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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座南方城市给人的感觉特别热,太阳像下毒似的,把大地烤得热浪滔天。即使坐在风扇下面,还嫌热。对于热的感受,没有人比天亮体会更深了。天亮是快递员,上午送件,下午收件,整天跟着太阳跑。天亮来南方打工10多年了,他认为这里仿佛是没有冬季的。
天亮刚接手同富裕小区这一带,他工作的快递公司在漂泊大道上,距同富裕小区不过十几站路,骑自行车也就半个小时。不过,天亮要跑一个上午。送快件不是逛大街,大街小巷都要跑,还要上楼下楼,把快件送到客户手中。天亮不怕上楼,最怕的是气喘吁吁爬到楼上却找不到人。这种情况他碰多了,地址不详的,家里没人的,电话不通的……他觉得自己的腿就是狗腿,不知要跑多少冤枉路。
太阳爬上楼顶时,天亮进了同富裕小区送一件小包裹。包裹很轻,写着:红茶。天亮没喝过红茶,他舔舔干燥的嘴唇,把包裹放在鼻底下闻了闻。
上了五楼,天亮按了半天门铃,屋里没有一点动静。天亮把包裹翻过来,没找着收件人的电话号码,却发现了一个问题,发件地址是漂泊大道的葫芦大厦,收件地址是同富裕小区4号楼502室,两地相距不过几公里,这么近的路,骑车也就半小时,何必快递呢?天亮摇摇头:城里人真他阿妈的懒虫!
没有人开门,也没有留电话,天亮白跑了一趟。
下了楼,天亮先去别处派送快件。包里还有十几个包裹,上午送完了,下午就可以多歇一会儿。午后的太阳更加火辣,令人呼吸都困难。天亮把车子踏得飞快。天亮转到哪儿,太阳追到哪儿,等天亮把十几个包裹送完了,太阳已追到了他的头顶上。
天亮全身湿透了,肚子里像养了只蛤蟆,咕咕地叫,可是,他还不能回去吃饭,便又返回同富裕小区,往五楼爬。
这次总算没有白跑,按了门铃,屋里便有动静了。门开了,露出一张年轻女人的脸。您的包裹。天亮说。
女人并不感到意外,也没接包裹,转身对屋里喊:阿妈,阿炳寄红茶回来了!
屋里没有动静。女人笑了笑,说:老太太耳背,得用高音喇叭。然后双手卷成喇叭状,提高音量,又喊:阿妈……喊了几声,终于把一个精瘦的老太太喊了出来。老太太颤巍巍地走进客厅,坐到沙发上。客厅没有窗户,有点暗。女人说:阿妈,阿炳给您寄红茶了。
这个不孝的东西,就知道寄红茶,就不知道回来看看。老太太非但不高兴,还瘪着嘴骂起来:阿妈不要了,媳妇也不要了!
天亮不明白老太太在骂谁,就一直捧着包裹,瞅着年轻女人。
女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有几分动人。年轻女人从天亮手里接过包裹,递给老太太。老太太赶忙撕包裹,双手瘦弱无力,撕不动。年轻女人赶紧上前帮忙,一时也没撕开。
天亮说:我来。就进了屋,撕开了包裹,说:阿姨,是几盒红茶。
一抬头,老太太正眯着老眼打量他,突然说:阿琢,你回来了?你啥时回来的?
天亮被问得莫名其妙,盯着老太太芝麻饼似的枯脸。
年轻女人也怔住了,盯着天亮。
老太太又对天亮说:阿炳咋没回来?
年轻女人迅速向天亮抛了个眼色,叫了起来:啊呀,阿琢,果然是你呀?瞧我这眼力,还不如阿妈呢,我咋就没认出你来呢?女人的语气有些虚张声势。
老太太笑了,说:我是看着阿琢长大的。又对天亮说:你小时候和阿炳成天在一起玩,后来阿炳去了无锡,还是离不开你,才把你也叫了去。你们两伙伴比亲兄弟还亲呢。
对对对。年轻女人说,阿琢啊,你啥时从无锡回来的?边说边朝天亮使眼色。
天亮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这家人唱的哪出戏,见年轻女人总朝自己挤眉弄眼的,便应付道:哦,我刚回来,刚回来。
老太太又说:阿炳咋没回来?
天亮答不上来,又看向年轻女人。年轻女人朝天亮动了动红唇,天亮明白了,说:阿炳太忙,暂时回不来。
老太太叹息道:儿子忙,女儿也忙,要不是阿欢,我这把老骨头早散了。
年轻女人抿了抿嘴唇,说:阿炳工作忙嘛,这不,让阿琢看您来了。
老太太抓了把红茶,扔进壶里,倒进开水泡了一会儿,给天亮斟了一小杯,说:阿琢啊,天气这么热,喝杯红茶润润嗓子。
天亮看着小杯里的茶水,红黄红黄的,不像绿茶那么清澈。茶叶色泽黑润,嫩牙细小,一片一片的。天亮说:阿姨,我没喝过红茶。
老太太一愣,说:你在无锡呆两三年了,没喝过红茶?
年轻女人解释道:阿琢的意思是,他没喝惯红茶。
老太太哦了一声,说:这种红茶不比别的红茶,是个好东西。阿炳说的,这红茶能暖胃,能调经活血,冬天喝这红茶,还能暖身养气呢。阿琢啊,你一定要喝。阿欢,你快去弄饭,让阿琢吃了饭再走。
天亮赶紧摆手,说:谢谢阿姨,我还有急事。说完一口喝了红茶,像喝了止咳糖浆似的,苦着脸说:阿姨,我有空再来看您。便匆匆告辞了。
天亮干快递快十年了,还是第一次碰上今天这事。老太太人老眼花也就罢了,那个叫阿欢的女人也跟着起哄,还让自己配合她。不过,这家人确实不错,不像别的城里人,总瞧不起打工的,称他们是捞仔,或北佬,看他们的眼神带着鄙夷。
二
天亮每天都去同富裕小区一带,一进小区,就想起502房的老太太和阿欢。
一个月之后,天亮和她们见面的机会又来了,阿欢家又有速递包裹,还是红茶,还是从葫芦大厦寄来的。葫芦大厦离快递公司不远,骑车几分钟就到。天亮特地把车子绕了过去,在葫芦大厦楼前停下,仰头望了望,有十四五层吧,阳光很刺眼,天亮数着数着就数乱了。
天亮还是选在午饭时去了阿欢家,去早了没用,老太太耳背,听不到门铃。天亮把其他快件都送完了,才去阿欢家,一按门铃,门就开了。
阿欢系着围裙,手里湿漉漉的,像是在切菜。阿欢见是天亮,笑着说,你来了。接着,她就向里屋大声喊:阿妈,阿琢看您来了!阿妈……连续喊几声,老太太出来了,见到天亮,像见到儿子似的。
老太太说:阿琢啊,这么快又回来了?阿炳呢?
天亮嘴唇动了动,又不会回答了。
阿欢说:阿妈,阿琢现在跑业务,每个月都能回来一次,阿炳就让他顺便把红茶给您捎回来了。又转头问天亮,是吧,阿琢?
天亮不像上次那么笨拙了,点头说:是是是,阿炳让我向你们问好呢。
天亮在沙发上坐下。老太太要泡茶,天亮赶紧抢了过来,抓一把红茶放在壶里,再倒上开水,泡了一会儿,给老太太斟了一杯,说:阿姨,您喝茶。
老太太喝了茶,对阿欢说:阿琢这孩子,出去了一趟,比以前懂事多了。小时候他可调皮了,经常和阿炳打架。
老太太说了许多阿琢小时候的事,听得天亮一头雾水。
天亮只是嗯嗯啊啊地应和着,偶尔插一句:我那时小,不懂事。
是啊是啊,阿欢说,阿炳以前常对我提起阿琢和他小时候的事,说阿琢可淘气了。
老太太说:阿欢,你快去做饭吧,今天阿琢在这儿吃饭。
天亮说:阿姨,我不在这儿吃了,媳妇在家等我呢。
老太太吃了一惊,说:你结婚了?咋没请阿姨喝喜酒呢?
阿欢急忙说:阿妈,阿琢是在无锡结婚,在老家没摆喜宴。
天亮擦了擦额头的汗,说:是啊是啊,我在无锡结婚。
天亮还是喝不惯红茶,看着红茶就皱眉头。红茶的颜色跟啤酒似的,像过夜的尿。天亮把茶水含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红茶的味道怪怪的,不苦,不香,甜不拉叽的,像淡淡的糖水。
老太太咯咯咯地笑了,说:红茶就这味道,喝了对身体好,我喝十几年了,离不开红茶了。
天亮皱着眉头,把茶咽了下去。老太太又给天亮续上水。
阿欢说:阿妈,阿琢喝不惯红茶,就别让他喝了。天亮趁机站了起来,说:阿姨,我要回去了,媳妇在家等我呢。
老太太说:好好好,以后你回来了,就过来陪阿姨喝喝茶,说说话,啥时把你媳妇也带来给我看看。
那天早上,天亮在漂泊大道上遇见了阿欢。阿欢穿白色短袖衫,黑边短裙,看上去很优雅。天亮和阿欢打了声招呼。阿欢骑在车上,愣了一下,差点从天亮身边骑了过去,回过神后,才从车上下来,笑盈盈地说:阿琢,早上好!
天亮说:我不叫阿琢,我叫天亮。
天亮?阿欢一怔,忍不住笑了,说:瞧我,还真把你当成阿琢了。
天亮问:阿琢是谁?
阿欢说:阿琢是阿炳的好朋友,和你长得差不多。阿炳大学毕业后分配去了无锡,就把阿琢也弄过去了。
天亮说:阿炳咋没把你也弄过去呢?
阿欢说:我婆婆的身体一直不好,耳背眼花,阿炳不放心,让我留下来照顾婆婆。谁知道,阿炳……唉!阿欢低下头。
阿炳他……看阿欢脸色阴沉下来,又想到老太太总是问自己阿炳的事,天亮感到不对劲,不好追问了。
沉默了一会儿,阿欢抬起头,眼里蒙了一层水波,她抽噎着说:阿炳没了,阿琢也没了。
天亮吓了一跳。
阿欢说,她和阿炳是大学同学,相爱了三年,前年结婚。阿炳毕业后被无锡一家机关单位录用。阿琢跟着也去了无锡。去年底,两人出差去上海,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车子飞了出去,这对好兄弟相伴上了黄泉路,成了生死之交。
阿欢忍不住哭出声来,掏出纸巾捂在脸上:本来,我们想去无锡买房定居,把老太太也接过去的,唉!
天亮用衣袖在脸上抹了一把。
阿炳的事,婆婆还不知道呢,我们不敢告诉她。阿欢说,婆婆的胃一直不好,前段时间又查出了胃癌,我们便不敢说阿炳出事了。阿炳的姐姐弟弟都求我留下来伺奉婆婆,别让婆婆看出什么问题。其实,即使他们不求我,我暂时也不会离开,虽然丈夫不在了,但孝敬婆婆是做媳妇的责任,况且,我们有深厚的感情。
天亮说:阿姨是个好人,你也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阿欢说:阿炳在时,每个月都给婆婆寄宜兴红茶,说红茶能祛寒暖胃。婆婆喝红茶上了瘾,把红茶当成保健品了,胃痛发作时,不吃药不打针,就喝红茶。家里来了亲朋好友,她都用红茶招待,一抓就是小半把。婆婆哪里知道,阿炳再也不能寄红茶给她了,那些红茶都是我寄的。这里的人大多喝绿茶,不怎么爱喝红茶,我找了许多商场,红茶倒是有,但不是婆婆喜欢的牌子。买别的红茶,婆婆马上就品出味道来了。后来,我同事去无锡出差,给我带了20盒宜兴红茶。我每月往家里寄4盒,对婆婆说是阿炳寄回来的。现在,我那里只剩4盒红茶了。
天亮说: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阿姨迟早会怀疑的。
婆婆每天盼着见上儿子一面,我们都编着理由糊弄她。刚开始她还理解,现在不行了,天天唠叨,骂阿炳不孝。幸亏你来了,她把你当成了阿琢。每次你走后,婆婆就说阿琢这孩子比小时候懂事多了,比阿炳还懂事呢。婆婆看到你,就像看到了阿炳。所以,阿亮哥,请你帮帮这个忙,继续做阿琢,有空上来和我婆婆说说话,把这出戏唱下去。算我求你了,我可以付你工钱。阿欢声音哽噎。
天亮没有马上答应阿欢,一时拿不定主意。
你回家和你媳妇商量商量吧。阿欢说,我就在葫芦大厦上班,在十二楼的一家装饰公司做会计,你随时可以找我。阿欢把手机号码给了天亮,又要了天亮的号码。
天亮说:我没有媳妇,我媳妇早跑了。
阿欢一惊,说:那天你不是说你媳妇在家等你吃饭吗?
天亮笑了笑:找了个借口嘛。我南下打工,我媳妇在老家跟一个返乡摆阔的大款跑了。
你也真不容易呀。阿欢说,这事你考虑考虑吧,也别为难自己。
回到家,天亮躺在床上琢磨:阿欢心眼儿真好,阿炳没了,她和婆家的关系本该解体了,可阿欢对婆婆还是那么好。阿姨也好,骂儿子不回来看自己,其实是气儿子不回来看媳妇。我得帮帮阿欢。天亮东扯葫芦西扯瓢地琢磨了大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两天后,天亮一早就守在葫芦大厦的楼下等阿欢。7点50分,阿欢来了。天亮说:我想好了,我尽量配合你去陪阿姨。不过,我在快递公司打工,平时要收件派件,只能抽空去。
阿欢连声道谢后说:那当然。这样吧,我每月付你500元,补偿你的损失。
天亮忽然生气了,说:把我当什么人了?你要这样,我就不去了。说完掉头就走。
阿欢看着天亮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头一热,压抑已久的沉痛舒缓了许多。
三
天亮依旧在这个城市的街头巷尾穿梭,不同的是,他不再像以往那样纯粹送快件,还一边搜寻茶叶店。有一条街集中开了许多家茶叶店,家家都摆着各式各样的茶具和各地的茶叶,偏偏就没有宜兴红茶。天亮对茶叶店老板说,我想买宜兴红茶,能帮我进点么?老板摇摇头,说,这里的人很少喝红茶,就指望你一个顾客,不亏死我了?天亮又询问了另一家,老板还是摇头。天亮找了十几家,老板的头一个个摇得像抽筋似的。
最后,天亮在一条小巷子里看到一家茶叶店,有卖茉莉花茶。天亮知道,那首《茉莉花》是江苏民歌,想必茉莉花茶也是江苏的,一问,那个老板的茶叶果然从苏州进的货。老板说,苏州人特爱喝宜兴红茶。老板说话软绵绵的,跟宜兴红茶一个味儿。天亮说:我要宜兴红茶。
老板问:你要多少?
天亮说:每月4盒。
老板笑了,说:一盒红茶才35块钱,一月4盒,我能赚几个钱?
天亮说:我是为了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买的。然后大概说了老人的情况。
咱做个交易,你帮我进红茶,我帮你免费送货。我是做快递的,对送货有经验。天亮说。
老板终于动心了,说:一言为定。
过了几天,红茶到货了,天亮领了4盒送过去给阿欢的婆婆。
这次送茶,天亮和阿欢闹了点不愉快。天亮是下午两点前到阿欢家的,他怕去早了影响阿欢休息,去晚了阿欢又上班去了。
1点45分,天亮按了门铃。阿欢开了门,愣住了,没有大呼小叫地喊阿妈,而是问天亮:你这红茶哪来的?多少钱?
天亮说:你别问。
阿欢板着脸说:不行,红茶的钱我一定要给。
天亮二话不说,把红茶扔在她手里就走了。
天亮觉得自己态度不好,过意不去,第二天同样时间,又去了一趟阿欢家。
阿欢开了门,没提钱的事。天亮进了屋。阿欢叫婆婆出来,说:阿琢,你陪阿妈聊吧,我上班了。然后就关门走了。
天亮陪老太太坐在沙发上。老太太说:阿琢啊,你说阿炳咋这么忙呢?他不想我,难道不想阿欢吗?看阿欢一人忙里忙外,晚上独守空房,我这心里老觉得对不住人家,我们孙家对不住人家啊!老太太吸了吸鼻子,嗓子嘶哑。
天亮说:阿姨,阿炳也想回来看望您和阿欢,实在是走不开啊。每次我回来,他都让我捎红茶,还再三交待,要我问问您和阿欢过得好不好。阿炳是公务员,端的是国家饭碗,哪能说回就回呢?
水开了,天亮倒了些红茶进壶里。老太太说:少了少了,味太淡。又抓了小半把扔进壶里,我喝浓茶。红茶对人体好,越浓越好。
天亮给老太太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也满上一杯。老太太喝了,天亮又续上。老太太眉开眼笑地说:阿琢变得越来越懂事了,阿炳都没你这么孝顺呢。
天亮说:阿姨,我是阿炳的兄弟,阿炳不能回来,您也就当我是您儿子吧。
老太太笑得眼睛都眯住了,说:好好好,你是我儿子,是我的好儿子,比阿炳好,比阿烽更好。
两人正聊着,门开了,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男孩径直走进来。
天亮很诧异。
小男孩扑过来,说:奶奶,我想你!
老太太在小男孩脸上亲了一口,对天亮说:这是我孙子,阿炳的孩子。
天亮在男孩头上摸了一把,故作惊讶地说:长这么大了?
老太太又指了指女人说:这是阿冉,还记得吗?又对阿冉说:阿冉,记得阿琢吗?他小时候经常和你们在一起玩的。
阿冉狐疑地看着天亮,生硬地说:阿琢?你是阿琢?你不是和阿炳……她突然捂住嘴巴。
天亮知道阿冉后面想说的话,是的,阿冉知道阿琢跟阿炳是一起出车祸死了的。为了不让这个家里的这两个女人看出破绽来,天亮起身对老太太说:阿姨,我有事先告辞了,改天再来看您。
天亮又对阿冉笑了笑。阿冉冷冷地看着天亮,一声没吭。
路上,天亮心里一直敲着鼓,不知阿冉对他假扮阿琢会有什么看法,阿欢咋解释呀?这时,茶叶店老板来了电话。那老板逮着不花钱的工人,隔三差五让天亮送货。
四
天亮每天早上都去快递公司领快件。他去得很早,然后在漂泊大道上遛达,遛着遛着,就遛到了葫芦大厦的楼下了。有几次,他看见了阿欢。阿欢去上班,看见天亮,就下车和天亮打招呼,聊上几句,都是关于老太太的事,两人总像说不完。渐渐地,阿欢也提前来上班了,两人像约好似的,一见面就说事儿,有时站在路口上,有时沿着漂泊大道走……
这天,阿欢说:婆婆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怕是熬不过这个年关了。
天亮说:阿姨哪能靠红茶治病呢?你得将胃药磨成粉,偷偷倒在红茶里,给她喝下去。
阿欢说:我这人玩不了虚头巴脑的活儿,一玩就心跳,还是你帮我弄,行吧?以后你中午过来,就留在我那儿吃饭。
天亮本想拒绝,却见阿欢脸色冷了下来。阿欢噘着嘴说:你要是不答应,以后就做回天亮,别做阿琢了。天亮勉强答应了下来。再送红茶时,天亮就留下吃饭。
天亮去阿欢家渐渐频繁了,他每天送快件都要路过同富裕小区。到了小区门口,他就想去阿欢家看看。阿欢每次看到天亮,眼睛就亮了。老太太见到天亮也高兴,拉天亮喝茶。有几次,天亮悄悄地将胃药磨成粉倒在壶里。老太太喝了,说:这味道咋不对了呢?
天亮说:可能是自来水有问题。
阿欢打着圆场说:是啊,听说最近水质不太好,有异味,但对人体无害。阿琢,你陪阿妈喝茶,我去做菜。天亮就陪老太太喝茶、聊天。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凝视他们。
老太太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渐渐地不喝红茶了,甚至看到红茶就哭个不停。老太太卧在床上,像一堆干枯的树枝。
阿欢辞了工作,一心伺候老太太。老太太看着她,什么也不说,眼泪直流。有一天,老太太示意阿欢在床边坐下,说:阿欢,我梦见阿炳了。阿炳叮嘱我走之前要照顾好你。
阿欢抓着婆婆的手,说:阿妈,别乱想,您不会有事的。
老太太说:我的身体我知道。阿欢,你喜欢天亮吗?
阿欢愣住了,半晌没回答,然后惊慌地问:您怎么知道天亮?
老太太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说:阿欢,天亮是个好孩子,我一直把他当儿子的。我知道,天亮喜欢你,你要是喜欢他,就嫁给他吧。
阿欢说:阿妈,您别乱想,我是阿炳的妻子呢,是您的儿媳妇。
老太太说:你们都不用再瞒我。那天阿冉过来,我就看出苗头来了,在我的再三追问下,阿冉说了阿炳已经离开人世的事实。再后来,她又告诉了我天亮假扮阿琢的事。难为你们了……你和天亮结婚吧,我已经征得阿冉和阿烽同意,这房子,就留给你们。你把儿子也接回来吧,让天亮做他父亲,我走得安心。
阿欢紧紧地握住婆婆的手,一个劲地哭,为英年早逝的阿炳,更为婆婆精心给自己铺设的另一条幸福之路。
责 编:雪月
题 图:石剑
本栏目下期推出金刀河的《公公“疯”了》——媳妇刚过门,丈夫就外出打工了。她在家尽心服侍公公,颇得村人赞许。然而,在电话中不断向儿子夸奖媳妇的公公时常一转身却端出一碗猪食给村里人看,宣称媳妇虐待自己……是公公真的疯了,还是另有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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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南方城市给人的感觉特别热,太阳像下毒似的,把大地烤得热浪滔天。即使坐在风扇下面,还嫌热。对于热的感受,没有人比天亮体会更深了。天亮是快递员,上午送件,下午收件,整天跟着太阳跑。天亮来南方打工10多年了,他认为这里仿佛是没有冬季的。
天亮刚接手同富裕小区这一带,他工作的快递公司在漂泊大道上,距同富裕小区不过十几站路,骑自行车也就半个小时。不过,天亮要跑一个上午。送快件不是逛大街,大街小巷都要跑,还要上楼下楼,把快件送到客户手中。天亮不怕上楼,最怕的是气喘吁吁爬到楼上却找不到人。这种情况他碰多了,地址不详的,家里没人的,电话不通的……他觉得自己的腿就是狗腿,不知要跑多少冤枉路。
太阳爬上楼顶时,天亮进了同富裕小区送一件小包裹。包裹很轻,写着:红茶。天亮没喝过红茶,他舔舔干燥的嘴唇,把包裹放在鼻底下闻了闻。
上了五楼,天亮按了半天门铃,屋里没有一点动静。天亮把包裹翻过来,没找着收件人的电话号码,却发现了一个问题,发件地址是漂泊大道的葫芦大厦,收件地址是同富裕小区4号楼502室,两地相距不过几公里,这么近的路,骑车也就半小时,何必快递呢?天亮摇摇头:城里人真他阿妈的懒虫!
没有人开门,也没有留电话,天亮白跑了一趟。
下了楼,天亮先去别处派送快件。包里还有十几个包裹,上午送完了,下午就可以多歇一会儿。午后的太阳更加火辣,令人呼吸都困难。天亮把车子踏得飞快。天亮转到哪儿,太阳追到哪儿,等天亮把十几个包裹送完了,太阳已追到了他的头顶上。
天亮全身湿透了,肚子里像养了只蛤蟆,咕咕地叫,可是,他还不能回去吃饭,便又返回同富裕小区,往五楼爬。
这次总算没有白跑,按了门铃,屋里便有动静了。门开了,露出一张年轻女人的脸。您的包裹。天亮说。
女人并不感到意外,也没接包裹,转身对屋里喊:阿妈,阿炳寄红茶回来了!
屋里没有动静。女人笑了笑,说:老太太耳背,得用高音喇叭。然后双手卷成喇叭状,提高音量,又喊:阿妈……喊了几声,终于把一个精瘦的老太太喊了出来。老太太颤巍巍地走进客厅,坐到沙发上。客厅没有窗户,有点暗。女人说:阿妈,阿炳给您寄红茶了。
这个不孝的东西,就知道寄红茶,就不知道回来看看。老太太非但不高兴,还瘪着嘴骂起来:阿妈不要了,媳妇也不要了!
天亮不明白老太太在骂谁,就一直捧着包裹,瞅着年轻女人。
女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有几分动人。年轻女人从天亮手里接过包裹,递给老太太。老太太赶忙撕包裹,双手瘦弱无力,撕不动。年轻女人赶紧上前帮忙,一时也没撕开。
天亮说:我来。就进了屋,撕开了包裹,说:阿姨,是几盒红茶。
一抬头,老太太正眯着老眼打量他,突然说:阿琢,你回来了?你啥时回来的?
天亮被问得莫名其妙,盯着老太太芝麻饼似的枯脸。
年轻女人也怔住了,盯着天亮。
老太太又对天亮说:阿炳咋没回来?
年轻女人迅速向天亮抛了个眼色,叫了起来:啊呀,阿琢,果然是你呀?瞧我这眼力,还不如阿妈呢,我咋就没认出你来呢?女人的语气有些虚张声势。
老太太笑了,说:我是看着阿琢长大的。又对天亮说:你小时候和阿炳成天在一起玩,后来阿炳去了无锡,还是离不开你,才把你也叫了去。你们两伙伴比亲兄弟还亲呢。
对对对。年轻女人说,阿琢啊,你啥时从无锡回来的?边说边朝天亮使眼色。
天亮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这家人唱的哪出戏,见年轻女人总朝自己挤眉弄眼的,便应付道:哦,我刚回来,刚回来。
老太太又说:阿炳咋没回来?
天亮答不上来,又看向年轻女人。年轻女人朝天亮动了动红唇,天亮明白了,说:阿炳太忙,暂时回不来。
老太太叹息道:儿子忙,女儿也忙,要不是阿欢,我这把老骨头早散了。
年轻女人抿了抿嘴唇,说:阿炳工作忙嘛,这不,让阿琢看您来了。
老太太抓了把红茶,扔进壶里,倒进开水泡了一会儿,给天亮斟了一小杯,说:阿琢啊,天气这么热,喝杯红茶润润嗓子。
天亮看着小杯里的茶水,红黄红黄的,不像绿茶那么清澈。茶叶色泽黑润,嫩牙细小,一片一片的。天亮说:阿姨,我没喝过红茶。
老太太一愣,说:你在无锡呆两三年了,没喝过红茶?
年轻女人解释道:阿琢的意思是,他没喝惯红茶。
老太太哦了一声,说:这种红茶不比别的红茶,是个好东西。阿炳说的,这红茶能暖胃,能调经活血,冬天喝这红茶,还能暖身养气呢。阿琢啊,你一定要喝。阿欢,你快去弄饭,让阿琢吃了饭再走。
天亮赶紧摆手,说:谢谢阿姨,我还有急事。说完一口喝了红茶,像喝了止咳糖浆似的,苦着脸说:阿姨,我有空再来看您。便匆匆告辞了。
天亮干快递快十年了,还是第一次碰上今天这事。老太太人老眼花也就罢了,那个叫阿欢的女人也跟着起哄,还让自己配合她。不过,这家人确实不错,不像别的城里人,总瞧不起打工的,称他们是捞仔,或北佬,看他们的眼神带着鄙夷。
二
天亮每天都去同富裕小区一带,一进小区,就想起502房的老太太和阿欢。
一个月之后,天亮和她们见面的机会又来了,阿欢家又有速递包裹,还是红茶,还是从葫芦大厦寄来的。葫芦大厦离快递公司不远,骑车几分钟就到。天亮特地把车子绕了过去,在葫芦大厦楼前停下,仰头望了望,有十四五层吧,阳光很刺眼,天亮数着数着就数乱了。
天亮还是选在午饭时去了阿欢家,去早了没用,老太太耳背,听不到门铃。天亮把其他快件都送完了,才去阿欢家,一按门铃,门就开了。
阿欢系着围裙,手里湿漉漉的,像是在切菜。阿欢见是天亮,笑着说,你来了。接着,她就向里屋大声喊:阿妈,阿琢看您来了!阿妈……连续喊几声,老太太出来了,见到天亮,像见到儿子似的。
老太太说:阿琢啊,这么快又回来了?阿炳呢?
天亮嘴唇动了动,又不会回答了。
阿欢说:阿妈,阿琢现在跑业务,每个月都能回来一次,阿炳就让他顺便把红茶给您捎回来了。又转头问天亮,是吧,阿琢?
天亮不像上次那么笨拙了,点头说:是是是,阿炳让我向你们问好呢。
天亮在沙发上坐下。老太太要泡茶,天亮赶紧抢了过来,抓一把红茶放在壶里,再倒上开水,泡了一会儿,给老太太斟了一杯,说:阿姨,您喝茶。
老太太喝了茶,对阿欢说:阿琢这孩子,出去了一趟,比以前懂事多了。小时候他可调皮了,经常和阿炳打架。
老太太说了许多阿琢小时候的事,听得天亮一头雾水。
天亮只是嗯嗯啊啊地应和着,偶尔插一句:我那时小,不懂事。
是啊是啊,阿欢说,阿炳以前常对我提起阿琢和他小时候的事,说阿琢可淘气了。
老太太说:阿欢,你快去做饭吧,今天阿琢在这儿吃饭。
天亮说:阿姨,我不在这儿吃了,媳妇在家等我呢。
老太太吃了一惊,说:你结婚了?咋没请阿姨喝喜酒呢?
阿欢急忙说:阿妈,阿琢是在无锡结婚,在老家没摆喜宴。
天亮擦了擦额头的汗,说:是啊是啊,我在无锡结婚。
天亮还是喝不惯红茶,看着红茶就皱眉头。红茶的颜色跟啤酒似的,像过夜的尿。天亮把茶水含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红茶的味道怪怪的,不苦,不香,甜不拉叽的,像淡淡的糖水。
老太太咯咯咯地笑了,说:红茶就这味道,喝了对身体好,我喝十几年了,离不开红茶了。
天亮皱着眉头,把茶咽了下去。老太太又给天亮续上水。
阿欢说:阿妈,阿琢喝不惯红茶,就别让他喝了。天亮趁机站了起来,说:阿姨,我要回去了,媳妇在家等我呢。
老太太说:好好好,以后你回来了,就过来陪阿姨喝喝茶,说说话,啥时把你媳妇也带来给我看看。
那天早上,天亮在漂泊大道上遇见了阿欢。阿欢穿白色短袖衫,黑边短裙,看上去很优雅。天亮和阿欢打了声招呼。阿欢骑在车上,愣了一下,差点从天亮身边骑了过去,回过神后,才从车上下来,笑盈盈地说:阿琢,早上好!
天亮说:我不叫阿琢,我叫天亮。
天亮?阿欢一怔,忍不住笑了,说:瞧我,还真把你当成阿琢了。
天亮问:阿琢是谁?
阿欢说:阿琢是阿炳的好朋友,和你长得差不多。阿炳大学毕业后分配去了无锡,就把阿琢也弄过去了。
天亮说:阿炳咋没把你也弄过去呢?
阿欢说:我婆婆的身体一直不好,耳背眼花,阿炳不放心,让我留下来照顾婆婆。谁知道,阿炳……唉!阿欢低下头。
阿炳他……看阿欢脸色阴沉下来,又想到老太太总是问自己阿炳的事,天亮感到不对劲,不好追问了。
沉默了一会儿,阿欢抬起头,眼里蒙了一层水波,她抽噎着说:阿炳没了,阿琢也没了。
天亮吓了一跳。
阿欢说,她和阿炳是大学同学,相爱了三年,前年结婚。阿炳毕业后被无锡一家机关单位录用。阿琢跟着也去了无锡。去年底,两人出差去上海,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车子飞了出去,这对好兄弟相伴上了黄泉路,成了生死之交。
阿欢忍不住哭出声来,掏出纸巾捂在脸上:本来,我们想去无锡买房定居,把老太太也接过去的,唉!
天亮用衣袖在脸上抹了一把。
阿炳的事,婆婆还不知道呢,我们不敢告诉她。阿欢说,婆婆的胃一直不好,前段时间又查出了胃癌,我们便不敢说阿炳出事了。阿炳的姐姐弟弟都求我留下来伺奉婆婆,别让婆婆看出什么问题。其实,即使他们不求我,我暂时也不会离开,虽然丈夫不在了,但孝敬婆婆是做媳妇的责任,况且,我们有深厚的感情。
天亮说:阿姨是个好人,你也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阿欢说:阿炳在时,每个月都给婆婆寄宜兴红茶,说红茶能祛寒暖胃。婆婆喝红茶上了瘾,把红茶当成保健品了,胃痛发作时,不吃药不打针,就喝红茶。家里来了亲朋好友,她都用红茶招待,一抓就是小半把。婆婆哪里知道,阿炳再也不能寄红茶给她了,那些红茶都是我寄的。这里的人大多喝绿茶,不怎么爱喝红茶,我找了许多商场,红茶倒是有,但不是婆婆喜欢的牌子。买别的红茶,婆婆马上就品出味道来了。后来,我同事去无锡出差,给我带了20盒宜兴红茶。我每月往家里寄4盒,对婆婆说是阿炳寄回来的。现在,我那里只剩4盒红茶了。
天亮说: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阿姨迟早会怀疑的。
婆婆每天盼着见上儿子一面,我们都编着理由糊弄她。刚开始她还理解,现在不行了,天天唠叨,骂阿炳不孝。幸亏你来了,她把你当成了阿琢。每次你走后,婆婆就说阿琢这孩子比小时候懂事多了,比阿炳还懂事呢。婆婆看到你,就像看到了阿炳。所以,阿亮哥,请你帮帮这个忙,继续做阿琢,有空上来和我婆婆说说话,把这出戏唱下去。算我求你了,我可以付你工钱。阿欢声音哽噎。
天亮没有马上答应阿欢,一时拿不定主意。
你回家和你媳妇商量商量吧。阿欢说,我就在葫芦大厦上班,在十二楼的一家装饰公司做会计,你随时可以找我。阿欢把手机号码给了天亮,又要了天亮的号码。
天亮说:我没有媳妇,我媳妇早跑了。
阿欢一惊,说:那天你不是说你媳妇在家等你吃饭吗?
天亮笑了笑:找了个借口嘛。我南下打工,我媳妇在老家跟一个返乡摆阔的大款跑了。
你也真不容易呀。阿欢说,这事你考虑考虑吧,也别为难自己。
回到家,天亮躺在床上琢磨:阿欢心眼儿真好,阿炳没了,她和婆家的关系本该解体了,可阿欢对婆婆还是那么好。阿姨也好,骂儿子不回来看自己,其实是气儿子不回来看媳妇。我得帮帮阿欢。天亮东扯葫芦西扯瓢地琢磨了大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两天后,天亮一早就守在葫芦大厦的楼下等阿欢。7点50分,阿欢来了。天亮说:我想好了,我尽量配合你去陪阿姨。不过,我在快递公司打工,平时要收件派件,只能抽空去。
阿欢连声道谢后说:那当然。这样吧,我每月付你500元,补偿你的损失。
天亮忽然生气了,说:把我当什么人了?你要这样,我就不去了。说完掉头就走。
阿欢看着天亮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头一热,压抑已久的沉痛舒缓了许多。
三
天亮依旧在这个城市的街头巷尾穿梭,不同的是,他不再像以往那样纯粹送快件,还一边搜寻茶叶店。有一条街集中开了许多家茶叶店,家家都摆着各式各样的茶具和各地的茶叶,偏偏就没有宜兴红茶。天亮对茶叶店老板说,我想买宜兴红茶,能帮我进点么?老板摇摇头,说,这里的人很少喝红茶,就指望你一个顾客,不亏死我了?天亮又询问了另一家,老板还是摇头。天亮找了十几家,老板的头一个个摇得像抽筋似的。
最后,天亮在一条小巷子里看到一家茶叶店,有卖茉莉花茶。天亮知道,那首《茉莉花》是江苏民歌,想必茉莉花茶也是江苏的,一问,那个老板的茶叶果然从苏州进的货。老板说,苏州人特爱喝宜兴红茶。老板说话软绵绵的,跟宜兴红茶一个味儿。天亮说:我要宜兴红茶。
老板问:你要多少?
天亮说:每月4盒。
老板笑了,说:一盒红茶才35块钱,一月4盒,我能赚几个钱?
天亮说:我是为了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买的。然后大概说了老人的情况。
咱做个交易,你帮我进红茶,我帮你免费送货。我是做快递的,对送货有经验。天亮说。
老板终于动心了,说:一言为定。
过了几天,红茶到货了,天亮领了4盒送过去给阿欢的婆婆。
这次送茶,天亮和阿欢闹了点不愉快。天亮是下午两点前到阿欢家的,他怕去早了影响阿欢休息,去晚了阿欢又上班去了。
1点45分,天亮按了门铃。阿欢开了门,愣住了,没有大呼小叫地喊阿妈,而是问天亮:你这红茶哪来的?多少钱?
天亮说:你别问。
阿欢板着脸说:不行,红茶的钱我一定要给。
天亮二话不说,把红茶扔在她手里就走了。
天亮觉得自己态度不好,过意不去,第二天同样时间,又去了一趟阿欢家。
阿欢开了门,没提钱的事。天亮进了屋。阿欢叫婆婆出来,说:阿琢,你陪阿妈聊吧,我上班了。然后就关门走了。
天亮陪老太太坐在沙发上。老太太说:阿琢啊,你说阿炳咋这么忙呢?他不想我,难道不想阿欢吗?看阿欢一人忙里忙外,晚上独守空房,我这心里老觉得对不住人家,我们孙家对不住人家啊!老太太吸了吸鼻子,嗓子嘶哑。
天亮说:阿姨,阿炳也想回来看望您和阿欢,实在是走不开啊。每次我回来,他都让我捎红茶,还再三交待,要我问问您和阿欢过得好不好。阿炳是公务员,端的是国家饭碗,哪能说回就回呢?
水开了,天亮倒了些红茶进壶里。老太太说:少了少了,味太淡。又抓了小半把扔进壶里,我喝浓茶。红茶对人体好,越浓越好。
天亮给老太太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也满上一杯。老太太喝了,天亮又续上。老太太眉开眼笑地说:阿琢变得越来越懂事了,阿炳都没你这么孝顺呢。
天亮说:阿姨,我是阿炳的兄弟,阿炳不能回来,您也就当我是您儿子吧。
老太太笑得眼睛都眯住了,说:好好好,你是我儿子,是我的好儿子,比阿炳好,比阿烽更好。
两人正聊着,门开了,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男孩径直走进来。
天亮很诧异。
小男孩扑过来,说:奶奶,我想你!
老太太在小男孩脸上亲了一口,对天亮说:这是我孙子,阿炳的孩子。
天亮在男孩头上摸了一把,故作惊讶地说:长这么大了?
老太太又指了指女人说:这是阿冉,还记得吗?又对阿冉说:阿冉,记得阿琢吗?他小时候经常和你们在一起玩的。
阿冉狐疑地看着天亮,生硬地说:阿琢?你是阿琢?你不是和阿炳……她突然捂住嘴巴。
天亮知道阿冉后面想说的话,是的,阿冉知道阿琢跟阿炳是一起出车祸死了的。为了不让这个家里的这两个女人看出破绽来,天亮起身对老太太说:阿姨,我有事先告辞了,改天再来看您。
天亮又对阿冉笑了笑。阿冉冷冷地看着天亮,一声没吭。
路上,天亮心里一直敲着鼓,不知阿冉对他假扮阿琢会有什么看法,阿欢咋解释呀?这时,茶叶店老板来了电话。那老板逮着不花钱的工人,隔三差五让天亮送货。
四
天亮每天早上都去快递公司领快件。他去得很早,然后在漂泊大道上遛达,遛着遛着,就遛到了葫芦大厦的楼下了。有几次,他看见了阿欢。阿欢去上班,看见天亮,就下车和天亮打招呼,聊上几句,都是关于老太太的事,两人总像说不完。渐渐地,阿欢也提前来上班了,两人像约好似的,一见面就说事儿,有时站在路口上,有时沿着漂泊大道走……
这天,阿欢说:婆婆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怕是熬不过这个年关了。
天亮说:阿姨哪能靠红茶治病呢?你得将胃药磨成粉,偷偷倒在红茶里,给她喝下去。
阿欢说:我这人玩不了虚头巴脑的活儿,一玩就心跳,还是你帮我弄,行吧?以后你中午过来,就留在我那儿吃饭。
天亮本想拒绝,却见阿欢脸色冷了下来。阿欢噘着嘴说:你要是不答应,以后就做回天亮,别做阿琢了。天亮勉强答应了下来。再送红茶时,天亮就留下吃饭。
天亮去阿欢家渐渐频繁了,他每天送快件都要路过同富裕小区。到了小区门口,他就想去阿欢家看看。阿欢每次看到天亮,眼睛就亮了。老太太见到天亮也高兴,拉天亮喝茶。有几次,天亮悄悄地将胃药磨成粉倒在壶里。老太太喝了,说:这味道咋不对了呢?
天亮说:可能是自来水有问题。
阿欢打着圆场说:是啊,听说最近水质不太好,有异味,但对人体无害。阿琢,你陪阿妈喝茶,我去做菜。天亮就陪老太太喝茶、聊天。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凝视他们。
老太太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渐渐地不喝红茶了,甚至看到红茶就哭个不停。老太太卧在床上,像一堆干枯的树枝。
阿欢辞了工作,一心伺候老太太。老太太看着她,什么也不说,眼泪直流。有一天,老太太示意阿欢在床边坐下,说:阿欢,我梦见阿炳了。阿炳叮嘱我走之前要照顾好你。
阿欢抓着婆婆的手,说:阿妈,别乱想,您不会有事的。
老太太说:我的身体我知道。阿欢,你喜欢天亮吗?
阿欢愣住了,半晌没回答,然后惊慌地问:您怎么知道天亮?
老太太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说:阿欢,天亮是个好孩子,我一直把他当儿子的。我知道,天亮喜欢你,你要是喜欢他,就嫁给他吧。
阿欢说:阿妈,您别乱想,我是阿炳的妻子呢,是您的儿媳妇。
老太太说:你们都不用再瞒我。那天阿冉过来,我就看出苗头来了,在我的再三追问下,阿冉说了阿炳已经离开人世的事实。再后来,她又告诉了我天亮假扮阿琢的事。难为你们了……你和天亮结婚吧,我已经征得阿冉和阿烽同意,这房子,就留给你们。你把儿子也接回来吧,让天亮做他父亲,我走得安心。
阿欢紧紧地握住婆婆的手,一个劲地哭,为英年早逝的阿炳,更为婆婆精心给自己铺设的另一条幸福之路。
责 编:雪月
题 图:石剑
本栏目下期推出金刀河的《公公“疯”了》——媳妇刚过门,丈夫就外出打工了。她在家尽心服侍公公,颇得村人赞许。然而,在电话中不断向儿子夸奖媳妇的公公时常一转身却端出一碗猪食给村里人看,宣称媳妇虐待自己……是公公真的疯了,还是另有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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