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玛丽的玫瑰花园

来源 :上海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Final_believe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夜惊悚的梦。
  同一个梦境播放了三次。
  她被这个没来由的梦境困扰了好多天,仿佛被关进了囚笼,无门无窗,连老鼠出入的洞口都找不到。她做过不少梦,在梦里多次哭醒过。那些梦境虽有不同,或在雪地里赤足狂奔,或被狗、被陌生的脸玩命地追赶,或在像迷宫般的森林中走投无路,可穷根究底,总能为潜意识里不可捉摸的波诡云谲找到穿凿附会的缘由。特别是她的父亲——冯继业去世后,那些梦境一次又一次纠缠于她。
  或许冥冥中有神灵在暗示她,提醒她。她琢磨不透其中的意思。在梦里她变成了一件瓷器,每寸肌肤都有着细密的裂纹釉。只要一想起那些裂纹,她的身体就像受到重压的冰块般嘎嘎作响,是不是暗示她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她因此有过短暂的悲观,一定是身体的原因,如果不是,还能是别的什么呢?
  她想把内心的疑问说给蔡先娥听,毕竟这套房子里就她们俩是成年人,女儿蓓蓓才上小学二年级,说给女儿听,女儿顶多眨巴几下眼睛,一脸无辜地反问,为什么会做梦呢?那模样就像追问十万个为什么那样天真可笑。女儿体会不到她内心的恐惧,若真能体会到,又怕吓着她。换成蔡先娥,可能是另种反应,她会用那潜伏着两颗小田螺似的鼻孔哼哼两声,再用凹陷下去的双眼斜睨她一眼,不无轻蔑地说,多大个事哎!不就做个梦么?哪个人不做梦,有啥大惊小怪的,别像个老是长不大的小不点。
  她受不得她妈的轻蔑,打小就不受她妈待见,好像她不是她妈的亲生女儿。她不想自取其辱。想同她妈说梦的念头不过一闪之间,就掐灭了。
  既然她妈这扇窗户关闭了,她只有另开一扇窗。以前在另开的窗户外站立的男人叫马骆骆,现在换成了刘大可,一个长着络腮胡嗓音有些沙哑带点侉腔的湖北男人。她将梦里的情形讲给刘大可听时,有意控制自己的语调,尽量不让对方察觉到她内心的起伏。她不想让对方误以为她需要安慰或者保护,而她只不过需要听众,以便把心底的疑惑倾吐出来。刘大可也很配合,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安安静静听她把话说完,甚至连眼皮底下的水杯都没碰一下。
  话说完后现场出现了一小段空白。刘大可将水杯递给她,示意她喝口水,润润嗓子。她抿了口水,放下水杯时瞥了眼他,后者的双手正搁在台面上,像两只搏斗中的小动物似的绞在了一块。
  她的额头隐隐爬上了几缕失望。
  要我说……你为什么做这么个梦……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只是我的猜测。他的双手绞得更死了,声音断断续续,有时我也会这样……你的皮肤是不是有点儿干燥?
  他的话对女人来说是个禁忌。皮肤干燥滋生裂纹,其实也是对衰老的恐惧。他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暗忖,同马骆骆离婚后日子虽然有些潦草,但不至于落到自暴自弃的境地。睡眠不足是有的,出门时她补了眼影,以掩饰梦境带来的困倦,还朝脸上喷了点水,在外表应该看不到任何破绽。
  我觉得不是你说的问题。她否定了他的猜测。
  他愕然了一下,拿手挠了挠头,像要挠去一脸的窘态。
  后来,他的一番话让她沉默了。
  你确定不是身体的原因吗?那就剩下另一种解释,只有另一种解释,是心理的魔怔,一定是心理的魔怔。世界本来就是不完整的,你看,秋夜的流星、春花的凋零、维纳斯的断臂、梵高残缺的耳朵、马里亚纳海沟、雪地上的脚印、白痴、八十回的《红楼梦》、婴儿结束母乳哺喂瘪下去的乳房……哪一样是完整的?哪一样不留下叹惜和遗憾?还有爆炸、垮塌、焚毁、断裂、碰撞、消融、熄灭、沉没、失踪……还有地震、地裂、火山喷发、海啸、台风、雪崩、坠机、习以为常的车祸、司空见惯的疾病……我们,你和我,每一个人,都生活在碎片化的世界。如果你,我,是完整的,还用得着寻死觅活去寻
  找另一半?今天咱们在这兒说着梦,明天或后天,或许你就只能在梦里见到我。破碎是真实的,完整和圆满,才是假象。有点儿破碎感很正常,犯不着吃惊,也不必担心和惧怕,我们本来就是堆碎片,每个人都是一块游离的碎片,孤独的碎片。我们的肉身看起来完美无缺,可谁也逃不脱破碎的命运。我们距离破碎只有半小时、半分钟,甚至只有半秒。


  碎片化理论并非刘大可的独创,拿语文教师冯玛丽的眼光来看,他不过是鹦鹉学舌,抄袭人家的作文而已。作为九年级多年来的把关教师,冯玛丽承祧了蔡先娥的某些优点,每年中考都会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教学之余,她经常引导学生阅读经典,培养他们的文学修养。而她自己,顶多算半个文学爱好者,偶尔会参加本城的一些文学活动。虽然不引人注目,但不妨碍她对文学讲座及旁人高谈阔论的关注和倾听。在后几排的座位或某个不显眼的角落,她不只一次听到过“碎片化”一词,及同“碎片化”有关的言论。碎片化不只是文学的,也是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因为我们身处碎片化的时代。
  蔡先娥同样无法规避“碎片化”,她的世界是从三年前开始破碎的。这只是冯玛丽反思后的时间节点,实际发生的时间可能要早很多。三年前的暮春,落红化泥,冯继业在省城医院确诊为淋巴癌晚期,蔡先娥的世界就爆开了一条噬人的裂缝,眼见得好大一块就要掉落了。那种断裂的哳哳声不绝于耳,每声爆响过后,裂缝的血盆大口就要张开一些。后来,这种哳哳声中又加进了另一种响声,那种装有杜冷丁的小玻璃瓶碎裂的声音。响声渐渐密集,随着冯继业的呻吟声停止,世界骤然坍塌了。之后,是一段漫长的空洞的死寂,烟尘弥漫,那些更细小的碎片蜉蝣般在半空中悬浮。
  冯继业去世后,冯玛丽和她哥哥冯小义不放心蔡先娥一个人生活,让她妈在兄妹俩之间做出选择。冯玛丽以为,这种选择无非走个形式,她妈百分之百会选择冯小义,依照本城的惯例理该如此,对照现状更应该如此。冯玛丽的婚姻已是残缺不全,只身带着女儿混日子,而她哥除了是长子外,还有一点比她优越——他的婚姻很牢靠,至少一时半会不会爆出什么花絮,不会闹出破铜烂镜的乱子。可她妈对谁也没有应允,只说要静一静,让兄妹俩该干嘛干嘛去,不要苍蝇似的围着她嗡嗡飞舞就行。寡居半年后,夏日的某个早晨,冯玛丽送蓓蓓去上学,开门就见她妈立在过道的玻璃窗前。她妈穿着黑底带暗花的长裙,一条洁白的丝巾包裹着头,让她眼妒的是她妈的身材,虽然年逾花甲,可身材半点没走样,加之个子高挑,从背后看更能激发偷窥者的想像。她妈听到开门的响动,转过身来。她妈的脸比之前更为白晳,几乎看不见多少血色。蓓蓓,来,外婆送你去上学。冯玛丽还没来得及招呼,她妈就把手上拎着的皮箱交给了她,顺带掳走了蓓蓓的书包。   这个结果完全出乎冯玛丽的意料,意外之余还有点感动,说明她在她妈心中是有位置的,当妈的不糊涂,儿子和女儿,哪个更需要帮衬,一眼分明。她妈不是来享清福的。从这以后,蓓蓓的饮食起居,上学接送,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所有的家务活全让她妈给包揽了。她妈就像个称职的保姆,寡言少语,总是善解人意地料理着一切。她为此有过愧疚,但转而一想,她妈手头忙碌些,内心就会少些念想,日子简单而充实。她也就释然了,唯一让她不安的是她妈像被锡焊封了嘴,幽灵似的悄无声息。蓓蓓同外婆说话,外婆回应的不过片言只语,更多时候只是无声地微笑一下。如此下去,她妈会不会染上自闭症,或神经质,而且她妈同蓓蓓在一起的时候多,这种潜在的不健康会不会传导给蓓蓓,给蓓蓓带来心理上的阴影,冯玛丽不无担心。

  这种状态绵延了好长一段日子,期间冯玛丽努力寻找机会,编织种种话题,试图打开蔡先娥的心扉,但收效甚微。每次说话,她妈都离她远远的,好像她的话语是无形的暗刺,稍微靠近就会刺伤她。她留意到一些细节,她妈老是停留在背光的地方。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妈突然从幽暗中消逝了,就像演员谢幕后人去楼空,就剩天鹅绒的幕布在飘荡。她妈后来的变化证明她纯属瞎操心。事情发生在另一年的春末,也许更早一些就有了变化,只是她不曾察觉。星期天,冯玛丽起来得晚些,平时睡眠不足,正好趁周末补充一下。待她起床,蓓蓓已吃了早餐,在书房里写作业。蔡先娥呢,居然在对着镜子画眉毛,她的眉毛很淡,有必要做些修整。冯玛丽怔住了,眼见得她妈那两弯疏淡的眉毛在眉笔的滋补下,像柳叶般丰润了,有了灵性,眼见得她妈收了眉笔,换了口红,原本枯涩的嘴唇焕发出了光彩,有了放肆的性感。她爸去世后,这是她第一次见她妈打扮自己,且就在她的跟前,她忘记了回避,她妈也不在意她的旁观。蔡先娥拾掇妆容后,又对着镜子照了照,对不满意的地方做了些点缀,才返回她的卧室,再出来时一袭大红长裙,收了腰,她的腰本来就瘦小,这一收更衬托得臀部丰满浑圆。肩头挎了只小包,头上一顶洁白的遮阳帽。这季节还没到穿裙子的时候,街头就算有人穿了,也不过是几个青苹果似的丫头,撒个野,卖个疯,她妈的这身妆扮让冯玛丽觉得有几分不稳重。
  蔡先娥穿过客厅,到鞋橱里拿出双白色高跟鞋换上后说,我中午不在家吃饭,电高压锅里煲着汤,蓓蓓想吃鱼香肉丝,肉丝切好了,在碟子里装着呢。
  大红长裙的漫反射照得冯玛丽有些发晕,眼前红彤彤一片。她摇晃了下脑袋,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通向室外的门关上了,蔡先娥不见了踪影。她在沙发上呆坐了片刻,末了长吐口气,那股郁积多日的沉闷似乎借助呼气排出了体外。轻松之余,她又有那么一点纳闷,她妈要去怎样的场合,去见些什么人,敢于如此穿着打扮。
  从这以后,蔡先娥好像打开了一扇窗户,破茧成蛾般,扑闪扑闪飞向外面的世界。逮上周末,冯玛丽休息,蓓蓓不需要上课,蔡先娥就一袭大红,或一身素白,变幻着色彩,朝霞般出去,晚霞般归来。她似乎要把失去的那几年变本加厉地抢回来。时光在她身上呈现出倒流状态,她好像回到了年轻时的样子,不,不只是年轻,更像回到了少女时代。
  慢慢地,蔡先娥身上有了更多细微的变化。有一天,冯玛丽听见她妈的卧室里传来音乐声,声音极低,听到仔细处才明白是支舞曲,慢三,是童安格唱红的那首《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大概是用手机播放的,音质不怎么入耳。她萌发了好奇心,又不敢去敲她妈的门,便怂恿蓓蓓去,没想蓓蓓还给她一个白眼,您干嘛不自己去?得罪外婆的事我可干不來。蓓蓓一扭身不理睬她了,她悻悻然,只得忍住了。过几天,从她妈的卧室里飞扬出来的乐曲声就脱胎换骨了,她妈买了只蓝牙小音箱,音乐声饱满而悠扬,整套房子都被慢三的舞曲充盈了。再看看她妈平常的步调,每一步都踩着节奏,好像她的耳边有只无形的小音箱,乐曲声从未中断过。更有甚者,又一天,冯玛丽撞见她妈在厨房里的灶台前,一手握着锅铲,一手举着小汤勺,闭着眼,旋转着。好像那锅铲,那汤勺,就是她配合默契的舞伴。铁锅里爆炒青椒的声音欻啦响着,像在给她鼓掌。
  冯玛丽的内心像有根琴弦,被她妈手中的锅铲和汤勺狠狠地拨动了一下。


  同刘大可的第一次约会是在老橡树咖啡馆,咖啡馆傍着一家大型购物超市。它的主人挑选这个地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每个毛孔都像自来水管漏水般渗透着不自信。这是刘大可后来喷出来的“毒舌”。但见面的地点是冯玛丽选定的,印象中咖啡馆是个幽静、浪漫、有情调的地方,黑色的大理石桌面,梦幻般的灯光,矜持的男男女女面目模糊,压着嗓子说话,拿手掩饰暧昧而虚伪的笑容。老橡树咖啡馆刚开张时,间或有个穿着白色连衣裙一头大波浪的女孩操着小提琴,拉上一曲《梁祝》,或马斯奈的《沉思》。拉小提琴的女孩没来,就会有个穿黑色西服、一头卷发的男人弹上一支钢琴曲。没过多久,拉小提琴的女孩不见了,那个卷发男人也没再出现,钢琴盖上落了层灰尘,一摸一个手指印。
  冯玛丽选定这儿见面是内在的惯性使然。马骆骆去深圳后,她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冯继业看出了她的窘迫,让她将蓓蓓交给老俩口照管。她没有接受她爸的好意,她妈没开口,她爸说了也是白说,她不想让他为难。她也不想让她妈觉得,她在赖着他们。蓓蓓那会儿已经上幼儿园了,就给办了全托,多少省点事儿。冯玛丽第一次上老橡树咖啡馆,是带着女儿来购物的。买好东西,蓓蓓嚷嚷着要喝牛奶,超市的二楼同咖啡馆是连通的,她抱着女儿气喘吁吁地进去了。以后就成了一种习惯,母女俩每次逛完超市,就会拐到咖啡馆歇上一会儿。
  同冯玛丽一样有着相同习惯的妇女不是一两个,老橡树咖啡馆很快沦落了,成了中年妇女们的歇脚站,同农贸市场没什么区别,孩子的嬉闹声就像放二踢脚般乱冲乱撞,将原有的宁静搅扰得支离破碎。冯玛丽皱了皱眉头,才发觉把约会地点选在这儿是个错误。穿着蓝底碎白花围裙的服务员可能察觉了她的不满,抛着笑容引导她说,三楼有雅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服务员的身后上了三楼。老橡树咖啡馆的二楼和三楼,成了她生活中两种截然不同的隐喻,二楼是真实的嘈杂的现实,是弥漫烟火气的人间,三楼呢,该怎么说,是她渴望温情的天堂,还是躲避人间的桃源之地?她突然觉得让刘大可看见这些没什么不妥。   造访刘大可的宿舍前,她给马骆骆打过一次电话。他们极少通电话,刚开始马骆骆三天两头会打电话回来,虽然远隔千里,他的声音依旧是冲动的、滚烫的。手机发热,她的耳朵根也在发烧。她被他调动起来了,他描绘的未来就在眼前,在那个陌生的城市,会有他们的房子,会有他们的花园。后来,他的电话慢慢少了,那份滚烫不见了,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从一周一个电话,到半个月一个电话,再到一个月一个电话。她憧憬的花园从姹紫嫣红到落霞满地,最后就剩一块切断了电源的荧光屏。往后,马骆骆就没电话了,对女儿蓓蓓也不再过问。
  铃声响了七八下,才有人接听,冯玛丽却突然无话了。上次通话是什么时候?大概在半年前吧。你还好吗?好半天她才吱声。还好。他的声音很低,很虚弱。很久之后,她才偶然得知,那会儿他正在病中。你会回来吗?她接着问。他哑然了。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要聽到他亲口说出来。
  你会回来吗?她追着问。
  不回来。
  她握着电话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她疲惫到了极点。她不知马骆骆在深圳遭遇了什么,他不回来,也没说让她过去。她被名存实亡的婚姻困住了,眼见得要破碎,却又抱着幻想维持着。当初,她同他恋爱时,冯继业曾提醒说,他不适合你。当她怀上蓓蓓时,她爸又问,你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吗?当爸的只是嘴上劝说,并没有强行阻挠。哪里不适合?她追问过她爸。他是座活火山。这是当爸的回答。她理解错了其中的隐喻,活火山,多么有爆发力,喷发时的火焰多么壮观,多么绚烂。对于活火山的不稳定性,对于它的无法约束,她茫然无知。她认定了,在这座令人窒息的小城,马骆骆就是她的光亮。她要璀璨地活着。她内心的火山被马骆骆掀动了,奔涌的熔岩吞没了她的理智。
  她没有听从她爸的劝告,义无反顾地恋爱了,二十万人口的小城,她的眼里唯独剩下马骆骆。他们在同一所学校任教,出入成双,还没结婚俨然就成了对小夫妻。她教语文,他教历史兼音乐。最初她是被他的笛声吸引的,有一天,教师办公楼后的树林里传来悠扬的竹笛声,是那首经典的《扬鞭催马运粮忙》。她对音乐的爱好同蔡先娥脱不了干系,在她幼小的时候,她妈用收录机播放过多少磁带,从流行歌曲到小提琴、钢琴曲、萨克斯。冯玛丽就守在办公室的窗口,直到树林里的笛声沉寂,一群孩子簇拥着马骆骆走出了树林。他穿着牛仔裤,上身也是牛仔服,头上却扎了条马尾辫。他的身材颀长,走一步,脑后的马尾辫就跟着晃荡一下。她几乎不敢相信他是学校的老师,他的马尾辫没被校方要求剪掉真是奇迹。
  冯玛丽的内心多了架秋千,不论吃饭睡觉,都在摇来摆去,一刻也不停歇。她的某个地方被秋千撞疼了,无数个地方被撞疼了。她无可救药地同马骆骆恋爱了。她是只飞蛾,朝一座活火山扑了过去。她在火光中起舞,伴随着《牧羊姑娘》的笛声、《康定情歌》的笛声。一场场笛子独奏音乐会,演出场地哪儿都有,小树林、河边、山顶上。马骆骆一支一支曲子吹下去,就没有不会吹的曲调。他给她吹了整整一百首曲子,第一百首是《走西口》。后来回想,这首《走西口》仿佛成了谶语,只是她无法预知未来。那档儿,她好像化身成了他嘴边的那管竹笛,每个笛孔里淌出来的都是蜜汁。他吸食她的蜜汁时就像只贪婪的兽,有些野蛮,有些凶狠,要一食而尽。她体味到了他粗野中的危险性,可偏又痴迷那种带有危险的疼感。当他凌驾于她的身体之上时,她攥住了他的马尾辫,就像真的攥住了某种动物的鬃毛般,耳朵边呼呼响着的全是疾驰的风声。
  他们闪电似的结了婚。
  很快有了女儿蓓蓓。
  像无数新组建的家庭那样,他们的生活进入了有着倾斜角度的下行轨道。速度是缓慢的,甚至觉察不到在运动,每天就下行那么一点点。有些东西在消耗,在磨损,被稀释,被侵蚀。婚姻在消耗自由,蓓蓓的欢笑替代了马骆骆的笛声,婴儿用品店和女儿的摇床驱逐了电影院和游戏厅,换尿不湿和哄女儿睡觉挤占了接吻做爱的美好时光。某一天,蓓蓓睡着了,室内恢复短暂的宁静,内心莫名就生出了一种空落感,这种空落是那些说不上的东西流失后留下的空洞。空洞是无形的,好像又有特别的形状,拿什么填补都不吻合,一个地方吻合了,另一个地方却被尖锐地硌了一下。谁也无法把那个缺陷的地方还原如初。
  有一次,冯玛丽要求马骆骆把马尾辫剪掉,理由是他抱着女儿时,会扫到女儿的眼睛。他没理睬,也可能没听见。她放大音量重复了一遍,仍不见反应,他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了。
  裂隙或许由此产生。这是她的猜测。
  离开本城前的一段日子,马骆骆磨磨蹭蹭的,拿各种理由搪塞,躲着不回家。她打开壁橱,几根竹笛仍挂在那里。他空着手在外游荡,像个幽灵,随便被风刮向哪儿。即便回了家,他也沉默了,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我要窒息了!有一天他突然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在她跟前痛哭,我要离开这里!一定得离开!不然我要死了!她被他的反常吓坏了,不知该怎么抚慰他波滚浪卷的情绪。她凝视着他的眼睛说,你不想剪辫子就留着好了。他淌着泪,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的眼睛被暗淡的灰色遮蔽,像个白内障患者。她捧住他的脸说,你想吹笛子就去吹笛子好了。他说不是,真不是,这他妈的叫什么生活啊。她陪着他流泪,陪着他痛哭。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最终还是没能挽留住他。他说,咱们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应该有更好的世界。别人有的,咱们有,别人没有的,咱们也应该有。她替他收拾行李,将竹笛装进行李箱,抱着女儿送他去汽车站,眼看着他上了车,他的马尾辫朝左边摆动一下,又朝右边摆动一下,车门合上,马尾辫不见了。


  冲动过后,冯玛丽多少有些悔意,不该怒目金刚对着她妈,可叫她低眉顺眼,毕竟芥蒂在身,又按捺不下。只要张嘴,话里就挟着刺,刺是双尖刺,刺着蔡先娥,也扎着她自己。不加克制地挞伐总归不是个事儿,她就狠劲管住自己的嘴巴,轻易不开口,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了哑巴。几天过后,一股莫名的慌乱在冯玛丽体内乱蹿乱撞,她同她妈之间炸开了条裂缝,她们慢慢在疏远,分离,像裂开的冰床般慢慢漂远。原本她就是她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碎片。梦中的情形又在她脑海里重现,那种破碎的裂纹不只出现在她同她妈之间,她妈的身体也好像被某种邪恶的力量诅咒了,布满裂痕,且断裂的间隙不断在扩展、放大,说不定眨眼间,她们就会化成一堆碎片。冯继业在世时,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她不打算轻易向她妈妥协。她很想看看,她妈是偃旗息鼓,还是全然不顾她的感受一条道走到黑。可她妈的表现很平静,该干什么干什么,固有的秩序依旧有条不紊。得空时,她妈照旧躲在卧室里播放舞曲,一个人起舞。她不在客厅或阳台上练习,估计怕刺激到冯玛丽。她们就像两根铁轨,隔着距离,各走各的,互不侵犯。如此相安无事了几日,又是周末,蔡先娥一大早换上演出服,独自出门去了。吃午饭时,蓓蓓眨巴着眼睛问,妈妈,外婆同外公拍过婚纱照吗?冯玛丽被问住了,小时候家里有相册,大多数照片都是父母与学生们的集体照,春游的外景照,也有学生毕业留念的。个人照没几张,冯继业和蔡先娥的合影没见过,全家福也没有,更别说婚纱照。当年的乡村小镇,大概没几个人知道婚纱为何物。小孩子家,问这个干什么?她乜斜了眼女儿。蓓蓓托着腮,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外婆穿婚紗肯定比您漂亮。她被女儿的话呛着了,一口饭喷出来,弄脏了大半张桌子。
  细细反刍,才咂摸出蓓蓓冒冒失失的话语背后隐藏的意思,有可能背地里蔡先娥早就定制了婚纱,并且在蓓蓓跟前试穿过,要不她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冯玛丽想从女儿嘴边探听更多信息,蓓蓓却撇了撇嘴说,别问我,你去问外婆。她拿指头戳了下女儿的额头,如果真像猜测的那样,她妈征询他们兄妹的意见无非做个样子,他们同不同意,她妈的婚都结定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古人早把话说绝了。她不甘心,到蔡先娥的卧室翻箱倒柜查找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没有什么物品能够坐实她妈有嫁人的意思。
  冷战延续了些时日。按照以往的做法,冯玛丽该为自己找个台阶,向她妈展露欢颜。可这回,总有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极力拦阻她,不让她靠近她妈。她不清楚自己哪儿出了问题。某天放学,刘大可临时有事不能接她,在站台上等公交时冯小义恰巧路过,招呼她上了他的车。冯小义问她是不是回家,她点点头,车却没朝她家的方向走,转转折折,停在了她同刘大可经常约会的老橡树咖啡馆前。她的心头沉了一下,以为他有意带她上这儿来。正是晚餐时间,老橡树咖啡馆安静了许多,大厅的卡座多半空着。他们坐在一处靠窗的位置,点了几个菜,要了两杯果汁。你嫂子出差去了,孩子被他外公接走了,一个人懒得弄吃的。冯小义解释说。她只是“哦”了一声,只当是他的借口,他该有话对她说。谁知扯来扯去都是些闲话,有些不着调。她不接话,就半真半假地听,打小时候开始,他就比她强势,事事处处压她一头。她同他对抗过,可每次如果不是她爸出面调停,她肯定得吃大亏。玛丽,你记不记得咱妈哪天生日?说了半天,她哥突然放下碗筷,盯着她问。八月十六。她回答。你瞧我这记性,八成会老年痴呆。冯小义在自个额头上拍了一掌,笑笑说,咱妈呀……真年轻,后头的日子长着呢。话到这掐口,她才听出点意思,待要听他如何往下说,他却把话题对准了她,小妹呀,不是哥说你……你的日子更长。
  她哥的话虽然说得含蓄,但同他在电话里埋汰她没什么区别。软刀子是最伤人的,他的话不只寒碜、谴责,还饱含对她的羞辱。她情愿他吼她一顿,凶她几句。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好好同她说话,他们一家子,从她懂事时开始,好比一盘散沙,怎么也搓不成。父母之间,父子之间,母女之间,兄妹之间,都是断裂的,一块碎片同另一块不规则的碎片相对,你有你的棱角,我有我的锋利,就像一堆被拆散的托马斯玩具,谁也没有那个魔力把他们拼凑成一个整体。
  她为他们一家感到悲哀。
  她为出生在这个家庭感到悲哀。
  一种乏力感突然俘虏了她,她不想反驳,也不想同他争辩。她没有上帝该有的巨力,也借不来上帝之手改变这些。连抗拒都是无效的。
  没过多久,冯玛丽还是如约同蓓蓓说的骑电驴子的胡爷爷见面了。胡爷爷叫胡广义,国字脸,面相有几分慈祥,嘴角挂着和善的笑意。除了蓓蓓稍有些拘谨外,冯小义的两个孩子倒是不认生,张嘴爷爷闭嘴爷爷,好像胡广义真就是他们亲爷爷。有了孩子的搅和,沉闷的气氛缓和了不少,特别是冯小义,似乎受到了孩子们的感染,不称胡广义叔叔,竟然直呼爸爸,连“后”字都省略了。冯玛丽狠狠地刮了眼冯小义,她的耳朵被他的不害臊刺疼了。冯小义正忙着给胡广义夹菜、斟酒,根本没有觉察到她的眼神。
  后来蓓蓓一语道破天机。半席间,蓓蓓拽了拽冯玛丽的衣袖,说要上洗手间。母女俩朝洗手间走去,蓓蓓突然发问,您说胡爷爷像谁?她恍惚了一下,记忆短路了,一张五官模糊的脸在眼前飘来荡去,像个纸糊的面具似的,怎么也不真切。像谁?她反问。您回去一看就知道了。蓓蓓卖了个关子。
  天啊,冯小义的相貌同胡广义何其相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宽肩,挺腰,国字脸,粗黑的眉毛,双眼皮,高挺的笔梁,耳垂大而厚,够得上两枚一元的硬币。从说话的声音,到微笑的表情,一举手一投足,无不神似。所不同的是,因为年岁的关系,胡广义已是皱纹上脸,背微佝,肚子半凸。冯玛丽还留意到,他们之间似有某种默契,冯小义面对胡广义,全然没有像她一样的尴尬。
  像吧?蓓蓓附在她耳朵眼里说。
  她的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像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之前她觉得在哪里见过胡广义,可没想到这种眼熟竟来自身边,来自她的亲人。她隐隐约约觉得抓住了什么,窥探到了什么,可又不能确定。如果冯小义同胡广义真有某种隐秘的联系,为何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察觉,也没有人向她透露丁点信息。她喝了口果汁,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不朝那个方面联想。
  蔡先娥的婚礼定在了重阳节,这是个不可更改的日子。老年大学策划了一个活动,那天要为二十对学员举办集体婚礼。所有新婚夫妇的子女都受邀参加,冯小义一家子,加上冯玛丽和蓓蓓,组成了蔡先娥的亲友团。胡广义却是孤身一人,老年大学委派了几位学员权当他的亲友。婚礼庆典很排场,市长亲自为新人们送上了祝福。期间,舞会、旗袍秀、京剧表演,好戏连台,一幕接一幕。还有些逗乐子的小插曲,本该闹洞房的节目搬到了现场,找爱人、取筷子、摘星星、吃苹果。找爱人时有位新婚丈夫闹出了笑话,把别人的妻子错认成自己的新娘。蔡先娥同胡广义心有灵犀,配合十分默契,所有的节目都堪称完美。特别是吃苹果,硕大的一只苹果吊在钢架上,像个钟摆似的晃动,居然被胡广义用嘴定住,最终被他们俩咬得仅剩半个核。   训练过吧?当蔡先娥回到亲友团时,冯玛丽忍不住揶揄问。
  咬苹果吗?当然训练过,谁叫你妈是完美主义者。蔡先娥同胡广义手牵着手,背对亲友团站立。冯玛丽看不见她妈的表情,但从声音听得出,此刻她妈一定神彩飞扬。


  她同刘大可交往趋热的那段时间,她爸有事没事总往她这边跑,问有什么事,他支支吾吾的,说刚好路过就上来看看,有时又说来看望蓓蓓。进了门,眼睛探照灯似的在屋子里搜寻个不停,把每个角落都搜遍了,才一脸狐疑地离开。他劝说过好几次,让冯玛丽和蓓蓓搬过去与他们同住,便于照顾蓓蓓上学。她没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她猜想,他可能嗅到了什么,当初他反对她同马骆骆结婚,而现在又想约束她,要把她同马骆骆捆绑在一起。先前她没顺从他的意愿,现在更不可能接受。他对她婚姻的拯救,在她看来,是对他自己的讽刺。
  有一天,他竟然对她说,你也去深圳吧,蓓蓓不方便带去,就留在家里。
  说这话时蓓蓓就在跟前,一张稚气的脸满是无辜地看着他们。
  蓓蓓说,妈妈,我跟您一起去。
  妈妈哪儿也不去!她握住女儿的手,声音有些哽咽。
  这叫什么事儿!他背转身,拂袖走了。
  冯玛丽双眼发酸,但忍住了,没让泪水流出来。她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发生了,蓓蓓受到了冯继业的感染,或者蓓蓓的想法早就埋藏在心里,只不过被她外公诱发了。有次放学回来的路上,蓓蓓突然说,我想学习吹笛子。蓓蓓仰脸看着她,眼神带着乞求。她知道,女儿想念她爸爸了。马骆骆走后,蓓蓓从未有过类似的暗示,像个没事人般,刚开始时问过三两次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后来大概懂得了他不会再回来,就不追问了。冯玛丽也摸不准这个小人儿到底有多么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蓓蓓想学笛子就让她学笛子吧,马骆骆不在,至少他的笛子还能陪伴女儿的成长。这是女儿应得的权利,不过被生活打了折扣。对冯玛丽来说,一管笛子显然不够,她要的远比女儿多得多。她爸怀疑她,干脆把事情挑明给他看。她给他设了个局,有天购物回来,故意让刘大可将车开进小区,还让他帮忙将东西送上楼。当他们一前一后朝她居住的楼房走去,果真在楼前的通道上遇见了冯继业。这是我朋友,刘大可。她向她爸介绍,转而又把她爸介绍给刘大可,这是我爸爸。刘大可双手拎着东西,腾不出手来,慌忙弯了弯腰,做鞠躬状说,玛丽爸爸好。冯继业猝不及防,大瞪着眼睛,瞳孔放大了好几倍。刘大可向他鞠躬问好时,他只是慌不迭地说好好好,然后侧到一边,让出了道路。爸爸,上楼去呀。冯玛丽伪装出极大的热情邀请她爸。我不上楼了,你妈……你妈还在等着我呢。冯继业慌乱地摇摆双手,边说边倒退,后撤了几米远,才转过身,像被人追赶似的逃走了。
  冯玛丽多少有几分忐忑,总担心冯继业会秋后算账,几天过去,他并没来找她。大概目睹了事实,放弃了担当她婚姻救世主的角色。可她还没完,趁热打铁给马骆骆去了电话,叫他回来办理离婚手续,一天也不能耽误,赶紧的。马骆骆静哑了半分钟,说,好。他的嗓音带着沙沙的摩擦声,好像信号不好,电视机里渍出的荒凉的杂音。第二天下午,马骆骆回到了小城,两人在街边见了面,冯玛丽交给他一纸离婚协议。协议是她自己起草的,内容不偏不颇,考虑得到的现实问题都在协议中写清楚了,房子的归属,蓓蓓的抚养权及抚养费,债务,及其他该斩断的责任,义务和权利。第三天早上,马骆骆就回了话,对协议没什么意见,只想同女儿见上一面。他的要求不过分,可她还是拒绝了,现在不是见面的时候,以后想见随便你。马骆骆再次喑哑了。他们在民政局碰了面,马骆骆像是睡眠不足,两只眼睛都成了熊猫眼,眼眶里的活火山不见了,瞳孔像被掏空了,成了两个无底的溶洞。那根马尾辫仍在,她不再把它比喻成秋千,而是视做一把用秃了的扫帚,随时都可以扔掉。整个过程中,除了回答工作人员的问题外,马骆骆没多说一句话。我能请你吃顿饭吗?事情完毕后,他问。还是留着请新女朋友吧。她佯装一笑,扭身离开了民政局。她没有回头,因为她清醒地知道,那根马尾辫一定在背后追着她看。
  当离婚证摆上桌面时,刘大可盯住她足有半分钟,他的眼神不可捉摸,有疑惑,又像潜藏着某种痛楚。冯玛丽后悔不该把离婚证拿出来,她的行为证明了她的卑鄙,好像要以此来胁迫他就范。先前她只是想告诉他,他可以向她求婚了。结果却是相反的,她贬低了自己,她是个被抛弃的女人,在乞求他收下她。她伸出手要拿回证书,刘大可比她先一步将它抢到了手上,打开前又瞥了眼她。接下来的时间陷入了死寂,他的视线全落在证书上,神情像个专注阅读的孩子。
  来吧,我陪你喝一杯。他将证书交还她后,举起了水杯。
  她愣怔了一下,弄不懂他什么意思。但很快她就阻止他说,等等。她唤来服务生,给他们上了瓶白酒,并且吩咐服务生斟了满满两杯。她端起酒杯,他也端起酒杯,她一仰脖子将酒全数倒入了口中。所幸酒杯不大,她还是被呛坏了,眼泪鼻涕汹涌而出,淌得满脸都是。他给她塞纸巾,又靠过来抚住她的额头,一手轻拍她的脊背,以减轻她的咳嗽。待平静下来,她还要喝第二杯,他夺走了杯子。她失态了,伏在桌子上嚎啕起来。她从未喝过白酒,也不知自己会酒精过敏。待她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输液瓶还没摘走,针头还扎在手臂上。她的脑袋大片死沉沉的空白,搬也搬不动。
  他照旧接送她上下班,她的婚姻破裂既没能将他吓走,也没能将他拽得更近。她以为他是慢热型的,火候不够。有几次他向她求欢,她婉拒了。她没贱到那种程度,仅仅为肉体之欢就放纵自己。况且对他有所期待,更不能给他留下恶劣的印象,误认她是个随便的人,是个寡廉鲜耻的人。终于有一天,他试图拥抱她时,她发作了,质问道,你怎么了?怎么这副德行?
  他被她的态度雷到了,撤回的双手绞在一块。他想要替自己辩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婚后,蔡先娥和如意郎君回到了先前的住处。那是套三居室,冯继业去世后一直空着,既没出卖,也没出租。间或,她会回去清扫一下,开开窗,透透气。在冯玛丽看来,她妈是有预谋的,当初为什么选择搬来同她合住,就是为了今天的撤退。假使将来某天,她再婚了,她媽同二婚的老男人再与她生活在一块,换了谁都会觉得很别扭,很尴尬。这正好遂了冯玛丽的心愿,她妈若是留下不走,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F也不那么让人讨厌,送了一大捧野菊花给我,说是学生摘给他的。F说,他一个大男人,放着这些花会让同事们笑话。
  什么谬论?男人就不能爱美么?我鄙视。
  月日,晴,有雾
  趁着下午没课,我去镇街上转了一圈,顺便到裁缝店缝补一下秋外套。秋外套的袖子不知在哪里被钉子刮了一下,袖口那撕裂了个小口子。裁缝店主是个寡妇,带着两个女学徒。她没将活计交给学徒,而是亲自动手帮我缝补。我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看着。她踩动缝纫机时踩几下看我一眼,踩几下又看我一眼。她看我时我就向她傻笑。她看得次数多了,我就有些奇怪。我说,老板娘,是不是我哪儿长得不对眼?老板娘被我问得一愣,过后又呵呵笑了说,你长得可妖啦,镇街上没有哪个女人有你妖。我不明白“妖”的意思,一个学徒撅着嘴说,师父说你妖,就是说你漂亮呗。
  老板娘才妖。我说。
  我才不妖,不然哪会没男人要?老板娘自嘲说。
  那是男人眼瞎。我开玩笑说,我要是男人就娶了你。
  那敢情好。老板娘忽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还是冯校长有眼光。
  我一脸狐疑问,冯校长?
  你是冯校长的儿媳妇,不是吗?老板娘嬉笑着说,什么时候给我们吃喜糖啊?
  我被老板娘的话吓着了,好半天没醒过神来。
  你们……你们胡说些什么呀?!那一刻,我差点委屈得哭了。
  这小镇上的人难不成个个都是长舌妇?
  月日,晴
  我终于相信了祸不单行,H进修去了,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我教的那班语文成绩排在了年级末位。按照奖惩制度,我不单不能拿期中考试的奖金,而且还要扣掉半个月工资。
  F替我在校长面前鸣不平,那本来就是学习成绩最差的一个班,这么做对蔡老师不公平。
  F也许是好心,但我觉得他别有用心。
  月日,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如隔九秋,九秋不见一生难休。我抑制不了对H的思念,梦里全是他的身影,白天走路,走着走着就恍惚了,好像H就站在某个地方向我微笑。偌大的校园没人能说上话,小镇上也没有什么好去处。没有课的时候,我一个人到附近的田野上游荡,像个没有坟墓的野鬼。我像掉进了竖井里,四周都是坚硬的潮湿的石壁。
  H啊,知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
  月日,小雪
  H没有让我去送行,一个人悄无声息走了。我赶到镇医院门口时,地上积了层薄雪,雪地上有串脚印,是H留下的。这是我在小镇上看到的第一场雪,朔风凛冽,四下里白茫茫的,见不到半个人影。我走在雪地上,脚底下咯吱咯吱响。
  H还是听信了那些谣言,虽然我把什么都给他了,可仍然没有消除他的疑虑。H啊,你是多么狠心,多么无情!你要我怎样做,才会相信?!
  也罢,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后悔,走了就别再回来。我不相信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从今往后,走马观花,不谈感情……
  月日,晴
  整个冬天怎么度过的,我全然没有了一点记忆,印象中除了冷,还是冷。学校给每个老师发放了两百斤木炭,没课时我就守在火盆边。我有过几次恶心,那是一个新生命在折磨我。F可能擔心我一氧化炭中毒什么的,时不时故意找个借口,敲开我的房门,让我透透气。对F的这点善心,我用不着感激什么,他原本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他以为H不在,就有机可乘了。他打错了如意算盘。我这是怎么啦,怎么扯到了F身上?
  柳树发芽时,风还很料峭。
  桃花开了,又谢了。
  暮春了,我才走出校门。
  我在镇子的北边发现了一处花园。我绕着镇子行走,都是田埂小道,道上长满了野草。从北边经过时,有个院子的后门虚掩着,我就推门走了进去。没想着这个院子足够大,南边和西边都是老房子,东边和北边是围墙。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栽种了各式的花,月季、兰花、迎春花,一簇芍药刚长出新叶。还有梅。还有桃树和梨树,树干很粗,树却不是很高大。我去得晚了,桃花落了一地,有的花瓣都腐烂了。没种花的地方铺着青砖,很古朴。还有架秋千,但不能坐人了,只剩下支架,支架上都长了青苔。向人打听,说院子里早年住过好些个上海来的年轻人,其中有个女孩子喜欢种花种草,里面的花草都是她从别处移栽过来的。
  来年我要去得早一些,好好看看花开的景象。
  ……
  月日,晴
  天,F给我写诗了。他怎么会写诗?我怀疑他的诗是从别处抄来的,这个校园里有那么多人,唯独不可能有个诗人。
  这旷野上怒放的玫瑰啊
  不单是颗自由的灵魂
  更多的,是对爱情的信仰
  我不信佛
  但我信奉释迦牟尼的玫瑰
  ……

十二


  此后的年月,冯玛丽经常将日记本带在身边,她妈的日记成了陪伴她的必须品。她仿佛要借助她妈的力量,来箍住早已支离破碎的生活。有一天,她同刘大可一块吃饭,吃到半中间,忍不住从挎包里拿出了日记本。刘大可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接过日记本,一页页翻看。他的速度很慢,像在逐字逐句地咀嚼。他的眉头皱起来了,又舒展了,再皱起来,又再次舒展了。他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将日记本合上了。他将它交还她时趁机捉住了她的手。他的目光像台灯似的笼罩她,眼眶内有着热烈和晶莹。他的嘴角动了动,像要说什么。她抽回了手,做了个手势,阻止他说出来。她不希望他说出感叹或是赞美的话。她接受不了,日记本的主人估计也不愿意听到。
  在冯小义跟前,她更是自私地隐瞒了日记本,好像它原本就属于她一个人。冯小义从来没有问过,仿佛不知它的存在。他一改以前的态度,主动关心起同母异父的妹妹来,每隔些时日就要同她见个面。他承担起了作为兄长的责任和义务,没再说过什么过激的话,也没有刻意地嘘寒问暖。有时约她吃个饭,有时上她家坐坐,给蓓蓓买点水果或酸奶之类的东西。不管吃饭还是礼物,她照单接受了,蓓蓓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她哥是第二个。除此之外,没有第三个人。
  冯玛丽从她哥的眼中看得出,他对她还是有些焦虑的。
  后来某天,她哥约她去复活酒吧喝一杯,她拒绝了,她从来不去那种地方。她哥拽着她,说要给她送件意想不到的礼物,她勉强随他去了。酒吧很闹,圆形的小舞台上有两个女孩在跳舞,幽暗的人群中有人在尖叫。她很快就坐不住了,脑袋发胀,仿佛要裂开一般。她做势要走,但被她哥摁在了高脚椅上。
  他说,等等。
  两个女孩结束了表演,谢幕了,舞台上有小会儿空旷。
  一缕音乐声从浮动的空气中破空而来,她听出来了,是萨克斯。朝音乐起处看去,却不见人影。随着光柱移动,一个留着长发的背影显现了,还有萨克斯的金属反光。表演者慢慢朝舞台靠近,最后登上了舞台。他穿着身牛仔服,下身的牛仔裤在大腿处还破了两个窟窿。他抱着萨克斯,弓着腰,完全沉浸在乐曲中。她看不清他的脸,长发把他遮没了。她的内心有什么东西蹦了一下,像撞进去只小老鼠。这个吹萨克斯的,身影有几分熟悉。当他转过脸时,她终于看清楚了,是他,竟然是他!他只是把马尾辫拆解了,像女人那样披散开来。她求救似的看了眼冯小义,他朝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她呆住了,如果不是高脚椅支撑着,也许早就跌到了地板上。
  一支乐曲结束,她没有动弹。
  第二支乐曲响起时,她招手唤来侍应生,要了纸和笔。她撕下一张纸条,飞快地写下一行英文字母:GOING
其他文献
全氟和多氟化合物(Per-and polyfluoroalkyl substances,PFASs)是一类人为源的有机污染物,普遍具有环境持久性、生物富集性和潜在毒性。污泥肥料的大田施用会造成土壤中PFASs的
结合平顶山市农村公路的养护现状,简要分析并指出了农村公路养护中存在的主要问题,并提出了相应的解决措施.
在富营养化湖泊中,有害蓝藻水华频繁发生,且大部分蓝藻水华能够产生微囊藻毒素,严重威胁人类健康和饮用水安全。微囊藻毒素的产生受微囊藻毒素合成酶基因(microcystin biosyn
期刊
随着信息技术的高速发展,电子器件的集成度显著增加,其功率密度不断增大,而散热问题已经成为制约电子设备可靠性和效率的关键,因此迫切需要开发新一代的高导热散热材料。散热
请下载后查看,本文暂不支持在线获取查看简介。 Please download to view, this article does not support online access to view profile.
金属有机骨架化合物作为一种新型的固体多孔材料,其独特的结构可设计性、多样的拓扑结构和在气体和有机小分子的吸附和分离、分子识别、催化以及光、电、磁、手性拆分等领域的
请下载后查看,本文暂不支持在线获取查看简介。 Please download to view, this article does not support online access to view profile.
期刊
颗粒增强铁基表面复合材料是提高铸件表面耐磨性的有效途径之一,本文利用铸渗工艺制备铸件表面局部耐磨复合层;铸渗工艺具有操作简单,节约成本等优点;经测试,制得的复合材料
近年来,利用太阳能的半导体光催化技术制备氢气在科学和工业领域得到了广泛关注。二维材料二硫化钼(MoS2)因具有优异的电子性能、光学性能、机械性能及热学性能,在光催化制氢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