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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山水小镇，背靠一座小山，面前就是京杭大运河，而长江就在不远处。小镇风景迷人，小山脚下碧波荡漾的映月湖，湖畔线条柔美的草地与点缀其间的房屋，靛蓝的天空既在盈润小巧的映月湖里又在宽广绵长的运河里。运河沿岸的刺槐垂柳深绿浅绿交相辉映，如同一幅幅让人赏心悦目的田园风景画。“即便是省城美术馆里悬挂的那些价值连城的画也比不上这儿。”当地人都这么骄傲地说。小北听了就不住地点头。
小北是从省城来的。每年，他都会来这个小镇和外公住上一段时间。
外公的家在映月湖边，天气晴朗的时候，坐在前院的走廊上可以清楚地看见水里鱼儿吐出的泡泡，年幼时的小北会跟着它们一块儿一翕一合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那时外公就坐在屋里，一面听着窗外小北的咕嘟声，一面检查小北刚写好的大字。
十岁那一年，小北在外公的书架上偶然翻到一本书，写一个男孩只愿意住在树上的故事。小北也跃跃欲试起来，出去捉了一只独角仙的工夫就圈定了湖边一棵大树，随即丢开手里的扑虫网，四处找起了木板，想要在树上搭建个小木屋。一连几天小北乐此不疲，敲钉子时敲到了手都没有哭。看他忙得起劲，外公也会来帮忙。外公告诉小北，他小时候也曾想当木匠，但是木匠听起来不够有理想，后来他在办公楼里坐了几十年，现在他退休了，沾了小北的光有了理由来摸这些木匠工具了。他抡锤子时，小北欢喜的样子让外公觉得自己的手艺真的很不错。
树屋建成之后引来了很多参观的人，附近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小朋友们都来看过，小北一下子觉得自己真是太了不起了，比考试得了第一还了不起，虽然他考试从来没得过第一。那段时间小北没事就呆在树屋里，看看天空，看看树叶，看看飞过的鸟，看看来看他的人。那一年小北回城的时候心里最记挂的就是他的树屋了。
外公家里还有一样东西是小北一直念念不忘的。自从记事以来，他便喜欢外公收藏的一个青花瓷瓶。那瓶子被外公放在多宝格的最上一层，每每辛勤擦拭，平时绝不让人碰。小时候的小北够不到，只能抬头仰望。听外公说这是不知多少代之前的先祖留下的传家之宝，小小北就站在高高的柜格下面，抬头注目，看见瓶身上大片大片的田田荷叶，叶间小船上人的背影，船边星星点点几点莲影，竟在青白底色之中，透出隐隐的殷红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上初中的时候，小北身材忽然拔高，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甚至触到那个瓶子。外公就把每天擦拭的工作交给了他。
小北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极为欣喜的。拿着软软的棉布，轻轻擦拭，才发现那莲花之中的殷红竟是真的，除了天青还用了朱砂，在每片花瓣的尖端轻轻点染，宛如神来之笔。小北禁不住想像那船上的人为什么是个背影？他的正面会是什么样的？是谁画了他？制作了这个瓷瓶的人吧。这个人又是什么样的？他描摹这背影的时候心里会想些什么？他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瓷瓶？他有着什么样的故事？他年幼时是否一样贪玩，年少时是否怀有不欲人知的梦想，年老时是否像自己的外公一样喜欢望着远方发呆？小北想着想着就出神起来，仿佛经历了别样的人生。连着几天都是这般。
后来小北终于忍不住问外公，会不会有人看着我们，想像着我们？
你指什么？外公放下手里的书望着小北，觉得自己的外孙颇有意思。
我是说，我们以为这里是个小镇，但其实这里不过是哪幅画上的景象，我们都是那些画里人物，不知谁画出来的，如果是国画的话，我们还只是给这里的山水做陪衬的。啊呀呀，真是不爽！说不定这时候就有人指着我们俩说：“看，这是一对祖孙，他们可能在干吗干吗……”
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外公问。
小北说了他因为那青花瓷瓶浮想联翩的事情。
外公想了想说，有可能哦。又说，不知我们是挂在谁家的墙上。
唔，我们会是谁笔下的人物呢？小北又出神了。
外公想着该做饭了，合上书起身，在呆呆的小北头上轻抚一下，觉得自己的外孙真是颇能想像。
小北也很喜欢外公的书房。外公喜欢睡前让小北给他念一段书，随手在书架上抽一本，随便翻到哪一页，从第一眼看见的那一个段落开始。小北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给外公念的是这些——
就这样，阁下，他们把尼罗河水流量的大小
忠实地记录在金字塔里；他们知道
水量的多少，会迎来歉收或者丰饶
尼罗河水涨得越高
它给予的希望越大，当它退下了，播种人
在留下的沃泥上撒下他的谷粒。
再不久之后，就可以收割了
……
莎士比亚《安东尼和克利奥帕特拉》第二幕中的一段。小北还记得那个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驾驶着最轻型的飞机，从尼罗河的河谷上飞过，下面有犀牛、河马，还有纸莎草；他飞过大瀑布，涡流的泡沫扬到他脸上；他飞得比鸟还要低——那种鸟，外公说过的，尼罗河的圣鸟，叫做“鹮”——它有漂亮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醒来后小北还在想，今天会念哪一本书的哪一段，晚上又会做什么样的梦……
可是外公走了。那么突然。
离开这个小镇的那一天，小北仔仔细细地擦拭了那个青花瓷瓶，心里有些羡慕船上的那个背影。如果这个小镇真的是挂在哪家墙上的一幅画，外公就不会不见了。
湖畔那棵树上的小木屋还在，虽然很旧了，小北也早已经爬不进那个小门了，可是它还好好的，看上去也很结实。
小北爬上树摘了一枚叶子夹在准备带走的那本《莎士比亚戏剧选》里，就让树叶和书中的格言一起，永远保留在书页中间，就像一张明信片；它上面写着什么，无人知晓。
小北是从省城来的。每年，他都会来这个小镇和外公住上一段时间。
外公的家在映月湖边，天气晴朗的时候，坐在前院的走廊上可以清楚地看见水里鱼儿吐出的泡泡，年幼时的小北会跟着它们一块儿一翕一合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那时外公就坐在屋里，一面听着窗外小北的咕嘟声，一面检查小北刚写好的大字。
十岁那一年，小北在外公的书架上偶然翻到一本书，写一个男孩只愿意住在树上的故事。小北也跃跃欲试起来，出去捉了一只独角仙的工夫就圈定了湖边一棵大树，随即丢开手里的扑虫网，四处找起了木板，想要在树上搭建个小木屋。一连几天小北乐此不疲，敲钉子时敲到了手都没有哭。看他忙得起劲，外公也会来帮忙。外公告诉小北，他小时候也曾想当木匠，但是木匠听起来不够有理想，后来他在办公楼里坐了几十年，现在他退休了，沾了小北的光有了理由来摸这些木匠工具了。他抡锤子时，小北欢喜的样子让外公觉得自己的手艺真的很不错。
树屋建成之后引来了很多参观的人，附近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小朋友们都来看过，小北一下子觉得自己真是太了不起了，比考试得了第一还了不起，虽然他考试从来没得过第一。那段时间小北没事就呆在树屋里，看看天空，看看树叶，看看飞过的鸟，看看来看他的人。那一年小北回城的时候心里最记挂的就是他的树屋了。
外公家里还有一样东西是小北一直念念不忘的。自从记事以来，他便喜欢外公收藏的一个青花瓷瓶。那瓶子被外公放在多宝格的最上一层，每每辛勤擦拭，平时绝不让人碰。小时候的小北够不到，只能抬头仰望。听外公说这是不知多少代之前的先祖留下的传家之宝，小小北就站在高高的柜格下面，抬头注目，看见瓶身上大片大片的田田荷叶，叶间小船上人的背影，船边星星点点几点莲影，竟在青白底色之中，透出隐隐的殷红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上初中的时候，小北身材忽然拔高，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甚至触到那个瓶子。外公就把每天擦拭的工作交给了他。
小北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极为欣喜的。拿着软软的棉布，轻轻擦拭，才发现那莲花之中的殷红竟是真的，除了天青还用了朱砂，在每片花瓣的尖端轻轻点染，宛如神来之笔。小北禁不住想像那船上的人为什么是个背影？他的正面会是什么样的？是谁画了他？制作了这个瓷瓶的人吧。这个人又是什么样的？他描摹这背影的时候心里会想些什么？他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瓷瓶？他有着什么样的故事？他年幼时是否一样贪玩，年少时是否怀有不欲人知的梦想，年老时是否像自己的外公一样喜欢望着远方发呆？小北想着想着就出神起来，仿佛经历了别样的人生。连着几天都是这般。
后来小北终于忍不住问外公，会不会有人看着我们，想像着我们？
你指什么？外公放下手里的书望着小北，觉得自己的外孙颇有意思。
我是说，我们以为这里是个小镇，但其实这里不过是哪幅画上的景象，我们都是那些画里人物，不知谁画出来的，如果是国画的话，我们还只是给这里的山水做陪衬的。啊呀呀，真是不爽！说不定这时候就有人指着我们俩说：“看，这是一对祖孙，他们可能在干吗干吗……”
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外公问。
小北说了他因为那青花瓷瓶浮想联翩的事情。
外公想了想说，有可能哦。又说，不知我们是挂在谁家的墙上。
唔，我们会是谁笔下的人物呢？小北又出神了。
外公想着该做饭了，合上书起身，在呆呆的小北头上轻抚一下，觉得自己的外孙真是颇能想像。
小北也很喜欢外公的书房。外公喜欢睡前让小北给他念一段书，随手在书架上抽一本，随便翻到哪一页，从第一眼看见的那一个段落开始。小北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给外公念的是这些——
就这样，阁下，他们把尼罗河水流量的大小
忠实地记录在金字塔里；他们知道
水量的多少，会迎来歉收或者丰饶
尼罗河水涨得越高
它给予的希望越大，当它退下了，播种人
在留下的沃泥上撒下他的谷粒。
再不久之后，就可以收割了
……
莎士比亚《安东尼和克利奥帕特拉》第二幕中的一段。小北还记得那个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驾驶着最轻型的飞机，从尼罗河的河谷上飞过，下面有犀牛、河马，还有纸莎草；他飞过大瀑布，涡流的泡沫扬到他脸上；他飞得比鸟还要低——那种鸟，外公说过的，尼罗河的圣鸟，叫做“鹮”——它有漂亮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醒来后小北还在想，今天会念哪一本书的哪一段，晚上又会做什么样的梦……
可是外公走了。那么突然。
离开这个小镇的那一天，小北仔仔细细地擦拭了那个青花瓷瓶，心里有些羡慕船上的那个背影。如果这个小镇真的是挂在哪家墙上的一幅画，外公就不会不见了。
湖畔那棵树上的小木屋还在，虽然很旧了，小北也早已经爬不进那个小门了，可是它还好好的，看上去也很结实。
小北爬上树摘了一枚叶子夹在准备带走的那本《莎士比亚戏剧选》里，就让树叶和书中的格言一起，永远保留在书页中间，就像一张明信片；它上面写着什么，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