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之梦(小说)

来源 :鹿鸣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hengl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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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当时,他们全挤在一间豪华包厢,狂热地盯着那张摆满纸牌、钞票和烟的玻璃桌。在这个荒芜之地,他们仿佛头一次发现眼前的宝藏。如此幸运!他们每个人都在拼命喝酒、抽烟,彼此狂笑不止。
  整个房间烟雾缭绕,人们在其中纵情狂欢。只有他一个人还在看窗外。外面阴霾的天空里正下着暴雨。在他眼里,雨水从天而降残酷地击打小镇,摧毁几棵枯树,搅动池塘里的死水,拨开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的淤泥,又恶作剧似的把泥水扑打在过往路人身上——那些永远戴着旧式蓑衣蓑帽、拿着农具的农人——他们被狂风暴雨恐吓,身体颤抖着,默默地从窗下走过。透过玻璃窗,徐仑看得清那些遍布褶皱的脸。它们被雨水不断侵蚀,露出冻僵般凄苦的神情。偶然间,有人抬头望向窗户里的他以及他们所在的酒店,酒店里这个巨大的包厢。在同一时间,有这样一群人躲在这热炉般的房间里,享受欢愉时刻,仿佛他们在地狱里找到一处小小天堂。他们不关心自身之外的一切。房间里,他们勾肩搭背,肢体交错相融,像那些调混在一起的酒,搭配出另一种人世间的气氛。
  这气氛令他很不舒服。当时他独坐窗旁,在房间里显得不合群。他只关心外面的雨,想知道突如其来的暴雨给小镇带来什么样的变化,想看到哪怕一点点的奇迹。那时雨越下越大,他觉得它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渐渐地,整个小镇变成冬日浴室里模糊的玻璃镜面。他只好将目光收回。有人早已坐到身边,试图和他攀谈、说笑,建立某种世俗的联系。
  而当时,人体的气息、酒精和烟味都随之而来。当他们对他开口,它们就钻入他扩张的毛孔、紧张的肌肤,循着他纤细敏感的神经,一再地深入。狂热而混乱的气氛瞬间击倒了他。他胸闷难受,在众人一阵大笑后,瘫倒在沙发里。他们(就是这些人)正毫无顾忌地赞美下雨天。他们愿意这场雨下到世界末日,又咒骂工地上糟糕的午饭,希望所有的建筑被雨水摧毁,包括那些险峻的群山和湍急的河流。他们不久前就在它们环绕下生活。后来,房间的灯光忽然频频闪烁,照出他们脸色通红,眼睛充血。疯狂的气息在房间里反复集聚,仿佛某个庞大的肉体在他们之中快速地呼吸。他感到胸腔里的心脏砰砰砰地跳动,也随他们每一次狂吼或咒骂而沸腾着。
  但每一次 ,他只要平息这种感觉。
  入秋以来,山里总是下雨。
  雨水导致工程没法进行,工地上的人们就隔三差五地休假。大部分人窝在活动板房里消磨时间。屋顶的彩钢瓦被雨水持续地敲打着,发出循环往复的骤密雨声。在休息日,这是工地上唯一的声音。如今他们被群山隔绝,唯一的文明世界是三十多公里外的一个小镇。
  每当放假,就有很多人驱车来到小镇。镇子上有一条南北向的街道,显眼地方是几家饭店和一间不供应食物的酒店。他们就住在酒店里,轮流在那几家饭店吃饭。沿街还有几家杂货店和一些卖着不知名牌子的服装店——有时候店门敞开,里面却见不到一个人。街道最南边有家水果店,卖一些山里的野果。旁边是个百货超市,门口总摆着写有“特价日全场7折”的黑色花体字迹的牌子——牌子就是包装用的硬纸盒,那上面飘逸又懒散的字迹倒令某人有点好奇——但几乎没人来光顾这里。只有在街道另一头,才能看见一排小餐馆,里面总挤满人。他知道巷子口那家面馆味道最正宗。每次过来,他总会点一份量足味重的卤肉面,来填补一路颠簸干瘪的胃。
  这个人叫做徐仑。他是工地质检站里的工程师。所谓工程师,即指不用干体力活,却也没法管理别人的人。每次休假,他半是被其他工程师诱骗(凑人数),半是自己也听腻了彩钢瓦上单调的雨声,来到小镇上。每当徐仑坐进店里黑漆漆有点脏的椅子,整个人像是和椅子一起往下陷落。他垂下脑袋,左右摇摆。这地上尽是污垢。在家里他经常光顾的那家店也是这样:它们的地上、墙上总有永远也弄不掉的深色斑迹。
  只是在家的时候,徐仑很少会在雨天出门。像现在,每次他都是坐在店里吃面听雨。周围食客虽多,尽皆寡言。他们吃东西却又快又大声,显得很饥饿。他们是附近农人、邻家店员、陌客旅人。也有住在街上的、小镇上的老食客。这些人就住在店子背后。当这位疲惫的工程师走到店门口,抬起头。在高处,显露一些古旧砖瓦,又一些枝丫花木。山里的工程师隐约听到一些笑语声。在这种阴郁的天气里,他常以为那是幻觉。秋日连绵的阴雨,令徐仑感到气闷,精神不能振奋,似乎自己只是换了一个地方消磨生命。
  而另一种消磨方式正在这个镇子上唯一一家酒店里进行着。他的同事们,他們深谙此中道理,尽情地将欲望释放在吃酒抽烟,这些最原始最容易获取的东西上。他也不可避免地被他们裹挟进这些欲望里。假期安排几乎都一样:上午在工地上吃完饭,立即驱车前往山脚下的小镇。一整个下午打牌喝酒,晚上泡完澡后又继续。同样的人、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气味和感觉。这些重复的活动如同那些雨声一样开始叫徐仑厌恶。当他提出要去另一个地方,别的什么镇子逛逛——它们都一样!只有这些东西。他们懒散而坚决地拒绝了,就好像曾经去过别的地方。
  而那一回,一整个下午他们都在尽情地玩牌、喝酒。直到吃完晚饭,回到包厢。夜里雨一直在下。房间里,他们又开始不停地丢牌、发烟。酒店的包厢像一个小小的烟雾缭绕的火山口,每个人脸上泛着烧红的印子。
  2
  雨过天晴,人们驾驶车子纷纷离开小镇。
  一路上,他们的汽车紧挨陡峭的悬崖,沿着曲折的山路缓慢前进。山路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峡谷底下激流湍急,终年不息。流水来自峰顶消融的积雪。据说那里只有纯白与天空的湛蓝。可惜他们谁也没有抵达过。
  很快,他们遇到第一个塌方——山路上塌方随处可见。一个转弯之后,路上堆满大小石块。车辆没法通过。他们只好停下,等待挖掘机和推土机。要是遇上快抵得上一个成年人大小的巨石,还得安排项目驻地的碎石机过来。在哐当哐当的巨响里等待着。因为无事可做,他们躲在车里打瞌睡。刚来山里时,任谁都会对这些塌方、落石产生极大的恐惧。在每个人的脑海里都会出现相似的画面:一颗巨石自山顶坠落,眨眼间把他们连人带车彻底砸扁,变成雨后工地上的一滩烂泥。   虽然山路塌方频发,但他们每次都安然无恙。时间一久,那种恐惧几近消失。等待通车的时候,他们尽可能地躲在车里,在车载空调的吹拂下,在暖气氤氲中,他们仍在拼命挽回前夜放纵的感觉,依旧漫无目的地聊天、讲色情段子,最后陷入宿醉的迷途。群山在他们身边环绕,令他们自觉渺小,只管寻欢作乐。后来车子继续前进,周遭恢复沉寂。车上的人们在梦的险途里继续前进,他们的身躯在另一个世界里穿梭。路面颠簸,每个人脸上都露出疲惫的神情。
  这种神情最近常常出现在人们脸上。受天气影响,工程已经落后半个多月。每次开工,所有人就得夜以继日,拼命干活。人人感到异常疲倦。假期只是一剂麻醉剂,令他们轻松几个晚上,转眼间他们又回到喧嚣忙碌的工地。
  项目工地坐落在山腰间一处平整坡地,背靠深渊。深渊对面是另一座山。现在人们计划在两座高山间修建一条铁路桥。高速铁路的一小段。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打通工地这边山体,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顺着洞口里的隧道往回望,你能一直看下去。你翻山越岭,穿过更多深浅不一的隧道,回到当初他们开始修建时的那个平原。在平原,他们享受了四个多月风和日丽的生活。后来铁路延伸至此处,人们就费尽力气,劈山开路,深入这人迹罕至的群山里头。像是正在做着某个古人的白日梦。现如今他们被困在了这片山脉,除了埋头苦干别无他法。
  距离最近一次休假已经过去三天。
  这三天秋日高照,人们加班加点,忙得晕头转向。中午在食堂吃饭——就是工地上某片划分好的露天的区域——谁也不愿多说话,只是躲在临时搭建的塑料凉棚下边吃边犯瞌睡。有工人抱怨伙食越来越差。惹得老钱每天饭点在附近上蹿下跳,盯着那几个“捣蛋分子”。
  工程师们有专门小灶。其实也就是一桌子菜,有荤有素。这桌菜也越吃越腻。最近质检站又一直很忙,质检站的人常去工人食堂吃饭。四处闲逛的老钱见到徐仑慢腾腾地走来,坐在餐桌前,就挤过来朝他抱怨:现在新来的很多工人像是根本没在工地待过,他们这些人今天嫌弃菜饭味道淡,明天又吵着要吃什么腊肉熏肉。
  “这里是工地又不是饭馆。有的吃就不错了!”
  对面的徐仑配合地点点头。老钱悄悄端上一碟卤猪耳。肯定是他从镇上买来私藏的。老钱只会做淡出鸟的南方菜。但他依然掌管食堂,每天对那群工人吆五喝六,沖他们工程师们嘻嘻笑笑。
  这时候,凉棚底下几个还没走的工人朝他们俩瞅了瞅,又低头窃窃私语,神色古怪。他扫了眼,知道那是从这山林附近招来的农民或猎人。由于没什么专长,他们就被安排一些诸如搬运石块、扛抬材料的活计。这工作,现在看来一点也不比在农田山林里劳作轻松。
  他们中有人抬高声音,还用手指着他和老钱桌子上的饭菜。
  见此情况,老钱立即沉下脸。他径直跑过去,冲那些人叫骂着。那些人脸色阴霾,瞅瞅老钱又看他几眼,最后沉默地离开凉棚。他们走在一起如同一团移动的阴云。没来由地,徐仑想起镇上那些同样沉默寡言的农人,突然一阵心悸。疲倦感笼罩住他全身,令他难以动弹。
  老钱满意地坐回徐仑身边。见他没动那盘卤猪耳,就用右手的三只肥手指抓了两片往自己嘴里塞,又问徐仑实验进度。徐仑告诉他完全快不了。
  “这鬼天气!要不,给你弄两个人去?”
  老钱指指那几个已经走远的新工。他摇摇头,忽然冒出一句:
  “这地方的人怎么这么黑?”
  “嘿!镇上那些妞不黑吧。”
  “镇上有妞吗?说正经的。”
  “啧啧!”
  “他们不是住山里吗?又没有太阳照。”
  “有点道理!”
  “我在山里都变白了。”
  “那你以前——啧啧——真够黑了!”
  他们俩一起笑起来。笑声又被渐渐响起的机器轰鸣声给淹没。老钱肉脸一颤,嘴巴咧开,他冲徐仑贼兮兮地一笑。徐仑就知道老钱即将讲述那个已经讲了一万遍的黄段子——有七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同时被困在小岛上,他们每天——徐仑每次只盯着老钱肉鼓鼓的腮帮子,瞧他嘴巴里迸射口水星子。他乐意看他这副表演劲头,至于老钱讲了什么,他根本不在乎,也听不清楚。老钱吊着一口气,从开头讲到结尾,差点没喘不过气来。他那秃脑门上汗涔涔,显然也没刚来这山里时那么有劲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支烟。两个人默默地抽完烟,又闲聊几句。他就离开了凉棚和老钱,慢慢往回走。
  一路上,开始上工的工人们在他身边穿梭不息。疲倦感时不时粘附到他腿上、手上或两颊。他觉得自己脸上有点烧,走得很慢,慢到其他人完全忽略了他。途经工地上那些准备启动的机器时,他看见有一群人正跪在机器前。走近点,他看出他们双手合十,在小声默念。两个当地人站在机器之间。他们光着上身,露出黑漆漆的胸膛,正小心翼翼给那些机器缠树枝。就像是用绳子把一个人从头到脚捆住了,到最后他们还打了个死结。
  项目经理和工程师们站在一旁抽烟。几个人脸上都露出古怪的表情,但谁也没有出声。这是当地风俗。几次下来,他们已经习惯这种仪式,就像习惯连绵阴雨和繁重的工作。徐仑走近他们。几个相熟的朝他点头。他眼神疲惫,望着这场仪式,他们所有人似乎体验到一瞬间的神秘与纯粹。
  没多久,仪式结束。跪在地上的人纷纷站起来,粗鲁地撕掉机器上的树枝,把它们随意地丢在地上。赤裸的两个人也都穿上工服。很快,机器又在工地上横冲直闯,碾碎那些新鲜的绿色树枝。项目经理当即活过来。他大声呵斥左右,工程师们像群猎犬四散查看,工人们已经被驱赶着进入忙碌而有秩序的工作中。只有徐仑像个陌生人穿过工地,回到质检站。在那里,他又开始按照标准规范,重复上午的工作,只求做到精准无误。而每一次他都得核对上千个数据。
  3
  第二天下午,他们照例开周会。除了工人还在工地干活,其他人几乎都来了会议室。因为总工还没来,他们无事可做,一直在聊天,但没有人离开这里。
  显然规则还在这里运行。它们维系着这个庞大无比的白日梦。梦里的人们戴着黄蓝红白的安全帽,或悬在高空或走在悬崖边或是钻入刚刚爆破的山洞。整个工地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安全标语。维护秩序、保证安全是他们所谓的头等大事。   每一天,等到工人们上工,那个皮肤比女人还白的安全员开始在工地上跑来跑去,四处巡视工地。这是个刚毕业的小伙子,做事说话都特别固执。工人在干活,他就用神经质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些个新来的人。就因为前段时间。有个新工,据说是山里的猎人。他自己从山里捉到一只羽毛绚丽的山鸡,邀请几个好友,打算像往日劳作后给自己弄点吃的。当时那位白肤高个的安全员发现地上零落的羽毛和密集的脚印。他立即警觉起来,像警犬嗅着这些蛛丝马迹。他一路查探追到工地背后的隧道。浓烟正从隧道里冒出来。这位年轻小伙当即吓坏了。他掉头就跑,刚巧遇见项目经理,就一把抓住他使劲往回拽。推搡之中,两个人回到隧道口。项目经理一看也大概明白什么情况,只好硬着头皮钻进去。当他们俩心惊胆战地穿过那片烟雾,忽然看见一点火光,火光中有个什么东西被烧着。突然间许多黑影从四周黑暗里钻出来,在光亮中现身,一下子挤满整个隧道。安全员吓得瘫在地上,没法动弹。据说当时见多识广的项目经理强作镇定,厉声大吼起来。结果那些鬼怪般的身影忽然缩小,慢慢走到他们面前,正是那些新工人。他们一脸无辜地望着两人,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至于他们到底有没有吃到那只可怜的山鸡,他也不清楚。“安全男孩”就在他对面坐着。此刻,老钱正拿那件事笑话他。小伙子脸憋得通红,愤恨地盯着老钱。老钱洋洋得意,却没注意到旁边项目经理的脸色变得很差。
  当时虽然及时制止,但项目经理和其他几个管理人员都被总工训了一通。那些懵懂无知的当地人,他们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总是迟到早退。有些人上工后连人影都看不见。还有一次,有个农人偷偷带酒到山里。他喝得醉醺醺地上工,拿大铁锤砸石头,差点把自己的腿给砸断。无论工地上的管理者们怎么责骂、羞辱他们,还是苦口婆心教育他们,都没法让这些人乖乖听话。直到最后,他们开始扣每个人的钱,情况似乎好了点。正当所有人感到一切恢复正常时。一次会议上,工头跟项目经理和其他人诉苦,说他手底下有个人每天上班不见人影。扣他钱!扣工资呗!他们信心满满地回答。结果工头一脸委屈,说人都找不到,怎么跟他结账?失踪了?!他们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开始全工排查。结果发现总共有五个人消失了。又过了两三天,人数上升到七个。
  这显然是逃跑了。得出这个结论后,所有人面面相覷。这里可是深山腹地,那些人能逃到哪里去?难道真的失足掉进山崖或被猛兽掠去。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是开始每天晚上巡视工地,以防万一。由于人手不够,那时候他也被安排一起值班巡逻。和他搭档的正是眼前这个满脸通红的安全员。
  此刻,他们的小伙子正努力讲述一个自认为特别好笑的笑话,却因为讲得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惹得所有人哈哈大笑。至少效果还是达到了。徐仑环顾一圈,尤其是那些女人个个笑得特别大声,听起来很吵。这些女人多半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常年在工地做文职工作。也许是在工地里待久了,她们个个皮肤粗糙,说话语气总带些粗野的男人腔调。
  现在,她们似乎讨论起工地上新来的那些工人。据她们说,这些人最近总是偷偷看她们,眼神躲躲闪闪。“他们肯定不安好心!”一阵毫无方向的争吵过后,她们下了结论,宣称这些人都得赶出去。包括安全员、老钱、项目经理在内的其他男人,全都盯着她们,连连点头称是。其实谁都知道她们几乎不会出现在工地上。她们宁愿在活动板房搭建的办公室里一直加班,也不愿意到工地现场来,更不用说遇上那些工人。除非那位临近退休的总工一时兴起,想来施工现场一趟。她们就要作陪,准备纸和笔,戴好安全帽,战战兢兢地走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做工的人大都假装没看见这一行人。
  “那么,我们先谈谈最近施工缓慢的情况。”
  至于那位总工,他照例要问东问西。此时,总工刚好走进会议室,左腋下夹着一本黑色软壳笔记本,右手端着一只陶土色茶杯。把他全部家当摊好在会议桌上,开始絮絮叨叨地问工程进度、问经费预算,还问伙食情况。在场每个人轮流回答他,他边听边做笔记,问完后就开始自己的长篇大论。中途那些女人中的某个就会乖巧地给总工那只陶瓷杯里重新倒满开水。短则一个多小时,长则两个多小时。大家竖着耳朵,却老是听不清总工带口音的嘴里讲了什么。他们都知道,他已经到了退休年纪,据说干完这个项目就要彻底离开工地。但如今的他显然一点也不想离开这些工作和荒僻的山区,还有劳累的人群。开会的时候,徐仑一直盯着他,知道他是个黑皮肤、小个子的老头,和当地工人有点像,但又和他们完全不一样——怎么可能一样?他可是个精力旺盛,常常工作到深夜,又在深夜巡视工地,从未感觉劳累,似乎永远也不会死的糟老头。
  4
  当总工喝完第三杯茶,才宣布会议结束。他们涌出会议室。徐仑夹在其中,打算穿过工地回到质检站。刚刚在开会的那些人里,有一大部分和他一起回到工地。他们很快进入工作状况,四处查看或指导工人干活。
  此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工人们都还在忙碌。一路上他没有再看到那些古怪的祭拜仪式。这是工地和当地人的妥协。他们需要这些人,这些人也越来越需要他们提供的东西:不止是金钱——休假的时候,这些土著拿了薪水,返回小镇,就开始学他们花天酒地。要不就是染上赌钱的毛病,一群人窝在活动板房里玩得不亦乐乎。到后来,他们已经离不开这个工地——干农活或打猎可没法赚到这么多钱。有时候一个晚上他们就能把这个月挣到的钱全花光。第二天回到工地,这些黑汉子只好继续出卖力气和时间,弄得浑身臭汗和烟尘。当徐仑走过他们,能看见他们脸上迟钝、迷惘的神色,仿佛他们刚从美梦里惊醒,惶惑不安。
  所幸这种梦是可以持续的。他知道,他们这些平原上的人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只要这些矮个子们再这样干满一整周,等到下一个雨天或假期,他们就可以出去挥霍一切。他不知道,到时候这些人脸上还会不会出现白天仪式上虔诚无比的表情。
  那天下午,他离开他们时,又想起那些神秘的仪式。在被你及你的同胞慢慢侵蚀的过程中,这是他们最后的抵抗。当时他就有点慌张,又觉得特别难受,仿佛自己早就在这些秩序的罗网里生存。你仅仅是他人意志的体现。后来等他跌跌撞撞地跑回质检站,持续工作到晚上九点,那时的他已经忘掉一切,只剩下疲倦与饥饿。   不久后,总工宣布每天工作时长再延长1小时,同时加班费翻倍。这样一来,無论是谁都没法找到理由推脱工作。所有人进入新一轮的忙碌。
  这样过去一周,徐仑几乎都是每天下午二点才得空出去吃午饭。人走在工地上也懒得看周围,只知道没人理会别人。那些仪式从每天三次急速缩短,如今已经是每周一次。而且那些当地人也都来不齐,他最近一次也没碰到。
  走进食堂,照例和瘫在小马扎里的老钱打了声招呼。后者有气无力地抬抬眼皮,表示友好。最近食堂一直随工程进度转移位置。又为了全天任何时段都能供应食物,老钱不得不一直守在这边,总是一副累焉了的模样。他坐下后,就盯着不锈钢饭盆里的西红柿炒鸡蛋直发呆。饭菜几乎每天都一样,他早就失去胃口。
  老钱挨着他坐下,有气无力地问他最近怎么样。
  他说了句“忙死了”,然后从屁股兜里拿出烟。烟刺激着他的神经,令他紧张的精神松弛下来。两个人各自抽完一根,觉得很舒服,就又开始第二根。他们终于有点力气聊天,却始终找不到可聊的话题。
  那时,他只记得老钱在咒骂总工,但听起来却像是用一种虚弱、无力的声音做象征性的抗议。这声音如同蚊蚋,随后他觉得它又渐渐响起来,仿佛加上示威般的击鼓声以及步调一致的呼喊。后来徐仑抬高被震开的眼皮,只见老钱整个人坐在地上。地上随即堆起一团软塌塌的肥肉,只有头顶那颗圆脑袋还默默咬着烟。老钱含混不清地低声说话。但那种咚咚咚的响声越来越响,持续不断地传入他耳中。
  刚开始的时候,它只是某个杂音。他们也许自动忽略了。但后来它占据两人聊天的整个频道,越来越清晰,就像有人在你身边咚咚咚地极有规律地敲击。他和老钱朝凉棚外望,看见不远处有人正在砸石头。那人高高抡起一米多长的铁锤,一直举过头顶,然后攒足劲砸下去。石块登时被砸出一个大坑。就在他们看过去的那一眼里,这个人像这样抡着铁锤冲工地上的巨石砸了一遍又一遍,看得他心惊胆战。
  碎石声音之大,几乎盖过其他做工的人。他们俩甚至没法继续交谈,他只好离开,留下老钱一个人喃喃自语,软弱地抗争。往回走的时候,徐仑开始留心那砸墙工人。他走近发现此人脸上异常平静,既无疲倦又未露出疯狂的神色,只管抬起砸下,反反复复完成这一套动作。碎石在工人身边飞溅,擦碰脸颊,此人也无动于衷,只管砸完一堆石头,又继续对付剩余的。只有在这间隙,砸石头的人才会擦擦汗,稍作休息。他瞧见那人脸上露出疲倦又满足的神情。这一瞬的变化被徐仑捕捉到。对方又是不停地抬起砸落。徐仑盯着碎石人,从他这持续不断的动作里发现某种疯狂的意味——此人乐于做这样的事情,或者说他已经陷入这种疯狂的破坏般的简单工作里。发现这点令徐仑一点也不好受。当时他也又累又烦闷,觉得自己体内也有种疯狂的冲动正往上涌。
  对面有两个人抬着钢材迎面而来,他急忙避让。在闪身间,徐仑听见他们浑浊低沉的吼声。这声音萦绕上他的身体,随他前进,在他耳边持续地低吼。工地上,一整个合唱队在他左右来往,歌唱般冲他怒吼,仿佛这些工人随时可能暴走,扔下手上肩膀上的钢材,脱下鞋袜,赤脚飞奔进深山林间,远远地继续怒吼,伴随爆炸般规律的碎裂声,在他们的峡谷里徘徊不已,直到成百上千年也不会消失。徐仑脚步急促,在他们忙碌几近痛苦乃至疯狂的日常工作中躲躲闪闪,在他们中寻找出路。他的心脏也跟着奋力跳动,这些疲倦到极点后的感觉,他全明白,只要他回到质检站,开始忙碌起来就能完全融入他们在群山里的合唱了。
  但那次,他什么也没做,甚至没走开。徐仑就站在阳光底下,清醒地看着那些陷入疯狂的人们。后来他又发现不少这种情况:
  在工地,有人热衷于挖掘他们脚下的土地,凿出一个又一个深坑,仿佛他们打算开垦农田,种上庄稼;有人则喜欢在脚手架间爬上爬下,他们是一群灰蒙蒙的壁虎,偶尔间露出身体的某个部分,又消失不见;有的人爱爬到驻地建筑最顶上,两腿悬空,坐着四处张望;有的人缩在高高的吊车驾驶室,有时一整天都不出来,和这庞大又恐怖的机器融为一体;还有不少人,不带任何护具,穿梭在那悬在半空的铁路桥,脚下即是看不到底的峡谷。总有人梦游般俯身窥视,又匆匆忙碌——这些举动疯狂而危险,但又相当刺激——他们脸上偶尔闪过激烈神色,是突然的清醒:自己正干一件疯狂的事情,但又被身体的惯性携带着离开,继续沉迷下去。
  还有一次,他们去山里探测地形。司机驾驶探测车在林间穿行,绕过一棵又一棵粗壮的树木。它们长得相当茂盛,高过他们驻地最高点,树枝交错,覆盖整个天空。偶尔光线降落,他们只能凭借车灯和这些光线勉强前进,有时遇到几个多人合抱的参天大树,他们又得调头再去找路。那时,每个人心口都憋着一股闷气,仿佛被山林困住,受不了无穷无尽的树木,被枝叶划过脸庞、手臂的刺疼感。
  后来他们闯入一处空旷草地,长有一些绿色灌木。他们就驱使车子在那片草地上快速地奔驰:那感觉实在是太棒了。他们都长舒一口气,留下一路七零八落的灌木丛残骸。
  当他们获取所需信息,就如计划开辟新路线。负责清除树木的先砍掉这些树,清扫现场的人总跑来跑去、忙个不停,还有碎石头、搬石头、挖坑的,直到最后负责爆破的人小心谨慎地埋好炸药。人人脸上露出那种狰狞又疲惫的神情。一声巨响在群山间哄然爆发。所有人又露出狂喜之色,仿佛这爆炸里粉碎一切的力量才是他们期待的。才不是什么工作、项目之类的东西。
  这都是他在质检站里忙碌之余想的事。到最近,他几乎全天都在这地方。质检站是个50多平米,由彩钢瓦搭成的建筑。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其余两个人已经被调到工地劳作。徐仑从早到晚一直对原料进行检测,大脑不停转动,一旦停止思考,它就想这些事情——一直以来他自己都有个疑惑,他不知道自己在忙碌时是不是也像那些人那么疯狂夸张。这事情没人能给你答案。要是老钱,他也只会说:呸,你这个傻子!但徐仑周身的疲倦越来越模糊,他也缺乏具体、强硬的破坏欲,只是一味地计算、核对,反反复复,既不惊心动魄,也不疯狂暴躁。
  每当他走出狭小的质检站,离开站里浑浊的空气,他就似乎挽回了一些感觉,但依然提不起精神。再看看外面那些工人,他们已经和你们这些外地人差不多一样了,就差勾肩搭背、相互调笑。区别在于,他们已经习惯甚至从这习惯里寻出乐趣来,而你只是在思考的断头路上徘徊,体会不到如今在这山林里生活的意义,如同在做一场空虚的梦。   5
  然而后来他连梦都做不了了。他开始失眠,每天要到很晚才能睡著。在深夜,他思考,企图找到原因,但思考让他更加无法入睡。失眠的时候人又喜欢胡思乱想。截止现在为止,他们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休假,一直生活在绿色植物和褐色土壤里。
  这些天,入睡前很多人都在谈论小镇上的食物、居民还有那些快乐的夜晚。他们很久没有喝到酒,烟也成了短缺物资。徐仑在其他人睡着后,开始例行思考。这已成为他新的习惯。但这个晚上,他翻来覆去,尽是想在小镇的那些夜晚。
  最近那一次他一直记得。当时有人委顿在沙发里,始终无法平复内心。周围声音嘈杂,总有人醉醺醺地走到他面前,往他杯子里无休止地倒酒。喝吧!朋友!喝吧!兄弟!这些称呼、喊声太多太繁密,以至于这个人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当时他知道自己的心脏跳得有多快,知道自己早就厌倦这种聚会。但他们轮流走到他身边,开始亲热地呼唤他:来啊!兄弟!干杯啊!仿佛正在拯救一个穷途末路、无处可去的人,仿佛在欢迎他回到他们身边。沙发里的男人又有些不安。他的脸在燃烧,皮肤滚烫。整个屋子的酒气朝他涌来,正激起他的欲望。
  每次都是这样。被人劝说,他稀里糊涂喝下第一杯:头疼、脸烧、心跳加快,所有激烈的感觉全来了——这是他平日尽可能避免的东西。它们除了激发更多的欲望、消耗精力外别无他用。没事没事!有人在他耳边大声说话,却像是在远处窃窃私语:酒越喝越开心!再来杯嘛。有人就给他倒酒,顺手把那瓶酒塞到他手里。他就这样一杯一杯地喝下去。没多久,瘫在沙发里的这个人头脑晕沉。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每个人似乎故意放缓速度,无论当他们突然大笑、高举酒杯或是因琐事陷入争吵,他们总是先眯起眼,嘴巴慢慢张开,露出一个古怪的仿佛微笑般的表情。接着,他们的肢体朝彼此缓慢移动,爱抚般碰触对方,又轻轻移开。他们大张的嘴里随即发出绵长的笑声或喊声。上述画面一帧又一帧地在他眼前播放,他惊讶之余却无法深思,因为他的意识也渐渐模糊。现实里的信号无法抵达他微醺的大脑,只有视网膜前交替变化的光影令他感到自己的存在。它们快速旋转,犹如黑暗宇宙里缓缓转动的璀璨星系,引诱他前来,坠入枯寂冰冷的黑暗空间。
  直到一个女人高亢的歌声钻入他大脑,催使他从昏睡中醒来。他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一对对相互贴近的男男女女。他们彼此嬉笑,或面对面跳舞,或拥坐在一起喋喋不休,或三五成群玩牌喝酒。他回过神来,发觉房间里迟滞、麻木的气氛正被搅乱,一股狂乱的气氛正酝酿着。那些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女人,她们一个个地学着男人那样玩牌喝酒,和他们一起放声大笑。夜晚瞬间被点燃。房间里,男人们都在她们身边打转。她们也笑嘻嘻地回应他们,放肆地用手碰他们的肩膀、手和脸,却不让他们触及到自己。这些调笑、这些有意无意的接触,令每个人亢奋不已。灯光照耀他们的脸仿佛在燃烧。
  就在这一张张烧红的脸里,他寻到正在独唱的女人。在包厢一角的麦克风前,她几乎被其他人给淹没,只露出一张白晃晃的脸。一道亮光单独打在这张脸上,令它在人群中熠熠生辉、光彩夺目。他不由地多看几眼。只见灯光继续照亮她——可怖的事实立即出现在他眼前——她那被遮掩的额头纹、松弛的脸颊以及憔悴的眼睛们在灯光下被凸显。于是他看出她已经上了岁数,单靠这些脂粉口红已经无济于事。他也认出这个女人。她就是项目驻地上那些文员中的一个。还有人群里的其他几个女人,她们平日里在由活动板房搭成的办公室里工作,很少出现在工地上。即使露面,也看不到此时这副打扮。假期里,这些女人也来到小镇。她们涂脂抹粉,精心打扮后出现在他们之中,令他们眼前一亮。
  往往只是一瞬间,他恍惚于她们短暂的变化能力。后来他再看向她们已经没有刚开始时的惊艳。在这之后,这些男男女女照例纷纷玩起交杯酒的游戏。现场的气氛一再攀高,越发热烈。
  无论他愿不愿意,他还是被裹挟着进入他们之中,和身边随便哪个女人挤在一起。两人各持酒杯,搂住对方手腕,将酒杯送回自己眼前。接着在众人的鼓噪声中,他们俩忽然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霎时间,更多的鼓动和尖叫涌入他们大脑。男女俩就晕头转向,面对面相互搂着似的,仿佛两个人正在亲吻。他们的脸几乎要碰到对方的脸。但他又被拉开,晕乎乎地抓住另一个女人。转眼他们喝下交杯酒,又成另一对了。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在整个房间里不停旋转,努力辨认她们的样子。没什么用,他看见的只是一张张白惨惨的脸,正张开涂得鲜红欲滴的双唇。它们朝他“吻”来,令他猝不及防。短暂的清醒和耀眼的灯光(当他们俩脸贴脸时),他掠过那些无法忍受的细节——房间里狂欢的节日气氛催使他前进。
  到后来,他再也管不了外面那些狂风暴雨、面容凄苦的农人,也管不了当晚他该在哪里睡下,做什么样的梦。他被这庞大的气氛发射到高空,腾云驾雾般,又翻了几个跟头,落下后恍恍惚惚,两腿发软地走在躁动的人群里,被一个女人抓住。他惊恐地发现她完全可以抵得上三个他。他慌不择路地躲开,抓住另一个年轻点的女人。后者尖声怪叫,酒全洒在身上。他找到借口逃窜般离开这个熔炉般的房间,所有人在身后爆发出剧烈的笑声。
  其他人回想起的都是欢快的记忆,徐仑脑海里却闪现出那些难堪得要命的场景。他不止一次从这些聚会上逃跑,亦或是不得不奔出包厢,跌跌撞撞地钻进厕所。胃里那些已经变成浆糊状的食物,爆发强烈的个人意志,在他胃里翻腾搅动之后,一往无前地冲进他的食道,从他苦涩的喉咙里,像工地上喷水枪般喷进白色马桶锃亮的底部。当时他的胃抽搐蠕动,如同活了般,而他口舌粘稠,似要消融。每次,他总是受惊似的从活动板房里醒来,没法再睡下去。
  6
  两周以后,铁路桥顺利连通,对面山体的爆破工作也基本完成。那座山的对面已经看不到高低起伏的山脉。人们眼见山林生活快要终结,欢声雀跃。这期间,老钱受命去了趟小镇,一路有惊无险,带回了食物、烟和酒。那些女人也软磨硬泡一起出去,回来时她们个个容光焕发,仿佛回到年轻时代。她们走在工地上,男人们都用热烈的眼神盯着她们,把她们当做那些食物、烟和酒,或是更辣的烟、更烧心的酒以及酸甜苦楚反复刺激味蕾的食物。   但最重要的是工程进展顺利。每个人已经渐渐习惯日复一日的忙碌生活。甚至连失眠夜也成了某些人生活的一部分。徐仑已经不再想那些夜晚,也失去区别工地上的当地人、外地人的兴趣。祭祀仪式被彻底遗忘。最近两周,他心平气和地劳作,看不到任何疯狂的迹象。也许当初他们都有点疯狂,后来就完全疯掉了。既然我们都疯了,他忙碌之余,还能想到这点,那差不多也恢复正常了。
  这个也构成不了什么问题。这两天,工地上又恢复了最初入山时的那些酒局。人们兴高采烈,庆祝即将来到的终结——当然工作不可能停止,只是他们都厌倦在山里的生活。
  和他们一样,他也变得轻松许多。只要有酒局——往往是在老錢的凉棚下进行,他最近俨然成了重要角色,恢复以往的健谈与幽默——他都自然而然地融入进去,和粗俗又可爱的女人们斗嘴调笑,和那些高学历高智商的工程师们称兄道弟,干掉一瓶又一瓶酒,最后不会忘了和那些变得精明狡诈的当地人一起跳当地舞蹈。他和他们一起痛骂小镇、痛骂山里生活、痛骂彼此、痛骂自己,痛骂工作和食物,痛骂那些女人搔首弄姿又不让他们去碰,痛骂黑皮肤白皮肤胖的瘦的奇形怪状的人,痛骂老钱和安全男孩频频争吵,痛骂这些酒局,和酒局里失去的时光,到最后,他们痛骂着任何他们在酒醉时能想起的一切。
  他们无比愉快。每次徐仑从热烈的酒局里离开,往往要回到工地醒醒酒。整个工地在高耸的探照灯照射下,显现出明亮的冷色调的光辉。那些静止不动的设备、建筑,在它们与夜晚接触的边缘,正挥发着淡淡的宛如月色的光辉。他走在灯光里,脸被清冷的空气激得发寒,脑袋渐渐清醒。
  由于进展顺利,晚上已经没有人在工地上加班。每一天,他独自一人穿过寂静的工地,随处可见那些发光的食物,令他警觉又沉迷。这已经是另一个星球上的另一处世界,人工的、停滞的又毫无疑问被群山与夜晚淹没的世界。当他又走上铁路桥。在桥上,他俯身观察黑暗的峡谷。它的轮廓模糊,正与黑夜相融,正慢慢侵蚀到他所处的高度,继续往上,一直到夜空中那些星星点点以及一轮明月。月色落在他回去的路上,令他想起也是这种冷清寂静的夜晚,当时他还在和安全员一起巡逻,抓捕那些逃跑的工人。
  当时的空气也很冷。他还记得那个晚上的气氛。所有人都睡着了,只有他们俩还在空寂的工地里四处走路,发出令人害怕的声响。他身旁的小伙子也许是有点害怕或兴奋,总是发出牙齿打架的声音。
  巡逻完工地,他们又到更接近深山的树林里寻觅。他们打着手电,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走得越来越偏。走到最后他们俩都有点害怕,周围全是陌生的树木,如同黑暗海水里漂浮的巨兽尸体。在林间,他们终于逮到一个人。那个当地人脸色煞白,在月色里竟显得如同死人的面孔。那个人告诉他们他想家了,想家里的老婆孩子,想以前的生活。他们俩面面相觑。小伙子想带那人回工地,令对方惶恐至极,拔腿就跑。他们在树林里穷追不舍。手电在林间四处照射,击穿一处又一处隐秘的地方。直到他们再也走不动,手电快没电了。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去,但是能回哪里呢?小伙子在他身边害怕得牙齿打架,低声说着一些蠢话。他则懊恼地拽着他前进,两个人就像是在黑暗的梦境里穿梭。但是能回哪里呢?仿佛是自问自答。他也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就是那一刻,他们同时听到下雨。因为是雨声先传过来,穿过树林,波及工地,在彩钢瓦的顶棚上面猛烈击打,提醒他们速速回去。自那以后,山里就开始没完没了地下雨。
  后来徐仑边想边穿越工地。这个晚上没有下雨的迹象。但他还是预感到有什么会发生。回到宿舍,他躺下后没有日常性失眠,而是很快就睡去。与此同时,那些熟悉的雨声翻山越岭,向他涌来。这场雨下了很久很久,等他意识到时,雨水已经彻底淹没了他们的群山、驻地还有峡谷与树林,最后汇成一片海。曾经高耸的山顶变成小小孤岛。他们所有人都穿戴着笨重的潜水服,潜入海底,在鱼群和珊瑚环绕的世界里继续劳作。如果从更近的地方来看的话,那就是某个玻璃水缸底部的静止而斑斓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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