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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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晋,玄武纪写作小组成员。也是法律界苦力一枚,白天文字游戏,夜晚游戏文字。不博闻,不强识,所幸,岁月蹉跎,终归耐住了寂寞,文字梦始终未弃。愿未知前路,有良师,得益友,同好若干,热情不熄,梦想不弃。
  我是一名扇骨师,住在城南一栋古朴老屋里,以制售折扇为生。老屋和制扇的手艺均传自祖辈,父亲去世早,作为家中独子,我十八岁即独撑家业,至今已二十余载。
  我并非只会制扇骨,自小耳濡目染,裁竹去节,雕刻打磨,择纸裱面,乃至书画染色,制成一把折扇所必需的乃至不必需的技艺皆是我所长。但是,我格外倾心扇骨,所谓君子有节,修颀雅韧,在井然展开的一列列扇骨中最可彰显。
  这些年,我孑然一身,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对世事兴味索然,所痴心者唯有制扇一事,在旁人眼中大约也是个怪人。我虽有个小徒,但小徒不过是被父母硬塞到我处,指望他能习得一技傍身。然而,小徒对这门枯燥、繁琐的手艺并无兴趣,而往来的客人,虽对我制售的折扇赞誉有加,但他们只看得到流于表面的材质和技艺,多年来,我还从未遇到一人如我一般,痴拗于一把折扇之下的——扇骨之魂。
  一、
  四五月间,城南头的大片麦田已拔节抽穗,天气渐热,采购扇子的人也多起来。平日里,小徒在外间招徕客人,我只管在内室埋首制扇。
  一日,我正在打磨扇骨,一人挑帘进来,轻车熟路来到我面前,径自盘膝坐下。来人身材魁硕,眉间一道深长疤痕,通身皆是鬼煞之气。
  我抬头看他一眼,复又低首专注手中的扇骨。外间与内室不过半幅垂帘相隔,虽然我无心他物,刚刚那一瞥却也看见外间几个正挑选折扇的客人皆是面色一白,相互一顾便匆匆散去,就连我那小徒也战战兢兢三两下收拾了货柜外的折扇、银钱,悄然闭门躲了开去。
  作为一个不谙功夫的平头百姓,见了名闻江湖的鬼屠穆斩眉非但不逃,还能埋首活计的,在这偌大的城中怕也只有我了。
  穆斩眉半倚墙壁,一派孤清倨傲。他四十岁上下年纪,左眉正中一条深长刀疤,将一道怒眉斩为两截,又延伸至耳际方止,他的名字便得自这深疤斩眉的伤痕。此外,世人皆传他弑杀成瘾,狠辣如阎罗鬼刹,于是又给他安了“鬼屠”这一惊心绰号。
  半年来,这已不知是穆斩眉第几次来到我这简陋作坊,在他第一次突然出现时,我亦曾通身冷汗,垂首低眉,可穆斩眉并未将我怎样,他只是盘膝坐下,目光自一排排尚未完工的扇骨扫过,淡淡命我继续手中的活计。我虽不明所以,却也只能依言继续干活。穆斩眉静静看着,他不大说话,只偶尔点评下我手中的扇骨,颇令我意外的是,他语句虽简,竟也句句中的。许是我这样的匠人本就有几分痴拗的木讷气,我的惊惧只持续了很短的一刻便即消散,虽然他目光如刀,我依然只是自顾自地忙碌。
  这一次,他同以往一样,面对着我寡言而坐。我正着手准备为一对素式大骨和十四支小骨抛光,这批扇骨取材梅鹿竹,已经刮膛、磨青,并加了色料蒸煮至暗红色,此刻这十六枚扇骨被我依次排列扎头,再以扇形散开,垫好夹板,然后持牛角砑光。砑光之后,原本污沉的暗红色清亮了许多,和光看去,我不由悚然一惊,面前并排的十六枚扇骨颜色之艳竟如鲜血泣成。这般颜色我原是见惯了的,此刻却心绪忽乱,手中的牛角也悄然一顿。
  穆斩眉正闭目养神,他果然深谙扇骨之道,我手中不着痕迹地一顿忙活竟引得他睁开眼来。我与他对视一眼,便又埋首,只是目光落下时略过他随意搭在膝上的双手。他的手指遒劲颀长,十指的指甲边缘皆呈红褐色,我以前不曾留意,今日看到,只觉心头一跳。一时间心下黯然,竟是说不清的滋味。
  我的悚然一惊不过源于昨日小徒的几句闲话。小徒昨日自鸡足山运了一批竹材回来,甫一进门便对我说,他在山上又听来个穆斩眉的传说。小徒的神色神秘忧怯,低声道,传说穆斩眉的指甲缝里永远是猩红色的,那是因为他杀人后有徒手取人心肝的癖好,鲜血浸染到指甲深处,如何清洗都无法消退。
  其实关于鬼屠穆斩眉的传闻很多,如修炼邪功、欺师灭祖、屠戮虐杀、取心挖肝,数之不尽,桩桩令人发指,无怪乎一众名门正派群情愤恨,誓言诛之而后快。
  我只是个痴拗木讷的匠人,向来不解江湖事,对这些传闻不过听听而已,并不多做他想,但近两个月来,竟似也能从穆斩眉身上嗅到血腥气,加之他面上的狰狞疤痕、身上的鬼刹怨怒,让人不能不相信他确实是个杀人如麻的冷血鬼屠,这种情形下,再听小徒昨日的一番话,竟也不再觉得荒诞无稽。
  可不知为何,纵然心中莫名生出一瞬的悚然,我仍旧不惧怕他。
  我手下不停,穆斩眉仍是寂然静坐,似是全心看我忙碌,又似怀有无尽心事。大约一个时辰后,他直起身来,如每次一样,略一颔首,转身离去。他身材魁伟,背转身时,现出腰后别着的一把折扇,那折扇的扇骨扇面均为墨色,好像黑天鹅光泽的羽毛。
  那折扇是一个月前他从我手中购去的,他对其似乎非常看重,一直随身携带。
  二、
  转眼到了六月,溽热铺天而至。
  我平日里素少出门,只是埋首制扇。这期间穆斩眉又来过两次,他从来话都不多,但此前偶尔还会品评我制出的扇骨,这两次却始终沉默,可他看我忙于挫节、合股、上钉、抛面诸事时却益发认真,甚至有一回,忍不住从我手中拿过工具,亲自动手劈竹刮青。我早知他深谙此中技艺,只是没料到他小心翼翼却异常娴熟地刮去竹子表面青绿色的竹衣时,目中竟满怀敬畏。
  始料未及地,我被他的目光深深震撼。心中潜藏的疑问亦第一次几乎到了嘴边:你真的如传闻那般罪该万死么?
  那之后,一连多日未再见到穆斩眉。听小徒说,这几日以三千院为首的一众名门大派各遣弟子联手围剿穆斩眉,在东面河谷好一番血战,至今已折损十数名精锐弟子,却仍未能取他性命。
  听罢,我轻叹一口气,展开一只尚未完工的折扇,有一搭无一搭地扇着如何也驱散不去的暑热。
  两日后的清晨,正是大暑节气,穆斩眉又一次来到我店中。夏日天长,我尚未开工,便与穆斩眉盘膝对坐。穆斩眉抽出腰后漆黑的折扇,唰地展开,随意一摇,清风自来。他面目冷悍,手指粗粝,这么一把黑天鹅一般优雅的折扇与他非但没有不谐之感,竟然还有种奇妙的契合。   沉默了一刻,我深深吸口气,终于决心问他为何不时到我店中来,可开口时,我问出的竟是:“你果真做过屠戮虐杀、取心挖肝的事么?”
  脱口而出的话让我自己都一惊,穆斩眉从容看我一眼,目中带着冷冷的笑意:“是。”他的声音如深海暗涛,“我做过,屠戮虐杀、取心挖肝。”
  我低下头,再也没别的话可说。
  绵密杂乱的脚步声忽如山响,越来越近,我一抬头,首先看到小徒青白的脸。穆斩眉来时小徒正在外间贪睡未醒,此时被迅即逼近的脚步声吵醒,却已没有机会避出门外了。
  黑压压的人影将我安身立命的老屋团团围住,掀开半幅垂帘,穆斩眉三两步跨出老屋,“砰”一声,将身后沧桑古旧的木门大力扣上。
  小徒立时瑟缩进内室,我则快步来到外间隔窗观望外面的情形。
  夏日晨光劲白明灿,逆光看去,陷在阳光中的穆斩眉显得益发魁伟,在他面前,则足有数百人,各个横眉冷目,提刀执剑。不必猜测,眼前的定是誓言将穆斩眉诛之后快的江湖侠士。
  我从未涉足江湖,那群江湖侠士中为首的一名老者我却认得,那人长髯广袖,颇有仙人风姿,正是三千院的住持寂空大师。寂空大师乐善好施,不只在江湖上威望颇高,在普通百姓中亦备受推崇。
  寂空大师上前一步,示意身后诸侠少安毋躁,他双手合十,对着穆斩眉微微颔首,诵一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看不到穆斩眉面上神情,但单从背影已感知到他面上的鄙夷和不屑。穆斩眉从容将折扇别至腰后,双臂一振,忽纵身跃起,长啸一声犹如鹤唳,以掌为刀直劈寂空面门。
  寂空大师岿然不动,双目闭合,口中兀自诵读佛法,竟是要以己之命赎彼之罪。
  眼看穆斩眉就要得手,我紧张得屏住呼吸,千钧一发之际,另有两人从人群中跃起,刀光剑影齐齐击向穆斩眉。穆斩眉足下一拧,竟凭空变幻身形,迎着刀剑滚去,眨眼间以一双肉掌夺下长剑快刀,回身一扫,鲜血飞溅,那两人哼都未及哼上一声,便已双双毙命。
  纵使隔着一扇木门,我亦惊得后退数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杀人夺命。
  穆斩眉光天化日下于闹市犯下血案,层层围堵的人群先是静了一刻,接着“誓杀鬼屠”的呼声破空而起。这呼声如波涛奔涌,不只在江湖侠士间激荡,就连躲藏在重重屋宇内偷眼观望的普通百姓亦激愤附和,一时间,“誓杀鬼屠”之声直冲云霄,势不可挡。
  寂空大师睁开双眼,终是沉声道:“自作孽,不可活。”他中气深厚,在喧嚷人群中亦清晰可闻。他抬起手臂,自袖中取出一串佛珠,佛珠莹白玉润,如有神光,一看便知取材千年砗磲。我从未见过这等秘宝,一时看得呆了,很快,我发现不只是我,就连穆斩眉也怔了怔,磐石似的身躯都微微一颤。
  “穆斩眉,你今日咎由自取,休怪我用渡你之物取你性命。”话音落,佛珠飞起,以超尘逐电之势同样直击穆斩眉面门。穆斩眉站在原地,只腰身一折,他那健硕腰身竟柔韧至极,如若无骨般躲过这致命一击。
  佛珠画过一条弧线又回到寂空手中,寂空微眯双眸,一只手高高举起,竟是命众人群起攻之。
  数不清的刀剑利器网罗而至,隔着一扇木窗,我就站在穆斩眉身后,那一片利刃寒光刺得我闭上双眼,腾腾杀气亦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轻泠泠的声响绵延不绝,纵使双目紧闭,仍似能见外面刀剑如网,穆斩眉被困在中央,左支右绌,上下奔忙。我的心绪益发复杂,寂空大师素有仁望,如今亲率一支正义之师前来,为的自然是替天行道,可那个恶名昭彰的穆斩眉,哪怕他刚刚才亲口认下我的诘问,可他真的如传闻那般罪该万死么?
  “天鹅衔羽!是天鹅衔羽……”
  我在一阵惊呼中蓦地睁开双眼,恰见穆斩眉腾身空中,那把漆黑折扇不知何时又被他握在手中,黑羽似的熠熠轻闪,他收臂回颈,以眉心轻抵扇面,身体则弯成一道柔韧的弧,在白花花的晨光下,像极了黑天鹅揽日衔羽。
  那姿态无比优美,也无比震撼。
  我正定定看着,穆斩眉忽然身形一展,只觉霞光万丈,一股无形力道勃然喷发,土屑碎石顿时扬了满天。面前的木窗“砰”的一声被震碎,前所未遇的巨大力道亦将我震飞,我狠狠撞到身后墙上,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三、
  我昏迷了大概有一个时辰,终于悠悠转醒。
  小徒一直在我身边照顾,他惊魂未定,张口结舌了好半天才将后续事情讲述清楚。据说穆斩眉施展邪功,掀起巨大气浪,围攻他的数百人一多半都被掀飞,许多人当场口吐鲜血不省人事,寂空大师等数名修为深厚的人物顶住气浪,与穆斩眉继续缠斗,不久未被气浪重创的数十名子弟一并加入战团,那穆斩眉也当真厉害,以一敌众竟也未落下风,单凭一把普通折扇,当街又一连斩杀十数人,街道闭窘,不便施展手脚,庞大的战团渐渐移向城南头的麦田,虽然已过去个把时辰,目前双方仍是酣战不休。
  隔着轻软布帘,我看了一眼外间,破损的窗口已被小徒用木板封闭起来,大门也紧紧拴上,完全看不到街巷的情形。
  小徒哀叹一声,又道,现下横在街巷中的尸体就不止几十,过去单听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说就已吓得魂飞魄散,如今亲眼见了这等屠戮场面,才算知道了什么是人间地狱。
  那一日接下来的时间,我依旧默默坐在内间摆弄我的扇骨,小徒只道我是伤了脑子,发生了这样的事居然还能埋首干活。我俩虽然蜗居斗室,外界的讯息仍在源源不断地传来。城南麦田的生死一役依旧没个结果,自清晨到日暮,数百人居然都没有拿下一个穆斩眉。小徒忧心忡忡,而我则非常清楚,这一次,穆斩眉必死无疑。
  那还是三月间的事,有一日我忙着打磨扇骨至深夜还未睡,午夜时分,一位客人悄然登门。我非常惊讶,继穆斩眉之后,竟然又有江湖人士造访,只不过,穆斩眉是十恶不赦的鬼屠,而这一位则是德高望重的三千院寂空大师。
  寂空大师亲自登门竟是请我助他诛杀穆斩眉,他自怀中取出一枚黑色丹丸,请我用最上等的竹材和扇纸制作一把纯黑折扇,然后将这丹丸炼入扇骨中即可。惩恶扬善的请求我自然没理由拒绝,更何况又是如此高僧亲自请告,我只是不懂,纵使制成这把折扇,又如何确保穆斩眉肯将其纳为己有。寂空大师只微微一笑,要我不必多虑,只要穆斩眉见到此扇,必会向我求扇。   扇骨之魂——攥紧手中一把细细的竹片,不知为何,我眼前又浮现出穆斩眉为扇骨刮青时眼中敬畏的目光。
  月上中天,城南麦田的那场激战逐渐没了声息,战果如何不得而知。小徒吓得不轻,已早早返家,眼下,这间老屋就只剩下我一人。回身看了看更漏,已是亥时,这一日就要过去了。
  忽然,门闩跳响一下,我立时起身开门。门才启开一道缝,一个魁伟身影已闪身进来。既是意料中,又是意料外,我又一次说不清心里的滋味,但莫名地轻轻松了一口气。
  穆斩眉浑身浴血,面色苍白,衬得眉间那道深长疤痕益发骇人。他同以往一样面对着我靠墙而坐。
  穆斩眉从腰后抽出那把漆黑折扇,放在我面前的地上。折扇的扇面已被撕碎,漆黑扇骨虽有折损,但仍熠熠生辉。
  “今日已是大暑了。”穆斩眉讳莫如深一笑,“果然春去了无痕。”看我似懂非懂,穆斩眉又道,“寂空大概没告诉你,那丹丸的名字叫做——春去了无痕。”
  我知道他迟早会发现这把扇中的蹊跷,因此并不意外,甚至有种终于放下心债的轻松。
  穆斩眉凑近一些,盯视我双眼:“你果然不怕我,哪怕是现在。”
  我整了整衣襟,直身端坐,这已是我多年的习惯,尤其是,若这个大暑之日即是我的死期,则更要如此。
  穆斩眉似明白我的心思,微微笑了,“春去了无痕是世间剧毒,炼入扇骨,触之,毒入肌肤,用之,毒性则随风侵入肺腑,寂空的毒辣真是多年如一。”顿了一顿,又道,“可他没料到,以他的所谓仁望,又以我不可饶恕的恶名,阁下不过一介布衣,居然不肯受他支使。”我一怔,只听穆斩眉又道,“那丹丸只被炼入一半,作为中原第一扇骨师,我不信是阁下技艺不精所致,你只是,有意为之。”
  他忽而上下打量我,眉间深长的疤痕微微扭曲,怪异之外,我头一回感觉到一分凄凉。
  “你大概就是我师父口中的那种人,”穆斩眉道,“君子有节。”沉默片刻,穆斩眉又道,“今日我不为杀你而来,而是有些话想要告诉你。
  “你大约早有疑问,这半年来我为何频频光顾贵处,又为何一眼看中这把黑扇。这一切还要从头说起。”穆斩眉悠悠道,“世人只知我的恶名恶行,我的出身却已没有几人记得。其实我曾是三千院的俗家弟子,六岁那年父母过世,从此我便被师父养在身边。”穆斩眉面对着我,无限幽深的目中竟含了一抹柔光,“我师父寂光大师当时正是三千院的住持,他才是真正的德劭惟馨,高山景行,我何其有幸,竟得他抚育教诲。”
  穆斩眉沉浸在往事中,眼角眉梢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就连那一道疤痕似也放出光彩:“习艺之初,师父教我的既不是武功招式,也不是内功心法,竟是制作扇骨,少年岁月,扇骨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师父说,只有这样,我才能领略到扇骨之魂,明白什么是君子有节。”穆斩眉扬眉一笑,我意外地在这个已人到中年的男子眼中见到一抹少年人才有的意气风发,“你今日大约也见了我用出的那一式天鹅衔羽,那是三千院的独门秘技,颇为晦涩精深,就连寂空也不曾练成。可我非但练成了,还将其进行了改良,师父很欣慰,说我腾空折身的样子相较天鹅衔羽,倒更像一把微展的扇骨,因而将我改良后的天鹅衔羽另取了一个名字,叫作君子有节。
  说到这,穆斩眉的脸色骤然一变,冷厉之色重又压下目中的少年光芒:“那时我才十六岁,心性高傲,性情浮躁,而三千院中各股势力暗潮汹涌。我师父有两个师弟,一人名寂海,另一人便是如今的寂空,当时寂空尚蛰伏在寂海的羽翼下,而寂海觊觎住持之位已久,他见师父格外疼我,便利用我的轻狂任性,下毒害我,更用竹签刺穿我十指来折磨我,是以至今我十指指甲都浸满血色。”
  指尖的血色原来是这样得来,我想起小徒自鸡足山带回的沸沸传闻,不禁惊诧世人的口舌竟然可以狠厉如剑。
  “师父救回性命垂危的我,耗尽毕生功力才保住我的性命,结果寂海那个无耻之徒趁人之危,竟施毒手残忍杀害我的恩师。”说起血色往事,穆斩眉目眦如裂,“我本来也要死于他手的,但上天佑我,我只是眉间留下一道疤痕,侥幸逃脱。待我伤愈,便杀回三千院,用一式君子有节手刃寂海,寂海虽死,我仍旧难解心头之恨,于是掏了寂海心肝,弃在山中喂食野狗。”
  听到此节我心头一震,不由坐得更直些,继续听下去。
  穆斩眉目中露出讥刺笑意:“寂海大概也没想到,他机关算尽,甚至搭上自己性命,成全的竟是阴险无耻不逊于他的寂空。”说着,穆斩眉狂浪一笑,“我是真恶人,而寂空那个老贼则是个不要脸的伪君子。
  “我手刃寂海之后,亡命天涯,寂空却始终不肯放过我,一则我随身带走了三千院名闻天下的暗器蛇口蜂针,再则我知道太多他见不得光的隐秘,他必不能容我。寂空深知我心性急躁,故意在江湖中散布流言,非但大肆渲染我弑杀寂海之事,更污蔑我欺师灭祖,为了盗取蛇口蜂针亲手杀了自己恩师。”穆斩眉攥紧双拳,骨节咯咯作响,“我自是咽不下这口气,誓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曾向遇到的每一个人分辩自己的冤屈,可结果呢,没人信我。十年,我整整用了十年时间才明白,不是世人不肯信我,而是世人根本不屑于了解真相,世上之人,说到底全都是些蝇营狗苟、趋炎附势之徒,又有谁愿意与我这样一个落泊又危险的人有所牵连呢。”
  穆斩眉微微仰首,空茫望向斑驳屋顶。那一刻,我不禁猜想,有多少个孤寂夜晚,他曾经如此仰望夜空,无语问苍天。
  “其实还不止于此,”穆斩眉冷笑,“世人虽然不愿被我牵连,但落井下石之事却是乐意为之。我用了十年时间,非但没能自证清白,反而招惹了更多罪名,嘿嘿,既然世人都说我恶贯满盈,那我就做真恶人,让那些个所谓名门正派一偿心愿。从此我再也不分辩过往,但凡招惹到我的人,一概大开杀戒,终于得了个鬼屠的名头。”
  许是诉说得累了,穆斩眉的声音又蓦地低沉:“我就这样过了半生,杀过该杀的人,亦杀过无辜的人,时间久了,有时连自己都怀疑自己究竟是被逼上的这条路,还是我原本生来即恶。”他看向我,“直到有一日,我偶然路过你的铺子,看见一排排井然有序的扇骨,猛然想起少年岁月,想起恩师。”   穆斩眉拿起眼前的黑扇,虽然明知扇骨有毒,仍紧紧握着:“师父曾亲手制了一把黑扇送我,可惜在与寂海交手时全然损毁,见到这把扇时,我着实吃惊,这扇中亦分明是注入了心魂的。”顿了一顿,穆斩眉道,“那时我忽然觉得,你我或许可以成为朋友。”
  他说得真诚,我心中亦动容。我不曾入江湖,但生存的这个人世又何处不是江湖。忽然间,我只觉穆斩眉的心酸、无奈乃至不甘、愤恨,我都是懂得的。
  “寂空与寂海真是一脉相承,自知打不过我,便都想毒杀我。”穆斩眉看一眼手中黑扇,又看向我,“多亏你未尽听寂空的催使,方让我留得余力今日一战,也得机会一诉衷肠。我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跟任何人提起曾经的冤屈了,今日竟说了这许多,”他顿了顿,执拗地看着我,又道,“你可相信我的话么?”
  我坦然回视他的目光,郑重点头:“我相信。”
  穆斩眉魁伟的腰身忽一颤,狰狞疤痕下原本冷厉幽深的目中竟涌起一抹水色,他整了整衣襟,调整了身姿如我一样直身端坐,接着,竟是躬身伏地,郑重一拜。
  我自是不敢受这叩拜,连忙伸手相扶,穆斩眉执意一拜到底后才重新起身,又开口道:“今日我其实还有一事相求。”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串佛珠来,那佛珠莹白玉润,如有神光,竟是今晨寂空曾用过的那一串,“当一个人陷入绝境时果然潜能无限,此役我虽未能取寂空老贼性命,却也将他重创,抢回恩师的佛珠。恩师生前曾说,心中有莲花,方能寻到这人世的莲台极乐,若我肯给这世界机会,这世界便可予我美好。我今生是没有这慧根了,但阁下却有,今日特将这佛珠秘宝相托,三千院根基已深,弟子众多,我相信他日定会有才德兼备之士肃清门中污浊,重振师门,到那一日,还请阁下将这佛珠转呈师门。”
  我全未料到穆斩眉竟有如此重托,心中激荡,当即郑重回以一礼,然后才毕恭毕敬接过佛珠。
  但我命在,决不有负所托。
  穆斩眉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又自怀中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竹管,同样交到我手中:“这个便是三千院名满江湖的暗器蛇口蜂针,一针入体,无论刺入哪个部位,蜂针立时便会沿经络侵入脑中,即刻毙命。师父嫌这暗器过于毒辣,曾命我发誓今生不得使用,我此生辜负师父颇多,唯独守住了这个誓言,如今,也请阁下收下这蛇口蜂针。寂空老贼心狠手辣,必会因丹丸一事前来与你为难,还请阁下随身携带此物,要紧时务必果断一用。”
  见我依言收下蛇口蜂针,穆斩眉终于由衷一笑:“阁下还不知我的本名吧,我姓穆,单名一个君字,这也是恩师将我改良的那一式天鹅衔羽更名为君子有节的另一原因,只可惜我并非君子。”说着,他看一眼我身后的更漏,我亦回身看去,发现子时已至,眼看这一日将要过去。
  “恩师向来严肃庄重,可他却十分怕热。”穆斩眉不知怎么又说起少年往事来,不同方才,此刻语速轻松适意,也慢了许多,“他对万事都宽和仁厚,唯独不喜这大暑时节,更曾戏称要将我最引以为傲的那式君子有节再添几个字,不如叫做君子有节大暑去。”
  “君子有节大暑去。”他重复一遍,声音愈小,语速愈慢了,我这才发觉不对劲,穆斩眉却眸中含笑,连眉间疤痕也显柔和许多,是我不曾见过的安适,“我终此一生也没有做到君子有节,而今,算不算至少实现了那后半截——大暑去,虽然,这并非师父原意。”
  我心中忧急,一把打掉穆斩眉握在掌中的黑扇,他却仍怡然笑道:“师父曾说我的骨头又韧又硬,如若制成扇骨怕也不输给第一等的湘妃竹。如阁下不弃,可否帮我一把火了去此生业障,顺便试试我的骨头是否真的可制扇骨?都说骨寿千年,我也想留一把倦骨代我再好好看看这个人世。”
  是夜,溽热缠绵,我心中只觉寒冷。
  眼前的魁伟男子到底还是在大暑结束前夕没了声息,我不禁想,或许,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四、
  不出两日,寂空大师果然出现在我这老屋中,他仍如三月间,独自一人深夜来访。
  我们开门见山,各自抛出心中疑问。许是觉得我痴拗至极,自信我绝没机会将今夜谈话告知第三人,因而寂空竟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亲口证实了穆斩眉所有的话。他一直不曾将我放在眼里,直到他决定结束对话的那一刻。蛇口蜂针比我想象的还要神奇,寂空大师未及隐去面上道貌岸然的轻蔑之意,已经轰然倒地,那一刻,我的心情却出奇平静。
  这之后,我依然如故,平日里大多埋首制扇。
  我又制了折扇无数,可其中一把最为特别,扇骨并非取材青竹,而是通身洁白,迄今还不曾有人猜出它的材质。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喜欢将这把折扇与一串佛珠收在一起,经年累月,那扇骨益发莹白如玉,如有神光。
  偶尔我也会离开这间古朴老屋,去外面走走看看。外出时我总是携带这把洁白的折扇,城南的麦田、城西的集市,乃至三千院巍峨庄严的佛堂,都不时出现我的足迹。我对世事兴味索然,只是尤为关心盛名一时的三千院,这些年又在上演怎样的风起云涌。
  我仍是孑然一身,痴心制扇,在旁人眼中大约也依旧是个怪人,只不过,过去我没有朋友,如今,我却有了随时可以倾心相谈的知己。
  暑热来时,我展扇轻摇,同样洁白的扇面上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君子有节大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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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德昌走在路上,听到有人喊,德昌,德昌啊……环顾四周,却是茫茫的原野。远处工厂的烟囱冒着青烟,目光可及的公路上有疾驰而过的汽车,身边偶尔有骑着电瓶车驶过的路人,却看不到是谁在呼喊。德昌就低下头,继续赶路。呼喊的声音却又在耳边轻轻响起:德昌,德昌啊……  这喊声让德昌感到亲切却又毛骨悚然,他想答应一声,看看到底是谁在呼喊,却又想起了娘的话:当你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答应。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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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月亮的夜晚,躺在地坪中间的竹床上,或者牛栏旁边高高的稻草垛上,我一躺就是老半天,只望着高远处淡白的月亮。它独自像一块粘在锅底的大饼,贴在我永远够不着的夜空里。月光
2017年1月16日,最高人民检察院党组书记、检察长曹建明主持召开最高检党组会,专题学习习近平总书记对政法工作重要指示和孟建柱同志在中央政法工作会议上的重要讲话精神,研究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我国古代名篇,对杜十娘的悲剧及其悲剧产生的原因分析有很多。本文从礼法解读角度对《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进行分析,导致杜十娘悲剧的原因是封建礼法下
——迢迢岁月,因你而圆满。第一章1.赵一玫抵达苏丹,是在四月的第一天。首都喀土穆正式进入热浪滚烫的夏日,平均温度能够达到40℃。撒哈拉沙漠的沙尘暴也开始蠢蠢欲动,走在路
瑾怀,玄武纪写作小组成员,洛阳女儿,北京林业大学在读。爱天爱地,看山看水。风前久雨檐花落,扇底青霜烈酒温。未逢尽喜尽悲事,亦非独爱独恨人。有书斋半间,知交三两,可以书,可以画,可以醉,可以歌。常怀对武侠的珍视与敬重,不管哪一个时代,我们总是孤身或者并肩战斗,去追寻自由与爱。  《埤雅》:“江湘二浙,四五月间,梅欲黄落,则水润土溽,柱础皆汗,蒸郁成雨,谓之梅雨。”民谚有云:“小暑雷,黄梅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