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蝴蝶结的红皮鞋

来源 :百花园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wwdps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娘当上村长是1987年的秋天。那年,45岁的老村长背负岸上打桐油的木划子下塘起鱼,胸口岔了气,不能下床。娘当时是村妇联主任,见全村群龙无首,就当着镇长的面,主动请缨走马上任。
  女人当村长,而且刚生罢孩子,这事放在全镇甚至全县都是亘古未闻。后来我问她:“当初哪来这股心劲儿扶危济困?还是就为了往上爬?”她仰起头,昂扬地说:“为了一双鞋!”我目瞪口呆:“一双鞋就让你敢气吞山河?”她低头一笑:“娘真的是为了一双鞋!”
  一双鞋?这故事也太逗了。
  让我慢慢地跟你从头说起吧——
  1980年,外公干装修,身边带有一支几个人的小队伍。镇上装修之风传到村里的时候,他镇上村里两头跑。
  那天,外公骑摩托回村,日头歇到山背背了。
  红中浸黄。地面上,一切打扮得面目一新。在村外草坡上,一片紫英花穿金戴银,让人觉得看不够,眼欠似的。凌老师说,紫英花具帝王之气,属帝胄之种。人家当然不一样的。
  那会儿,娘想写诗。春上,她写了一首诗,写村里的水塘、塘里的鸭子、塘中间的亭子。诗里用了“嫣然”一词。凌老师先在“嫣然”下面洇了殷红的两个墨点,然后在作文本天头批道:了不起!会用新词啦!
  诗没写出来,但娘的心情像诗一样。就不知道写出来的诗会不会像她的心情一样,盈满了甜蜜。
  说了半天,你真的就没发现这天娘脚上穿了一双带蝴蝶结的棕红色新皮鞋吗?
  这是外公从省城带回来的。外公给娘带了一双皮鞋,给外婆带了一件墨绿底色上浮小白圆点的缎面夹袄。顺便说说,外婆没出阁的时候,看见凌老师穿着这个款式的夹袄跳上自行车上了婆家,羡慕不已。外公一直记在心里。外公还带了几卷紫英花墙纸,说给娘房间墙上换层新鲜颜色。
  娘走在村里新建的水泥道上,脚尖不落地,让鞋跟落地。——怕弄皱了蝴蝶结。娘奇怪的走路姿势吓得本来在桐树下嗅同伴气味的大黄狗也不嗅了,抬起头撒腿跑了。
  大黄狗跑了,道上再没一个活物,只有斜斜的两排紫薇树影婆娑。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唯一活动的,是屋上袅袅的炊烟。这会儿,村里听不到狗叫。——人要端碗,狗要舔盆,猪要舔槽,都要吃饭。
  娘的诗情画意一下子荡然无存。她想回家了。兴许这会儿外婆正喊她回家吃饭呢。突然,娘听见远处有人说话,便加快脚步朝前走。她听见同桌芸儿的声音了。芸儿的声音很好听,飘在空中,能穿墙过壁,在耳朵里停下就不愿飞走呢。
  娘想起重新把脚尖抬起来的时候,她却惊叫了起来——两只脚踩到狗屎堆里了。金黄的狗屎连汤带稠漫到鞋帮。两朵蝴蝶结没受到侵扰,卧在鞋上一动不动。
  在狗屎堆里站了一会儿,她在想下一步的行动。——挺为难的一件事啊!忽然,娘从狗屎堆里一步跳了出来,跑向了村头的鱼塘。
  娘双脚扑通踏进鱼塘,使劲地涮呀;换一处,又使劲地涮呀。娘在心里说:“我不信弄不净你!”
  娘提脚上岸,蝴蝶结随着浪花漂走了。
  鞋帮脱落,露出一双光溜溜的赤脚丫。
  娘提着没有蝴蝶结的皮鞋,寻了路边一个石条凳。石条凳上满满一层灰土,一堆苹果皮和纸屑。凳子下,干巴巴的狗屎壳。娘顾不了恁多了,拿鞋底掸掸,坐下来,这才想起应该哭一下子了。
  哭罢,娘翻着鞋帮,外面薄薄一层颜色,里头一层马粪纸壳。娘直嚷:“爹,你是啥眼力呀!”
  她没想回家。这个样子回去,丢人现眼的是自己,挨骂的是爹,气死的是娘。——外婆一个硬币锤碎了花还嫌少。
  娘想到了同学。第一个是二丫。娘刚弓起指头敲门,门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二丫,屋里是你爹刚拾掇的呀!花了两万块哩!往后带同学来家……啥的,记住换鞋呀!……二丫!你听见没有?!”
  娘看看自己孤苦伶仃的脚丫,轻手轻脚地退转了回来。
  除了二丫,娘的同学多着哩。二丫隔壁是毛丫。毛丫隔壁是芸儿。芸儿隔壁是石头。他们三个和二丫是堂兄妹。毛丫爱干净,凌老师说她有强迫症,她每天都要仔细擦课桌课椅,先用书包擦,再用纸擦。
  娘跟毛丫關系近。毛丫啥话都跟她说,包括来“好事”,包括跟她要一沓沓白柔的纸巾(过去用糙纸)。毛丫几次搂着娘的脖子说:“不管你咋想的,你就是我最好的兄弟!”
  门没关,头探进去。里头,一个头探出来。两个头撞在了一起。
  毛丫娘耸着鼻子:“你这小妮子!掉茅坑了?身上咋恁大气道呀!”
  娘的脸腾地红了,转身就跑了。
  远远地看着毛丫娘关上大门,娘蹑手蹑脚来敲芸儿家的门。敲不应,推不开。芸儿的哭泣声像长了腿跑出来。跟着,传出蹾筷子的声音……娘一口气跑到了鱼塘边。
  班长巧儿的家在鱼塘边。巧儿她爹承包了村里的鱼塘,经常赤脚下塘,赤脚上岸,去镇上卖鱼也打赤脚。娘信心满满地走到门前,一看,门上一把锁,锁上还有一张烟盒写的字条:买鱼的同志请晚上再来。
  一连寻了五家,娘都没踏进门槛。
  没找到同学,不是还有凌老师吗?
  凌老师家住在巧儿家对面,要过鱼塘。有事,巧儿用手做喇叭喊一声,凌老师就听见了,两人就跑到鱼塘埂上说话。看起来近,可走起来就远了。顺便再说说,凌老师从不买班长家的鱼。她爹马虎,给凌老师一斤鱼能称一斤半。凌老师宁可上镇里,也不过塘上来她家买鱼。人情使一回足矣,使上几回经不起。
  娘来找凌老师。
  到凌老师家要走鱼塘埂,又曲又窄,还湿答答的。走到凌老师家门口,娘的脚上全是狗屎一样的稀泥巴。
  门上又是一把锁。
  娘失魂落魄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沿着塘埂低头耷脑地折回。塘边,有个草席搭的看鱼棚,里头墙边靠着一把竹椅。娘冲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刚喘匀气儿,一个男人进来了。
  男人一脸惊讶:“秀!咋啦?我看见你从凌老师家门口过来,就跟在你后头……到底咋啦?”
  娘发癔症似的看着他:“我到处借鞋,借了五家都没借着!”说着说着,娘哇哇地哭了起来。
  男人哈哈大笑:“我当啥事呢!对了,凌老师今天早上去学校,路上踩着一堆狗屎,摔折了腿,这会儿还在县医院呢!”
  娘咬着牙说:“狗屎!又是狗屎!咋都养狗不看狗呢!难怪城里人看不起咱!”
  娘正恨着,男人一转身,反搂一把,把娘托上了肩。——这个男人,后来成了我爹。
  回到家,没进门,娘借爹的肩头,把脱帮的皮鞋吊在墙上挂玉米棒的木榫子上。
  外婆问:“那是吃的,挂那儿不嫌堵吗?”娘还不下肩,说:“偏要!我偏要!”后来,一直挂到娘当村长,鞋帮烂了,那双鞋才被清理下来。
  这事过了两天,村头广场读报栏里贴出娘写的作文:《让狗的主人自己来当铲屎官》。凌老师写的批语,村长写的按语。
  真的,就是因这双红皮鞋,娘后来当了村长。一直到今天,村里所有的大狗是绳子拴着的,所有的小狗是人牵着的,所有的狗屎你想见是见不到的。
  另外,关于“铲屎官”一词的发明权,网上一致认为应该属于我娘。
  [责任编辑 王彦艳]
其他文献
这个事儿说起来有点儿玄乎,发生在我小舅和小舅母身上。  小舅高大魁梧,要是被《水浒》剧组挑去演鲁智深,绝对行!  小舅母个儿不高,不太俊,也不太丑,没什么特点,挺普通一个人。  结婚以前,俩人情投意合。结婚以后,怪事出现了。小舅母成天闷闷不乐,有时候还关上门躲起来哭。起初小舅还好脾气哄一哄,后来就恼了:“不缺你吃,不缺你穿,哭什么?!”  很快,姥姥就知道了,先私下问小舅:“你哪里做得不好?”  
期刊
王大侃小学三年级都没上完,会写几个“狗爬叉”,字写得像“棍戳”,但在村里已经算是有学问的人,肚子里的东西像太平洋的水——取之不尽。  晚上,王大侃的屁股后面总跟着一群穿开裆裤的娃子。别看王大侃没喝几滴墨水,把“侃”字写成“况”,缺点少撇的,但肚子里的货真不少。《岳飞全传》他能从头讲到尾,大鼓书《龙门奇侠——大八义》、半闲居士的长篇鼓词《小八义》里的人物他倒背如流,讲得绘声绘色。孩子们听得如痴如醉,
期刊
据我了解,吴家现有九口人:老吴太太、大女儿、小女儿、大儿子一家三口、小儿子一家三口。大儿子一家住在城里。小儿子两口子在外省打工,撇下个两岁多的男孩,老吴太太带着。大女儿天生脑瘫,很严重,吃喝拉撒都在炕上,已经四十多年了。小女儿很有出息,留学国外,后来就留在了国外……  我在吴家整整待了一年,除了腰身佝偻的老吴太太、她跌跌撞撞的小孙子和瘫痪在床的大女儿,再没看到别的家庭成员。用老吴太太的话说就是:“
期刊
一阵惊雷过后,漂浮在夜空中的尘埃,连同整个城市的喧嚣,像被春雨洗去一样,城市一下子宁静了下来。  他抬眼望着窗外,正好雨水凝结成了整串水珠,顺着青藤向下滑落,啪嗒啪嗒地摔在窗台上,然后水花四溅。他随口说了一声:“这下粉身碎骨了。”  他坐在监察委的留置室里,呆若木鸡。  面前一沓稿纸,一支笔。此时,他再也没有以往在文件上大笔一挥圈阅文件时的潇洒。这笔和纸,是让他书写“事情经过”的。如何下笔?他陷入
期刊
自从和曹书记攀上亲戚后,老曹特有面子,人也精神起来了。人一有精神,那日子就呼啦啦红火起来了。  老曹原来过的啥日子?用他的话说,是混吃等死或者死了没埋的日子。他不把自己当人,村里人也不把他当人,见了面谁不理谁。倒是那些年轻的有娃娃的女人喜欢喊叫他的名字。喊叫他弄啥呢?吓唬娃娃。——娃娃不听话了,她们喊一声“老曹来了”,不听话的娃娃立马不吵不闹了。偶尔遇上调皮捣蛋不怕他的,老曹也不介意,还会热心快肠
期刊
火狐是一个人的绰号。火狐是长白山神乎其神的动物,不是百精百灵的人,不可能得到这个让人抬举的名号。  长白山十里当比邻、百里算同村,林海茫茫,山水阻隔,没有道路,人们出门或坐马拉爬犁,或者结伴骑马,步行等同玩儿命。汉子们没老婆不怕,没有马,寸步难行。山里边会养马、相马、给马治伤病的人,自然被高看一眼。火狐有一手伺候马的绝活儿,养的马通人气。  他在老林子里开大车店。原木搭的“霸王圈”建在宽敞背风的山
期刊
她不顾劝阻,只身前往碗底村。早上七点出发,坐两小时动车,转三小时汽车,再走个把小时山路,才到碗底村。碗底村原名是什么,已无人记得。村民们只知道,村子很小,指甲盖大的地方,四周缠着山,犹如扒光米饭照见的粗陋碗底。  她后来直接寻到村学校。校长正在给孩子们上课,讲“刻舟求剑”的故事。她站在窗外认真听,眉毛一挑,心想如果是她把剑弄丢了,她会直接跳下河,找剑去。  校长上完课,正准备打口水喝,一眼瞥见教室
期刊
吴医生正给第45号病人号脉时,进来一个熟悉的面孔,是李乡长。他看了李乡长一眼,算是打招呼。李乡长见他正忙着,自己找个沙发空位挤下去候着,没说话。  吳医生早年曾离家到安徽、浙江等地闯荡,但日子不比在家里好过。至于苦到何种程度,只有他自己知道。后来,遇见一高人,高人收留他,还教他学《易经》,学望闻问切。十多年后,吴医生回乡,在家里坐诊,看起了病。吴医生从不出诊,看病讲究先来后到。他每天只放五十个号,
期刊
那年,村里还没通电。腊月过半,连下两场雪,又刮起西北风,天刚擦黑,街上就不见人了。  一盏昏暗的油灯下,长根爹喝了碗玉米面地瓜粥,点燃自卷的喇叭筒烟卷后,又陷入沉默中,唯有唇边的烟卷一亮一熄地闪着猩红。  长根娘斜躺在被窝里,吃力地喝了小半碗粥,就说喝不下。她瞅了瞅正啃着窝头和咸菜的几个孩子,又把眼神转向男人,半是恳求半是催促道:“当家的,要不,再出去问问,看谁家还杀年猪,大过年的,咋也得让孩子们
期刊
一到五月,麦子黄了,豫南平原变成了金色的海洋。齐腰深的麦海把田野覆盖了,把村庄包围了,要多辽阔有多辽阔,要多宽广有多宽广,满眼都是金色的麦浪。  一台台收割机在麦海里船一样地游着。  从Y城到县城再乘公交车,下了车,亮子掂着提包走到村口,一台雷沃牌收割机正在路边突突地叫着。看见亮子,收割机的驾驶室里伸出一个脑袋,是杨红旗。杨红旗喊:“亮子,你回来得正好,一会儿就去收你西地里的麦子哩!”说完,杨红旗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