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尾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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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窑蹲在熄灭了炉火的窑口,缺了一根大拇指的右手夹着劣质香烟,闷闷地抽着。烟头在逐渐黯淡下来的暮色里一明一灭,就像老窑的心事,在山风中起起落落。
  老窑家的窑棚就在蒲城凤凰山深处,一个叫做凤尾村的土坡坡底下。凤尾村背靠凤凰山,脚抵清明河,是一处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这里水质纯净,土质黏稠,且富含石英砂,历来是蒲城制陶的老窑口。凤尾村的窑货,大到水缸陶盆小到茶壶手炉,无不透着渊源久远的祖传行迹。凤尾村家家户户烧窑制陶,但各家有各家的绝活,互不相扰。老窑家的绝活就是制壶。
  老窑家烧制的土壶胎薄肚圆,是十里八乡家家户户必备的日常用品。泥巴烧制的土壶有很强的吸附力,开水入壶后,越是凉透,那茶水就越清越甜。夏天抓一把大叶子茶叶丢在壶里,以沸水注入,摊凉,搁在堂屋的八仙桌上,贪玩的娃儿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抱起壶咕噜咕噜灌一大口,那个透心凉那个爽呀。也有人家把土壶提到田地头的树荫底下,干农活累了,就坐在树下,一边喝着壶里的凉茶,一边抓起衣襟忽拉忽拉地扇风,一会儿工夫就疲劳顿消。
  老窑本姓姚,名家传,从小就在窑口长大,穿开裆裤时就会捏泥巴,捏的泥巴小壶像模像样,村里人都说这娃儿生来就是烧窑制壶的一把好手。村人没有看错,老窑的确就是为制壶而生的。他十二岁就跟着父亲制壶了,那时的他还没有拉坯的转盘高咧。他爹就在陶钧前安置一把高凳子,老窑那时候叫阿传,阿传就在老爹给他搭的高台上制壶。阿传干这活儿的时候非常专注,从他家窑棚路过的人经常可以看到阿传全神贯注地站在高凳子上,屏住呼吸,顺着匀速旋转的转盘,左手轻轻撑扶着壶口沿子,右手拇指和其余四指分别掐着口沿内外,慢慢捋出一圈泥筋,滴溜一转收紧口沿,一把圆润光泽的土壶就成型了。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完美无缺,晨曦洒在高台上拉坯制壶的小阿传身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老窑制壶不喜欢人围观,他说壶是有灵性的东西,看的人多,嘈杂了,就没了灵性。对此说法,村人大多嗤之以鼻,认为老窑是在故弄玄虚,不过经老窑的手烧制出来的土壶的确不一般。小壶玲珑可人,精巧别致,壶色土红,光泽明亮,手感滑溜。大壶体态憨实,圆圆鼓鼓的,可盛五六公斤茶水,那壶壁却又轻薄得不敢想象,仿佛水一装多就会撑破似的。然而,老窑家的土壶皮实得很,除非刻意摔打,轻易是不会破的,甚至连炸裂的可能性都没有,不仅深受乡里乡亲的青睐,连省城的茶楼茶市也纷纷慕名前来订制。如此,“凤尾壶”的美名亦不胫而走,远播千里。
  老窑家的制壶手艺是祖传的,先辈留下祖训,术业有专攻,制壶不制陶,祖祖辈辈只制土壶。这祖训传到老窑这辈就不灵了,为啥?老窑不甘心呗。老窑是个喜欢钻研的人,他一看到那些憨实拙朴的陶盆陶罐就打心眼里爱不释手。他不明白祖辈们为什么一根筋,只制壶而不制别的陶器。年轻的老窑血气方刚,越是老一辈禁止的事情越是好奇,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摸到窑棚自己琢磨,陶钵、手炉、火钵、瓦罐,看见啥就琢磨啥。你还别说,经老窑的手做出来的窑货就是不一样,一个个精巧别致,简直就是一件件艺术品。老窑把他这些宝贝藏在窑棚后面的一个小山洞里,每天偷偷摸进去把玩老半天。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老窑偷制陶器的秘密还是被人发现了,发现这秘密的是村东头的小羊倌儿。小羊倌儿从小就没了爹,他娘忙着村头的那一亩三分地也没工夫管他,他就成天赶着两头羊羔子,光着脚丫子满山跑。有天小羊倌儿在窑棚后面的山坡上放羊,突然下起了大雨,小家伙看到山坡后有个洞,好像还有光亮,就钻了进去。钻进山洞的小羊倌瞬间被眼前看到的景象给惊呆了,山洞里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陶罐子陶钵子,老窑坐在一块石头上,正在专心地摆弄手里的一个泥玩意,高大的背影投射在摆满陶器的土壁上,那架势,仿佛这山洞是童话里的城堡,而他就是这城堡的主人。小羊倌儿看得心旌摇荡,不觉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老窑跟前,要跟老窑学手艺。专心制陶的老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小羊倌儿,这才放下心来。老窑千叮咛万嘱咐小羊倌儿千万不要把今天看到的说出去,还送了好几个小陶器给羊倌。至于收徒,老窑自然是不肯的,凤尾村的烧窑手艺历来是传里不传外。
  小羊倌儿见老窑不答应收徒,便天天溜到山洞偷艺。老窑明知道小家伙暗地里在偷看,也不去理会,反正没有把家传的手艺传给外人,那小子要偷学,是他自己的本事。其实这时候的老窑心里头是暗暗喜欢这机灵的小娃娃的,所以才会假装不知道小羊倌的小心思。一来老窑担心不让他偷看,这娃娃一时心急把这秘密给说了出去。二来老窑心头有块心病,他那一天天长大的宝贝儿子根生,对烧窑制壶一点兴趣都没有,成天就喜欢往树林里钻,跟一群野孩子抓斑鸠捉野兔。唉,也怪不得这孩子野性难收。他娘在生他的那个晚上就因为血崩抛开他们爷俩去了,老窑成天痴迷于制陶,哪里顾得上管教小根生,又心疼娃打小没有娘疼,更是放任着由他去了。
  再说这小羊倌儿天天跑去后山,在山洞里一猫大半天的,时间久了这秘密就被另外的小伙伴发现了,一传二传就给传到老窑他爹的耳朵里去。老爷子气坏了,气咻咻地找过来,抡起拐杖把洞里的瓶瓶罐罐砸了个稀巴烂,边砸边骂,你这个不肖子!不遵从祖训,要遭报应哟!骂着砸着,砸着骂着,一口气上不来,吐了口血倒在洞里。老窑一下子慌了神,着急忙慌地找人把老爷子抬回家,可怜上了岁数的人,急火攻心已是回天乏术了。老窑不吃不喝在老爷子灵前跪了三天。老爷子起灵那天,老窑疯了般跑到那山洞前,使命地挥锹挖土,封了洞口,也封存了内心对制陶的念想,从此一心一意烧窑制壶。就此,老窑的制壶手艺愈发的炉火纯青了,“凤尾壶”的名头也越叫越响亮。
  老窑的壶越制越精,生意却越来越冷清。隨着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饮水机、开水器等时新的家用电器逐渐走进凤凰山后的这个小小村落。而村落里的年轻后生们也被改革的春风吹出了村子,吹向村外更广阔的天地去了。当年的小羊倌儿跑到城里承包了一个窑厂,专门批量生产南方大城市酒楼茶馆订制的小壶小盏。小羊倌曾经恭恭敬敬地来邀请老窑叔去他厂子里当顾问,被老窑一口回绝了。老窑打心眼里瞧不上那些从生产线上下来的小壶小盏,千篇一律从模子里倒出来的东西,哪里还有一点陶器的灵性。可人家有销量,能换来白花花的银子。   村里脑子活泛的人大都走出了凤凰山,本来不大的凤尾村现在空落落的,到处都是荒地和废窑。儿子根生也随打工大军去了深圳,一去就是好些年杳无音讯。前年春节根生回过一次,头上的几根卷毛像被火钳烧过,黄不拉叽地卷堆在头顶,本来就瘦的两条细腿被窄窄的裤管勒得紧紧的,像两根筷子在地上杵着。老窑不知咋的,看着儿子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心里就腾腾地冒火。好在根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回了一个同样满头黄卷毛的媳妇和一个活蹦乱跳的胖小子。这胖小子的出现给老窑苦闷的生活带来一丝光亮。
  小宝,快过来,叫爷爷!根生把胖小子推到老窑跟前。
  爷爷!小宝脆生生的一声“爷爷”把老窑的心都叫化了。他一把搂过小宝,抱着胖小子进了窑棚。老姚家有后了!姚家手艺有传人了!老窑激动不已,他要第一时间让小宝见到他的那些宝贝,让小宝喜欢上制壶。小宝你看,这就是凤尾壶。老窑将一把精致的小壶举到小宝面前,那壶小巧玲珑,刚好盈手一握,一条凤尾图案从壶把延伸到壶身,土红色的壶面泛着哑光,古朴而典雅。小宝好奇地拿着小壶看了看,问道,爷爷,它为什么叫凤尾壶呀,是因为壶上面刻了凤尾巴吗?小宝稚气的问话,逗笑了老窑。他呵呵笑着说,这个呀,爷爷以后慢慢告诉你,你喜欢这小壶吗?爷爷教你做好不好?
  不好!小宝歪着头干脆地说,我妈说做壶脏,成天在泥巴堆里打滚,没出息。小宝天真率直的话语让跟在身后的根生夫妇很尴尬,赶紧把小宝抱开了。接下来的几天,老窑想尽办法试图让小宝对陶壶感兴趣,他甚至用泥巴给孙儿捏了好多小鸡小兔。可惜这些泥巴捏的小动物丝毫抵挡不了手机游戏的吸引力,只要一有机会,小宝就抱着手机在那里又叫又跳的,兴奋极了,早把爷爷做的那些小玩意儿抛到九霄云外。看着孙儿沉迷游戏的那个劲儿,老窑又一次感到无比的悲凉和无奈。
  根生一家三口回来呆了几天就要走,临走前根生陪老窑喝了两盅,爷俩边喝边拉家常,这温馨场景很多年后还时常出现在老窑的梦里。根生劝老窑封了窑口,跟他一起去深圳淘金去。老窑却劝儿子老老实实回家把烧窑制壶的手艺学会,把老祖宗的一点手艺给守住。爷俩争来争去争了大半个晚上,最后以根生的再度摔门而去告终,谁也说服不了谁。
  老窑实在不明白,打小就在泥巴堆里打滚的根生,咋就对烧窑制壶一点兴趣也没有呢?老窑哪里知道儿子对制壶的刻意疏远,很大程度缘于一种嫉妒,根生嫉妒他老子对制壶的那种热爱和沉迷。从根生懂得记事起,老爹似乎永远都在他的窑棚里,鼓捣那些泥巴和土壶。每每看到村里的娃娃坐在自家爹的肩头去看大戏或者走亲戚,根生心里就羡慕嫉妒得要命。久而久之,这种嫉妒慢慢积聚纠结成了恨。他恨窑棚恨陶钧恨土壶,恨那些黏糊糊的红泥巴。是它们,夺走了父亲的爱!是它们,让没有娘疼的根生又没有爹疼!
  根生藏在心底的这些想法老窑一点也不知晓,看着儿子摔门而去的背影,老窑不禁长吁短叹。更想不到的是,好不容易盼来的孙儿,竟又是另一个根生。
  在乡村大移民的新形势下,老窑依然坚守着凤尾村的土坡坡,固执地支撑着窑棚和土窑。每天一个人取土、盘泥、拉坯、晾坯,然后又一个人入窑、烧窑、看火、出窑。二十七道制壶工序有条不紊一丝不苟,老窑将每一把壶都当做艺术品一样精心烧制,只要一接触到黏稠的红泥,老窑的手指就特别灵活有力,感觉浑身使不完的劲。老窑常说,山里的泥土是有灵性的,盘一盘,人身上就有了这山的精气神。在这间长约二十米,宽约二米的窑棚里,堆满了一个个制作完美的土壶,光润柔滑,朴拙憨实,排列成一面立体的油画墙。为避免阳光直射,窑棚里没有开设窗户,只在靠近木门的顶端开了一个出气方孔,偶尔有阳光挤进来,跌落在土壶堆成的“壶墙”上,一墙的斑驳碎影,仿佛是老窑日益苍凉的心。
  老窑有时候会蹲在窑棚对面的通风扯火窑旁,啪嗒啪嗒地抽着一支烟,看着眼前荒冢似的窑棚,开始怀疑父辈们当年的教诲,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可如今这样好的光景,手艺人咋就不吃香了咧。好在偶尔会有些城里人,喜欢往山沟沟里跑,说山里的空气清新,还说老窑的土壶是陶艺,每逢周末或者假期就会来这小荒村消遣,顺便买几把小土壶回去搁在博物架上附庸风雅,老窑一个人的小日子才得以支撑下去。他们笑着说老窑是世外高人,是山间隐士。每每听到有人这样评价自己,老窑就忍不住苦笑,脸上是笑着的,心里头却苦比黄连。其实老窑根本就不想做什么隐士做什么高人,他只想把老祖宗的手艺给守住,他老是担心老祖宗留下的家传手艺到他这辈就传不下去了,要真是这样,叫他将来怎么去面对九泉之下的老父亲,面对老姚家的列祖列宗?每逢这个念头一起,老窑就想到了那个从小就不喜欢制壶的顽劣儿子,开始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万事还是有个盼头的,相信老天爷不会让一个努力过活的人总是在绝望的边缘游离。就在老窑担心烧窑制壶手艺失传的煎熬中,日复一日折腾自己的时候,儿子根生突然回来了。这回他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回了一张外形奇特的陶器图片。那陶器有点类似于花瓶的模样,高约30厘米,顶上有盖,壶盖表面还刻有凸起的花纹,壶肩上装有两个羊首提耳,可以穿绳引线将陶壶提起来。老窑只瞟了图片一眼,就看出这陶器非同一般,只是他不知道儿子这趟回来专程给他看这个是什么意图。
  根生告诉老窑,他们老板很喜欢这图片上的物件,可是市面上到处淘,都淘不到,根生就想起了老窑那个神秘的山洞,好像小时候曾经在那洞里看见过类似的东西。他马上想到他爹可能会复制出这玩意儿。把想法跟老板一提,人家立马就两眼放光了,特批根生假期,让他回来找老爹帮忙做一个。老窑反复看着手里的这张图片,内心有种什么东西在萌动。不过一瞬间,老父亲口吐鲜血的临终模样闪电一般划过老窑的心。老窯摇摇头,说,根生哪,你也晓得你爷爷留下祖训,咱们老姚家只能制壶,别的陶器是不能染指的。根生一听,急了,爹,您啷也不看看现在是么年代了,还拿爷爷那辈的老观念来箍着自己个。您看看您做的这些土壶,现在谁家还用这个,您烧制了这一屋子堆着,有个么用?您是手艺人,手艺人就要靠手艺吃饭不是?这样吧,您不是一直想我跟您学制壶么,只要您答应帮忙做这个东西,我就跟您学制壶,学烧窑,把咱们姚家的家传手艺传下去,不然的话,我从此以后再也不进这个家门了,您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根生软硬兼施的招儿,还真把老窑给镇住了,尤其是那句“把咱们姚家的家传手艺传下去”一下子就击中了老窑的心事,这不就是几十年来一直在心头翻滚来翻滚去的一点念想么,再说自己也多年没有制陶了,这小物件的模样还真是逗人疼,做一个就做一个吧,为了姚家手艺有传人,想来老祖宗也不会怪罪我的。心下这么一盘算,面色也就缓和了,老窑拿起图片在灯下仔细地瞅了起来。根生一看有戏,喜上眉梢。
  这一回,顽劣儿子根生果然老老实实跟着父亲学烧窑制壶了,从最简单的选泥土开始学起。凤凰山上多的是优良的黏土,根生跟在老窑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深秋的凤凰山漫山遍野的槭树和枫树,黄的红的树叶儿点染着山丘,跟油画似的,煞是好看。老窑回头看看紧跟着自己的儿子,突然间好生欣慰,真是老天开眼啊,让我老头子在半截身子快入土的时候找到了生活的希望,浪子回头了,浪子回头了啊!老窑晚上回去给老爹上了炷香,含着一窝热泪喃喃地说,爹,我们老姚家有传人了,我们老姚家的手艺不会失传了。
  根生从林木茂密的山间,运回一大袋黏土,也不到处晃悠,成天呆在窑棚里,学盘泥,学拉坯。只是这小子坐不住,经常在转盘前磨蹭不了一会儿,就跑出窑棚拿着个手机鼓捣半天。尽管如此,老窑已经很满足了,只要儿子肯学,假以时日总能学会的。毕竟这孩子野了这么多年,一下子要收回心性总得给他时间吧。老窑这样宽慰着自己,一边耐心指点儿子,一边琢磨图片上的那个物件儿。
  偶尔看着在陶钧上盘泥的儿子,老窑感觉幸福来得太突然了,让他有片刻的恍惚。老窑掐了一把大腿,生疼生疼的。老窑便知道儿子是真的回头了,自己没有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他顿然感觉自己是这凤尾村最幸福的人。这人心情一好,灵感也瞬间迸发,老窑很快就按照图片上的样子模仿制出了那个陶瓶。根生把做好的成品用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他们老板,老板给他竖了三个大拇指,连连夸他会办事,并表示马上要来凤尾村跟老窑见个面,一来见见这位神奇的匠人,二来烧好的陶器还有些地方需要改进一下,当面谈更方便一些。
  听说儿子的老板要来这小荒村,可把老窑给忙坏了。他请村里的小会计帮忙弄了些石灰,爬上爬下地把那个栖身的窑棚子里里外外粉刷白了,又把屋前屋后的杂草除尽,还给前些时烧坏了口子的老窑洞添砌了几口砖。刚刚拾掇停当,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就悄没声息地驶进了凤尾村,根生接到电话赶紧跑到村口把老板的车引领进来。老窑洗干净手上的泥巴,微躬着身子在窑棚门口候着。车停了,老窑看见一双锃亮的皮鞋先迈出车门,雪白的裤子,小立领的T恤,一颗圆圆的脑袋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眼镜”一下车就把手伸过来,抓住老窑捏惯了泥巴的手摇了两摇。老窑突然间有点不好意思,担心满屋子的红泥巴弄脏了人家的衣裤。
  金边眼镜却已径自跨进了门,环顾四周,连声称赞,老人家,你这里真是个宝库啊。“眼镜”自我介绍说是某市博物馆负责人,因为要布展,不得不找高人仿制一些已经找不回来的文物,让后辈们了解当地历史文化云云。老窑听不大明白,只隐约了解到这次做的这个陶瓶是个文物复制品,为了更逼真,“眼镜”希望老窑能把成品再经过做旧处理,要不露痕迹,做到能以假乱真才好,还说老窑这次是帮了当地政府的大忙,是功臣,等等。
  听着文质彬彬的“眼镜”一番诚恳的话语,老窑又一次被幸福的浪潮席卷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原来自己喜欢的陶艺还可以起到这么大的作用,幸福让老窑一个劲儿的感谢来人。“眼镜”临走又把根生拉到一边叮嘱了好大一通话,并且告诉老窑,让根生好好跟着老爷子学制陶,工资照发。老窑听闻感激得不行,一再表示一定按照领导要求把陶瓶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接下来的日子,根生每天练习盘泥拉坯,间或玩玩手机。老窑现在唯一的心愿已了,整个人精神头十足,他把十二分精神都用在了陶瓶的研究制作上。当根生把老窑最后完工的陶瓶发给老板看时,得到了对方极度赞赏,甚至悄悄给根生的银行卡打了一笔钱,当然这些老窑并不知道。老窑只知道根生的老板很满意,这以后不断有新的陶器图片发过来,而老窑的窑口也不断有新的陶器出品。老窑的制陶天赋得到极度的发挥,老窑的创作欲望也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一件件足以乱真的文物仿制品出窑了,源源不断地从凤尾村这个小小的山沟沟流向南方。
  冬天来了,山上的泥土渐渐变硬,冻结的黏土制陶容易皲裂。老窑和根生商量着出完最后一炉窑货就封窑,等来年春天再开窑烧炉。这天,乌云压顶,眼看着一场大雪就要降临,凤尾村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两辆警车拉着凌厉的警笛停在了老窑家窑棚前的禾场上,老窑好奇地上前询问,却被一双冰冷的铐子铐住了双手。老窑蒙了,他拼着老命使劲挣扎,大声呼喊,你们抓错人了!你们抓错人了!我没犯法!我没犯法!凤尾村留守的仅有几户妇人小伢,莫名其妙地张望着,有两个胆大的上前试探着问,民警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老窑可是我们这儿出了名的好人哩。
  錯不了!他就是姚家传吧,他和儿子姚根生合谋伪造仿制文物进行销售,牟取暴利,我们是依法来拘捕他们的!
  我没有!我没有!老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抓了。他拼命挣扎拼命为自己辩解。我没有牟取暴利!我只是帮政府做事!
  可是,他痛苦的叫喊很快就被呼啸的北风所掩盖,没有人听见他喊的什么,在他被推推搡搡押上警车的当口,他看见儿子根生也被铐着带上了另一辆警车。
  警车里的四名警察都面无表情地分守在他周围,老窑一个劲求他们,让他见见儿子,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人搭理他,所有人都当他是空气。他们把他带到一个黑屋子里关了一夜,老窑死命捶门,拿头撞墙,折腾了半宿,直到筋疲力尽了才无力地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张大着空洞的双眼,黑夜裹挟着悲哀和绝望的潮水漫过来,从脚底漫上头顶,老窑昏沉沉晕死了过去。天亮时,警察过来提审发现昏迷的老窑,赶紧叫来法医,经检查发现老窑患有肝腹水,只得将他转到医院治疗。
  躺在病床上的老窑思前想后,不知道自己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这辈子老天爷要这样惩罚他。我只是一个手艺人,凭手艺吃饭,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说错我也就错在太过痴迷烧窑制陶!一辈子老实巴交的老窑,怎么也没想到,临老了还要背上一个诈骗犯的罪名。他痴痴地看着自己那双烧制过无数窑货的手,渐渐萌生了恨意。如果不是这双惹祸的手,我怎么会摊上这牢狱之灾!老窑恨恨地想着,昏黄的眼睛里迸出了火星子。他一抬头瞥见邻近手术台上一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老窑突然翻下床,抓起手术刀——
  “啊”的一声,老窑再度昏了过去,一旁正在准备输液药瓶的医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态惊呆了,只见老窑的右手鲜血如注,大拇指已被锋利的手术刀硬生生割断了。
  老窑迷迷糊糊在凤凰山丛林里穿行,老爷子穿着短襟褂子在山坡上一边往藤筐里装红泥土,一边语重心长地说,记住咯,咱们老姚家的祖训,制壶不制陶。儿子根生“咯咯咯”笑着,一忽儿在树后一忽儿在跟前叫着“爹,爹”。突然一个裸露在地面的树根把年幼的根生绊倒了,老窑情急之下伸出手去想抓住儿子,一阵钻心的剧痛从指尖传递过来。老窑听见有人在耳边喊“叔,叔,你醒醒!”老窑费力地睁开眼睛,窑厂杨厂长、也就是成年后的小羊倌正在摇晃他的身体。
  老窑问,羊倌儿,我这是在哪?
  叔,你在医院哩,你身体不好,医生说要住院。
  羊倌儿,我想回家。
  好,叔,咱们回家。
  当年的羊倌儿,现在的杨厂长,虽然老窑没有收他为徒,可他一直惦记着自己赖以生存的这点手艺是从老窑那儿学来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杨厂长听说了老窑的遭遇,找来律师,因老窑仿制文物却对销售一事毫不知情,根据老窑的病情,为他申请办理了保外就医,把他带回了凤凰山。
  没了大拇指的老窑,每天蹲在熄灭了炉火的老窑口发呆,有时候还喃喃自语。村人都说老窑傻了,好好一个手艺人,就这样给毁了,每每说起,无不叹息。杨厂长隔三差五回来看望老窑,给他带来一些粮油、蔬菜什么的。
  老窑家窑棚里堆积如山的“壶墙”在一个北风呼号的寒夜里莫名其妙地塌了,一屋子的瓦砾碎片。
  某一天,几个城里人不知为何,找到凤尾村这仅存的窑口,四处打听凤尾壶以及会烧窑制壶的老姚师傅。问及之处,人人摇头叹息。他们问来问去,问到一个蹲在山坡上抽烟的老汉,老汉右手缺了一根大拇指,夹烟的指头颤巍巍的,烟头一明一灭。
  老人家,请问您知不知道烧制凤尾壶的老姚师傅在哪儿?我们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的,我们想帮姚师傅申请非遗传承人哩。
  老汉蹲着的身子突然哆嗦了下,烟头上一截长长的烟灰抖落下来。干瘪的嘴唇嚅动着,隐约听见他喃喃自语:根儿,根儿,我的根儿……没了……
  选自《蒲阳花》2016年第4期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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