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记》,比《四世同堂》更尖锐

来源 :博览群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dfteu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宗璞以短篇小说《红豆》知著文坛后,一度沉寂,至“新时期”以“重放的鲜花”再度活跃。1988年出版的《南渡记》是其首部长篇小说,该作实为多卷本长篇小说《野葫芦引》之第一卷,后又出版发表了《东藏记》《西征记》和末卷《北归记》。各卷虽总名《野葫芦记》,但都相对独立,其中《东藏记》曾于2005年单独获得第六届“茅盾文学奖”。
  这一宏篇巨制属于抗日题材。叙事起自卢沟桥事变,聚焦知识分子人群,讲述抗战时期一番特殊的遭际。抗日题材,从抗战前后至今,一直是文艺创作长盛不衰的对象,涌现了很多家喻户晓的名作。其中较为普遍的视角,是就这段历史突出其英雄传奇色彩,抒写可歌可泣的人物故事。当年传出宗璞有意涉此题材的消息,读者颇为期待,希望她有所出新。果然,随着《南渡记》第一、二章在《人民文学》1987年第5期、第6期揭载,以及翌年全书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印行,人们目睹了别开生面的抗战叙事。
  日本军国主义侵略是中国所曾遭遇的最大外侮之一。从历史的层面,抗战题材创作实有一个对民族感情以及古今文学主题予以传承,使之呼应、共鸣的问题。在这一点上,以往尚显不足。种种原因中,创作者的历史视野及素养似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宗璞出身书香门第,乃硕学之后,她以自己的眼界投入抗战题材创作,从而带来迥然的立意。《南渡记》首尾八支“散曲”,最让人过目难忘。这些拟元人小令的诗篇,并不止是从辞章上为作品添其新意。小说中,作者让它们起一种“担纲”的作用,藉以钩沉中华民族的精神、意志、人格和气节,使抗日的故事,悄然飘送古典伦理的回声。八支小曲从风格语态上借鉴元人笔意,大概也是有意为之,从而形成一种文学史意义的钩连。“小命儿似飞篷,报国心遏云行”,“痛残山剩水好叮咛”,“东流水浩荡绕山去,岂止是断肠声”,“莽天涯何处是归程”,“把心儿向国托,身儿向前赶,魂儿故土埋!且休问得不得回来!”字字行行,鸣文天祥之恨,叹谢皋羽之痛。这一类思想感情,在宋末元初、明末清初的诗文中曾有大量表现,戏剧方面也不乏《桃花扇》那样的力作。《南渡记》则通过小说,通过抗日题材,去赓续中国文学价值观的上述有如“纲常”的传统。明显地,它想带给读者的不只是一段20世纪故事,还有千百年来相近处境下中国历史与文化难以磨灭、代代相传的精神底蕰。
  其次,《南渡记》从情节上打开了抗战叙事相对寂寥的一面。迄今抗日题材作品,战争场景多而社会场景少,乡野故事多而城市故事少,尤其对于落入魔掌的“敌后”城市日常形态的表现偏弱。《南渡记》叙事,起自“七七事变”前数小时,止于翌年十月中旬,大部分情节发生在北平失陷之后,少有刀光剑影,枪炮之声也只是远远传来。这样的故事,相较人们所惯见的烽火连天、浴血杀敌的场面相去甚远。但在渴望深入、全面了解抗日时代的读者看来,却是难得一见的故事。日寇占领和统治下的社会是何情形?亡国奴滋味如何?这些都难于从战争战斗的场面,以及从根据地和大后方加以了解,但无疑是“八年”当中祖国大地现实的一部分。而北平在其间尤当瞩目,这座千年古都蒙尘含垢整整八年,诚中华一段不能不书的痛史。就此论,《南渡记》所述情节,既对抗战题材创作偏于薄弱的方面是显著的补充,对于北京的城市史记忆也是一番维护。
  当然,正像我们知道的,虽然整体上抗日文艺创作对敌后日常生活的表现偏弱,但就北平而言实已有其先例。那就是老舍先生的名作《四世同堂》。但这并不令《南渡记》的意义有所降低。一方面,虽然《四世同堂》写于前,《南渡记》继其后,但对这样一座中国数一数二且历史悠久的大城来说,区区两部作品,人岂嫌多,毋如说仍嫌太少,与期待还差得很远。另一方面,从阅读角度说,恰因已有《四世同堂》在前,《南渡记》反而获得一种参照,读者可将它们加以比较,看看同属对日占期北平的叙事,二者有哪些地方互为补充,又显现出哪些不同。这不光有助阅读,对于抗战文艺创作的今昔变迁,也不无认识价值。
  “七七事变”时,老舍先生人在青岛,后于济南只身逃离,由胡絜青领着孩子返回北平,替他照顾城中老母。北平沦陷,老舍先生未尝亲见;日占下的北平生活,也未有一日身历。此后直到1943年11月,胡絜青攜子女来重庆,老舍才从他们那里间接闻知北平情形并着手创作《四世同堂》。宗璞完全不同,“七七事变”时她年甫九岁,小说中孟樾“十岁的小女儿媚”(旧时年龄以虚岁计)恰与此合,无疑是作者自己的影子,《南渡记》叙事则有显而易见的自传色彩。换言之,《南渡记》讲述的一切,都得诸于宗璞亲身经历,从“七七事变”当时,到此后一年间北平的处境和种种变化,宗璞都是在场者,都身在其中。故而这是创作上《南渡记》与《四世同堂》的一个显著不同。
  又一不同见诸故事的线索与视角。《四世同堂》取材于市民阶层,小羊圈胡同里都是普通人家。自视最高的祁家,房子“没有格局”,“南北房不能相对”,界墙“是碎砖头砌的”且“塌倒过两次”,雨季院中积水,“出入都须打赤脚”。《南渡记》完全在另一端。孟樾,大学教授,妻子吕碧初出身名门。明伦大学孟宅“舒适宜人”,连过道门楣悬着的小匾都是“精致”的,“弧形的窗”外有“花园”,家有仆役,餐具考究,菜肴整治极细。第一章第二节那场婚礼,珠光宝气,高尚风雅,嘉宾用法文背诵缪塞的诗,一派北平上流社会风光。后来,孟樾先随明伦大学南下,将妻小暂寄岳父宅第,其位于什刹海香粟斜街,“深门洞,高房脊,檐上有狮、虎、麒麟等兽,气象森严”——也难怪,它“原是张之洞的产业”。吕碧初和孩子们后来就是从这深宅大院告别北平,踏上逃亡之路。
  也就是说,《四世同堂》与《南渡记》同样描写着日据下的北平,故事却处在不同的层面。小羊圈胡同比较“接地气”,孟宅和吕宅的空间相对封闭,这是一个区别。但这绝不意味着,后者对沦陷后北平现实的表现必然比前者隔膜。《四世同堂》里的人物,无疑更丰富多彩、形形色色一些。然而论到人物的遭际和所面临的矛盾,其实反以《南渡记》更尖锐。
  这是由侵略者与被侵略者的特定国情所决定的。日本以弹丸小国入侵幅员辽阔的大国,无论人力上与社会管理的能力上,皆极为不足。武力占领虽然得逞,但当焦点迅速转为对占领地的掌控,侵略者却捉襟见肘,发现唯一可行的便是物色汉奸代理人。八年抗战,汉奸问题所以特别严重和突出,实由此来。无待多言,这种需求将主要从占领地上层阶级求得解决。这也正是《南渡记》于沦陷后北平,所着力表现的内容。从而写到了主动卖身附逆之徒,也写到了试图躲避却在淫威下苟且相从者,还刻画了以死相抗、为国完节的吕清非老人形象。汉奸形象,历来在抗战作品中从不缺乏,哪怕一座小小村落的故事,也总有这种丑类;但问题也就在于通常的表现都止于揭其丑、挞其奸,像《南渡记》这样从内在层面透视其根由的则尚属罕见。作为不同时间地点的写作,各自都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在《南渡记》中,一个重要笔触是对中国共产党及其抗战主张的歌颂,作者将此引为作品主旋律的意识极其鲜明,其党员作家的写作姿态极其鲜明。这在小说中有诸多表现。例如,小说赋予主人公孟樾以思想左倾的进步教授身份,让他在开篇不久,就说出“苏联革命有其成功之经验。是不是社会主义更尊重人才,能发挥每个人的作用,也能更使人团结”的话,并明确写到他对蒋介石政策充满抵触。又如,第二章第一节特意提到“中国共产党为日军进攻卢沟桥而发的通电”,为全书情节奠定基调,并藉孟樾之口盛赞“这是符合全体中国人的心愿的”。甚至孟樾岳丈吕清非老人也有相近的思想倾向,翁婿闲谈,他以“我前半生反对满清,后半生反蒋”一语概括自己一生。而在年轻一代方面,宗璞安排孟樾外甥卫葑作为代表,写他于“七七事变”后投奔根据地、加入中共领导下的抗日革命游击战。凭藉祖孙三代的叙事线索,在时代上覆盖了整个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历史,为中国近现代史标明政治指向,并强烈地表达了作者的政治信念。这都与《四世同堂》构成巨大不同。后者作为写于国统区的作品,没有显出这样的思想高度,时代兴替凿然可鉴。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其他文献
我国的少数民族文学不仅历史悠久,而且也有优秀的作品。从存世文献来看,能够确定属于两汉时期少数民族书面文学的作品共有31篇,分别为《朱鹭》《思悲翁》《艾如张》《上之回》《拥离》《战城南》《巫山高》《上陵》《将进酒》《君马黄》《芳树》《有所思》《雉子班》《圣人出》《上邪》《临高台》《远如期》《石留》《养亲诗》《祭祀诗》《好古乐道诗》《咏谯君黄诗》《伤三贞诗》《巴人歌陈纪山》《巴人为吴资歌》《讽巴郡太守
2012年12月4日,在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的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审议通过了关于“轻车简从”、“厉行勤俭节约”等改进工作作风、密切联系群众的八项规定。又据2013年1月28日新华社报道,习近平总书记在《网民呼吁遏制餐饮环节“舌尖上的浪费”》材料上做出批示,要求厉行节约、反对浪费。在接下来以反对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享乐之风和奢侈之风为核心的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中,倡导节俭、反对浪费也是重要内容
卢仝的《月蚀诗》,是唐诗中一篇奇作,记述的是宪宗元和五年(810年)八月十五的那次月食的整个过程。其中说:“新天子即位五年,岁次庚寅,八月十五夜”,刚开始月亮升起来,“烂银盘从海底出,冰光交贯寒曈曨。”但不久月食发生,“摧环破璧眼看尽,当天一搭如煤炱。磨踪灭迹须臾间,便似万古不可开”。天地一片黑暗。這时候,群星大放光明,“星如撒沙出,争头事光大”;室内的灯光从窗缝里透出来,显得耀眼,“今夜吐焰长如
如何讲好新时代文艺理论学术话语体系构建的故事,一直是近年来文艺学界比较关注的热点话题。随着21世纪以来文化地位和作用的全球性凸显,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在现代化目标诉求中出现了文化复兴的迹象,表现为一方面向着自身的文化传统回归,呈现为貌似“回返”的姿态;一方面立足信息文明特别是数字化技术的广泛应用而属意于文艺新业态,呈现出向前的展望姿态。随之相适应,文艺理论研究也是话语驳杂、各种研究范式轮流登场。伴随对
朱一玄先生(1912—2011)是中国小说史料学大师,他数十年如一日,锐意穷搜,辛勤笔耕,在一个相当贫瘠的基地上筑起一座中国小说史料的“长城”。壹  朱一玄先生是带着辛亥革命的余温呱呱落地的。在近一百年的生命历程中,他横跨了五个时代,从中华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改革开放,朱先生在人生旅途中行走着,成长着,也成熟着,在他身后留下的一道道踪迹,有深有浅,汇聚起来,竟是一部大书。  我们当学生时,先后听
1937年之前,桂林是一座美丽而宁静的小城,清澈、灵秀的漓江缓缓流淌,穿城而过;一座座奇异峭拔的石山默默守护在漓江之畔,静听风声水语。1938年10月,这种宁静被打破了。随着广州、武汉相继沦陷,大批难民避难桂林,大批文化名人也撤退到桂林。小城桂林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喧嚣与热闹。战争是灾难,但如果不是战火的催逼,不会有那么多著名的文化人在1938年到1944年间会聚到桂林,会聚到漓江之畔,他们与桂林的缘
桥,连接着地理空间,也连接着心灵空间。  在路遥的经典小说《人生》中,那座架在清朗朗的大马河上的石桥,是黄土高原的城乡交叉点,连接着黄土高原上的农民与市民驿动的心,也联通着刘巧珍和高加林这两颗年轻炽热的心。路遥虽然坚持现实主义写作风格,但在《人生》中却流露着浓郁的浪漫主义情怀,大马河石桥即是《人生》这幅城乡交叉图景的浪漫意象。巧珍与加林的爱恋之花在大马河石桥萌发,在大马河石桥盛开,也在大马河石桥凋
壹  2005年9月5日,我作为中国内蒙古作家艺术家考察团的一员,来到了浪漫之都巴黎。记得那天,我慕名走进塞纳河左岸普罗科佩咖啡馆,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寻找到那张椅背镶嵌有海明威铜牌的坐椅。我久久凝视,又把目光投向窗外:塞纳河左岸,一个在万里之遥的科尔沁草原,我曾魂牵梦萦的地方。今天,我来了。  也就在那一刻,我一闪念:是不是该为巴黎写一点东西了?转而一想,又有点可笑,半个多月的旅欧行程,在巴黎仅
人们一想到杜甫,眼前就会浮现一个干瘦的小老头,满脸褶子,沟壑纵横,旁边是一匹同样枯瘦的小毛驴。杜甫在中年之后,染上风湿、糖尿病、肺炎等慢性疾病,身材干瘦,头童齿豁,两眼昏瞀,面相格外显老。杜诗似也老气横秋。  杜甫最擅写秋,以致春天在他的笔下,有时也写得像秋。如《春望》,意味便有若《秋兴》;《江南逢李龟年》,写春暮犹似迟秋,满幅苍凉,意兴阑珊。这不免令人遐想,如果没有秋天,没有深秋的风急天高,渚清
这样去深入讨论“义利之辨”,不是咬文嚼字,坐而论道。其现实意义,正如张其成先生所言,实质上关系到在今天,先义后利、以义取利,如何才能真正“成为全民的价值观,成为全民的道德规范。尤其是企业家更要树立这一价值观”。而“所谓树立价值观就是要真正成为一种信仰”,不仅仅是一种主流价值导向,一种高大上的榜样,一种理直气壮的要求,一种光明正大的向往。  如邓小平同志所说,“自从实行对外开放和对内搞活经济两个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