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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10月28日，健力宝集团有限公司原董事长兼总经理李经纬一生的荣辱沉浮翻到了这样一页：全国人大常委会发出公告，正式宣布终止李经纬全国人大代表的资格。此前的10月13日，因李涉嫌贪污，广东省人大常委会已根据广东省人民检察院的提议依法罢免了其九届全国人大代表的资格。
这对63岁的李经纬来说是一个新的巨大的打击。自今年1月23日脑溢血突发住院以来，李经纬从广州空军医院辗转至珠江医院，近一年的时间都在病房里度过。7月，跟随李经纬18年的老部下杨仕明被“双规”（在规定的时间和规定的地点内活动），陪护一旁的小儿子及其老部下甚至不敢也不知如何告诉他这一消息。据说，李自己也从不问及有关健力宝的事。
去职、发病、获罪，在短短的九个月中李经纬完成了一个企业家悲剧性的落幕。来自广东省检察院最新的情况报告称：“犯罪嫌疑人李经纬身为受国家机关委托管理、经营国有财产的人员，无视国家法律，伙同他人利用职务之便，以购买人寿保险的形式，侵吞国有财产331.88万元。”
健力宝是一家国有企业，李经纬则是所有者选定的管理人，多年来一直拥有对健力宝实际的控制权。他为什么、何时和怎样从健力宝转移了资产？10月下旬，《财经》匆匆南下，遍访三水市检察院、纪委、三水市政府、健力宝公司及李经纬的老家，经过调查，确认李经纬涉嫌转移资产的时间应在2001年7月至2002年3月之间，也就是三水市政府宣布转让健力宝股权之后。
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时间点。此前政府方面对于改制一直表现出积极的态度，李经纬也有过很多次机会实现或部分实现自己在健力宝的权益。然而，由于在李经纬及其团队如何定价的问题上最终未能达成一致意见，当所有者终于决定行使自己资产处置的权利时，作为管理者的李经纬匆匆选择了最为直接而拙劣的个人权益实现方式，也终于让自己坠入了深渊。
“卖掉健力宝”
从时间上分析，是三水市政府决定转让健力宝股权才导致了李经纬的行为发生了异变
在广东省检察院公布消息前的10月24日，《财经》曾经从直接负责查办此案的佛山与三水市司法界获知，李经纬案件是一起典型的“窝案”，涉案人数较多，涉案金额在1亿元以上。目前检察机关手中掌握的证据确凿，李经纬及原健力宝原副总经理杨仕明、黎庆元、阮钜源都已被有关部门监视居住。
此前，曾有广东本地媒体猜测涉案金额为6000万元或8000万元，无论哪种说法，与最后公布的331.8万元都有着不小的差距。业内人士分析认为，一个多亿很可能指的是总涉案金额，而公布的331.8万元则是目前确证与李经纬有关的贪污金额。
据三水市政府的一位人士透露，今年7月23日晚，三水市反贪局传讯健力宝四大老臣之一的杨仕明和两名财务人员，后来检察院搜查杨仕明家车库时，从车库里搜出了用破麻袋装的一袋袋的钱，为数好几千万。不久另两名老臣阮钜源与黎庆元也双双被“双规”，而惟一的“幸存”元老于善福已于早些时候悄然去职，飞往新西兰与家人团聚。
与健力宝过去18年为三水市政府贡献利税28亿元相比，李经纬拿的331.8万元可说是微不足道：这个数目，仅相当于一些上市公司老总一年的年薪。李经纬为何要为这笔钱而毁去一世英名呢？
一位熟知当地情况的媒界人士认为，李出事只是早晚的事。佛山市纪委的一位黄姓官员在接受《财经》电话采访时明确表示：“类似于褚时健，李经纬本身对健力宝的贡献很大，而且又身患重症，会从宽处理。因为以前的分配体制有很大的问题，没有很好地体现出李经纬的自身价值。”
从时间上分析，是三水市政府决定转让健力宝股权才导致了李经纬的行为发生了异变。按照三水市政府的说法，卖掉健力宝是因为其近年来效益年年下滑。“再等一等，恐怕就卖不出去了。”直接负责健力宝股权转让的三水市政府秘书长周永基告知《财经》，“健力宝最好的时候一年有两个亿的利润，到了转制前，账面上一年只剩下几百万。”
看来，是健力宝自1997年开始的效益滑坡改变了李经纬的人生轨迹。不过，企业的衰落并没有影响李经纬对健力宝的控制权。根据健力宝董事会的规定，除6000万元以上的贷款和投资需经董事会讨论外，其他投资项目，由总经理决定。三水市政府的有关官员也表示，李经纬对健力宝居功至伟，本人又是全国人大代表，尽管后期健力宝开始走下坡路，政府也从未想过换李经纬，因为“没人可换”。
为什么失去机会
或许李是一个念旧情的人，他不愿为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企业得罪一起打天下的老人
自1998年以来，许多国企都选择了在产权改革上做文章。远有联想，近有TCL，都是借上市之机完成了产权的改制，并以此体现了企业管理者的人力价值。对于健力宝来说，至迟从1998年起，三水市政府就不再是改制的主要障碍。该市在1999年3月的《政府工作报告》中还明确提出了“年内上市”的目标，那么李经纬为什么没能抓住改制的机会呢？
健力宝也曾有过几次上市的机遇，最早的一次在1993年，健力宝被列入广东省第一批上市企业名单，但终于不了了之。按照李的说法，“第一当时信贷融资渠道还很通畅； 第二企业基础没打好，如果上市筹集来的资金运作不当反而是一个很重的包袱，所以当时没有急于上市。到1997年企业开始徘徊不前，为了对股民负责就更不敢上市，去年想上市又因名额分配问题给卡住了。”
然而，来自《南方周末》的报道引述1997年筹备上市的一位当事人的话称：“当时李总决心很大，请了香港的百富勤准备在H股上市，佛山、广东都批了。后来却因为几个副手的反对而不了了之，因为他们当时没有香港居民身份，没办法在香港买到股票。”
或许，李是一个念旧情的人。作为一个“打工老板”，他不愿为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企业而得罪一起打天下的老人。也或许对于在健力宝享有绝对权威的李经纬，不愿因为上市而使自己的权力受到制约。
与他同处一地且情同父子的李宁在这个问题上却比李经纬要潇洒得多。1994年经营体育用品的李宁公司初见规模，李宁就把从体操队来三水创业的“哥们”都从不胜任的岗位上换了下来。同年底，李宁公司完成改制，彻底解决产权问题，成为家族控股的股份制企业。年轻的李宁比他的老师更快和更深地认识到了人和产权的重要性。
时光终于走到了2000年，三水市政府换届，来自佛山市工业投资管理有限公司的李贻伟接任三水市市长。李贻伟一到任，就开始大刀阔斧地推进三水市国企的产权改制。其时，该市从1998年开始的国企改制已经完成了80％，只剩下健力宝和南钢等几个大企业还没有进行产权改制。此前三水市的另一个大企业强力啤酒刚刚卖给了青岛啤酒，转制第二年，走在破产边缘的企业经过技改扩产，当年就取得了几百万元的利润。
尝到甜头的三水市政府更加积极于通过改制来改变健力宝的颓势。从2000年5月到2001年健力宝筹划将健力宝饮料厂的优质资产上市，股本接近2亿，由广东证券设计了几十种方案。“最后方案中对高级管理局有股份安排，每个人大致都在5％以下，以现金购买。”当时负责健力宝上市的广东证券一位项目负责人透露说，“我们感觉到管理局有强烈的自己控制的愿望，但不愿出钱，而政府也不愿直接划拨股份。”经过近一年的沟通和协调，这个项目终因进展困难而流产。
之后，一家深圳的咨询公司提出了管理层持股的两套方案，之一是李经纬与高管持股75％；之二是管理层持股60％，其余给中层干部和普通员工。在这两个方案中，管理层能够拿到的股份都比接下来另一个广东企业TCL的李东生们拿到的25％要多得多。然而市政府与管理层仍然没有达成一致，有知情人士说，问题出在“价格”上。改制再度搁浅。
对李经纬而言，最后一个合理合法地物化自身价值的机会就这样失去了。
在这几次选择中，无论哪次成功，李经纬都有可能获得等于甚至超过331.8万元的资产。然而历史无法更改。人们能够看到的是，无论是李经纬，还是三水市政府都曾经下过很大的决心改制，最终却没有达成一致。阻碍了改制的阻力究竟是什么，是自身的失误，还是身不由己？
“不能再等了”
这也是在过去几年中李经纬始终没有全力促成产权改制的原因——虽然没有名义上的股权，但他和他的团队却实实在在地掌控着健力宝
2001年八九月间，令李经纬意外的是，三水市政府最终决定卖掉健力宝。
三水市政府秘书长周永基解释说：“卖掉健力宝是市委班子的集体决定。健力宝最近几年里出了一些问题，主要是财务方面的问题，涉及资金周转等方面。健力宝出现问题后，股东纷纷退出，再不转制后果不堪设想，企业的实际情况是不能再等了。”周永基是健力宝股权转让的直接经办人，在健力宝最后卖给张海以后，周永基被调离了原来的岗位，目前只担任一个办公室主任的职位。
卖掉健力宝，也许是三水市政府第一次没有与李经纬商量就作出的决定。以李在三水的影响力和与当地官员的良好关系，他无法想像自己被排斥在有关健力宝的决策之外。这也是在过去几年中，他始终没有全力促成产权改制的原因——虽然没有名义上的股权，但他和他的团队却实实在在地掌控着健力宝。
李经纬忽略了两点：第一，健力宝一直在走下坡路，健力宝的危机也就意味着他本人的位置危机；第二，政府交接之后，与他几十年交情的老市委班子已经让位于更加新锐的人物。这一次，健力宝与李经纬的命运被放在了市政府——也是国有股控股股东代表——的手中。
前来接洽的公司前后有十几家，法国达能、新加坡第一食品、摩根士丹利、汇丰投资基金、新疆德隆甚至后来接管深发展的新桥基金都曾表示过收购意向。但是最接近收购成功的只有代表新加坡第一食品的魏成辉。10月，魏派出的专业人士进驻了健力宝10天；11月22日与三水市政府草签了收购协议并支付定金。
和此前媒体报道不同的是，魏成辉证实，当时与市政府谈的是以3.8亿元收购健力宝集团100％的股权，除了政府已经控制的75％以外，其余股权将由三水市政府出面购回后与之交易。这个价比后来张海以3.8亿元收购了90％的股权要低。根据三水市政府当时提供的财务资料，健力宝总资产35.9亿元，负债26亿元，加上3亿多元的收购款，总交易额在30亿元左右。另外，魏成辉估计，接手后重组和重新包装的成本至少5亿～7亿元。
也许只是在魏成辉出现之后，李经纬及其团队才真正意识到，没有股权永远无法真正掌控一个企业。面对危机，他们开始了行动。李经纬们正式向市里要求管理层收购，他提出的收购价是4.5亿元，这远比新加坡第一食品的开价要高。
魏成辉在接受《财经》电话采访时回忆说：“三个月的谈判很艰苦。开始工厂很抵触，不愿意给财务报告。后来经政府努力从中斡旋也只拿到了20％多的资料。作为一个规范的国际企业，我们无法在不能获知一家企业详情的情况下，贸然完成收购。1月4日李贻伟打电话问我，如果我们还不能决定的话，他们能否与其他收购方谈判？”
魏成辉表示，他们并不想放弃收购，只是要完成既定的程序，还需要更多的时间。而三水市政府显然不想再等下去，明面上的理由是希望在销售旺季到来前出手，而另一个原因是由改制已经引发了健力宝内部财务管理的混乱。
疑云待解
李经纬与“两乐”叫板多年，他当然不愿意将自己一手带大的健力宝轻易地交给对手，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任何人收购健力宝
从2001年8月到2002年3月，在健力宝股权转制的关键时刻，公司连续发生了数次工资卡冻结的事件。在最严重的2002年3月，甚至引发了一连串的辞职事件。先是一些生产车间的员工集体辞职，而后又发生了一位销售公司副总经理率该公司40多名员工集体向管理层递交了辞职信的事件。
据健力宝工人介绍，在2001年底以前，公司发放工资、补助、福利和奖金都通过印有“健力宝集团有限公司”字样的工资卡领取，员工须持卡到公司的财务公司工资卡部（员工称其为“内部银行”）领取现金，如果不领，也可以将钱存在“内部银行”，其利息比正常利率要高。
从2001年8月7日出现每日限额领取2000元开始，许多员工就陆续发现工资卡被冻结。有些是从2001年10月开始取不出钱，有些是在2001年12月，也有些直至2002年3月才发现工资卡被冻结。
在工资卡事件后，健力宝集团新任总裁张海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提到，在春节期间员工出现从卡里取钱的高潮，甚至有一天提取3000多万元现金的现象。目前健力宝的员工总数大概5000人，一天之内提取如此巨款意味着每位员工都要同时从卡上提取6000元。根据记者了解的情况，大多数员工的工资卡在去年底就被冻结了，而且一般工人的月收入不足1000元。
将工资卡事件对照收购的日程表可知，2001年10月正是三水市政府与新加坡第一食品初步达成收购意向的时候，也是魏成辉派驻财务人员进驻遭到公司管理层抵制的时候。也就在同一时期，李经纬及主要管理核心提出了自行出资4.5亿元分三期付款的收购方案。
此举遭到了当地政府的拒绝，事后，周永基解释说：“市里认为李经纬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如果他们拿得出这么多钱，说明他们有问题。”
魏成辉向《财经》透露，当时打算在收购完成后，与第三方合作，找专业的饮料公司来经营。实际上，据接近魏成辉的一位公司内部人士说，当时魏正在与“两乐”谈判。
李经纬与“两乐”叫板多年，当年百事可乐表示合资意向时，李经纬曾骄傲地回答说，是用你的工厂生产我们的健力宝吗？李经纬当然不愿意将自己一手带大的健力宝轻易地交给对手，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任何人收购健力宝。
但是事情并未因成功地击溃了外资而告结束。张海的突然出现加快了股权转让的步伐。与魏成辉的作风不同，张海与三水市政府在短短的一个月之内就达成了协议并缴付了首期1亿元的交易款。魏成辉在得悉此事时给出的评价是——“我佩服张海的胆识。”
很多人相信，张海迅速入主健力宝，是与李经纬达成了某种股权协议。可以引为佐证的是在2001年12月张海开始与市政府谈判之时，李经纬曾经接受了《大河报》的专访，在总结了健力宝历史教训的同时，李还愉快地表示未来两年要重整旗鼓，第三年上市。可见直到那时，李还根本没有意识到即将出局的命运。
后来，张海曾经许诺给李经纬10％的认股权，同时李和他的管理团队将分别获得三水市政府5％的股权安排。这与李经纬们曾经与政府谈判过的75％和60％显然相去甚远。1月13日在张海与三水市政府正式签署协议的新闻发布会上，张海表示自己将亲自管经营，同时请李经纬出任董事局主席的虚职。翌日，李经纬泪眼望天的照片上了许多报纸的头条。短短10天之后，李即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医院。
李经纬及其部下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和怎样从健力宝转移了资产，迄今为止仍是一个谜。我们同样无法知道李经纬是否与张海达成过某种水面下的协议，我们更无法知道在决定卖掉健力宝之前，在李经纬们与政府之间的谈判到底因为什么而没有得到一个双赢的结局。
惟一可以肯定的是，李经纬的悲剧是从三水市政府决定卖掉健力宝之后才开始的。健力宝现任总裁张海认为：“李总涉嫌贪污的时间在股权重组（即2002年1月）之后是站不住脚的；在股权转让过程中，三水市政府也派出了专门的审计小组，我们也派出了财务机构进驻健力宝摸家底，应该说这一段的机会也很小；因此，最大的可能是在股权转让之前。”
李经纬并不等于褚时健，他与褚时健不处于同一个时代。在褚时健的时代和他所处的云南，也许真的别无选择。而李不同，李之前有柳传志、何享健和李东生，他们中有的人对企业的贡献比李还大，有的也许还比不上李，但最终都通过某种方式合理合法地实现了自己在企业中的产权。
李经纬没有，尽管他有过很多次机会。或许他过于相信自己在企业和在政府的影响力，但是他忘了真正的决定权从来不在他的手上，而在所有者的手上。
直至李经纬事件公开宣布之后的10月25日，三水市市长李贻伟在健力宝与工商银行实现银企合作的新闻发布会上发言时的第一句话仍是：“首先要感谢健力宝的员工以及以前的领导班子为健力宝的发展所做的贡献。”在整个过程中，政府从未拒绝承认李经纬的个人价值。尽管李的功劳有目共睹，但是如何为人力资本定价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难题，更何况中国的职业经理人市场从未形成。在大量已经完成和即将开始的国企转制中，类似的谈判与分歧还将不断出现，如何为既有管理层确定一个合理的价格，不仅需要更多的市场规范，也需要双方的智慧与度量。
这对63岁的李经纬来说是一个新的巨大的打击。自今年1月23日脑溢血突发住院以来，李经纬从广州空军医院辗转至珠江医院，近一年的时间都在病房里度过。7月，跟随李经纬18年的老部下杨仕明被“双规”（在规定的时间和规定的地点内活动），陪护一旁的小儿子及其老部下甚至不敢也不知如何告诉他这一消息。据说，李自己也从不问及有关健力宝的事。
去职、发病、获罪，在短短的九个月中李经纬完成了一个企业家悲剧性的落幕。来自广东省检察院最新的情况报告称：“犯罪嫌疑人李经纬身为受国家机关委托管理、经营国有财产的人员，无视国家法律，伙同他人利用职务之便，以购买人寿保险的形式，侵吞国有财产331.88万元。”
健力宝是一家国有企业，李经纬则是所有者选定的管理人，多年来一直拥有对健力宝实际的控制权。他为什么、何时和怎样从健力宝转移了资产？10月下旬，《财经》匆匆南下，遍访三水市检察院、纪委、三水市政府、健力宝公司及李经纬的老家，经过调查，确认李经纬涉嫌转移资产的时间应在2001年7月至2002年3月之间，也就是三水市政府宣布转让健力宝股权之后。
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时间点。此前政府方面对于改制一直表现出积极的态度，李经纬也有过很多次机会实现或部分实现自己在健力宝的权益。然而，由于在李经纬及其团队如何定价的问题上最终未能达成一致意见，当所有者终于决定行使自己资产处置的权利时，作为管理者的李经纬匆匆选择了最为直接而拙劣的个人权益实现方式，也终于让自己坠入了深渊。
“卖掉健力宝”
从时间上分析，是三水市政府决定转让健力宝股权才导致了李经纬的行为发生了异变
在广东省检察院公布消息前的10月24日，《财经》曾经从直接负责查办此案的佛山与三水市司法界获知，李经纬案件是一起典型的“窝案”，涉案人数较多，涉案金额在1亿元以上。目前检察机关手中掌握的证据确凿，李经纬及原健力宝原副总经理杨仕明、黎庆元、阮钜源都已被有关部门监视居住。
此前，曾有广东本地媒体猜测涉案金额为6000万元或8000万元，无论哪种说法，与最后公布的331.8万元都有着不小的差距。业内人士分析认为，一个多亿很可能指的是总涉案金额，而公布的331.8万元则是目前确证与李经纬有关的贪污金额。
据三水市政府的一位人士透露，今年7月23日晚，三水市反贪局传讯健力宝四大老臣之一的杨仕明和两名财务人员，后来检察院搜查杨仕明家车库时，从车库里搜出了用破麻袋装的一袋袋的钱，为数好几千万。不久另两名老臣阮钜源与黎庆元也双双被“双规”，而惟一的“幸存”元老于善福已于早些时候悄然去职，飞往新西兰与家人团聚。
与健力宝过去18年为三水市政府贡献利税28亿元相比，李经纬拿的331.8万元可说是微不足道：这个数目，仅相当于一些上市公司老总一年的年薪。李经纬为何要为这笔钱而毁去一世英名呢？
一位熟知当地情况的媒界人士认为，李出事只是早晚的事。佛山市纪委的一位黄姓官员在接受《财经》电话采访时明确表示：“类似于褚时健，李经纬本身对健力宝的贡献很大，而且又身患重症，会从宽处理。因为以前的分配体制有很大的问题，没有很好地体现出李经纬的自身价值。”
从时间上分析，是三水市政府决定转让健力宝股权才导致了李经纬的行为发生了异变。按照三水市政府的说法，卖掉健力宝是因为其近年来效益年年下滑。“再等一等，恐怕就卖不出去了。”直接负责健力宝股权转让的三水市政府秘书长周永基告知《财经》，“健力宝最好的时候一年有两个亿的利润，到了转制前，账面上一年只剩下几百万。”
看来，是健力宝自1997年开始的效益滑坡改变了李经纬的人生轨迹。不过，企业的衰落并没有影响李经纬对健力宝的控制权。根据健力宝董事会的规定，除6000万元以上的贷款和投资需经董事会讨论外，其他投资项目，由总经理决定。三水市政府的有关官员也表示，李经纬对健力宝居功至伟，本人又是全国人大代表，尽管后期健力宝开始走下坡路，政府也从未想过换李经纬，因为“没人可换”。
为什么失去机会
或许李是一个念旧情的人，他不愿为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企业得罪一起打天下的老人
自1998年以来，许多国企都选择了在产权改革上做文章。远有联想，近有TCL，都是借上市之机完成了产权的改制，并以此体现了企业管理者的人力价值。对于健力宝来说，至迟从1998年起，三水市政府就不再是改制的主要障碍。该市在1999年3月的《政府工作报告》中还明确提出了“年内上市”的目标，那么李经纬为什么没能抓住改制的机会呢？
健力宝也曾有过几次上市的机遇，最早的一次在1993年，健力宝被列入广东省第一批上市企业名单，但终于不了了之。按照李的说法，“第一当时信贷融资渠道还很通畅； 第二企业基础没打好，如果上市筹集来的资金运作不当反而是一个很重的包袱，所以当时没有急于上市。到1997年企业开始徘徊不前，为了对股民负责就更不敢上市，去年想上市又因名额分配问题给卡住了。”
然而，来自《南方周末》的报道引述1997年筹备上市的一位当事人的话称：“当时李总决心很大，请了香港的百富勤准备在H股上市，佛山、广东都批了。后来却因为几个副手的反对而不了了之，因为他们当时没有香港居民身份，没办法在香港买到股票。”
或许，李是一个念旧情的人。作为一个“打工老板”，他不愿为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企业而得罪一起打天下的老人。也或许对于在健力宝享有绝对权威的李经纬，不愿因为上市而使自己的权力受到制约。
与他同处一地且情同父子的李宁在这个问题上却比李经纬要潇洒得多。1994年经营体育用品的李宁公司初见规模，李宁就把从体操队来三水创业的“哥们”都从不胜任的岗位上换了下来。同年底，李宁公司完成改制，彻底解决产权问题，成为家族控股的股份制企业。年轻的李宁比他的老师更快和更深地认识到了人和产权的重要性。
时光终于走到了2000年，三水市政府换届，来自佛山市工业投资管理有限公司的李贻伟接任三水市市长。李贻伟一到任，就开始大刀阔斧地推进三水市国企的产权改制。其时，该市从1998年开始的国企改制已经完成了80％，只剩下健力宝和南钢等几个大企业还没有进行产权改制。此前三水市的另一个大企业强力啤酒刚刚卖给了青岛啤酒，转制第二年，走在破产边缘的企业经过技改扩产，当年就取得了几百万元的利润。
尝到甜头的三水市政府更加积极于通过改制来改变健力宝的颓势。从2000年5月到2001年健力宝筹划将健力宝饮料厂的优质资产上市，股本接近2亿，由广东证券设计了几十种方案。“最后方案中对高级管理局有股份安排，每个人大致都在5％以下，以现金购买。”当时负责健力宝上市的广东证券一位项目负责人透露说，“我们感觉到管理局有强烈的自己控制的愿望，但不愿出钱，而政府也不愿直接划拨股份。”经过近一年的沟通和协调，这个项目终因进展困难而流产。
之后，一家深圳的咨询公司提出了管理层持股的两套方案，之一是李经纬与高管持股75％；之二是管理层持股60％，其余给中层干部和普通员工。在这两个方案中，管理层能够拿到的股份都比接下来另一个广东企业TCL的李东生们拿到的25％要多得多。然而市政府与管理层仍然没有达成一致，有知情人士说，问题出在“价格”上。改制再度搁浅。
对李经纬而言，最后一个合理合法地物化自身价值的机会就这样失去了。
在这几次选择中，无论哪次成功，李经纬都有可能获得等于甚至超过331.8万元的资产。然而历史无法更改。人们能够看到的是，无论是李经纬，还是三水市政府都曾经下过很大的决心改制，最终却没有达成一致。阻碍了改制的阻力究竟是什么，是自身的失误，还是身不由己？
“不能再等了”
这也是在过去几年中李经纬始终没有全力促成产权改制的原因——虽然没有名义上的股权，但他和他的团队却实实在在地掌控着健力宝
2001年八九月间，令李经纬意外的是，三水市政府最终决定卖掉健力宝。
三水市政府秘书长周永基解释说：“卖掉健力宝是市委班子的集体决定。健力宝最近几年里出了一些问题，主要是财务方面的问题，涉及资金周转等方面。健力宝出现问题后，股东纷纷退出，再不转制后果不堪设想，企业的实际情况是不能再等了。”周永基是健力宝股权转让的直接经办人，在健力宝最后卖给张海以后，周永基被调离了原来的岗位，目前只担任一个办公室主任的职位。
卖掉健力宝，也许是三水市政府第一次没有与李经纬商量就作出的决定。以李在三水的影响力和与当地官员的良好关系，他无法想像自己被排斥在有关健力宝的决策之外。这也是在过去几年中，他始终没有全力促成产权改制的原因——虽然没有名义上的股权，但他和他的团队却实实在在地掌控着健力宝。
李经纬忽略了两点：第一，健力宝一直在走下坡路，健力宝的危机也就意味着他本人的位置危机；第二，政府交接之后，与他几十年交情的老市委班子已经让位于更加新锐的人物。这一次，健力宝与李经纬的命运被放在了市政府——也是国有股控股股东代表——的手中。
前来接洽的公司前后有十几家，法国达能、新加坡第一食品、摩根士丹利、汇丰投资基金、新疆德隆甚至后来接管深发展的新桥基金都曾表示过收购意向。但是最接近收购成功的只有代表新加坡第一食品的魏成辉。10月，魏派出的专业人士进驻了健力宝10天；11月22日与三水市政府草签了收购协议并支付定金。
和此前媒体报道不同的是，魏成辉证实，当时与市政府谈的是以3.8亿元收购健力宝集团100％的股权，除了政府已经控制的75％以外，其余股权将由三水市政府出面购回后与之交易。这个价比后来张海以3.8亿元收购了90％的股权要低。根据三水市政府当时提供的财务资料，健力宝总资产35.9亿元，负债26亿元，加上3亿多元的收购款，总交易额在30亿元左右。另外，魏成辉估计，接手后重组和重新包装的成本至少5亿～7亿元。
也许只是在魏成辉出现之后，李经纬及其团队才真正意识到，没有股权永远无法真正掌控一个企业。面对危机，他们开始了行动。李经纬们正式向市里要求管理层收购，他提出的收购价是4.5亿元，这远比新加坡第一食品的开价要高。
魏成辉在接受《财经》电话采访时回忆说：“三个月的谈判很艰苦。开始工厂很抵触，不愿意给财务报告。后来经政府努力从中斡旋也只拿到了20％多的资料。作为一个规范的国际企业，我们无法在不能获知一家企业详情的情况下，贸然完成收购。1月4日李贻伟打电话问我，如果我们还不能决定的话，他们能否与其他收购方谈判？”
魏成辉表示，他们并不想放弃收购，只是要完成既定的程序，还需要更多的时间。而三水市政府显然不想再等下去，明面上的理由是希望在销售旺季到来前出手，而另一个原因是由改制已经引发了健力宝内部财务管理的混乱。
疑云待解
李经纬与“两乐”叫板多年，他当然不愿意将自己一手带大的健力宝轻易地交给对手，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任何人收购健力宝
从2001年8月到2002年3月，在健力宝股权转制的关键时刻，公司连续发生了数次工资卡冻结的事件。在最严重的2002年3月，甚至引发了一连串的辞职事件。先是一些生产车间的员工集体辞职，而后又发生了一位销售公司副总经理率该公司40多名员工集体向管理层递交了辞职信的事件。
据健力宝工人介绍，在2001年底以前，公司发放工资、补助、福利和奖金都通过印有“健力宝集团有限公司”字样的工资卡领取，员工须持卡到公司的财务公司工资卡部（员工称其为“内部银行”）领取现金，如果不领，也可以将钱存在“内部银行”，其利息比正常利率要高。
从2001年8月7日出现每日限额领取2000元开始，许多员工就陆续发现工资卡被冻结。有些是从2001年10月开始取不出钱，有些是在2001年12月，也有些直至2002年3月才发现工资卡被冻结。
在工资卡事件后，健力宝集团新任总裁张海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提到，在春节期间员工出现从卡里取钱的高潮，甚至有一天提取3000多万元现金的现象。目前健力宝的员工总数大概5000人，一天之内提取如此巨款意味着每位员工都要同时从卡上提取6000元。根据记者了解的情况，大多数员工的工资卡在去年底就被冻结了，而且一般工人的月收入不足1000元。
将工资卡事件对照收购的日程表可知，2001年10月正是三水市政府与新加坡第一食品初步达成收购意向的时候，也是魏成辉派驻财务人员进驻遭到公司管理层抵制的时候。也就在同一时期，李经纬及主要管理核心提出了自行出资4.5亿元分三期付款的收购方案。
此举遭到了当地政府的拒绝，事后，周永基解释说：“市里认为李经纬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如果他们拿得出这么多钱，说明他们有问题。”
魏成辉向《财经》透露，当时打算在收购完成后，与第三方合作，找专业的饮料公司来经营。实际上，据接近魏成辉的一位公司内部人士说，当时魏正在与“两乐”谈判。
李经纬与“两乐”叫板多年，当年百事可乐表示合资意向时，李经纬曾骄傲地回答说，是用你的工厂生产我们的健力宝吗？李经纬当然不愿意将自己一手带大的健力宝轻易地交给对手，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任何人收购健力宝。
但是事情并未因成功地击溃了外资而告结束。张海的突然出现加快了股权转让的步伐。与魏成辉的作风不同，张海与三水市政府在短短的一个月之内就达成了协议并缴付了首期1亿元的交易款。魏成辉在得悉此事时给出的评价是——“我佩服张海的胆识。”
很多人相信，张海迅速入主健力宝，是与李经纬达成了某种股权协议。可以引为佐证的是在2001年12月张海开始与市政府谈判之时，李经纬曾经接受了《大河报》的专访，在总结了健力宝历史教训的同时，李还愉快地表示未来两年要重整旗鼓，第三年上市。可见直到那时，李还根本没有意识到即将出局的命运。
后来，张海曾经许诺给李经纬10％的认股权，同时李和他的管理团队将分别获得三水市政府5％的股权安排。这与李经纬们曾经与政府谈判过的75％和60％显然相去甚远。1月13日在张海与三水市政府正式签署协议的新闻发布会上，张海表示自己将亲自管经营，同时请李经纬出任董事局主席的虚职。翌日，李经纬泪眼望天的照片上了许多报纸的头条。短短10天之后，李即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医院。
李经纬及其部下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和怎样从健力宝转移了资产，迄今为止仍是一个谜。我们同样无法知道李经纬是否与张海达成过某种水面下的协议，我们更无法知道在决定卖掉健力宝之前，在李经纬们与政府之间的谈判到底因为什么而没有得到一个双赢的结局。
惟一可以肯定的是，李经纬的悲剧是从三水市政府决定卖掉健力宝之后才开始的。健力宝现任总裁张海认为：“李总涉嫌贪污的时间在股权重组（即2002年1月）之后是站不住脚的；在股权转让过程中，三水市政府也派出了专门的审计小组，我们也派出了财务机构进驻健力宝摸家底，应该说这一段的机会也很小；因此，最大的可能是在股权转让之前。”
李经纬并不等于褚时健，他与褚时健不处于同一个时代。在褚时健的时代和他所处的云南，也许真的别无选择。而李不同，李之前有柳传志、何享健和李东生，他们中有的人对企业的贡献比李还大，有的也许还比不上李，但最终都通过某种方式合理合法地实现了自己在企业中的产权。
李经纬没有，尽管他有过很多次机会。或许他过于相信自己在企业和在政府的影响力，但是他忘了真正的决定权从来不在他的手上，而在所有者的手上。
直至李经纬事件公开宣布之后的10月25日，三水市市长李贻伟在健力宝与工商银行实现银企合作的新闻发布会上发言时的第一句话仍是：“首先要感谢健力宝的员工以及以前的领导班子为健力宝的发展所做的贡献。”在整个过程中，政府从未拒绝承认李经纬的个人价值。尽管李的功劳有目共睹，但是如何为人力资本定价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难题，更何况中国的职业经理人市场从未形成。在大量已经完成和即将开始的国企转制中，类似的谈判与分歧还将不断出现，如何为既有管理层确定一个合理的价格，不仅需要更多的市场规范，也需要双方的智慧与度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