愈显巨大的不解,且说那子瑞,眉眼越来越像一个人,那应该是个不便说破的秘密。元瑛与邢岳山打小情投意合,元瑛抱孩子回到家,当晚便求邢凤林起名字。回堡子一年多,却怎么从没见她抱孩子去过刘家串门,反倒是隔三岔五就去邢家。元瑛真要想带孩子嫁人,其实并不难,自古以来,中国乡间可能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娶不起媳妇的光棍汉,元瑛想选个身强体壮的男人绝不是难事。包元瑛突然亮出的这个决定,真是太让老爸老妈大惑不解了。
  其实,包元瑛生出嫁刘久的念头,也并非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听说刘久在疗养院一再轻生,她似乎能够理解。男人么,就算不求顶天立地的事业,但一生卧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靠人侍候,那又与死何异?尤其是,男人年纪轻轻便失去了生命之根,彻底断绝了子嗣的念想,那更失去了生活下去的乐趣与希望。包元瑛突然感到,要救刘久,似乎天降大任,只有自己了。在疗养院,她先求刘久帮帮自己,让刘久感觉到活下去的意义,再让子瑞成为刘久的儿子,一个有妻有子又有生活保障的男人,他还有理由和勇气轻言弃世吗?况且,从孩子的角度讲,子瑞很快就懂事了,确是不能让他永远生活在缺失父爱的阴影里,这事早解决当为长远。
  包元瑛成功了。只是,夜深人静时,听着子瑞甜甜的小呼噜,她也不知多少次暗自垂泪。看来,邢岳山若是永远回不来,成了刘久媳妇,自己便永远成了活寡妇,与早些年皇宫里与太监对食的宫女一般无二。若说不同,太监无能,那是世人皆知的秘密,而刘久不能行丈夫之事,则是个秘密,对谁都不能讲,包括刘久的父母,也包括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隔了一天,包元瑛抱着孩子去了邢家,对老两口平平静静地说:“干爸干妈,刘久回来了。过几天,等房子盖起来,我就要带子瑞去和刘久一起过日子了,孩子随刘姓,可子瑞的名字永远不变。”
  这几句话,包元瑛在心里酝酿了无数遍,可话出口,她还是难以自控,所以便深深地垂头,声音也有着难以掩饰的颤抖与哽咽。邢家二老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应答。倒是爬在炕上玩耍的子瑞奶声奶气地说:“媽妈怎么哭了?奶奶,你快哄妈妈。”
  邢老太问:“那……还操办不?”
  包元瑛只是摇头,淋落了满炕的泪水。
  几天后,一辆嘎斯卡车开进了万家堡,车上满满地载着木料和砖瓦。驾驶楼里下来的干部问,东西是卸在院子里,还是另找地方?刘久望向闻讯赶来的包元瑛。包元瑛大声亮嗓地说,你是一家之主,你瞅我干啥?刘久又问匆匆赶来的包永年,说,叔,我自己选块房场,不会让你老作难吧?包永年说,你是保家卫国的功臣,你尽管选,剩下的事交我办。刘久便对干部说,那就麻烦把东西再往沟里深处送一送,省得我们再找人费二遍事了。
  刘久选的地方距他父母家近二里,再往山沟深处,已没了人家。节气虽过惊蛰,但北方大地还是一片荒茫,尤其北沟两侧的坡岭上,原是一片杂木林,前几年东北地区战火连天,不时有躲战乱的老百姓住进山林,一时不慎,便引发了山火,至今北沟两侧的坡岭还是光秃秃一片黝黑。刘久父亲也是外来户,老家原在黑龙江畔,黑土地被日本开拓团相中,便举家来万家堡落脚谋生。刘久选的地方让所有人不解,尤其是他的父母一再拧眉跺脚。包永年又问:“大侄子,先别急,叔陪你去堡子里前街幺街都走走看看,那边,离官道总是近便些。”
  刘久说:“不用。我这两条腿已是废了,只想清静。再说,这地方离我爸我妈近,往后也好有个照应。元瑛,你说呢?”
  包元瑛说:“久哥说好,那就是好。只是,这地方缺了一口井,往后用水,怕要费事了……”
  随车来的干部忙拍脑袋,说:“你看你看,竟把这事忙忘了。五天之内,我把打井队带过来,只要地下水脉不是问题,这事就算解决了。大家想想,还需要啥?”
  九九一过,大地回春,阳面山坡上已现出茵茵绿色,正是乡间起屋造房的好时光。包永年动员来村里的能工巧匠,不过十天半月,三间砖瓦房已漂漂亮亮立在向阳坡上,四周还围起了砖石围墙。刘久和包元瑛领过结婚证,虽一再声称不操办,但刘家还是杀了一头猪,宰了几只鸡,请来刘包两家的姑叔姨舅和村里一些有声望的长者,摆了四桌,既算婚礼,也是乡间少不得的燎锅底,新立门户的小日子便过了起来。席间,亲朋们一再举杯祝福,包元瑛和刘久忙着答谢应酬,两人心中的多少苦楚,不说也罢。   10
  邢岳山还活在世上的消息,是这年秋天传到万家堡的。
  中国人民志愿军协同朝鲜人民军,与以美国为首的16国部队经过近三年的艰苦鏖战,终于在板门店签下停战协议,朝鲜半岛恢复了昔日的平静。这个消息令全世界欢呼,尤其是作为抗美援朝大后方的六亿中国人民。
  又是金秋十月,两位着便装的官家人来到万家堡,在村委会出示了盖着大红印章的介绍信。那年,村里的贫协虽还存在,但涉及村民的日常管理和接来送往的事务统归村委会,包永年肩上多了一个村委会主任的职务,村民们循着旧时的习惯,喊他村长。
  包永年识字不多,对带着官家介绍信的人小心地问:“领导有什么指示,您说。先打扰一句,二位午间要是在堡子里用餐,我这就把饭派下去,眼看近晌了。”
  包永年当了几年村干部,学会了一些官家话,比如将吃饭改为用餐,但对干部还是习惯地视为官家人。
  两位干部一直严肃着。高个子摆摆手:“我们只是调查一些情况,完事就走。请问,邢岳山是你们村里的人吧?”
  包永年心里陡然一惊,怎么问起了邢岳山?当时,村委会里还有两位村民,是为垄挨垄的农田谁侵占了谁争里表,听问邢岳山,也都瞪圆了眼睛。
  包永年答:“抗美援朝的头一年,邢岳山去当了志愿军,听说刚到朝鲜时还不时往家来封信,后来就没了消息,不知是死是活。”
  小个子的干部问:“他家现在还有人吗?”
  包永年答:“有啊。老爹邢凤林,他有两个哥,老大在家种地,老二听说在鞍山当工人,解放第二年去的。”
  高个子问:“土改时,他家划的是什么成分?”
  包永年答:“地主。”
  两位干部对望了一眼,小个子追问一句:“你可说准了。”
  一个村民忍不住插嘴:“这还有啥准不准。换个门户,邢岳山能念得起那么大的书?别说学费和伙食费了,只怕一年到头那几次来往路费都拿不出。不过,咱拍心窝子说良心话,邢凤林虽说是地主,可不像戏台子演的那个黄世仁,人家可没欺男霸女,堡子里谁家有个为难遭窄的事,只要求上门,从没让谁空手出来过。哦对了,这事村长最知道,解放前,村长一直在邢家当长工。”
  包永年麻搭了那个村民一眼,说:“领导问啥说啥。”
  “当兵前,邢岳山在哪个学校读书?”小个子目光炯炯,盯向了爱说话的村民。
  村民被盯得有些胆怯,只怕自己说错了哪句话,声音低了许多:“听说是沈阳城里最大的学堂。那年邢岳山回堡子,我问过,到底有多大?邢岳山说连老师带学生足有好几千人,是当年少帅张学良办的。他还逗乐子说,要是非问大小,那可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大了。”
  另一位村民说:“八成是叫东北大学。”
  两位干部按几人的话认真做了笔录,念给几人听,还让各位都按下指印。两人走时,包永年一直送到村口,才小心地问出早压在舌底的话:“二位领导,依我的笨心眼寻思,邢岳山还活着,对不?”
  高个子答:“不该问的别问,这点规矩总该懂吧。”
  小个子补充道:“不该猜的也别猜。尤其是,不该传的更不要传。一会儿你回去,这话一定要跟那两位老乡说,传出毛病,后果自负。”
  包永年又问:“那他现在在哪儿呀?”
  两位官家人对他摆摆手,未答,走了。
  包永年回到村委会,将官家人的叮嘱认真重复过,两村民愈发不解,说,人是死是活,这也算秘密呀?包永年故意黑下脸说,让你们别猜别传,那就把自个儿的臭嘴管住。接着掰扯你们两家的事!
  如此重要的消息,不管官家人怎么叮嘱,有两个人,是万万不可不告知一声的,一个是邢凤林,那是邢岳山的亲爹。被管制的地主分子在人前低头耷脑,儿子又去了战场没消息,老两口躲在家中流过多少眼泪,不用说也可心知。况且,那天,应对调查,在場的还有村里人,虽说按官家人的吩咐,已对那两人作过叮嘱,但这种事,只怕越叮嘱越是管不住,过几日,昔日的老东家追问到自己,自己又以何面目应对?所以,那天当夜,包永年便悄悄去了邢家,为防女人嘴松,还特意把岳山妈支了出去。邢凤林听说儿子还活着,忍不住喜极而泣。鼻涕一把泪一把后,邢凤林问:“岳山既活着,朝鲜那边仗也打完了,为啥他还不回家呀?是不是觉得我是地主分子,也要远躲着呀?我们老两口可是生他养他的亲爹亲妈呀!”
  包永年说:“这事兴许挺复杂,你问我,我也是翻来覆去不知琢磨多少个来回了。可我估摸着,绝不会是岳山不想回家,岳山不是那路人。刚才,我把老嫂子支出去,就是想让老哥哥心里知道就中了,省得老嫂子到处打听惹麻烦。我这意思老哥能明白吧。反正,只要岳山还活着,就是天大的喜事,过些日子,岳山回来了,一天云也就散开了,是不?”
  包永年要告诉的另一个人则是元瑛。元瑛虽说已跟刘久结婚搬到北沟住了,但包永年心里一清二楚,元瑛的心还在邢岳山身上。元瑛之所以忙着结婚,一是以为岳山已不在人世,二是要为子瑞找上一个爹。包永年知道有些话只能跟元瑛悄悄说,为了不让刘久察觉,他让元瑛妈去了一趟北沟,说自己心口疼,让闺女回家来看看。老伴说,早起大饼子你一家伙造了三块,疼个啥?包永年斥道,让你去就去,少废话!元瑛回来时,你就留在北沟照看孩子,别让元瑛又是背又是抱的。
  包元瑛回到家来,听父亲如此这般一说,先是喜,后是惊,转瞬,神色便有了变化。她让包永年将干部的问话原原本本再说一遍,包永年重新复述,包元瑛的眉头越发拧成了大疙瘩。
  包永年问:“咋,有说道?”
  邢岳山还活着,这确是天大的喜讯,但喜讯背后也让包元瑛意识到,邢岳山为上战场而拿出去的假证明已经露馅了,虽说邢岳山为保家卫国舍生忘死不含糊,但从来调查的干部又是笔录又是按手印的举动看,组织上没把这事当小事。这两年,逃去台湾的国民党一再叫嚣反攻大陆,新生的共和国政权也一再加大镇压反革命的力度,凡事都怕联系起来看。给邢岳山出具的那个证明是自己偷盖的公章,但这事眼下能跟父亲摆明了说吗?但愿组织上看在邢岳山为国家甘愿一死的份儿上,别再计较这件事情了吧。   包元瑛叹息一声,心事重重地说:“只怕岳山哥……要摊上麻烦啦……”
  包永年嘟哝道:“瞎说,仗都打完了,还有什么麻烦事?”
  包元瑛说:“但愿吧,但愿岳山哥早点回来。”好一阵,又说,“爸,只怕遇到麻烦的还有你呢……”
  “啥意思?说明白点。”包永年问。
  “我也是估摸……”包元瑛不再往下说。
  让人猜想着还活在人世间的邢岳山再度变成远去的黄鹤,从此再没音信,而且此一去,竟是十倍于邢岳山奔赴朝鲜战场的时间。
  1953年冬天,冰天雪地,格外寒冷。小寒节气后的一天,乡长亲自来万家堡,召开村民大会,宣布撤销包永年村委会主任职务,同时撤销预备党员资格。包永年大惑不解,问为什么,乡长一直对包永年印象不错,便拍拍包永年肩头,苦笑说,老兄啊,领旨谢恩吧。我是奉命行事,至于为什么,我还不知道去问谁呢。
  包永年突然想起几月前元瑛的话,莫不是女儿事先就知道了什么?他问元瑛,女儿竟是出奇地淡然,说不让干就不干了吧。正好你的小外孙也一天天大了,田里的活计不忙时,就帮我带带孩子,多好啊!
  女儿的这个态度,越发让包永年百思不得其解。
  11
  1954年春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一辆嘎斯卡车开进万家堡,一路打听着开进北沟。汽车后厢装着许多草袋子,一个个鼓鼓囊囊。村民们猜测着,不知官家又给刘久家送来了什么。
  院子里,包元瑛正扶着刚安上假肢的刘久练习走路。假肢是春节后疗养院专程派人来给安上的,说这次可不是前两年那个木头的,而是苏联老大哥的产品,世界顶尖,无偿支援。刘久对假肢还很不适应,笨笨嗬嗬走上没几步,就叫疼。包元瑛帮解下来看,也难怪,残肢截断面和假肢接触的部位已被磨得血糊糊。两人按照说明书,对假肢的接触部位又是敲又是磨,如是几番,情况虽好了些,但刘久还是不愿用那东西。包元瑛先是劝,再是哄,后来就亦真亦假地责骂,说,你还能一辈子总躺炕上等人侍候呀!你就一辈人甘当废物啦!人家来人不是说,初用时不适应很正常,等接触的地方磨出了膙子,才能撑住劲儿!来,把假肢装上,练不够时辰,咱们谁都别吃饭!
  那天,远远地看汽车开进北沟,两人相互扶立,巴巴地观望。汽车停在院门外,车门开处,跳下一位汉子,甩着左臂的空袖子往院里跑。刘久喊,我的天,你咋来啦!猛地就往前扑。元瑛一时没注意,刘久已重重扑倒在地,来人已到了跟前,便与刘久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刘久给包元瑛介绍:“来家了,就别喊这個长那个长的了,生分。叫大哥,姜大哥,战场上救过我的命!”
  姜大哥说:“兄弟在战场上没救过我命呀?往后,谁都别提救不救命的事。兄弟,你站稳,让我腾腾手。在疗养院,你们两口子的事我都听说了,弟妹就是咱们志愿军的女菩萨!”
  姜大哥退后两步,这才两腿立正,挺直腰身,右臂举起,五指并拢,口里还朗声喊道:“敬礼!”
  包元瑛已来不及阻止,一时也想不起应该怎样回敬,一双手只是掩住嘴巴,一任滚烫的泪水簌簌流淌。在志愿军战地医院时,她不知接受过多少次这样庄严的军礼。那些受伤的将士,或重回前线杀敌,或返回祖国休养,临行时都是这样敬礼,感激白衣天使的救治。
  那天,包元瑛杀了一只鸡,又跑回娘家找来半瓶白酒,两位生死弟兄边喝边聊,时哭时笑。姜大哥在部队时,是刘久的连长。一年前,朝鲜战争结束,回国后,转业去了一家国营农场当副场长。农场要栽树,他便跟林区联系,志愿军的战友遍天下,汽车上的那些草袋子,装的都是他从林区拉回的树苗。回来的路上,他打听着昔日的战友,只要能见一面,他都绕路去看看。他去疗养院,得知刘久已回老家,有了媳妇和儿子,便绕道而来。席间,姜大哥指点着新建的房舍和院外的坡岭,说,房子和小院都不错,只是有点秃。这样吧,正好我车上拉有树苗,给你留下一袋,一百棵,你围着院子栽上一圈,用不了几年,就绿树成阴了。我给兄弟做主,栽樟子松吧,虽说长的没有杨树快,但长大后,枝叶冲天,树干粗壮笔直,木质也硬实,盖房架桥打家具什么的,都是上好的材料。而且这樟子松皮实,冬天不怕冷,夏天不怕热,还抗旱,特别适合你这坡坡岭岭的地方。刘久心里高兴,嘴上却客气,说,大哥的好主意,我抓紧落实就是。只是这树苗是大哥为公家采买来的,我和你弟妹再想办法就是。姜大哥将酒杯砰地撞出一个响,说,兄弟扯淡。公家?那公家派别人去试试。我拉回百袋树苗,别人可能三十袋也拉不回,这其中主要还是看咱们志愿军战友的情义。我这也是借树献菩萨,来,弟妹,喝一个。
  老连长走后,刘久和包元瑛开始栽树。两人决定把树栽在院墙外,正好围一圈。配假肢干活不方便,刘久便扔开它,两手各抓一块木块,用两臂撑着半截身子,在地上移来移去。树苗尺多长,树龄两三岁,那小树坑自然也不需多深多大,但松软泥土和筛除山石却是必须的。刘久用挖战壕的短柄铁锨挖坑,不光顺手,还让他仿佛又重回了战场。他兴致勃勃地对包元瑛说,把这小铁锹从朝鲜带回来,以前还以为只是留个念想,没想还有正经大用项!好,好啊,我刘久又活回来啦!包元瑛怕他累着,抢锹帮他干,刘久却说,挖坑栽树归我,你去洋井压水。虽说姜大哥说樟松耐旱,可小树苗就像刚出生的小猫小狗,娇气,多给它浇点水,总没毛病。
  不过百余棵树苗,不过三天,栽完了。让包元瑛没想到的是,栽树竟给刘久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精气神。以前,让刘久戴假肢练习走路,包元瑛都是连哄带逼,没想从那以后,他再不用元瑛多费一句话,有时看元瑛在厨间或小菜园里忙,他便扶着墙壁自己练,摔了跟头也不吭一声。那年中秋节,刘久自己拄着木棍走到父母家中,又走到堡子中央,只让元瑛推着轮椅跟在一旁,他要亲自走上前向双方二老表示祝福。村民们看刘久自己走出北沟,引发了好一阵的称奇和叫好!
  深秋时节,没读过几年书的刘久让包元瑛帮着遣词造句和修改错别字,给姜大哥写去一封信,信中说,那一百多棵树苗,基本都栽活了,我也能拄着拐杖走动了。现在我只是望着四周被山火烧过的荒坡秃岭心疼,要是都栽上樟子松该有多好!我知道大哥栽树也得求援,大哥能不能把向谁求援,去哪儿求援告诉我一声。现在我和元瑛生活得很富裕,乡下的日子开销不高,政府按月汇来的生活费用不完,如果有树苗卖,我们可以花钱,元瑛可以专程去取。姜大哥很快有了回信,说,看了兄弟的信,我除了高兴,还有钦佩!树苗的事不必为难,很快会有林场的战友写信给你,他也是我们的生死弟兄。数日后,刘久收到一个沉甸甸的邮包,是好几斤樟子松种子,里面还有一封信和一本油印的小册子。信中说, 既有造林之志,求苗何不育苗。树籽寄上,小册子里有育苗的详细说明。以后在育苗的事情上遇到困难,来信就是……
其他文献
2014年6月中旬,我携妻将子踏上故土的时候,泪眼再次模糊了。   年近七旬的大哥,一遍又一遍地在娘面前念叨:娘,这是您的五儿,您的五儿带着老婆孩子从北京来看您了。   娘看看我,笑笑;再看看我,笑笑。大嫂子手指着我,问娘:他是谁呀?   娘又是笑笑,然后露出唯一还健在的门牙,蠕动着上下嘴唇,用双手摸着我的右手,拉住我,问:俺就是好忘事,他大哥,你是谁来?   我疑惑了,甚至有些恼怒。娘,
举世闻名的中国第一艘航母“辽宁舰”,跟一个证券公司老总扯上关系,这不是传说,而是事实,是一个“伟大的错误”。这位老总为什么不专心做买卖,反冒着个人风险不顾一切去折腾买“辽宁舰”的前身“瓦良格”,他怎样变成了航母发烧友?“瓦良格”是怎么买、又是怎样从遥远的乌克兰拖回到中國的?假如没有这位老总当初“胆大包天”的冒险,中国今天是否会拥有让国人引以为傲的航母?引子 航母的“中国速度”  2017年 4月2
在抗战艰苦的岁月里,奶奶为缴党费犯愁。  缴啥啊?别说钱,连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找不到了。虽然半年党费仅六分钱!  区委同志讲,缴党费没钱,实物也行,有的东西可直接上缴区里。  奶奶入党是拼出来的。爷爷的抗日武装被围,爷爷被鬼子杀害。奶奶擦干眼泪,忘我地工作来排遣痛苦。她救治过多名伤员,特别是救活了重伤员桑谷华。  奶奶把情报藏到纂儿里,背着草篮子,顺马颊河大堤树丛走,累得浑身大汗,把褂子都湿透了,及
中学教师韩沫儒是中医世家,退休后苦心钻研医术,亲自上山采药,惠及村民与乡邻。他如何放下仇恨,给差点整死自己、妻子因此而丧命的仇人治病?他又如何将被仇人之子毒打至重伤的女儿起死回生?  1  熬药的壶“咕嘟嘟”地响,满屋弥散着五味杂陈的中药。韩沫儒守着小炉子,旁边的短柴,如同一叠叠方便筷,齐整整地摞着。他捡起一枝,谨慎地添到壶下,火苗在他的控制下,烧得不急不躁不愠不火。  药是煎给村西头肖文戈的,他
会议一开始,武振兴就直奔主题,简要地说:“当官的视老百姓为衣食父母;演员视观众为衣食父母;医生视病人为衣食父母;老师视学生为衣食父母。没有学生我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面临困境,我们该怎么办?我恳请大家出谋献策!”  这一段是小说原文。代理校长武振兴的话讲得真诚。写小说要技巧吗?什么是写小说的最高技巧?做人要技巧吗?什么是做人的最高技巧?我以为都是真诚。  真诚了,我们生而为人,就不会身败名裂。关键是
这组来自台湾作家创作的短小说,展现了台湾生活的三个侧面,勾勒出台湾社会生活的某种风貌,弥漫着台湾的生活气息和民俗风情,值得一读。  最近每一个见到莫芸的人都高喊:“恭喜啊!”  几年来,久不见面的老朋友遇上莫芸时的招呼总是:“莫芸,你离婚了没?”这问话常引起周围奇异的眼光,而莫芸愁云惨雾的表情:“还没呀!”则更引人侧目。“祝你赶快赚大钱吧!”当对方抛下这句结论而挥手告别时,莫芸总要快速逃离现场,以
数学离不开生活,生活中处处有数学,而全等三角形知识又是数学中的重要内容。下面让我们从几个实例中感悟全等三角形在实际生活中的应用,体验数学的应用价值。  问题1:如图1,书上的三角形被墨迹污染了一部分,亮亮很快画出一个与书上完全一样的三角形。你能说明其中的道理吗?  分析:如图2,∠A、AB、∠B都可以测量,根据“ASA”可以判定这样的三角形都是全等的,即形状、大小完全是一样的。  问题2:小红家有
意志坚强,积极向上,这是所有人对陈耔蓬的印象。瘦弱的身躯里,蕴藏着强大的精神力量;黑亮的眼睛里,饱含着对生活的信心和希望。陈耔蓬,一个身患重病的小小少年,却用自己优异的学业成绩和卓越的创新能力向命运宣告——我不放弃!本期《TA模样》,初初就带领大家一起来认识一下这位令人敬佩的同龄人。  特殊的“学霸”  2017年9月10日,世界物联网博览会创客大赛颁奖大会上出现了一位坐在轮椅上的领奖人,他就是来
冯亦同,1941年生,江苏宝应县人。现任南京市作家协会顾问、江苏省诗词协会顾问、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顾问、南京市诗词学会顾问、南京市对外文化交流中心理事。  诗作《莫高窟写意》获首届金陵文学奖,诗集《男儿岛》获第二届南京市文学艺术奖银奖,文学传记《徐志摩》获国际炎黄文化研究会颁发的首届龙文化金奖,广播剧《朱自清之歌》获江苏省1998年度广播剧单本剧一等奖、江苏省第四届“五个一工程”奖,诗集《紫金花
江苏省南京市六合区冶山初级中学石柱林文学社诞生于1998年,“自主写作,自觉阅读,自觉提升”是她的追求。《诗言志》《感悟生活》《青春花語》《作文擂台》《名著阅读》……在社刊《石柱林》这片芳草地上,社员们尽情驰骋、展露才华。文学社经常邀请专家为社员们开展讲座,夯实写作技能;文学社还定期举办作文比赛、演讲比赛等活动,让学生有了放飞心灵、展示自我的平台。  经过多年的积淀,石柱林文学社获评2003年“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