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纳西•威廉斯的“二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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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键词: 《夏与烟》;“二重身”;剧变的内涵 ;田纳西•威廉斯
  摘 要: 通过文本细读以及广泛联系作家的回忆录、访谈、书信和传记,结合弗洛伊德相关理论,揭示田纳西•威廉斯最喜欢的人物,即《夏与烟》中的阿尔玛,从一个模范的清教徒淑女突然转变为荡妇的原因,挖掘阿尔玛与作家的深层联系,在颠覆了从道德角度对《夏与烟》以及主人公阿尔玛进行理解的基础上,指出阿尔玛以及她一直心仪的约翰并非一般人物,而代表着威廉斯矛盾思想的两个极端:清教主义思想和同性恋欲望;他们的剧变象征着威廉斯接受自己性取向的痛苦过程以及“出来”以后的矛盾心理。
  中图分类号: I712.06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0012435(2010)04045206
  Tennessee Williams’ Doppelganger in Summer and Smoke
  LI Shanghong(College of English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3, China)
  Key words: Summer and Smoke; doppelganger; connotaion of the dramatic changes; Tennessee Williams
  Abstract: With close reading, the writer’s memoir, interview, correspondences and biographies, together with Freudian theories, explain Alma’s sudden change from a Puritan virgin into a dissolute woman, a leading role in Tennessee Williams’ Summer and Smoke. Explore the deeper relationship between Alma and the writer. Diverged from the moral interpretation of Alma, reveal that Alma and John can not be seen as ordinary characters, but incarnations of the two poles in Williams’ conflicting psyche: Puritanism inheritance and homosexual desire. Their dramatic changes are in fact symbols of the spiritual turmoil Williams underwent before and his reconciliation with his queer sexual orientation.
  
  著名美国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是男性作家,却以塑造女性形象见长。在威廉斯笔下的女性形象中,知名度最高的无疑是《欲望号街车》中的布兰琪。然而,1973年,当威廉斯被问到他自己最喜欢哪个人物时,他却回答说“是《夏与烟》中的阿尔玛”。[1]228因此,研究《夏与烟》及阿尔玛对理解威廉斯的创作思想有着重要的意义。
  一
  阿尔玛是密西西比州光荣山教区长的女儿,从小受到正统的清教主义思想熏陶。由于母亲精神错乱,她不得不过早地成为“里里外外一把手”。家庭中浓厚的宗教气氛和过多的责任压制了阿尔玛的青春活力与自然冲动,她在公开场合总是矫揉造作。她与隔壁医生家的约翰青梅竹马,却不敢向他表明心迹。即使在约翰的追求下,她也不能揭下面具,直面爱情。她对信仰、精神、灵魂的过分强调与约翰追求肉体享受、甚至放荡形骸的生活方式形成强烈地对比,也成为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障碍。在故事的结尾,两人的思想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约翰成为一名体面的医生,同时变得感情专注,与一个年轻、热情的姑娘结婚;阿尔玛则在一段抑郁以后挣脱思想束缚,在火车站与路过的推销员寻求一夜情。
  绝大多数研究都认为《夏与烟》是一部道德剧,是“关于美德和邪恶的寓言”,[2]39是“清教主义思想和劳伦斯般的性爱之间的斗争”,[3]152或者是“南方最后的贵族(成为)没落的种植园文化的牺牲品,在新的环境里(指工业文明)遭到无情的淘汰”。[4]83此外,由于威廉斯的母亲埃德温娜与阿尔玛有着非常相似的家庭背景和经历(威廉斯的外祖父曾经是密西西比州克拉克戴尔镇教区长,埃德温娜自小在教区长住所里长大,而且一生坚持清教徒般的生活方式),批评界一般认为,“阿尔玛的原型是埃德温娜”。[5]80
  以上关于该剧主题的评价比较肤浅,关于阿尔玛原型的认识也比较机械。诚然,深受清教主义思想影响的阿尔玛最终抛开一切束缚,选择性爱(甚至是常人看来的堕落);同时,约翰放弃原来放荡的生活方式而转变为规矩、体面的医生,这些都关系到道德。但是,以上评价仅从一般的道德层面解释阿尔玛与约翰行为剧变的原因及其象征意义,而并没有联系威廉斯本人的创作思想,因而没有能够揭示威廉斯赋予两位主人公的特殊思想以及他们剧变的真实含义。将威廉斯的母亲和阿尔玛联系的作法与以上关于主题的理解一脉相承。虽然埃德温娜与阿尔玛在成长环境方面有一定相似,但是,在阿尔玛性格突变、最后追求性解放这一中心环节方面,阿尔玛与埃德温娜并无联系。
  既然阿尔玛是威廉斯最喜欢的人物,那么,我们有理由认为,阿尔玛这个人物与威廉斯之间有着更深层的联系,被赋予非同一般的思想与特征。威廉斯擅长塑造女性人物。我们不妨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为什么钟爱并且擅长塑造女性人物呢?1974年,威廉斯对希思尔•布朗说:“女性更加贴近生活,因为她们能够更好地感知爱,更好地感悟艺术”。[6]278这仅仅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原因。如果联系威廉斯本人的同性恋性取向,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他对女性的偏好。从少年时期开始,威廉斯就表露出一些女性的特征,他的父亲甚至叫他“南希小姐”;[7]18成年以后,威廉斯发现“自己体内有个女人,被女鬼附体了”。[8]91此外,在同性恋人物被禁止在舞台上出现的时期,女性人物往往是男性同性恋的化身。例如,《欲望号街车》中的布兰琪柔弱、敏感、堕落的女性形象下面事实上隐藏着一个男性同性恋人物:她堕落的生活方式、对少男的喜好、对揭露的敏感以及她走投无路的结局都与男性同性恋的真实生活存在着极大的相似。
  详见拙文《悲剧并不发生在舞台上——〈欲望号街车〉主题辨析》,载《外国文学评论》2008年第三期。
  由此可见,威廉斯的性取向以及由此产生的奇特的意识导致了他对女性超乎寻常的理解,也决定了他塑造的女性人物形象的独特性。《夏与烟》中的阿尔玛是所有这些人物中最典型的代表。忽略威廉斯本人性取向与这一女性人物之间的关系,无疑会导致对人物以及作品理解的偏差。
  事实上,《夏与烟》和威廉斯的其它许多作品一样,带有很强的自传性。威廉斯在该剧中并非对某一群体或他人的内心世界进行探索和发现,相反,他关心的依然是自己的内心世界。阿尔玛并非埃德温娜或者其他一般女性,而恰恰是威廉斯本人的舞台化身。威廉斯的友人唐纳德•斯伯托说:“威廉斯说,阿尔玛就是他自己……我清楚地记得,威廉斯的确认为自己就是阿尔玛……他在(该剧中)写的就是自己”。[7]318本文将通过透视阿尔玛和约翰这两个人物,发现他们困惑与感悟的实质,并揭示他们最后的剧变包含的威廉斯青年时的心路历程。
  二
  表面上非常体面的阿尔玛在成年之后经历着不为人所知的内心痛苦。约翰从小就是阿尔玛的邻居,两人相知甚深。成年后,约翰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医科毕业生。回到家乡并在美国独立日晚上碰到阿尔玛以后,他就发现后者的性格存在缺陷。在列举一系列问题以后,他概括说:“我觉得你的问题是二重身
  ,而且是恼怒的二重身”。[8]592尽管阿尔玛非常不解并且有些生气,但约翰对自己的“诊断”很自信,之后也坚持此看法;而阿尔玛在经过长期的思想斗争以后,逐渐认识到了自己的深层次问题,并且认同了约翰的“诊断”。
  “二重身”源自德语,本意是两个极其相像的人,也指在幻觉中偶然看到某人的形象。如果亲人、朋友或者自己看到某人的“二重身”,这一般被认为是凶兆,往往预示着某人的死亡。在西方文学作品中,表现“二重身”的作品屡见不鲜。最著名的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双重人》、拉尔夫•埃里森《隐身人》、爱伦坡的《威廉•威尔逊》,等等。
  考察《夏与烟》中的“二重身”,约翰(或者说威廉斯)并没有从迷信的角度出发,探讨阿尔玛的“二重身”的问题。他似乎更加倾向认为阿尔玛具有双重性格:她长期以来内化了清教主义思想为主导的美国传统道德规范,排斥、鄙视、压抑自己的基本欲望和冲动,而与此同时,正如约翰多次指出的一样,阿尔玛的性冲动比一般人强烈。异常强大而且严重脱离人的自然属性的道德规范严重阻碍了她的自然冲动,也扭曲了她的人格,使他失去了健康的心理平衡。阿尔玛因此具备了双重人格:在公众场合总是表演得“道貌岸然”,而在内心或者私下里,她又急切寻求满足自己的欲望。
  阿尔玛的名字在西班牙语里是“灵魂”的意思。我们由此可以窥见作为基督教新教牧师的父亲给她的教育和灌输。她过分地强调人生的信仰、精神层面,同时认为性本能是“肮脏的、可耻的”,“人应该有足够的意志力抵制它的诱惑”。在作品的第一部分(除“前奏”)中,阿尔玛的年龄在25岁左右,在第二部分中,她大概二十六七岁。长期的性压抑在她的身体和心理上产生了明显的反应。除了她在人前不自然之外,还经常失眠,性格孤僻,有时因为紧张而感到心脏不适,说话或者大笑时大口地吸气——约翰认为这是歇斯底里的女人才有的特征。面对异性,阿尔玛总是显得呆板、冷淡。她自己说曾经和三个小伙子“严肃地约会”,但在第一次见面时,双方总是感到无话可说,在“无边的沉默”以后不得不尴尬地分手。阿尔玛本人对自己的异常行为及其原因并非浑然不知。她在与约翰交谈时坦诚地说:“我需要克服某种困难、某种不利条件,这或许让我显得有些古怪,让别人觉得不舒服”。[9]586她从小对邻居约翰怀有强烈的好感,但除了童年时期给对方送手帕等天真无邪的行为,成年后的她总是掩盖自己对约翰的好感。不仅如此,她总是让对方感到“过分的一本正经”并因而总是对她敬而远之。但是,这并不是真实的阿尔玛。她的母亲虽然精神失常,但对女儿的观察却很敏锐,对别人讲起来口无遮拦,她多次揭穿阿尔玛暗恋约翰,说她深夜常牵挂着约翰的一举一动、经常在自家的窗前偷偷观察约翰的动静。对人体、女人和阿尔玛都有着深刻了解的约翰一针见血地指出,阿尔玛其实没有什么病,只是“内心孤独”,而且,在她正经、冷淡的表面下,“有着比所有自己见过的女人都强烈的冲动,强烈到不得不随身携带镇静剂来平息它的程度”。[9]613
  深陷“二重身”困扰的阿尔玛并非普通女性,而是威廉斯本人。事实上,威廉斯曾经长期随母亲在外祖父居住的教区长住所生活,从外祖父、母亲那里系统地接受了《夏与烟》中阿尔玛代表的清教主义思想。不仅如此,对于威廉斯来说,“二重身”的问题在他身上的体现远远比阿尔玛严重。随着他逐渐发现自己性取向异常,他越来越深刻地体验到自己所接受的传统价值观与同性恋欲望之间的强烈冲突和不可调和的矛盾。在青年时期的日记中,威廉斯说:
  我多么希望不再觉得自己是两个人,而只是一个人,这样的分裂没有任何意义。我的身体内竟然有个敌人![10]169
  我多么希望把它甩掉,并且重新在阳光下自由地、轻轻松松地行走。如果我身上没有可恶、怪异的那一部分,我的另一部完全可以高高兴兴、无所畏惧地生活。[10]174
  正是因为上述原因,威廉斯才说阿尔玛就是自己。他曾解释说:“因为我出来(即同性恋公开身份)得相当晚,阿尔玛也一样,而且她也经受了最为痛苦的挣扎……她对性爱的渴求非常强烈,却很晚才得到它”。[1]228这一点几乎完全是威廉斯的本人经历——和阿尔玛一样,他也“一直到27岁才有了第一次性生活”。[10]61
  阿尔玛的转变看似有悖常理,实则与威廉斯“出来”的经历惊人地相似。在20世纪上半叶清教主义思想根深蒂固的美国南方,性压抑对于普通的青年人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对于一个普通青年来说,结婚是合情合理、也是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尽管自己心仪已久的约翰结婚这件事使她彻底绝望,但是,她从一个一本正经的“良家女子”突然变成与陌生男子寻求一夜情的荡妇,这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美国的文化背景下,都有些匪夷所思。这一剧变长期以来也一直是学术界讨论的话题。如果抛开“二重身”在阿尔玛身上的反应,我们发现她的品德无可挑剔,相貌虽不算出众,但并不难看,年龄也并不大(最多27岁),而且,她在文学、音乐等方面都有一定的造诣。在常理下,经过反思和调整以后,完全可以过上正常的婚姻生活,而不至于转变为一个被人不齿的荡妇。然而,如果结合威廉斯的经历,阿尔玛的这一剧变不仅不足为奇,而且势在必然。作为一个潜在的同性恋,威廉斯和很多人一样,从小接受了美国社会的正统观念,鄙夷、敌视同性恋,认为这是违反自然、违反道德的极其堕落的行为。而当他逐渐发现了自己的同性恋性取向以后,不可避免地经受社会正统观念与自然性冲动之间的撕扯,并因而过上“二重身”的生活。但是,他必须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凤凰涅槃式的思想斗争、放荡、深夜外出(在阿尔玛转变以后,她精神分裂的母亲多次发现女儿半夜一、两点钟外出)、寻求“陌生人的温柔”,这些都是一个同性恋“出来”的典型轨迹。
  三
  《夏与烟》中的男主人公约翰在很多方面都是阿尔玛的对立面。尽管两家只隔一堵墙,尽管阿尔玛从童年开始就对这个邻家男孩颇有好感,但是,他们之间的区别一目了然。首先,阿尔玛父母双全,作为基督教新教牧师的父亲管教很严,给她长期灌输了清教主义思想。而约翰从小没有母亲;同时,作医生的父亲由于职业的原因,更多地关注人的肉体,而不是精神。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中长大的约翰从小就不是一个“规矩”的孩子。在作品的前奏中,约翰就是不服管教的“鼻涕男孩”的形象。而阿尔玛则由于过分注意“尊严”、“优雅”,在十岁的时候就是一个“小大人”。威廉斯在前奏中突出两人的对比,无疑为他们成年后巨大的个性差异提供了铺垫。阿尔玛成年之后由于严重的性压抑而深受“二重身”的痛苦。而约翰在大学毕业回到小镇以后,就显得热情奔放,充满青春活力,而且还带有一些“野性”。不仅如此,他还是男性气概十足的“大力神”般(Herculean)的人物,对包括阿尔玛在内的许多小镇青年女性具有磁铁般的吸引力。他和众多青年女子交往,后来准备和丰满、风骚的赌场老板的女儿罗萨•冈萨雷斯结婚,并离开小镇。虽然由于罗萨的父亲开枪误杀了约翰的父亲而使得他们的婚姻化为泡影,但是,约翰脱离传统、放荡形骸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
  通过塑造性压抑的阿尔玛和放荡形骸的约翰,威廉斯再现了精神和肉体之间的对立关系,或者也可以说是以清教主义思想为核心的传统道德与人的自然欲望之间的冲突。很多学者注意到了阿尔玛和约翰之间差异,并对此予以阐释。但是,迄今为止,有关学者似乎只关注这种对立的意义,而并没有探讨这种对立的来源。
  要理解这两种对立的思想的来源,仍然需要结合威廉斯的经历和思想。阿尔玛和约翰分别代表的两种生活方式事实上是威廉斯本人思想中难以媾和的两端。结合威廉斯的成长环境,笔者发现这种对立也可以被理解为威廉斯从父母那里继承的截然不同的两种思想和性格之间的对立,即他从母亲家族那里继承的清教主义传统道德规范与他从父亲家族继承的热情奔放、大胆追求爱情的生活方式的对立。威廉斯的授权传记作者莱尔•利弗威奇在考察父母对威廉斯的影响后总结说:
  随着汤姆•威廉斯的成长,他的性格更像是一个牧师(外祖父达金)的儿子,而不是推销员(父亲柯尼利厄斯)的儿子。他对父亲事实上很少有认同感。威廉斯从性格温和的达金家族中继承的清教主义思想成为他一生的性格特点,而这与威廉斯家族中暴躁、勇于追求爱情的性格产生了严重的矛盾。这种矛盾导致了威廉斯性格的分裂,也导致了他互相矛盾的行为。在他幼小时,他看到父亲代表的威廉斯家族野蛮、勇于开拓的精神,经常感到惊恐……随着时间的推移,汤姆逐渐认识到(父亲这种性格)是力量的来源,是自己生存的支柱。[10]3738
  考察阿尔玛和约翰这两个人物,这对从小青梅竹马的邻居和威廉斯的父母代表的思想与生活方式之间存在着惊人的相似。威廉斯在成长中逐渐发现并且不断认识自己性格中存在着两股强烈冲突的思想。如果说在他发现并接受自己的同性恋潜质之前,母亲代表的清教主义思想使他鄙夷人的自然冲动,敌视父亲代表的勇敢、直爽、敢于追求的性格特征,那么,在“出来”的过程中,他越来越认识到,父亲赋予他的性格特点成为他冲破传统束缚、勇敢地追求性自由的力量源泉。而对威廉斯来说,性自由就是同性性爱的自由。
  将约翰与同性恋联系起来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在约翰沉溺于女色的表面形象下,威廉斯非常隐蔽地赋予了他男性同性恋的本质。在一般人看来,约翰放荡形骸的生活方式与同性恋的“变态”虽然在性取向方面表现不同,但是,从“堕落”这意义上讲,两者差距并不很大。更为重要的是,在剧中,威廉斯给约翰贴上了一个明显的同性恋标志,即他对“白色亚麻套装”的偏好。约翰在晚上外出时总是这身行头,不仅如此,他还特意强调说:“每天傍晚,我都会穿上干净的白色套装。我有一打这样的白色衣服,六套放在衣橱里,六套清洗”。[9]619这句台词看上去突兀,甚至多余。但是,如果结合威廉斯众多戏剧和小说中的公开的同性恋形象,我们发现,白色套装几乎是他们的“制服”。例如,在《突然间去年夏天》中,同性恋诗人塞巴斯蒂安 “整个人白得像一片白羽毛。他穿着没有一点杂色的白色山东绸西装,系一根白色的领带,戴一顶白色的巴拿马帽子,脚上穿着一双洁白的皮鞋。他浑身上下都是白的”。[11]141《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中的同性恋男主人公布里克也穿着“一身罗马产的白色山东绸西装”。[12]856此外,在饱含着威廉斯一生的创作思想的短篇小说《诗人》中,无名同性恋诗人也穿着一件“耀眼的白色上装”,[13]251而且在他自杀以后,象征着他的精神的白色上衣竟然长久地留在海滩上。联系这些人物的“制服”,我们可以肯定,约翰晚上外出时必穿白色套装,这并不是无足轻重的个人喜好,而是威廉斯特意赋予他的同性恋标记。对于生活中的同性恋来说,他们如此着装有着非常实际的目的:白色是为了使自己的夜晚更加显眼,也是互相识别的一种约定俗成的标记。对于舞台表演来说,这种并不起眼的符号让同性恋观众心领神会,而包括检查机构的其他观众则被蒙在鼓里。
  四
  《夏与烟》结尾处阿尔玛和约翰的剧变令人匪夷所思。在父亲被自己未来的岳父、赌场老板冈萨雷斯开枪误杀以后,约翰在震惊后深刻反思。他接过父亲留下的工作,成功地消灭了一个地区的传染病,并为此获得了荣誉和地位。回到小镇后,约翰成为广受尊敬的医生,并与长期追求她的女青年南丽结婚。而阿尔玛在从小就暗恋的约翰结婚后也经历了长时间的思考,最终放弃清教淑女的形象,与旅行的推销员搭讪,寻求一夜情式的肉体欢愉。两个主人公的剧变长期以来都是学者注意的焦点之一。一般认为,“阿尔玛和约翰分别将自己的思想与作风走到了极端,他们反思并改变自己,并最后互换角色”;[14]286而这种“角色互换”说明“威廉斯认为,精神只有通过与肉体的结合才能完成自我实现”。[15]116这些观点存在明显的漏洞。首先,阿尔玛和约翰并没有“互换角色”。如果说阿尔玛最后随便和陌生人寻求浪漫这一点还与约翰原来放荡的生活有一些相似,那么,约翰最后放弃了他接近淫乱的生活,与年轻、直率、充满活力的南丽结婚,则不能被简单地理解为约翰完全向原来的阿尔玛的转变——因为即使约翰在婚后完全放弃与多名女子随便的亲密关系,他并不是像阿尔玛那样过着无性生活。其次,阿尔玛与约翰的剧变并不是“精神与肉体结合”。对于阿尔玛来说,她是完全否定了原来过于强调精神的清教徒式的无性生活;而对约翰来说,他与热情、大胆追求爱情的南丽结婚,这恐怕不能被视为约翰从此认识并重视人生精神层面的表现。
  导致以上错误结论的原因仍然是学者割裂了人物与威廉斯本人之间的联系,用一般的评价标准孤立地分析两个主人公的剧变。在前文中,笔者已经论述了阿尔玛最后的剧变与同性恋作家威廉斯最后接受自己的性取向、毅然“出来”之间的联系,同时也证明约翰事实上是一名同性恋,在此,笔者提出,约翰的剧变同样与威廉斯的同性恋心理与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仍然包含着威廉斯对于自己的同性恋行为的复杂心态。
  作为一个已经“出来”的同性恋,威廉斯一向以追求不同的性伴侣闻名。但是,当他频繁地在不同国家、不同城市的街头与各种各样的同性恋邂逅以后,他思想中根深蒂固的道德观念总是出来谴责他。为了避免过分地“堕落”,他寻求长期的同性恋伙伴,这也是他与弗兰克•梅隆长期同居的重要原因。约翰放弃“堕落”、准备结婚的转变正是体现了威廉斯本人这样的思想摇摆。对于威廉斯的这一特征,莱尔•利弗威奇有比较敏锐的观察:
  尽管他(威廉斯)经常通过短暂的关系或者一夜情发泄欲望,但是,他认识到,这种不断重复的模式非常乏味。他对乔•黑山说:“我们生活中的这种无休止的寻找(伴侣)令人感到厌恶”。他将自己与基普•科尔南之间的关系和唐纳德•温德姆与弗雷德•莫尔顿的关系相比,认为这种长期稳定的关系“超越了羞耻”。在这些表达的后面,威廉斯表现了内心对滥交的异议,也表达了他希望有一个稳定的伴侣,可以毫无顾忌、超越羞耻地去爱。这个矛盾或摇摆在他的一生当中都将持续,并且不断折磨他的良心:一方面是经常“无耻地”追求与不同伴侣之间的性爱,另一方面是在良心驱使下“回到规矩自我”。[10]370371
  基普•科尔南是威廉斯在1940年结识并深爱的业余舞蹈演员。虽然两人的关系非常短暂,而且科尔南不久以后就因脑瘤死亡,但威廉斯对他长时间难以忘怀。在他之后,威廉斯没有长期的伴侣。他经常怀念科尔南,希望有个稳定的性伴侣,以免除自己因为频繁更换伴侣而感受的“羞耻”。1947年,威廉斯结识了弗兰克•梅隆,对他一见倾心,从此开始长达15年的同居生活。在创作《夏与烟》期间,威廉斯正处于与梅隆的“蜜月期”。约翰在放荡之后选择南丽并与她结婚,这完全有可能反映了威廉斯当时对稳定的性伴侣非常满意的心理。
  威廉斯曾经说过:“我作品中的女主人公总是反映我在创作某部作品时内心的感受”。[7]260在《夏与烟》中,不仅女主人公阿尔玛,还有男主人公约翰,都完全可能是威廉斯使用“分身术”的结果,都反映了威廉斯当时的“内心感受”。从阿尔玛的经历中,我们看到威廉斯青年时代经受的“二重身”的困扰:他长期接受清教主义的观念与“变态”的性取向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冲突,阻碍并扭曲了他的人格发展;在自然冲动的推动下,他最终冲破传统观念的束缚,不顾一切地“出来”。与此同时,约翰实际上是一个同性恋,是不受“超我”节制的“本我”的化身,也是当时威廉斯思想中的清教主义的对立面。原本深受性压抑的阿尔玛和原本放荡的约翰在最后都在反思后觉醒,并否定了自我。他们的剧变一方面说明威廉斯对传统观念的否定以及对自己的同性恋性取向的认同,另一方面,也说明同性恋作家威廉斯在“出来”以后,在经常寻找陌生男子与拥有固定的同性恋伴侣两种生活方式之间摇摆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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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陆广品 王俊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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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 20131229;修回日期: 20140224  作者简介: 崔迎春(1974-),女,安徽宿州人,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日本社会和经济。  引用格式: 崔迎春.老龄化背景下的日本高龄者雇用政策[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3):334-343.  关键词: 日本;老龄化;高龄者雇用政策;高龄者再就业  摘要: 日本自20世纪70年代步入老龄化社会之后,老龄化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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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彼得伯克;文化史观;中和;建构;多维  摘 要: 英国文化史学家彼得伯克的文化史观可以概括为中和、建构、多维三个层面。他认为,文化是一种普遍、客观、观念和物质的存在,为同一文化体内各阶层所共有;文化观念和养成是一定时空之内有意识的建构;各种文化交互交融,此消彼长,成就了它们的多维与丰富,并无绝对的中心与边缘。这些观点所体现出的大众化、平民化和多维性倾向与我国正在建设的和谐文化在价值取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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