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班时路过区队办公楼，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停下脚步四下张望，看见我们机械化采煤队的书记老陶正在办公楼的门口朝我招手。迟疑了片刻，确定陶书记是在喊我，我回转身，朝办公楼走去。
　　老陶刚三十多岁，却当了四五年书记了。我们机采队是矿上的顶梁柱，每年三百多万吨的煤炭全靠我们这百八十人从地层深处采出来。因此，队支部书记便是名正言顺的正科级干部。假如再上一个台阶，就成了副处级，当上矿副书记或工会主席也很有可能。这对于陶书记来说只是一步之遥。
　　我走近前，怯怯地问，陶书记您叫我？
　　陶书记笑说，早就想和你交流个事情，看见你从这儿路过，就喊了你一声。
　　我点头应着，心里却像一脚踩空一样没有了底。不知道书记找我会有什么事情，咋还用上了“交流”这个客气的词。看着书记的脸，我心里不禁怦怦乱跳。
　　陶书记笑着说，你要是没什么事情，咱们上办公室唠几句？
　　早晨出来的时候，同宿舍的管子嘱我晚上一同回宿舍聚餐。话到嘴边又咽到肚里，我忙說，没事，没事。
　　于是跟在书记的后边上楼，仰头看着他浑圆的肩头和魁梧的背影，心里就胡乱的猜测。陶书记找我一个采煤工有什么事情呢？
　　书记的办公室很大，也很讲究。这几年煤炭形势好，矿办公楼都进行了重新装修。除了雪白的墙壁、明亮的塑钢框大窗子，还配了空调、沙发、饮水机之类的东西。宽大的老板台上除了码放整齐的文件夹、文具之外，还安置着一台电脑;高靠背的皮转椅显得威严气派，后面墙壁挂了一条横幅，书写着“淡泊明志”四个字。字写得圆润又刚劲。人们都说陶书记的书法了不得，我想这一定是陶书记的手书。
　　对面靠墙壁排列着一排书橱，摆满中外名著类、矿山开采类、经营管理类书籍。外边的橱柜里则是卷宗盒子，有支委会记录、党组织活动记录、员工思想状况等等。大致一看，竟有三十多种。我暗自思忖，当一个书记也真是不容易，竟然要做这么多的记录，不事事留心怎能做得了？这样想来，就从心底涌出一种崇敬之情。
　　书橱的一侧排列着几本书名为《地火》的书籍，作者竟然是陶书记。我抽出一本翻看，便看见了陶书记英姿勃发的照片，心里很是吃惊。于是把书伸到陶书记面前说，您这么忙，还有时间写书？
　　陶书记笑说，我原来在矿工会时写了点儿散文和诗歌，后来到了基层，就收集起来出了一本集子。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想，怪不得人家二十多岁就当上了正科级干部，确实是有才学啊！
　　我对陶书记说，你这本书要是分得开，给我一本。
　　陶书记说，好！我给你写上几个字。他接过书，走到老板台前，翻开扉页，提笔写字。又拉开抽屉，从一个锦盒中拿出一枚石头印章，端端正正地用了印。然后把书递给我说，坐吧。
　　我接过书，屁股坐在沙发的边沿，假模假式地翻看，说了声，谢谢陶书记。
　　陶书记也坐在了我身边，从桌角上拿过一盒香烟递过来。我看见那黄色的烟盒上印着一个大大的“遵”字，当地人叫遵烟，是一种几元钱的廉价烟。于是想起人们调侃我们下井工人的一句话：“抽遵烟，喝散酒，小姘一个也没有。”这念头瞬间冒出来，自己也禁不住笑。想想陶书记这样的科级干部，年收入三四十万元，断不至于和我们工人一样抽这种廉价烟。只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
　　陶书记见我笑得莫名其妙，便问，笑啥？
　　我红头涨脸地说，没啥，想起了一句话。于是便把那句话说给陶书记听。
　　陶书记也笑说，现在有些是非观都混淆了。一些人通过不正当手段弄了一些钱，乱搞女人，竟成了有些人羡慕的对象。这几年中央反腐倡廉、拨乱反正，正在逐步清理这些东西。
　　陶书记说着，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出，似乎是吐出了一口恶气，说，我们的社会正在发生重大变化，正气上升，邪气下降，这样，国家才有盼头。
　　陶书记转过脸，看着我说，咱们矿有个李大拐，听说过吗？
　　我点头。李大拐是矿上的名人，我入矿不久就听人说过。他原来只是矿行政科管后勤的普通职工，后来和电厂燃料公司的一些人里勾外连，以次充好倒弄煤炭挣了大钱。不知道靠什么关系和市里一个姓邱的副市长搞到了一起，两千多万元就弄到了邻县一块煤田。后来国企收购，一转手就卖了二十多个亿。人们都说，这年头，水深得都见不到底啦。
　　陶书记说，现在邱市长被判了刑，李大拐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成了丧家之犬。这就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人总是要走正道，是不是？
　　我点头，胡乱地应着，心里却猜想着书记要和我交流什么事情。
　　书记看着我的脸，和蔼可亲地问我入矿多长时间了。我挪动了一下屁股，恭恭敬敬地说，三年半都多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我们技校机采班有十个同学分到了一矿机采队，还是陶书记和梁队长接待的我们。在矿招待所摆下了一桌酒席，陪我们喝酒。让我这个从农村来的孩子感到亲切又温馨。梁队长依次和我们碰杯，他的手掌看起来很大，工人们背后叫他“梁大巴掌”。和我碰杯的时候，我就特意盯着他的手掌看，看起来确实非同常人。想起那个外号，于是忍不住发笑。梁队长就说，笑啥？咱们煤黑子采出煤来才是硬道理！
　　陶书记也和大家碰了杯，勉励大家砥砺奋进、刻苦诚实。
　　大家都说，咱采煤队一文一武，梁队长有锐气，陶书记有文采。
　　陶书记说，你们同来的十个人，这才三年多的时间，就分出了层次。论工作能力，论技术水平，你哪样不是走在前头？那次二矿机组出故障，还是请你去给处理的呢，是不？
　　我点点头说，我们技校隋老师给他们推荐我，就把我找去了。我也是瞎猫碰着个死耗子。
　　陶书记说，这件事连咱们矿长脸上都有了光，在调度会上说，咱们矿机采队出了一个“机组华佗”。
　　我的脸一下儿就红了，有些热乎乎的，嗫嚅着，那可配不起，那可配不起…… 　　陶书记说，听说你正读矿大的函授？
　　我点头说，我们宿舍的老万是机电工程师，是他给我报的名。
　　老万是正规矿业大学毕业的工程师，在矿机电科当科长。家住在市里，离矿有四五十公里的路程，每天驾车上下班。遇有阴天下雨或矿上有事便住在单身宿舍，和我成了好朋友。
　　陶书记说，他也看你是一棵好苗子，是不？你看你这工作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扎实，那咋就不积极要求进步呢？和你同来的李天顺入了党，去年就当了班长。连田雨也递交了好几份申请了呢！
　　田雨是我技校的同桌，是一个好说好动的人，只是学习不上心。每次考试都要我配合他做一些小动作。
　　陶书记直起身，到老板台上拿起一叠纸来，晃动着说，年轻人不积极要求进步，会有什么前途呢？你这样的条件，再加上自身的努力，以后当队长、当矿长也未可知。咱们矿长李云浩，就是从采煤队出去的。
　　我知道“进步”就是加入党组织的意思，这是我从没想过的事情。陶书记的话让我感到突然和有些惶惑。我看着陶书记的脸，怔怔的竟不知如何回答。陶书记给我描绘的前景我做梦都没有想过。好半天，才喃喃地说，我入矿只是想多挣点儿钱。我妈有病，妹妹又上高中，我爸经营三十多亩山地，一年才能挣一万多元钱。我只是想多挣点儿钱，让家里的日子宽裕一点儿……
　　陶书记点头说，这都对。家庭脱贫这是眼前目标。但你年轻，还要给自己规划一个长远目标。积极要求进步，扎扎实实往前走，人生没有一个大目标怎么成，不能懵懵懂懂混日子。
　　我胡乱地点头应着，心里激动得有些混乱。想对书记说几句感谢的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看着书记的脸，觉得亲切又慈祥。
　　出了办公楼，西边天际已是一派绚烂，晚霞五彩缤纷，衬托得天幕如海水般湛蓝。不远处的井架、高大的选煤楼、矸石山、山下矿区小镇错错落落的楼房，都笼罩在温馨柔和的光晕中。我的心情也如这天空一般明朗，激动得不能自已。想想这三年多的时间，连自己都觉得不值一提的事情，竟让领导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想到这些，心底倏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暗暗地想，自己一定要好好工作，争取早日进步。
　　二
　　回到宿舍，管子和老万早已经回来了。见我进屋，管子便一惊一乍地叫起来，你跑到哪儿去了？让我和老万大哥这么傻等？
　　老万难得留下来和我们吃一顿饭。我回来得晚，心里就是满满的歉意。对老万说，难得大哥留下来和我们吃顿饭，还让我有事情给耽误了。
　　老万摆手说，好饭不怕晚，这长长的夜，还不够咱们哥儿仨消遣？管子也笑着说，对嘛！大长的夜，造吧！
　　管子一边摆弄着电磁炉，一边凑过嘴巴来问，是不是又去相对象了？
　　管子大名叫管一城，是矿机电队的工人。虽然只是个工人，却是满天下的事情都知道——谁家老婆出轨、矿上提干、国家大事、世界风云，都会有一番议论。只是上班不靠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万常取笑说，你连自己都管不好，你老爸还想让你管一个城？
　　我说，相什么对象。咱们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
　　管子一本正经地说，这事可不能划拉到筐里就是菜。别着急，等将来哥给你物色一个合适的。
　　老万笑说，狗揽八泡屎，自己还抱着杆儿睡呢，咋去給别人物色？
　　管子不答，大声叫道，开席！
　　这样说着，便把临窗的桌子移到屋子中间，几种菜肴盛在奇形怪状的食盒和果盘里，却也琳琅满目——白的烩豆腐、红的糖拌西红柿、绿的青椒炒肉片……
　　管子回转身，从电磁炉上端下一只小锅来，放在桌子的中央，揭开锅盖，竟是两条大鱼。他吹着腾起的蒸汽，一股炖鱼的香味儿立刻弥漫了屋子。
　　管子说，今天请你们吃饭，就是让你们品尝我们老管家祖传的怪味鱼。一边说，一边将三把椅子品字形摆好，推老万在上首座位，我和管子两边打横。
　　三个人坐端正，管子便打开一瓶酒说，今天咱哥儿仨要喝掉两瓶才罢！
　　我拿过酒瓶，看见标有五十二度的字样，深吸了一口气说，这样的烈酒，我二两就得钻桌子。
　　老万也说，咱哥仨还能拼酒？喝到哪儿算哪儿。
　　管子摇头说，虽说咱哥儿仨住一室，可聚到一起也难。不喝透咋成？这样说着，便把每人前边的玻璃杯斟满，径自端起杯来说，我住了几年的单身宿舍，换了好几个地方，遇上你们哥儿俩，才感觉出什么叫好弟兄。老万大哥有长者风度，又是大知识分子，是我干机电的老师;大川老弟朴实忠厚，我们弟兄还有什么说的呢？
　　管子这样说着，不待我们举杯，一仰脖便把酒倒入口中，又将酒杯倒过来，表示已喝得一滴不剩。
　　老万也端起杯来说，管子说的有道理，咱们哥儿仨是情投意合的朋友。说着，也一仰头把酒喝了下去。连声叫，好酒，好酒！
　　我也端起杯来，浓烈的酒气直冲过来。我一闭眼倒入喉咙，一股灼热顺着喉咙直冲进胃里，在胃里像燃起了一片火焰。
　　管子笑着说，先尝尝我做的鱼。
　　我拿起筷子，扎实地从鱼脊上扒下一块肉来放到嘴里。那鱼肉有着很特别的香——有鱼的鲜嫩，又有适中的咸淡微辣混合成的一种奇奇怪怪的滋味。
　　管子看着我们的脸问，滋味咋样？
　　我点头说，说香吧，不似猪肉那样腻人;说不香吧，却让你放不下筷子……
　　老万也点头说，做鱼不外乎炖、烧、清蒸等等。你这又蒸又炖的做法还真是独特，是我吃过的最有特色风味的鱼。
　　管子兴奋得眯了双眼，眉飞色舞地说，这是我们老管家几代人的祖传秘笈。我爷爷就是厨子，他不希望我爸爸再当厨子，给我爸爸起名字叫管仲。结果我爸爸也没能出将入相，仍是当了一辈子厨子;又给我起名字叫管一城，我现在就是这个屌模样。老万大哥说得对，连自己都管不好，还想管一城？天生也就是做厨子的命。这就是宿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对不？
　　大家都笑，于是斟满酒，相互碰出一声响，又都一下倒进喉咙。 　　几杯酒下肚，我的眼前就弥漫起了一层雾。看老万和管子，竟然有些飘忽。于是放下酒杯说，我真是有些喝不动了，眼前咋云山雾罩的呢？
　　管子笑说，酒这鸡巴玩意儿，谁发明的呢？喝了，就成了神仙，身上飘飘的。于是提议划拳。
　　老万摆手说，在单身宿舍，都是倒班的人，大声喧哗，会影响别人休息。
　　管子骂了一声说，划拳不成咱们就换个喝法，咋样？
　　我和老万问，换个啥喝法？
　　管子说，每人讲个笑话，谁讲不出来，或者讲出来不能逗人发笑，就罚酒一杯，咋样？
　　老萬说，那你就做个表率，先讲一个听听，看逗人发笑不？
　　管子笑说，我还真有几个逗人发笑的笑话。我先讲一个网上看来的。说有一个乡下老头小腹疼，老两口进城看病。医生问，睾丸疼不？老头说，搞完疼，没搞的时候也疼。医生解释，问你生殖器疼不？老头说，生气疼，不生气也疼。医生无奈直摇头，又问，小便啥颜色？老两口你看我、我看你，半天，吞吞吐吐地说，小便紫巴溜秋的黑……
　　我禁不住笑起来，老万也笑。管子指了我说，该老弟讲一个了，我这杯酒免了。
　　我说，我也在网上看了一个小笑话，说乡下爷儿俩进城，看见路边的高楼，老爹问，这城里人把房子都摞起来，咋往上爬呀！儿子说，人家有梯子，都在房后立着哪！
　　管子摆手说，你讲的这个不逗笑，该罚一杯。于是抓过酒杯，倒满酒放在我面前。
　　老万说，这些笑话都是拿咱贫下中农开涮，这不好。咱们不如换个方式，每人讲个让咱哥儿仨都感到高兴的事情。谁讲不出，喝一个酒，如何？
　　不待我吱声，管子便拍手称赞说，对，咱老百姓也得高高兴兴的过生活。那就大哥先起个头，讲一个让咱儿哥仨都高兴的。
　　老万也不推辞，点头应着说，那我就讲一个。我说我自己的事情。我今年是本命年，虚岁三十七了，一个女儿上了小学，这几年国家放开了二胎政策，前些日子，你嫂子给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你们说，这是不是让我高兴、弟兄们也跟着高兴的事情？
　　管子站起身，鼓起掌来。叫了一声好，说，这绝对是大家都高兴的事情。然后嗔怪说，这么大的喜事，你咋也不吭一声？让弟兄们去讨杯喜酒喝。于是依次斟满酒杯，碰出一声响，又都仰头干掉了。
　　管子转过头，看着我的脸说，该老弟讲了，你有什么让咱哥儿仨都高兴的事情说来听听。
　　我慌乱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说，论年龄你是二哥，该你了。
　　老万也附和着说，管子你最近有啥好事情跟我们分享一下。
　　管子将酒杯斟满说，我这一个阶段没上班，正在筹备开一家酒店，就是以做鱼为主打菜，把我们家祖传的手艺弘扬出去。这年头，不抓点儿钱咋成？本本分分的上班，每个月五六千块钱，娶媳妇、买房子买车的，非得等到猴年马月。我就想用我们这祖传的手艺开个酒店，名字我都起好了，叫“三味鱼庄”……
　　我说，咋叫“三味鱼庄”，哪三味呢？
　　管子笑说，哪三味不重要，你上学时没学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连鲁迅的书屋都叫三味，那肯定是不一般，对不？我的鱼庄就叫三味鱼庄，连牌匾都做好了，烫金的大字，是请咱们市书协主席张大仙提的！
　　我长出了一口气说，开一个酒店，那得投入多少钱哪！
　　管子探过头来，压低声音说，咱们哥儿仨可是走不了嘴的话，这个酒店是我表哥出资，我出手艺和管理。我表哥原来在区交通局当局长，钱像流水似的进，投个三百万二百万还不是毛毛雨？
　　我和老万都点头说，过不了几年，管子也得成大款。
　　管子高兴地说，大款不大款的，这年头你不抓点儿钱，好姑娘不会嫁给你。
　　他转过脸看着我说，找对象首先得有一定的文化素质。赶不上老万大嫂那样的知识分子，起码有个孩子得能做辅导。不能父一辈子一辈的都在社会底层挣扎。
　　老万点头说，管子说的是话糙理不糙。现在有个词叫代际贫困，没有良好的教育，没有适宜的成长环境，子孙后代还会沿袭父辈的贫困生活。
　　我缓缓叹口气，想起上次有人介绍对象时，尚未见面就传话说，不找下煤井的。
　　管子见我发呆，便接过话头说，等我混出个人样来，一定不会让老弟拉单帮。
　　我的内心突然涌出一股温暖，什么也说不出，眼睛却有些湿润。
　　老万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说，管子是个肝胆相照的兄弟呀！
　　管子笑着岔开话题说，这回轮到老弟讲一个让咱哥儿仨都高兴的事情了！
　　老万也说，讲一个，人生总得有快乐，要有一个好的心情往前走。
　　我搜肠刮肚半天，不知该讲什么。贫穷的家庭，卧病在床的老娘……
　　我突然想起陶书记要我进步的事情，想起陶书记给我的鼓励和描绘的未来。于是便把陶书记要我进步的事情讲给他们听。
　　还没讲完，管子便打断我的话头说，不成，不成，这年头，进步多少钱一斤？
　　于是便抓过我的酒杯，汩汩地倒满，举到我的眼前说，罚一个，罚一个。
　　老万摆手说，不能这么说，各人有各人的情况。依大川老弟这样的能力和性格，积极要求进步才是正道。莫不成和你去开饭店？
　　管子不服气，放下酒杯，急赤白脸地说，你进步了又咋地？朝中没人能当官？这回机电矿长空缺，论能力、论资历，在咱一矿机电口，你老万大哥说第二，谁敢说第一？那机电矿长就生生不是你的。不就是后边没有靠山吗？
　　管子说着，端起酒杯，一口倒进喉咙，长长的叹了口气说，这年头，像我老弟这样傻干活的人，难找喽……
　　老万说，不能总是这样看。这几年，国家形势越来越好。这么一个好时代，年轻人咋能不积极要求进步呢？
　　老万说着，站起身给每个人满上酒，又清脆地碰出一声响说，祝大川老弟早日进步！
　　三
　　“三班”是下午四点到零点的班，我升井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洗过澡，换好衣服，准备到井口休息室睡觉。天顺从外边进来，老远的和我打招呼。天顺接我们的班，都是在工作面上交接，他咋又升井了呢？我于是问，你刚下去，咋又上来了？ 　　天顺朝我走过来，看看四周已经没有了人，招呼我一声说，找你求你点儿事。
　　我疑惑地问，这半夜三更的，有啥事情不也得明天再说吗！
　　天顺一屁股坐在更衣的长凳子上，示意我也坐下。然后说，别提了，这几天弄得我死的心都有。咱们这个工作面不是过这条夹矸吗，我们班的机组就一直不正常，上个班截齿打了好几根，连截割电机都差点儿报废。你们一个班割了十刀，我们连五刀都没走上。我想求你连个班，给我们包机组带带，现场培训培训。
　　我说，机组首先要保持正常状态，过夹矸时操作要把握一个度，不能生硬的沖击……
　　天顺叹了口气说，话好说，操作就难把握，要不咋求你帮忙呢！你帮帮哥，哪天哥专门请你喝酒。
　　我笑说，还那么客气干啥，咱们是老同学、老朋友，谁跟谁啊！不就是少睡半宿觉嘛！说真格的，我也是摸索着干，不一定得法子。
　　天顺笑了，从挎包里掏出饭盒说，我给你买了肉丸的饺子，我知道你最爱吃，你先垫垫饥。
　　我吃了几个饺子，就随天顺入了井。更深夜半，矿井下也沉静下来。大巷灯火通明，如地下的街市，只是行人很少。运煤的矿车和皮带还没有运转，当班的工人分散在矿井下的各个角落，偶尔有巷道清理工和维修工的身影，互相也不打招呼，似乎是路人。凉风呼呼的吹过，让幽深的矿井显得寂寥而清冷，只有风机的“嗡嗡”声忽远忽近的传来。
　　坐了一段“猴车”，下到几百米的井下平盘，又往工作面走。灯光越来越暗，渐渐地走进漆黑的巷道。天顺的头灯光柱刺破黑暗，忽闪忽闪的行进。他侧过头说，咱们机采班四十多人，分到了四个矿，属你进步最快，把技术弄得当当的。我前几天见到了隋老师，他还夸你的技术在全公司也是首屈一指呢。
　　我说，我那算啥。你看你这三年多，入了党，还当了大班长。马队长快要退休了，他下去，还不得从你们三个大班长里提拔一个副队长？
　　马队长是机采队副队长，正面临退休。一个副队长年收入二十五六万，是普通工人的三倍多。
　　天顺叹了口气说，难，这三个大班长，属我资历最浅。你们班长小老高，不也贼着这个位子吗！小老高是陶书记的人。陶书记能不给他出头？我怕是争不过他。
　　我说，那可不一定。你资历浅，可你条件比他们强。技校专门学机采的，又是新长征突击手。梁队长你们关系铁，他能不往上拉你一把？
　　天顺听了笑起来说，都说你心眼实，可看问题也是有板有眼的。
　　我也笑着说，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大家都看得很清楚，背后议论这件事，我还不会长个耳朵听？
　　天顺点头说，咱俩是老同学、好朋友，我啥事情也不瞒你。这件事你还得推哥一把，哥忘不了老弟的好。
　　到了工作面，机组还没有开始运行。大家正在听梁队长说什么。看见我来了，七嘴八舌地奉承说，专家来了，专家来了……
　　我跟梁队长打招呼说，队长值班？
　　梁队长点头说，大川是个干家子。你们得好好的跟人家学学。
　　我羞得脸有些发热，对大家说，你们这样说，还让人家活不。
　　大家都笑说，不是捧你，你也够得上专家了，连二矿机组故障都请你去，咋不算专家？
　　梁队长摆手说，别整那些扯犊子的，让大川给你们讲讲，带带大家。干正事俩不顶一个，扯鸡巴蛋一个顶仨。
　　大家就静下来看我。我说，采煤机这玩意儿，别看它钢筋铁骨的，和咱们人一样，也有自己的脾气特性，你得摸透它的脾气才行。他运转起来，割煤部分、牵引部分、电控部分、行走部分各有各的特点。乍一听起来都是“嗡嗡”的声音，但你必须在这杂乱的轰鸣声中捕捉到各部位细微的异动……
　　我又简单地讲了一下运转程序，就开机运转。采煤机高昂着头，截齿运动破碎煤层的声音“咔咔”作响，平缓而又铿锵。成排成片的煤块从三米多高的煤壁上被切割下来，有点儿排山倒海的气势。又像流水一样随着皮带流走。这过程交织成一曲刚劲激越的合奏，让我心中油然升腾起一种神圣的感觉。
　　走了几个循环，大家都觉得顺手，直说我的手法果然不一般。我看看表，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早晨六点多了，于是和天顺打了个招呼，就提前升井。
　　天顺说，这紧要关节的，我也不能陪你出去。
　　梁队长说，我和大川一块儿走。
　　天顺说，队长这个班值的，和我们干了一宿活儿。
　　梁队长说，下边不正常，我也不放了心。
　　我跟随梁队长升井，他走在前面，头灯的光柱投照出很远，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晃动。我的头灯照在梁队长的后背，像是照在一个移动的山梁上。梁队长侧过身问我，大川你今年二十几了？
　　我说，二十四了。
　　梁队长说，有对象了吗？
　　我说，没有。
　　他说，听说前几天不是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了吗？
　　我说，是，可人家说不找下煤井的。
　　梁队长骂了一声说，下煤井的咋了？我要是有几天不下井还没着没落的呢！现在下井多享福，我们刚下井那时候，打眼放炮……
　　我知道梁队长又要讲他举着六七十斤的煤电钻打顶眼，顺着屁股沟流汗的往事。他在班前会上讲过好几次，大家都说，梁大巴掌又开始过五关、斩六将……
　　我的思想就溜了号，想明天班前会每日一题要讲讲采煤机行走时注意的几个要点。
　　升了井，换好衣服，从更衣室出来，太阳已经出山了。秋高气爽，天高云淡。站在矿井前面远看，小镇沐浴在一片明丽的晨光中。矿区公园的山路上有爬山人的身影，公园前的广场上一群晨练的人们正在做一种莫名其妙的操。这矿区公园原来只是一个小土山梁，这几年矿上投资种树，树成了林，弯弯的山路铺了石台阶，几个小山头建有凉亭，山腰处还有一架荷兰大风车，中中西西地结合到一起很是独特。
　　矿井不远处的选煤楼被朝霞染成了粉红色，一列装满煤炭的列车从它肚子里爬出来，高声鸣叫着，又逐渐加速驶出我的视线。我知道这煤炭要运到海港，又要装船运到华东去发电。我痴痴地想，那大上海的灯火说不定是我们采出的煤炭发的电。这样想来，忍不住发笑，心里却暖暖的。 　　走到单身公寓门口，肚子有点儿饿。不远处有一家早餐店，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小店开在靠近马路的底层楼住宅里，店主是老两口。去的次数多了，和店主就熟悉起来。知道男主人已经退休，每月有近三千元的收入。儿子大学毕业在南方落脚。为了给儿子攒钱买房，老两口开了这家早餐店。有几次我下三班回来，只是后半夜两点多，小店的灯已经亮了，老两口开始包包子，醒面准备炸油条。
　　我走进店堂，店堂是这家的小客厅，放了三张小桌子。里面只有一个老人，显然已经吃完，守着一只装了几个包子的塑料袋呆坐着，茫然地望着外边。外边是摞起一人多高的笼屉，在一个小火炉边热气蒸腾着。
　　店主从里边出来，我叫了声大爷说，今天客人少？
　　店主笑说，今天不是大礼拜嘛，谁不睡个懒觉？
　　我点头，这才想起今天是礼拜六。于是要了两根油条和一碗豆浆坐下来吃。旁边的老人拎上几只包子蹒跚地出了门。看着老人的背影，店主叹口气说，这老爷子前几天老伴儿没了，女儿又在外地，难呀！我们将来也会是这样。老两口谁先走谁享福，剩一个，不就是混吃等死吗！
　　正说着，看见班长小老高从外面进来，急匆匆的。小老高也住在这个区域。我去过小老高的家，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住宅楼，狭窄的房间光线昏暗。一个五六平方的门厅放了一张圆桌，既是餐桌又是两个孩子的书桌。
　　小老高进来，买了油条和几只包子。一抬头看见我，打着招呼过来问，咋这么早就过来吃饭？
　　我也站起来说，你咋也不睡个懒觉？
　　小老高笑说，我这是没有办法。一到周末，就更加忙乱。好歹吃一口，我老婆要带着姑娘坐早班车去市里学钢琴;我得陪儿子学英语。总想让孩子有一点儿出息，别像咱们似的四块石头夹块肉讨生活。
　　小老高问我，你咋也起这么早？下三班不睡个自然醒？有什么事情？
　　我笑说，我一个光棍汉能有啥事情，昨晚加了一个班。于是把给天顺班维护机组的事情说了。
　　小老高听了，脸色就沉了下来，把一提油条包子放在桌上，指点着我说，你这人吧！咋还不知道头青还是卵子肿呢？你说你是哪伙的？矿上现在搞竞赛，咱们拿第一，他们得给咱们提鞋;人家拿了第一，你给人家提鞋都不尿你。争了第一，全班弟兄每人一个月多拿一千多块，真是……
　　小老高真生气了，点着我的鼻子，半天说不出话。然后拎起包子油条转身就走。
　　我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瓢凉水，愣怔了半天，看着小老高的背影回不过神来。痴痴地想，这本想做点儿好事，能快点儿进步，咋还整出麻烦来了呢？
　　四
　　回到宿舍，心情沉沉的，想来想去，才想起该写一份申请书了。陶书记和我谈话都好几天了，我连一份申请书还没写成。于是，铺开稿纸，端端正正地写道：敬爱的陶书记……
　　提笔想了半天，又觉得这样写不妥，便撕掉重新写起来。
　　敬爱的党支部……写了开头，心里先乱起来，不知如何写下去。班长小老高的话总在我的耳边回响。如果让班上几十个弟兄每人一千多元的竞赛奖泡了汤，我还怎么在班上干？这样想来，思绪就乱起来，脑袋“嗡嗡”地响。我放下笔，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脑子里像是缠了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来。
　　门开了，管子说回来取东西，进了门，笑嘻嘻的看着我说，遇上啥麻烦事了？
　　我说，没啥事。
　　管子笑说，那咋像是磨道的驴，走来走去的。这样说着，走到桌子边，拿起铺在桌上的稿纸念道，敬爱的党支部……
　　管子嬉笑说，看不出你小子不言不语儿，肚子唱曲儿，真是在要求进步呢！将来也想混个一官半职？
　　我脸发热，抢前一步抓过稿纸摔在桌上。没好气地说，我进步不进步碍你啥鸡巴事？
　　管子嘿嘿地笑，骂了一声说，这么大一个人咋还不识闹？老弟进步了，哥不也看着高兴嘛！
　　管子把屁股搭在床边说，我猜想你一定是申请书不知咋弄了，是不？
　　我也觉得给管子使脸色有些不好意思，便点点头，嗯了一声。
　　管子脖子一梗说，你写不下去，找哥呀！
　　我看管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发笑说，你拿笔也和拿梁柁似的，比我强不了多少。
　　管子说，我写不出，可以给老弟找高人呀！咱们矿谁的笔杆子厉害？知道不？
　　我摇头说，不知道。
　　管子说，咱矿上的几大名人——王士廉的笔，周宗凯的腿……王士廉上大学专门学写文章，现在是政工部主任科员，下一步就是科长了;周宗凯是市里短跑冠军，别看那家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老爸厉害，是咱集团公司大处长。人家现在工会挂名管文体，就享受科级待遇，悠悠荡荡的就拿钱。这些人你得接触呀！要不你咋进步？过去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鼓捣你那破机组，那还进个啥步？顶多当个技工，结果也是磨道的驴——听喝。对不？
　　我呆呆地看着管子，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他那不安分的头脑里竟然装了这么多我从没有思考过的东西，并在不经意间深深的触动了我。于是我便把给天顺班维护机组的事情说给管子听。
　　管子听了，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人吧！优点是朴实、忠厚;缺点是忠厚、朴实。遇事儿只讲情重义，但不过脑子。你想，你们副队长要退休，天顺和小老高都在竞争这个位子。副队长一年收入二十五六万，比当班长翻一番儿还多。这还不是主要的，到了副队长这位置，就还有再进步的机会，当队长、区长、书记，还有可能整到矿上去。这步赶不上，就应了那句话——瘸子日驴，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
　　管子笑着指点着我的头说，你去帮天顺，小老高能满意？你这事情办的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管子的話让我有了醍醐灌顶的感觉，知道是自己做了傻事，又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处理。喃喃地说，那咋整，那咋整。
　　管子说，你现在也就不用顾忌他们了。老万大哥说得对，你的优势在工作上、技术上，这谁也比不了。就扎扎实实搞好技术，该进步还得进步。争取在全矿、甚至全公司打出比他们更响的名声来。 　　管子说着，拉了我一把说，今天是休班，王士廉正好在宿舍，他就住三楼，我领你去找他帮你准备这些材料，最起码得让他给咱们指点指点。
　　我说，都不相熟，这事咋好意思求人？况且你店里事情也不少。
　　管子骂了一声说，你咋还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呢！现在就是老弟进步这事重要。
　　我随管子来到三○六室门口，管子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去敲门。
　　里面有人应，请进。
　　我们进了屋，一股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王士廉独居一室，一张床、一对儿沙发，还有书橱和写字台。写字台前花架上是一盆水仙，正开放着，白的白、蓝的蓝，给这屋子增添了几分高贵典雅。
　　王士廉从写字台后的转椅上站起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放缓声音问，找我？
　　我看得出，王士廉并不熟悉管子。
　　我心里嗔怪管子，相互都不熟悉，咋就冒失地求人家呢？
　　管子满脸堆着笑容说，王主任不记得我了？我们还在一起喝过酒呢！
　　王士廉一脸的茫然，不置可否的应着。
　　管子说，那回集团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张松部长来，我们一块儿在“西庄饭店”喝过酒，还有政工部陈部长。张松是我二姑父。
　　张松是集团公司人力资源部分管调配的副部长，管子有亲戚从井下调到地面单位，是辗转托人认识的张松。他还背地和我抱怨说，这年头你求人办点儿事情，哪儿不给油哪儿就不转。这回咋就成了他的二姑父呢？
　　管子一脸的庄重，仿佛张松真的是他的二姑父。
　　王士廉的脸色顿时温柔起来，拍了拍脑袋，笑着说，我这脑瓜子，我这脑瓜子，丢三落四的。
　　管子说，你们都是干大事的人，天天事情多，谁还总记得那些鸡毛蒜皮的！
　　这样说着，就把我推到王士廉面前说，今天是求王主任来了。
　　王士廉笑说，还谈得上啥求。我一个抓笔杆子的，能办什么事情？
　　管子笑说，这事还就得求王主任来办。我这兄弟在机采队，技术上可是厉害，矿长表扬他是机组华佗呢！于是就把我要写申请书的事情说了。
　　王士廉说，你就是矿长说过的机组华佗呀！我亲耳听矿长说过这事，没想到这么年轻。于是张罗着给我们倒水。
　　管子坐下，先入为主地说，你看这事找王主任算是找对了呢？
　　王士廉说，我干别的不成，写个申请，攒个文章之类还成。这样说着，走到写字台前，翻来翻去的找出一叠纸来，拿到我面前，指点给我看，说，找几份样本给你做参考。第一次申请就按这个样子，把你的实际情况写进去……
　　王士廉拿起笔，一边在纸上勾勾画画的，一边给我讲解。半天，问我弄明白没有。我点头，心里似乎有了一点儿谱儿。
　　王士廉又拿出另外几页纸说，第二次就要有思想汇报跟着，要注意表达自己的认识和真情实感……
　　他又嘱我学习党的基本知识、《党章》和一些材料。然后把手里的那叠纸递给我说，这些你做参考，以后要定期向党支部递交申请和思想汇报，有啥不明白的事情，这楼上楼下的你就随时找我。
　　管子笑说，你看人家王主任，考虑问题就是全面，连你的后事都给你安排妥了。
　　大家都笑，我说，啥话一到你的嘴里就变了味儿。
　　管子也笑，对王士廉千恩万谢地说，我这兄弟进步了，王主任是第一功。啥时候我攒个局，请王主任喝酒。
　　王士廉摆手说，喝酒有的是机会，这个老弟进步了，我不也高兴嘛！
　　五
　　矿上要开展“爱矿山，做主人，爱岗位，做贡献”主题活动周，矿政工部点名通知我去参加。班长小老高不高兴，义愤填膺地说，你说这边搞竞赛，那边把骨干都给你抽走了，还搞个啥？他咬牙切齿地骂，还他妈的“双做爱”，矿政工部那几个小子天天一本正经地扯闲篇！
　　我说，那我还去不去？
　　小老高说，不去咋行？官大一品压死人。不过，你得变通着参加。
　　我说，那咋变通？
　　小老高说，明天你早点儿去报个到，瞅空借个尿道就回来了。下井也就耽误个把小时。
　　我说，那队上知道咋办？
　　小老高笑着说，队上还不知道哪轻哪重？陶书记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梁队长你别看他煽煽呼呼，我就服他一句话。他总说，咱煤黑子，啥是硬道理？采出煤来才是。
　　我点头，应了一声。
　　第二天，我早早的就去矿培训中心。单身公寓离矿有四五里的路程，走到半路，遇上了田雨。他也是去参加活动周。见了我，田雨很吃惊的样子，问我，这百日竞赛的关键时刻，小老高咋把你放出来了？
　　我说，这不是矿上通知的嘛！他也没办法。
　　田雨说，你天天泼死泼活地给小老高“卖刀”，他也没多分给你点儿奖金？
　　我说，班上结回来的奖金是大伙儿的，我多拿了，别人就得少得，咱们心里也不落忍，都是一块儿下煤洞子的弟兄。
　　田雨撇撇嘴说，多劳多得，这是社会主义分配原则。说到底，小老高那小子太黑，周扒皮那类型的，拿你不识数。原来他在三号班我就知道他，剩点儿奖金他还装到自己腰包里哪！
　　我说，这不可能。小老高那人脾气是不太好，要说他拿大伙儿的钱，打死我也不信。
　　田雨有点儿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说，你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们俩边走边说，走过选煤厂时，看见对面过来一群人，矿党委向书记陪同着几个人指指点点地走过来。后面还呼呼啦啦跟着一大帮。
　　我知道书记陪同的人一定是上边的大領导，于是问田雨，向书记陪那个人是谁啊？
　　田雨说，那不是集团公司宣传部李部长吗！后边那个是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副部长张松。今天搞活动，有现场参观那一项。他们准是上选煤厂看现场去了。你不认识李部长？那可是个干家子，能写能说。上次公司召开优秀通讯员表彰大会，他不拿稿讲了两个小时。那水平，啧啧…… 　　田雨佩服得直咂嘴。
　　李部长我不认识。张松我倒是听管子说起过，办事情揩油，脑子里对他也没什么好印象。
　　田雨说，这活动周挺隆重，你没看这街道都布置得挺喜庆？
　　我往那边看，只见选煤楼上垂下两条标语，一条是“欢迎领导光临检查指导！”一条是“爱矿山，做主人，爱岗位，做贡献！”。楼上插满彩旗，迎风招展。头顶上是一道道过街标语，无边无际的，像是盛大的节日。
　　我笑说，光顾和你说话了，都没看见街道变了样。挺喜庆的。
　　田雨说，大川，咱俩是老同学，又是一个桌的好朋友。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吧！你干活是个好手，要是为人处世再长点儿眼色，那你出息就大了去了。
　　我摇头说，我不知道别人还不知道自己？天生就是没眼色的人。说话头上一句腚上一句，办事东一榔头西一杠子。还能有啥出息？
　　我们俩边走边说着。一转头，擦肩而过的队伍里，集团公司宣传部李部长看见了田雨。扬起手来，招呼了一声，小田！
　　田雨愣怔了片刻，便慌忙的抢前一步，双手伸过去，拉住李部长，叫了一声，李部长！
　　走在一旁的向书记闻声停住脚步，侧身说，李部长真是深入基层、和群众打成一片。连我们基层的工人都认识。
　　李部长很爽朗地笑起来说，小田是咱公司的优秀通讯员。
　　这样说着，挥挥手，前呼后拥的进了选煤厂。
　　我和田雨来到矿培训中心，院里也是彩旗飘飘，还有不少穿戴整齐的男男女女的小孩子，挎着小洋鼓、小洋号的正在演练。那边还有一群老头老太太也在伸胳膊拉腿地操练什么舞蹈。宽衣大袖，裙袂飘飘的。田雨说，这是搞千人太极操。开幕式还有几个方队，机关的、选煤厂的、一线的、街道的……
　　我说，咋还把街道都弄进來了？
　　田雨说，地企共建精神文明。这是咱矿的经验哪！今天晚上还要放焰火、举办文艺晚会，听说还请了几个明星呢！
　　我点头，佩服地说，你咋啥都知道？
　　田雨晃着头说，你天天干一把死活计能有啥出息？
　　我说，整这么大的场面，得花多少钱哪！
　　田雨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屑地说，又不花你的钱，你着啥急。搞活动你得算大账，这次活动搞成功了，说不定在全省、全国企业文化和精神文明建设都能出名。
　　我说，参加大型活动应该限制一下年龄，出点儿事情咋办？
　　田雨说，你这人思维方式隔路。咋就好钻牛犄角呢？
　　我说，不是我钻牛犄角，去年正月有个老头扭秧歌不就晕倒那儿了？弄得家属往矿上送花圈。
　　我们俩说说闹闹地到了会议登记处。我们来得早，还没有报到的人。只有政工部王士廉等几个人守在那里。看见我们到了，打了招呼，签上到。
　　王士廉说，这次活动周公司和矿上都非常重视，结束时公司党委张书记还要来讲话呢。
　　田雨说，不知道我们机采队来几个人？
　　你们机采队是矿上的主力，这次都是抽调的骨干。大川是我点名要的，要不然你们队怕是不放。
　　田雨说，那还不谢谢王主任？
　　我忙点头说，谢谢王主任。
　　王士廉说，基层的年轻人多参加这样的活动，长见识，也开阔视野。
　　王士廉说着，回过头来问我，上次积极分子培训班你咋没参加？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田雨抢着说，那次培训班不是重点积极分子嘛！是今年准备发展的。大川才刚刚要求进步。
　　王士廉点头说，这次咱们矿向书记有一个主旨报告，还有经验介绍，现场参观。重头戏是咱公司宣传部李部长的研究成果发布会。这是在省思想政治工作年会上获大奖的成果。
　　田雨愣头愣脑地问，在省里都获奖了？
　　王士廉说，李部长不愧是大手笔，把思想政治工作和精神文明建设纳入了系统工程，文章条理清楚，大气磅礴……
　　田雨有些献媚地说，王主任也是首屈一指的大笔杆子。
　　王士廉摆摆手说，咱们和李部长没法比。关键是李部长的思路独特，把思想政治工作和精神文明建设形成了一个集成，又有子系统、分系统，在此基础上进行分解落实。既有理论，又有实践。
　　田雨在聚精会神地听。我却琢磨着找个什么时机才能溜号。
　　王士廉说，李部长在成果展示时还着重提到大川了哪！把大川做了典型。通过爱矿山做主人活动，极大地激发了青年人学技术、学知识的自觉性……
　　田雨拉了我一把说，你咋心不在焉哪？没听人家王主任说李部长都把你捧到省里去了？
　　我脸一阵发热，忙朝王士廉歉意地点头说，我都听着呢。李部长咋知道我呢？
　　王士廉说，李部长那水平，全公司的事情啥不知道？
　　田雨说，人家李部长这么看重你，哪天你到公司得请人家吃顿饭、喝点儿酒。
　　我说，别拿自己不当外人了，人家李部长认识我是谁呀！
　　王士廉说，一会儿李部长过来我给你介绍介绍。李部长是个非常随和的人。
　　田雨哼了一声说，人家李部长不在乎你那一顿饭。人家一年收入六七十万，你连人家一个零头都不如。关键是让人家知道你领情了，对不对？
　　半天，我点点头，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想，这年头，为人处世太复杂了，不是我这样的人应付得了的。
　　六
　　“爱矿山，做主人，爱岗位，做贡献”活动过后，矿上专门树立了四个典型。一个是选煤厂“红管家”马朝阳，业余时间捡碎铜烂铁;一个是掘进队叫何柱的，被命名为“矿山顶梁柱”，听说挺能干，外号叫傻柱子;一个是机电队钱小亮，命名为“电气专家”;一个是我，正式命名为“机组华佗”。
　　矿政工部专门指派王士廉给我总结材料。王士廉天天楼上楼下地找我采访。我说，我也没啥先进的事情，除了上班下班，就是吃饭睡觉。弄了几天，我也说不出子丑寅卯，让王士廉挺失望。下班时，王士廉就截住小老高，要他谈谈我的“事迹”。一谈就是一个多小时才出来。王士廉走时挺高兴的，对我说，大川你得加强锻炼，能做也得能说出来，不能肉埋到饭碗里吃了。 　　小老高说，大川这小子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说不出来。
　　王士廉走后，我问小老高说，你咋跟王主任说的，这么长时间。
　　小老高说，我说的都是实事求是。一，你这人品质好;二，刻苦钻研技术，连厂家来检修的工程师也解决不了的问题都解决过;三，工作兢兢业业……
　　我脸上发热，说，我上次回家还旷了六七天工呢！
　　小老高笑着说，都吃五谷杂粮，谁家还没个事？等你进步的事情解决了，咱们全班好好的喝一顿，喝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这几天，陶书记也在几个班前表扬我，说我刻苦钻研技术，工作任劳任怨，能够不计报酬连班加点为兄弟班组解决疑难问题，体现了团结协作的风格。
　　大家就人前背后的议论，有的说我胳膊肘往外拐，这是在帮天顺拿第一，弄不好让弟兄们的竞赛奖泡了汤;有的说我背地里给当官的溜须舔屁股……
　　我心里委屈，又没法子反驳，就和小老高说，你咋也得和陶书记说说，这让我以后还咋干？好像我专门投机钻营似的。
　　小老高说，这事咋能说，人家陶书记好心好意给你进步创造条件，这样一说，好像不领情似的。是不？
　　我心里很乱，不知该咋办才好。就和小老高说，大家这么议论，往后我还咋干？
　　小老高说，猪嘴、羊嘴绑得住，人嘴哪能绑得住？让他们说去吧！又不痛不痒的。我觉得吧！你还真应该找找陶书记，串个门，汇报汇报思想，把心里话跟领导讲讲，也拉近了和领导的关系。说真格的，你要求进步，首先得领导认可，领导不认可你还进什么步？
　　我无奈，叹了口气说，我就怕串门，到了领导家，说个啥呀！
　　小老高说，你就把最近的事情和自己的想法跟领导说说，然后请领导给你指点指点。他拍拍我的肩头说，哥不给你当上。等你进步了，就想起了哥的好。
　　于是在一个休班的晚上，我下决心去陶书记家。
　　陶书记的家住在一个叫“紫辰花园”的小区，这个小区是我们这个市辖区的镇子上最高档的小区。大都住的是政府和矿上的领导以及一些有经济实力的人。我们镇上的房价一般在一平米四五千元，“紫辰花园”却已经接近了一万元。一套一百平方的房子就需上百万元，这不是一般工人能承受的。因此人们都说，“人上人，住紫辰”。
　　走到小区门口才知道，只有刷卡才能进去。我紧走几步，尾随一个刷卡的住户走了进去。刚要往里走，一个保安过来拦住我问，你找谁？
　　我装模作样地说，我是这个小区的住户。
　　那个保安挺兴奋，笑起来说，你不是这个小区的人。这你可是唬不了我。
　　我有些蒙，上下打量着自己，拎了一袋水果，穿了一身新西装。那西装还是去年我们机采队获得市里“青年先锋集体”荣誉后，矿上出钱给我们定做的。平时舍不得穿，只是矿上集中开会时穿过两次，相对象时穿过一次。难道有什么破绽让保安看出我和这个小区住户的差异？我有点儿不自信，暗想，或许是我没有这个小区的住户那种高贵的神态。
　　我笑起来说，你当保安可是屈了才，应该去当侦探。
　　保安得意洋洋，竖起大拇指，指点着自己的鼻尖说，我这眼睛，四十里地能看清蚊子尿尿，能分出公母来。然后一本正经地问我找谁。
　　我只好说出陶书记家的住址。保安从门卫窗口拉过一个本子做了登记，然后要我签上名字，便指点我东拐西拐的路径。
　　这小区果然不同于小老高住的那个楼区。小老高住的楼区只是一栋栋排列，中间是小仓房和水泥路面，连一棵草也没有。这个小区却如同走进了公园，楼房错落，曲径通幽，假山花坛，绿树成荫，亭阁回廊间攀爬着藤蔓。我痴痴地想，咱一个工人，怕是一辈子也住不上这样的小区。
　　陶书记家住在三楼，走到门口，心紧张得乱跳。站立着，半天不敢敲门。正在踌躇，一个穿着入时的女人走上来。看见我，立刻放缓脚步，警惕地打量着我，然后小心地绕到我的背后走上楼梯。她将要走到上一层楼的时候，探下身来问，你找谁？
　　我仰起頭，面对着那警惕的眼神说，我找陶书记。然后狠狠心，转身按响门铃。里面有人问，谁？
　　我说，我是大川。
　　门开了，陶书记一身乳白色的绸布裤褂出现在门口。看见我，热情地伸出手拉住我说，稀客，稀客。
　　我走进客厅，恍惚走进了都市电视剧的某个场景。宽大的客厅，那屋顶、吊灯、墙壁、橱柜和落地窗边垂挂的窗帘，都显示着气派典雅和高贵。
　　我换了拖鞋，屁股搭在沙发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插在衣袋里的手汗津津的攥着一个五百元的红包。那是临来时管子特意嘱我要给陶书记的女儿一点儿见面礼。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嫂子和孩子……
　　陶书记应了一声说，孩子晚上有个美术班，你嫂子领着去学画画了。说着，给我沏茶倒水。放在茶几上，问我最近怎么样。
　　孩子不在，我心里有些放松。慌乱地点点头说，还行，还行。
　　陶书记笑了笑说，听说下边有些人对你帮天顺班维护机组这事还冷嘲热讽？
　　我想，人家不愧是领导，下边风吹草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于是，定下心来，把那天的来龙去脉和陶书记讲了。
　　陶书记说，矿上已经把你树为了典型。我在三个班表扬你，是想努力提高你的威望，为你更快进步打下良好的基础。
　　我点头说，我知道领导是为我好……
　　陶书记摆手，打断我的话说，也不仅是为了你好，实际上也为你担了一份心。你这种不计名利的奉献精神值得提倡。但涉及到具体情况，我这是在家里和你交心，我并不认同。你还年轻，没有什么经验。你想过没有，你去帮助兄弟班组维护机组，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吗？没有。换句话说，你把电机烧了怎么办，酿成重大事故怎么办？我的想法是，不能让你在进步的问题上受挫折。解决组织问题之前不能出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差错……
　　我的头“嗡”的一下，书记的话瞬间给了我极大的触动，我一下感觉出我做事情的轻率，从不考虑事情背后的隐忧。我暗自叹了口气，痴痴地想，像我这样头脑简单、不会转弯的人，还能期望什么进步！ 　　书记又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楚，只是呆呆的望着陶书记的脸，从心底涌出一种敬服和感激来。
　　七
　　田雨找我参加“安全活动月”宣传活动，我才知道他已经当上了队团支部书记，兼做人事员和工会干事，成了脱产的“二”干部。大家都叫他“三支箭”。“三支箭”是我们当地扑克的一种玩法，抓到了A和两个K可以一起出牌，就叫“三支箭”。
　　前几天，队上的“三支箭”小何还说要给我申报市级的“新长征突击手”呢，这几天没有了消息，我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差在了哪里。没想到这么悄无声息的就换了人。
　　我问田雨，那小何上哪儿去了？
　　田雨说，人家小何调到工会当干部去了。
　　我点头，想问那“新长征突击手”的事情是否有个移交。话到嘴边又咽到肚里说，那宣传活动咋搞？
　　田雨说，那也不复杂，在显眼的地方挂一挂宣传标语，到几个班前搞好宣讲。还要联系家属委员会，选一些家属到井下慰问，体验一下井下工人的艰难，促进家庭和谐……
　　我说，休班时间还可以，要是占用当班时间就得和我们班长商量，得他同意才行。
　　田雨以为我是在推托，就说，我想让你参加主要是咱俩关系好，借着些活动得到锻炼，还能够多接触一些领导。对你以后进步有好处。
　　我说，这我都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个好歹？只是占用当班时间就得知会大班长，得他同意才行。
　　田雨说，小老高这人我知道，芝麻粒那么大个心眼子，小肚鸡肠的。他在三号班给我带过班，我挺了解他。你要愿意参加，我找陶书记去说，他听陶书记的。
　　我摇头说，那不行，咱们不能隔了锅台上炕。
　　田雨笑说，你要怕小老高挑礼，就先去和他商量。
　　班前会结束，我走在后边，和小老高说了参加“安全活动月”宣传活动的事情。
　　小老高一脸懵懂地说，咱们倒三班，下班回家，消息闭塞，田雨那小子啥时候当上“三支箭”了？
　　我说，也没有几天，这不就新官上任三把火，要组织团员青年搞点儿活动嘛！
　　小老高说，田雨那小子我了解他，在三号班我给他带过班。那纯粹是属于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那系列的。班上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就是嘴巴子好使，三吹六哨的。
　　小老高停住脚步，看着我的脸说，你别看这“三支箭”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干部，可是个往上爬的台阶子。享受班级待遇，悠悠荡荡的一年比工人多拿三四万。要是把领导伺候好了，将来就能当干部。咱们队上的好几任“三支箭”都进了机关。钱不少挣，隔三差五的还有小酒喝。这年头，干活的不挣钱，挣钱的不干活。
　　小老高叹了口气说，你要是有点儿眼色，早几年进步，这个“三支箭”就应该是你的。论工作、论能力，咱们队谁能和你比？
　　我笑起来说，我可是干不了。我笨嘴拙舌的，还不给干砸了？
　　小老高长出了一口气，很严肃地说，这年头你净闷着头干活也不行。也得多长点儿眼色，锻炼锻炼嘴皮子，腿脚勤着点儿，往领导家跑跑。好汉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
　　我们俩正说着，梁队长从那边走过来，远远地就粗声大气地问，说啥呢？还神神秘秘的。
　　小老高笑说，我们一个工人，又不是研究原子弹的，还神秘个啥？这几天机组不正常，我和大川正商量咋进行维护呢。
　　梁队长走过来，停住脚步说，上个班我跟班，你们那机组不是挺好的吗？
　　小老高说，抽疯，时好时坏的。
　　梁队长说，这百日竞赛，你们班一直是走在前面。天顺班自从大川给维护了一次后，也稳定了一个阶段，这几天又抽疯。三号班就一直没好过。我就想开个队务会，研究一下，把大川抽出来，带上几个骨干，轮流给三个班培训培训。
　　小老高不太情愿地说，我们这个班还没弄地道，咋还能抽人去帮别人？
　　梁队长晃着大巴掌，指点着小老高說，你这是本位主义作怪，对不？我还不知道你想的啥，总盘算自己这一块儿哪行？咱们机采队是一个整体，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才是春满园嘛！
　　小老高笑起来说，队长啥时候也开始整文辞了？
　　梁队长不笑，很严肃地说，我净说真格的。大川这一阵子不也在积极要求进步吗？咱们也得给他创造条件，高标准，严要求，培养锻炼他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对不对？
　　小老高仍是止不住地笑，连声说，对，对。
　　梁队长摆摆手说，那行！我也不打扰你们，你们俩还整你们的原子弹吧！就说到这儿，我还有事情。
　　看着梁队长走进了办公楼，小老高哼了一声说，梁大巴掌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他拉几个粪蛋儿。他就是想变着法的把你调出去帮天顺，好让天顺班拿第一。
　　我惶惶地说，那梁队长找我时咋说？
　　小老高笑说，你就往我身上推，我有法子搪塞他。
　　于是打电话告诉田雨，不能参加宣传活动了。
　　田雨挺惋惜地说，给你创造条件，还是让小老高给搅黄了。
　　第二天，田雨就带着一群男男女女到班前开展安全宣传。阵容挺强大，有员工家属、青年团员，还有小学生。陶书记和梁队长也都来了。学习室放着音响，唱着《我和我的祖国》，弄得挺喜庆。最后来的是矿安监处的齐处长，一进屋，田雨就关了音响，带头鼓掌欢迎。
　　齐处长和大家挥手致意，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有点儿水蛇腰。一挥手，一侧身，脖子前探，样子有点儿滑稽可笑。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说，齐大虾来了。
　　我身后坐着王二邪，外号是在井下讲“黄嗑儿”赚来的。在后边捅我的背说，齐大虾那熊样，一下井，走起路来东摇西摆的，说自己有风湿，等搂着娘们儿跳舞，比谁转得都快。
　　大家都笑。
　　田雨主持活动，先对领导的到来表示欢迎和感谢，又讲了安全活动月的意义和组织情况。讲得有条有理的。
　　小老高碰碰我的腿，低声说，别看那小子干活净打花胡哨，往前边一站，也像个人似的。 　　我点点头，心里想，假如我站在台上，一定整不到人家田雨这个份儿上。说不定都说不出几句成句的话来。人家天生就是耍嘴皮子当干部的材料。这样想来，心里虽然酸溜溜的，却也有些释然。
　　陶书记讲了话。陶书记讲话像是诵读散文，声情并茂的。他说，我们每个人的背后是我们的父母妻儿，我们是家庭的天，我们是每个家庭的希望……
　　大家静静的听着，都很受感动。
　　梁队长也讲了话。梁队长晃着大巴掌，粗喉咙大嗓门的，谁敢违章作业，我整你没商量，出了事故，就株连九族，全班的安全奖都扣掉。每人损失两三万，让大家骂你的祖宗……
　　梁队长讲完，家属代表发言。一个中年女人走到前边，拿了稿子念。大家就交头接耳地打听这是谁家的女人。身后的王二邪说，看人家那老婆，白白胖胖，搂起来一定柔软，不像我家那老婆一身骨头棒子。
　　小老高侧过脸，阴狠的目光剜了他一眼。王二邪一缩脖子，说，说说还不让！
　　大家都知道，小老高最反对拿人家的女人开玩笑。他说，老婆在家捧碗来捧碗去的伺候你，给你生儿育女，你还在外边糟践人家？不是人干的事情。
　　念着念着，那女人合上稿子，大声地说，我男人每天走出家门，我的心就悬在半空。盼呀，盼呀！每天都盼着他带着笑脸、平平安安的回来……
　　会场一下子就静下来，又突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上前朗诵诗：
　　爸爸的背影是一座山，
　　给我遮挡着酷暑风寒;
　　爸爸的背影是一座山，
　　承载着全家的嘱托，全家的期盼……
　　清晨，爸爸披着霞光走出家门，
　　傍晚，我盼着爸爸归来的笑脸……
　　爸爸，你是我们全家的天，
　　爸爸，你的安全，是我和妈妈永恒的挂念……
　　全场鸦雀无声，只听见那童声抑扬顿挫的诵读。
　　我的眼睛被泪水迷蒙了。我身边的小老高直直的坐着，一动也不动。
　　又一个小姑娘上来诵读一篇散文，题目是《等你到天明》。讲述的是一个矿工在井下抢险，没能按时回家，妻子抱着吃奶的孩子，冒着深秋的寒气到井口寻找。得知丈夫还没升井，就在井口的转弯处等待：
　　启明星亮了，东方泛起了灰蒙蒙的光明，孩子在她的怀中安详地睡熟。她披了满身的寒霜，凝视着矿井转弯的路……
　　她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疲惫而又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矿井转弯的路上……
　　我身边的小老高呆滞地坐着，两眼泪水滂沱，他也不擦抹，任那泪水汹涌地流淌。我碰了他一下，他侧过头，断续地说，那个孩子念的，那个事，就是我媳妇，是我家英子的事……
　　八
　　机采队马副队长退休好多天了，矿上也没有任命副队长。以往任命干部，矿上都事先有一系列的动作。又是群众推荐，又是组织考核，搞得轰轰烈烈的。大家心里清楚，人選其实早就内定好了，只是形式还是要走。
　　这次却鸦雀无声，这让大家胡乱地猜测。是不是小老高和天顺都没有过关？是不是要从外边调过一个人来？
　　小老高这几天也变得异常的烦躁，动不动就发火，有时还骂人。上班时因为移架子两个工人发生了口角，小老高竟扔给每人一根钎子杆儿，骂道，打呀！谁不把脑浆子打出来不是你爹揍的。大家呼啦啦上前抢夺过来，将两个人分开。
　　我想小老高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事情，又不敢问他，只好闷声的工作。
　　交接班时，小老高也一改过去亲自交班、走在最后的习惯，给我丢下一句话就提前走了。
　　接我们班的是天顺班。这几天，天顺看起来倒很轻松。又是吹口哨，又是哼小曲儿的。我想天顺一定是心里有了谱。于是调侃他说，啥时候上任？
　　天顺一翻白眼说，上啥任？八字都没有一撇。我不像你们小老高那么迫切，行就行，不行咱也认，心屈命不屈。毕竟小老高班长都当八年了，抗日战争都该胜利了。我这才干一年，弄不上我也想得开。但争还是得争。
　　我觉得天顺挺光明正大，长出了一口气，竖起大拇指说，正人君子。
　　天顺叹了口气说，啥叫正人君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不是咱自己说了算的事情。当年小老高和梁队长都带班，争一个副队长，梁队长上边有人，就弄上了，小老高就一直带班。讲干活，梁队长也服气，说小老高那是铁打的汉子。这次也是小老高最后一次机会了。弄不上，将来井下的活儿干不动了，只有打更、看门、扫垃圾。人家梁队长不当这个队长，二线了，也要拿科级待遇，晃着膀子逛，一年照拿三十多万。咱们工人没有岗位叫待岗，人家干部叫二线。大川你说，我是不是应该争一争？
　　我点头，表示理解。
　　天顺无奈地摇头说，大川你记住我的话，人太厚道了不行。你看人家田雨，啥时候干过硬活儿？不动声色就弄上“三支箭”了。我把话放到这儿，咱们机采班四十多人，将来谁也干不过田雨。
　　我心里有些怅然。便岔开话题，告诉天顺设备状态良好，备件齐全，然后把交接班日志递给他说，机组行走部分我已经调整正常了，运转的时候勤检查。
　　天顺笑，举起拳头说，为了一千块钱的竞赛奖，加油！
　　到了井口浴室，冲了澡，回到更衣室，工友们大多已经走了。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正在用电暖风吹头发。看见我出来，七嘴八舌的，说这几天班长咋跟抽风似的？问我听没听到什么小道消息，是不是副队长的事情泡了汤。
　　我说，我消息闭塞，知道的还不如你们多。
　　有人叹息说，小老高班长都当了八年了。天顺才当一年班长，就想抢班夺权？
　　有人说，人家天顺不是有梁大巴掌撑后腰嘛！
　　就有人反驳说，这几年小老高跟陶书记也是鞍前马后的，陶书记还不给他出头？
　　大家都点头说，一定是两个领导意见不一致，弄得人选迟迟定不下来。
　　正说着，我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是田雨来的电话，要我下班到队部去一趟。 　　大家立刻就静下来，伸过耳朵听我接电话。然后七嘴八舌的问是谁的电话，干什么？
　　我说是田雨，要我去队上。
　　大家就肯定地说，一定是考核干部的来了。你是包机组长，班上的骨干，得先找你谈话才对。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嘱咐说，咋也得给咱小老高说几句好话。这小子脾气是不太好，干活可是好手。啥脏活累活不是走在前边？人也仗义，什么大事小情也不落过。
　　我点头应着，就奔队部走去。
　　已经过了交接班的时间，区队办公楼很肃静。进了楼门口，左侧几间屋子是图书阅览室。看图书室的是管生产的王副矿长的夫人，也姓王。我常去图书室，就相熟起来，称她王姨。
　　看我进了门，王姨站在门口，很神秘的朝我招手。
　　我走过去，她压低声音说，那个矮个子姓高的车轴汉子是不是你们班长？
　　我点头说，是。
　　她说，前几天，你们陶书记和他发了火。说的啥不知道，都拍了桌子。我看见那个姓高的抹着眼泪走了。
　　我的心立刻就沉下去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不然陶书记那样的涵养不会拍桌子;班长那样的铁打汉子也不会抹眼泪……
　　王姨说，你们副队长的事情听说了吗？
　　我说，马队长退休了。现在还没说谁当队长。
　　王姨左顾右盼地说，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千万不要跟别人说，这事情是要绝对保密的。
　　王姨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是在等待我的表示。我点头，有点儿不知所措，不知她要说什么重大的事情。
　　王姨煞有介事地说，矿上要改革了，你们队的副队长要实行竞争。
　　我有些懵懂，不知道改革和竞争是什么意思。
　　王姨说，班组长都可以报名竞争副队长这个职位。我们家老王说，矿上已经定下来了，现在还要保密。等向书记从省里介绍经验回来开了党委会就开始运作。
　　我点头，没有觉得这个消息对于我有什么值得振奋的。
　　王姨说，我们家老王说，现在机械化程度高，抓住了机电就是抓住了煤。要选一个既懂采煤又懂机电的人。我就跟老王说，机采队有一个叫大川的小伙子，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说他听说过你。
　　王姨很认真地说，你可要提前做准备，到时候我们家老王主持出题时，我给你透出点儿风来。
　　我挺害怕，感觉这事非同小可，如果传出去，便是大错误，况且人也丢不起。于是，岔开话题，摆手说，谢谢王姨，我会努力的。说着话，急忙抽身。
　　出了门，看见田雨正伸长颈子往楼外张望，知道是在等我。看见我从图书室出来，便有些不高兴地说，你心可是真大，人家王书记都等你半天了，你还跑到图书室去扯闲篇。
　　我说，我借了一本书，顺道还了。
　　田雨转过脖颈，看见王姨进了屋里，看着我的脸，神情复杂地说，王矿长夫人挺看重你，是不？
　　我说，我常来，就是个认识！
　　田雨晃着头说，王矿长有个挺漂亮的姑娘，在公司科技中心上班。
　　我挺腻烦的说，你想到哪儿去了！
　　田雨还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人家那样的人家，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我不再理田雨，径直上楼。
　　田雨急忙抢在我前面，推开团支部的办公室说，让王书記久等了。
　　我走进屋，看见王士廉坐在临窗的办公桌一侧，另一侧坐着一个清秀利索的姑娘。
　　看我进了屋，王士廉站起来说，大川来了。
　　我怔怔的，半天才说，王主任来了？
　　田雨斜了我一眼说，这是咱矿纪委王书记。
　　我讪讪地笑着说，看我消息闭塞。王主任当上书记了我都不知道。
　　田雨说了声，你们谈。回转身带上门出去了。
　　王士廉示意我在沙发坐下。指着对面的姑娘说，这是矿纪委的小杨。又问小杨，认识大川不？
　　小杨摇头说，不认识。
　　王士廉笑说，这大名鼎鼎的机组华佗你都不认识，还咋在矿上混哪！
　　小杨咯咯地笑起来，一惊一乍地说，年龄不大都成了名人了？
　　大家都笑。
　　待大家坐定，王士廉便严肃起来，说，大川，今天找你是核实一件事情。你可是在积极要求进步，要以党性原则保证说实话，不说假话。
　　我莫名其妙，懵懂地点点头。
　　王士廉说，纪委接到举报，机采队一号班班长高寒涉嫌截留工人奖金，中饱私囊。说重了，其行为已构成贪污。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乱得没有了头绪。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不可能，高班长不是那样的人……
　　王士廉瞥了我一眼，拿出一张纸来，展开念道，今年三月，张某李某两个工人请假但却按正常报奖，截留三千八百元;六月，某某病假也按正常报奖，截留两千六百元……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一点点收紧。谁能收集到这么翔实的记录？并一下子将小老高打翻在地？
　　王士廉看着我说，你回忆一下，这些事情你是否知道，截留的钱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的心“怦怦”乱跳，不知该怎样回答。便抓起茶几上的水，掩饰地放在嘴边。一幕一幕的往事瞬间出现在我的脑海，老娘有病，班长不知从哪儿弄了汽车，亲自把娘接到矿医院检查治疗;去年秋收，班长下夜班带人坐车去帮我家割谷……
　　泪水就涌出了我的眼睑，止不住地流下来。
　　王士廉大惊失色地说，大川你咋了？
　　我揉揉眼睛，平静地说，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每次班长都跟我说过，班上的弟兄们也都知道，这不是藏着掖着的事。你知道，我们下煤井的人，每个月都要聚起来喝几顿酒，有时候还要搞点儿集体活动，班上三四十人，谁家大事小情也需要有所表示……
　　王士廉摆摆手，打断我的话，脸色有些不高兴地说，我大致算了算，半年时间就已经涉及到了一万多元。那么多钱，花到哪儿去了，能说清楚吗？
　　我突然想起，每次聚餐算账时，班长都会用一个小本子记录下来。于是我说，我有记录。 　　王士廉抬头看我，严肃地说，大川，你可是在积极要求进步，不能拿原则做交易。你年轻，还没认识到这些原则问题对你的影响。然后一挥手说，我们还要继续核实。你把你的记录送矿纪委。
　　我应了一声，心里突然有种解脱的感觉。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出了门，犹豫着是否到陶书记那里照个面。听见响动，田雨从临近的屋子闪出来，几步靠近我，拉拉我的衣襟问，这么快就谈完了？
　　我轻描淡写地说，有人说我们班长截留奖金，找我核实一下情况。
　　田雨哼了一声说，你不知道，小老高可是惯犯了。在三号班的时候，他就偷偷地把奖金往自己兜里揣。他也心大，屁股不干净还盘算着当副队长。
　　我看着田雨幸灾乐祸的样子，心里挺厌恶地说，他也没揣到自己腰包里，班上喝酒，人情来往，大事小情，哪个不得花钱？炒豆大家吃，炸锅成了一个人的了！
　　田雨指点着我说，你脑瓜子进水了还是让门框挤了？政治这根弦都没有，还想进啥步？
　　我不理他，径直下楼去了。
　　我找到小老高，果然有一个记录本子，清楚地记录着每一笔花销。我很高兴，立刻到矿纪委交给了王士廉。
　　王士廉接过本子，翻了翻，笑着说，这不是你记的。你的字我还不认识？
　　我窘得脸发热。呆呆地站着，说不出话来。
　　王士廉把本子放到桌子上说，你们机采队这几天开了锅，这不，又有人举报李天顺隐瞒事故……
　　九
　　管子在“三味鱼庄”搞家庭聚会，要我也去参加。我就推托说，你开业的时候我就去吃过了，不能总是出了一张嘴去吃。况且这又是家庭聚会，我一个光棍汉凑什么热闹？
　　管子说，这次又不是专门请你，主要是让你帮我伺候局儿，端个茶，倒个酒啥的。捎带你也能多认识几个人。对你进步是有好处的。
　　我问，那都请谁？
　　管子笑说，甭打听，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管子的“三味鱼庄”坐落在镇子的西边。西边原来是大片的农田，这些年搞开发，建起了成片的楼房，也有了政府机关、学校和商业区，灯红酒绿的，当地人习惯称西城。西城的房价明显比老城高出了一大截，年轻人结婚都是指点着要在西城买房，老城的楼房便是老年人居多，東西的差异就愈发明显。
　　我猜想管子一定是请什么贵客，赶上休班就早早过去了。管子见我来得早，高兴得直夸奖说，还是自家兄弟靠谱。说着，塞给我二百元钱，嘱我去水果店买千禧果、沙糖橘、车厘子和葡萄。
　　我有些蒙，不知道千禧果和车厘子是什么东西。管子笑着指点我说，说你是个土包子吧，你肯定不愿意。千禧果就是小西红柿，车厘子就是变了种的大樱桃。你到了店里，一说人家就知道了。
　　我禁不住笑着说，我还真的不知道。
　　管子也笑着说，谁知道这年头都怎么了，啥都整得隔隔离离，好像多深奥，唬你没商量。买件皮衣叫皮草，卖家具的叫卖家私。谁他娘的想出来的呢？说着把钱塞到我怀里。
　　我说，这也用不了多少钱，我还花不起？
　　管子说，你就听我的，等你有了钱，哥大大方方花你的。
　　我推开管子，转身走了。
　　买回水果，弄了四个盘子装好，摆放在桌子转盘中央，心想，管子今天一定是请什么贵客，弄得这么隆重。
　　一切都弄妥当，我就在这店里上上下下地转。这“三味鱼庄”在我们这镇子绝对算是体面的酒店。开业时间不长，名声却很是响亮。管子除了做鱼，还主打乡土特色菜。一楼大厅，摆放了两排条桌，是留给散客就餐的位置。中间是通道，隔了通道便是长长的玻璃隔断，能清楚地看见厨房里面的操作——凉菜熟食，蒸炖炒菜，分门别类，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工作人员和服务人员穿戴干净整洁。我暗自叹服，别看管子大大咧咧的，管理这么大的一个酒店，竟然是有条有理。我想，能赚大钱的人，都有不可比拟的优势，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做得到的。这样想来，心里就生出几分敬佩。
　　上了二楼，是单独的包间，都冠了三个字的名字，金字牌匾悬挂在门楣上，“松风阁”“竹雨斋”“梅雪庭”“菊月轩”等。不知谁为他想出来这么多的名堂。上了三楼，却是又一番景象，装修风格迥异，门楣匾额却是四个字“吟风醉月”“流觞飞花”“兰陵春梦”……都与酒有关。
　　正在廊道上东张西望，听见二楼有老万的声音，我急忙下楼。
　　管子见老万上来，迎上去问，咋没带嫂子过来？
　　老万摆手说，拖儿带女的不方便。
　　管子埋怨说，不是说好了几家人聚聚嘛！今天嫂子的酒得你一个人喝。等有时间，到市里请嫂子喝酒。
　　老万笑说，今天我多喝酒。等到了市里，由我做东。
　　进了包间，老万仔细打量了一番说，别看我来过几回，还真没认真看看。管子这家伙，看上去粗粗拉拉的，还真是个干事业的人，把这酒店装得富丽堂皇的。然后转过身，问我进步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说，还是那个样。只是按时交申请书和思想汇报。陶书记要求我定期汇报思想，我头上一句腚上一句的也说不到位。每次陶书记给我讲新时代呀，党性原则呀，宗旨等等，感到太深奥，心里没底。工作深一脚浅一脚的还净得罪人。于是把给天顺班维护机组的事情和老万说了一遍。
　　老万听了，叹了口气说，这年头，真难为你。
　　正说着，廊道上传来管子的说话声，知道是又有客人到了，我跟老万赶紧迎出门去。远远看见管子引领着三个人过来。走在前边的竟然是陶书记，后面跟着两个女人。一个是陶书记的夫人，另一个却不认识。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白皙的皮肤如膏脂般细腻，细眉细眼的，总是笑眯眯地看人。
　　进了门，管子把陶书记夫妇和那个姑娘安排落座，都是坐在了一侧的位置。我猜想正面的座位一定还有重量级的客人。
　　落了座，管子故意指着陶书记问我，认识不？
　　我笑说，我们书记还能不认识？陶书记关心我，正在培养我进步。 　　管子对陶书记说，这就对了，我这兄弟，重情重义的，工作又好，技术又过硬。你好好培养，将来进步了，忘不了你的人情。
　　陶书记嗔怪说，这是哪儿跟哪儿，你咋把组织原则和个人感情扯到一块儿去了。
　　管子哼了一声说，你是我姐夫，咱们在家园儿里就别整那个酸梅假醋的，整点儿实的多好。
　　我有些吃惊，管子啥时候又认下陶书记做了姐夫了？
　　正说着，外面服务员喊了一声，“松风阁”客人到。
　　管子说，我二姑父来了。说着，说着，便急忙出门，片刻，引领着张松夫妇进了屋。
　　我吃惊管子咋能交结这么多的社会关系，竟然能把集团公司人力资源部的领导请来。竟然还真的认成了二姑父。
　　张松夫妇自然是安排到上首的位置。一侧是陶书记夫妇和那个漂亮姑娘;老万和我就坐在另一侧。管子则在靠门口的位置。
　　一个穿戴得像空姐一样的服务员给每个人斟上茶，便俯在管子耳边说了句什么。管子一挥手，叫了一声，走菜！然后扫视着大家说，品品这茶，这可是今年新从杭州带回来的西湖龙井，满口的豆香，是不是？
　　大家都异口同声的应着说，好茶，好茶。
　　我也学着大家的样子，端起茶杯在唇边一抿。茶的清香便在我的口中弥漫开来。我痴痴地想，管子这家伙成了精了。
　　管子站起身，环视着大家说，这人都到齐了，大家也都认识。我二姑父是公司的大领导、陶书记和老万大哥是矿上的领导。只是我这兄弟可能还有点儿眼生。管子指了指我，我便红头涨脸地站起来和大家点头。
　　管子说，看过电视剧《暗算》吗？就是王宝强演的那个瞎子，一听电波就知道是哪儿发出来的。我这兄弟，机组一开起来，就能听出哪个部位不正常，有什么问题。二矿机组故障都得隔墙迈寨地请他去维修。我们矿长说这叫机组华佗，听说过吗？
　　张松点头说，好，好！现在咱们不是都鼓励职工学技术嘛！电视片《大国工匠》，都是些普通工人。
　　管子转过脸看着我说，这得谢谢二姑父，有机会多提拔提拔我这兄弟。
　　我哈了腰说，谢谢张部长。
　　张松朝我点点头，示意我坐下。
　　坐在我身边的老万指着管子身边的姑娘问，这姑娘……
　　管子一侧脸，拍着脑门笑起来说，你看我颠三倒四的，倒是把自家人給忘了。这是我女朋友……
　　老万一脸的惊诧。那女孩站起身，落落大方地颔首微笑说，我叫张雯。
　　管子眉飞色舞地说，她是咱们市学院毕业的哪！托我二姑夫的福，安排到教培中心当老师。和咱陶书记夫人还是表姐妹呢！
　　大家都赞叹说，管子好福气，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小张老师也是有眼光，管子是一个热心肠又重情重义的人！
　　说话间，四只冷盘已经摆上桌，当地名吃手撕熏鸡、酱牛肉、卤大筋、拌海蜇。
　　管子俯下身，变魔术一样从桌底下拿出两瓶酒来，是当地名酒“平川老窖”。管子说，大家猜，我这酒藏了多少年了？
　　大家胡乱地猜测着。管子说，八六年的，三十多年了。
　　陶书记说，去年有收陈酒的，九几年的“平川老窖”收购价是一千五百元一瓶了。
　　张松一本正经地的摇摇头说，现在可是不止这个价位了，今年这酒已经涨到三千元一瓶了。这还有价无货，见不着踪影。一瓶顶两瓶茅台了。
　　大家都说，这么珍贵的酒，还是收藏为好。管子笑着说，今天老少爷们儿好不容易聚到一起，三万块钱咱也得喝它。
　　大家都笑。张松说，管子这小子大气，将来是个做大事的材料。
　　大家七嘴八舌的表示赞同。管子一脸真诚地说，我二姑夫是搞人力资源的，看人能看出你的肠子有几道弯儿。
　　大家都笑，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顷刻间，菜便上齐，想必是管子早已经准备妥当。转桌一圈摆满各种菜品。一只盛了两条大鱼的船型大盘摆放在中央，是管子主打的三味鱼。
　　服务员给每个人斟满了酒，男宾是白酒，女宾是红酒。管子端起酒杯看了看张松的脸说，二姑夫你造个句？咱们就开喝。
　　张松说，那咋成？你做东，该你提酒。
　　管子笑说，我肚子里这点儿墨水你们还不知道？比不了我姐夫当书记一说一套一套的，还能写诗;更比不了二姑夫当大领导众在人面前作报告。我就一句话，为了大家快快乐乐地生活，干杯！
　　管子说着，便将酒倒入口中，又空过杯来给大家看。几个男人也把酒倒入口中，都齐声叫道，好酒！
　　几个女人则矜持地端了酒杯挨在唇边，做出品酒的样子。
　　管子放下酒杯，招呼着大家品菜。于是几双筷子在桌上各取所需。又都发出赞叹，说这厨师的手艺在咱们镇上绝对是拔了头筹。陶书记说，“西庄饭店”是咱们镇上的老字号，现在看，只能排到第二位去了。
　　管子脸上放光说，我这大厨是从市里国宾馆挖来的，一年三十多万，顶上一个正科级干部了。
　　大家都啧啧称赞说，管子真是大手笔。
　　管子神神秘秘地说，除了这几道菜，重点是鱼。这是我们家几代传下来的独家秘笈。然后逐个劝大家吃鱼。
　　大家伸出筷子，头头尾尾地把两条鱼弄得七零八落，又都赞叹说，管子这酒店，咱们镇上还真是找不出第二家。
　　几杯酒过后，大家就互相敬酒碰杯，说些上上下下的事情。张松讲集团公司的大好形势，今年利润能上到几十个亿。陶书记讲矿上保三争四，保煤炭产量三百万吨，力争上四百万台阶，机采队压力山大。管子醉眼蒙眬，不着边际地骂了一阵特朗普。说这王八犊子把猪肉价格整得老高，酒店成本增加了不少。
　　大家都笑说，看不出，管子还胸怀祖国，放眼世界。
　　管子不笑，径直过去，给张松斟了酒说，二姑夫你是集团公司领导，多多关注我老万大哥的进步。
　　张松点头说，那是，那是。
　　管子一仰头干掉酒说，矿上机电矿长空缺了大半年，工作都是老万大哥顶着。公司又是民主推荐又是考核测评，弄得和真的似的。结果来了个孙猴子，像个跳兔儿，蹦蹦跶跶的。哪样赶得上老万大哥？说到底就是他爹是公司副总经理，对不？ 　　张松打断管子的话，嗔怪道，万科长的事情那是公司领导统筹考虑的事情，你瞎议论个啥？净看手心这一点。
　　老万忙站起来，斟满一杯酒说，喝酒，喝酒，管子咋还连领导的心都操了？我敬张部长一杯。说着，伸过酒杯，和张松碰出一声响，又带头喝掉。
　　管子笑说，我这人不是没心没肺嘛！我找瞎子给我算过卦，说我官场上的事就算了。找地方挖个金疙瘩去吧！
　　大家都笑说，管子一定能发财。
　　管子很高兴，拉了拉我的衣襟说，让老弟给各位领导敬一圈酒。一回生，两回熟，以后到集团公司办事，二姑夫还能说不认识你？
　　给张松夫妇敬过酒，又转到陶书记夫妇身边，管子对着陶书记说，我老弟进步这事你可得当个大事来办。你说，不发展这样的人发展什么样的人哪！
　　陶书记笑说，大川在工作上、技术上那绝对是没说的。只是和组织请示汇报还要加强一些。
　　我堆了一脸的笑容，胡乱地点头。
　　管子嗐了一声说，一个鸡巴工人，工作圆满了就好，还请示汇报个啥？不就是整个“景”嘛！
　　陶书记指点着管子，一脸的严肃说，进步是个很严肃的事情，哪像你说的那么随便？组织上和积极分子谈话都要有记录、留痕的。将来上级检查，哪年、哪月、哪日，谁谁谈的，谈的什么内容，都要一清二楚。
　　管子咧咧嘴巴说，那你没事的时候，多整几篇记录不就成了？
　　大家都笑，陶书记也笑说着，管子这小子真是昏头昏脑，满嘴跑火车那类型的。你得分什么事情，进步这事咋能当儿戏？
　　陶书记说着，转过脸来很诚恳的对我说，以后这方面要加强。
　　我实在有点儿昏头昏脑，半天也没有理解陶书记指的是哪个方面，便习惯性的应着。将酒杯伸过去和陶书记碰了一下，又一下倒进喉咙。
　　几杯酒下肚，眼前便起了云雾，脚下轻飘飘的没有了根基。和管子说了一声，就跌跌撞撞的奔了洗手间。
　　洗手间在廊道中间的位置，柔和的灯光透出洗手间明显的标志。我走到洗手间门口，正好和一个刚刚出来的人撞了对面，抬眼看去，却是天顺。
　　天顺看我发愣，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请陶书记喝酒来了？
　　我心里一惊，酒先醒了一半儿。猜想天顺咋知道我和陶书记一起喝酒呢？
　　我说，我哪请得起人家？是管子搞家庭聚会，让我来打杂的。说罢，急忙摆脱天顺，走进里边。
　　解过小便，面对着墙壁呆愣愣地站了半天，尽可能平复心神不定的心情。出了门，看见天顺还站在廊道上等我。看见我，气定神闲地说，我陪梁队长他们喝酒，你不去敬一杯？
　　我回避着天顺的目光说，我喝不了酒，嘴又拙，拿起话来不知道咋说。
　　天顺就笑笑说，咱们俩是老同学，好朋友，我跟你说心里话，这一阵子谁不知道你在积极要求进步，和陶书记走得很近，对不？可你不能忽略了梁队长。咱们梁队长那是谁呀！他和新来的孙矿长是连襟，孙矿长的老爸是集团公司副总经理，一根线通天的人物。像咱们这样的人，人家吐口吐沫都能淹死你！今天梁队长给孙矿长接风洗尘，都是矿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梁队长知道你陪陶书记喝酒，你不去合适？
　　天顺这样说着，也没容我分辩，挎起我的胳膊，径直走进“梅雪庭”。
　　一开门，我就看见正座席位上一个面庞消瘦的年轻人和圆盘大脸的梁队长。那个年轻人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我猜想这一定就是新来的孙矿长，心底就倏然涌起一阵悲哀，人家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都成矿长了，自己却还在没头没脑地乱撞着讨生活。
　　我们进了屋，一屋子的目光便投过来。天顺说，这是我们机采队的工友大川，来给各位领导敬杯酒。大川是我们那批技校生中最优秀的，二矿机组故障都请他去维修，矿长说他是机组华佗呢！
　　天顺这样一说，那个新来的孙矿长竟然站起身，急匆匆的离席过来，抓住我的手说，别看我新来乍到，可真是听说过这件事情。原以为是个老师傅，谁想到还是个大男孩。这样说着，抓紧的手使劲的摇晃了几下说，我叫孙泉，新来分管机电。以后有什么事你就找我。
　　我的心一下就放松下来，心底突然涌出一股暖流，热乎乎的泪水就盈满眼眶。竟朝着孙矿长深深的鞠了一躬，道了声，谢谢！
　　坐在里边的梁队长却沉着脸，扫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皮说，你小子长能耐了，翅膀硬了，上这大酒店来请书记喝酒？
　　我急忙分辯，说是管子请集团公司张松部长夫妇吃饭，我是来打杂的。
　　梁队长嘿嘿冷笑说，这么几天，就和集团公司领导挂上钩了。说着，拉过一个茶杯，汩汩的倒满酒，不容置疑地推到我面前说，到这桌就得按这桌的规矩办，先喝一个入席酒。
　　我看那酒杯满满地溢出，大约有三四两的样子。迟疑了片刻，看着梁队长有些不屑的目光，端起酒，一闭眼就倒入了喉咙。
　　十
　　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处，愣怔了半天，才分辨出是躺在宿舍的床上。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酸疼，从嗓子到五脏六腑火烧火燎的难受。我恍惚记得，中午不是在管子的酒店喝酒了吗？什么时候回到宿舍了呢？
　　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灯光，天已经黑了。我挣扎着爬起来，发现班长小老高坐在床前。看着我狼狈的样子说，醒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的脸，他的脸有些臃肿，一双小眼睛映了灯火，亮亮地发光。
　　我说，渴。下地抓起书桌上的杯子，将一杯凉开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只觉得头重脚轻，身子飘飘的，问小老高，你咋跑到这儿来了？
　　小老高说，我不在这里，你就得睡到地砖上。我上街遇到管子，拖死狗似的往楼上弄你，我帮他把你抬上来。他店里有事，嘱咐我在这儿看着你。
　　我说，我咋就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呢？
　　小老高说，你都喝得失忆了，断片了。不是我说你，你咋能和梁大巴掌他们那帮人比划？不是我挑拨离间，天顺这小子不就是想踩着别人的肩膀靠着大巴掌往上爬吗？ 　　见我不吱声，小老高叹口气指点着我说，你这人是让人家卖了还替人家数钱那户儿的。看看几点了，你这熊样，这零点班还能上吗？
　　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咬咬牙说，能上，咋不能上！
　　小老高笑起来，竖了大拇指说，像个爷们儿。说真格的，再坚持个十天半个月的，这百日竞赛就出头了。咱们拿了老大，每个弟兄一个月多拿一千多。三个月多少？三千多块。不得把大家都美死！
　　小老高笑着说，下个月放你回家好好休几天，收收秋。咋样？
　　他不容分说地拉了我一把说，穿上衣服，咱们到外面粥棚喝碗粥。你这整了一肚子酒，没点儿食儿咋上班？
　　我跟着小老高出了门，外面已经是华灯初上，单身公寓的大院儿静谧而清冷，院中的花坛，喷水池都罩在迷蒙的灯影中，只有大墙边高大的白杨树冠的枝叶随着微风的摆动泛着光亮。
　　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小老高的后面，突然感觉到这个我生活了三年多的小镇竟然十分陌生，似乎是第一次发现这个夜晚的喧嚣和浮华。我来过这个美食街吗？好像是来过？是那次风雪阻隔了老万回家的路，我们三个人在这里吃过饭。我记得只是冷清和萧条，街上行人稀疏，行色匆匆，哪有这般的喧闹！
　　我问小老高，我记得这条街很冷清，现在咋这么繁华了呢？
　　小老高笑着说，煤炭不值钱了，就冷下去;这两年煤炭价格随风涨，街面就自然热闹起来。几万职工家属吃喝拉撒睡，来往的煤贩子、围着矿山做生意的、赌钱的赌徒、拉客的小姐都往这儿跑。还能不热闹？没听说那个笑话吗？小姐往家里发信息说，这里人傻、钱厚，速来！其实呀，煤从地下挖出来，真正靠它挣钱的不是挖煤的人！
　　我点头，心里想，这五光十色的生活也不是属于我这样的人。
　　转过路口，就到了美食街。这儿叫美食街，可街口灯光闪烁的门店却多是美容美发、洗浴足疗、酒吧歌厅之类。我问小老高，这美食街咋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老高笑说，人们吃饱了、喝足了，不得泡泡澡、做做足疗、泡个小姐的？这就是一条龙服务。
　　我点头说，这不是我们这样的人来的地方。
　　小老高应着说，这就对了。
　　终于在店铺林立的小街上找到了那个粥铺，闪烁的霓虹灯打着“开元粥铺”的字样。我抬眼看，竟是一座三层楼房，显然这粥铺很有规模。问小老高说，一个粥铺，咋还叫“开元”这么大一个名号？
　　小老高有点儿不耐烦地说，看你这人问的，不就是个名字嘛！人得起一个名字，店铺也一样。那你咋叫大川呢？
　　说着，不再理会我的疑惑，推门走了进去。
　　这粥铺果然很大，宽阔的大厅摆放着一排排桌椅，像是老式的火车座椅一样高的靠背，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小空间，让人感觉出既有秩序，又不显呆板。
　　我进了门，目光睃寻着店堂，一下愣住了。梁队长和天顺正坐在迎面不远处的一个桌子旁。他们俩也看见了我们，队长竟然站了起来，蒲扇似的大手摆着叫我们过去喝粥。
　　天顺离席跑过来，一手拉了小老高，一手拉了我说，是不是有缘？连喝粥都能碰到一起。队长正说两个人吃饭没气氛，你们就来了。然后不容分说地把我们俩推到座位上说，我去加几碗粥。
　　队长扬扬大手说，来几份皮蛋瘦肉粥，大川这小子今天喝反了胃，喝口粥养养胃。
　　天顺和小老高相继站起身到吧台那边选粥，边走边相抵着说些什么，有说有笑的，很亲密的样子。
　　我也站起身，想去买粥。
　　队长摆摆手，示意我坐下，说，他俩去就行了。队长看着我的脸，让我的心里怯怯的。垂下头，慢慢地坐下。
　　队长说，你小子心眼太实。喝酒这事儿，不能逞强，知道不？酒桌上的事情，哪有真事？我给你倒上一大杯，那就是酒桌上整一个气氛，你咋就真喝了？
　　我说，队长给我倒上了，我推三阻四的，会让别人看笑话。死活不就一杯酒嘛！
　　队长笑，指点着我说，我知道你小子有大局观念。你近期在积极要求进步，这是好事情。我那天跟老陶说了，要发展就得发展大川这样的年轻人，工作扎实、技术过硬。
　　队长的神情很庄重，拍了拍我的手背说，今天你也看到了，矿长都挺赏识你，说要打报告给你建一个“大师工作室”呢！到那时候你就不是一个普通工人了，是一个技术大师了。
　　我不住地点头，不知该如何表达一下感激之意。看着队长那宽阔的大脸，嗫嚅了半天说，啥时候我也忘不了队长对我的好。
　　正说着，天顺和小老高每人端了一个托盘走过来，把粥摆放到桌子上。天顺把一碗粥推到我面前说，队长特意给你点的皮蛋瘦肉粥，养胃的。
　　大家都坐下，各自捧了碗，有说有笑地吃起来。我第一次到粥铺，也是第一次吃这种皮蛋瘦肉粥，只是觉得好吃。瘦肉的香、米的香和皮蛋特殊的味道融合在一起，舒适黏稠地进入胃里，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也在片刻消失了。
　　我埋头吃着，思绪突然就走出很远。想着爹娘那么大的岁数却从没有吃过这样的粥，小妹也没吃过。农村都是小米粥、玉米粥。谁会想到把一碗粥做出这么多的花样呢？我想，明年暑假，恰是农闲，一定把爹娘和小妹接到矿上，晚上就到这里吃粥，住一次宾馆，第二天早上吃豆浆油炸果子，中午到管子的酒店吃三味鱼……
　　这样想着，却被天顺打断了，他说，想啥呢？想媳妇了是不？
　　我的脸一红说，啥也没想，就是觉得好吃，腾不出嘴来说话。
　　大家都笑着说，都说大川老实，还挺幽默。
　　天顺说，我还想求你帮个忙。
　　我抬起头，看着天顺的脸说，我一个穷工人，能帮啥忙？
　　天顺说，这个忙还就得你帮。我们班这几天机组又摆邪，疙疙瘩瘩的，咋调弄也不正常。我发火也没有用，想请你给我们连个班。
　　我沒有料到天顺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问题，一时便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小老高的脸，不知道怎么回答。
　　小老高红头涨脸的有些不高兴地说，你看我干啥，你的身体顶得住，就连个班呗！队长说得对，这不是顾全大局的事情嘛！
　　队长也接过话头说，你就辛苦辛苦，连个班。我像你这么大岁数的时候，连班加点那是常有的事情。下了班，睡上一觉，就解了乏了。然后看着天顺的脸说，天顺你记着点儿，月底给大川多带出点儿奖金来，都不容易。
　　天顺忙点头说，那当然，那当然。
　　我不知如何回答，但直觉告诉我，这个班再也不能连下去了。憋了半天，我吭吭哧哧地说，明天下班我还有事情，怕是赶不开……
　　天顺不高兴，有点儿脸急地说，你有啥事？一个光棍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
　　小老高也嗔怪道，看事情是急是缓。能推一下就推一下，连个班算啥事？对门死个耗子，多大个事儿？还把你憋得红头涨脸的？
　　我不知道该扯个什么谎才能应对。沉了半天，突然急中生智地说，人家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都定好了明天下班见面……
　　大家立马就沉默了。小老高接过话头，一本正经地说，相媳妇确实是人生最大的事情，耽误不得。
　　队长翻了一下眼皮，骂了一声说，懒驴上磨屎尿多。没事咴咴乱叫，上磨又拉又尿，还有个鸡巴出息，还指望进什么步？
　　天顺看了我一眼，没吱声。
　　大家草草吃完粥，队长沉着脸先走了。天顺也扬扬手，随队长出去了。
　　小老高目送两个人出了门，竟自笑起来，一拳打在我的前胸说，你小子进步真快，这么快就变得成熟起来了。
　　说着，拉起我的手，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欣 声：本名刘欣声，内蒙古赤峰人。1971年招工到内蒙古平庄煤业公司（原平庄矿务局）工作，做过工人、基层管理人员、集团公司办公室副主任、火工品制造厂厂长、集团公司党委副书记。现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