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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1949年的深秋,前苏联著名作家法捷耶夫率领文化代表团远道而来,访问即将诞生的新中国。其中,作为代表团副团长的西蒙诺夫,不仅是一个有成就的作家和诗人,还是二战期间有名的战地记者。这位以创作战争题材成名的作家,除了文化交流,还抱着一个明确的目的。西蒙诺夫对在淮海战役期间中共指挥的60万人战胜国民党80万部队的壮举一直有些好奇,他想借访问之机,寻找一下答案。
当西蒙诺夫听说还有543万的民工为解放军织起了一条条强大的补给线时,心底就更涌起了一股马上一探究竟的冲动。其间,他不仅提出要到淮海战役的主战场去考察一番,还要采访一些中共的指挥员和国民党的将领以及战斗在一线的兵士,再就是众多的支前模范。
陈毅元帅说:我就是躺在棺材里也忘不了人民群众。他们用小米供养了革命,用小车把革命推过了长江。
西蒙诺夫顺着一条当初民众为解放军架起的补给线,一路走访了下去。临近终点时,他不禁大为感叹:这是人类战争史的一个伟大的奇迹,是真正的人民战争!
西蒙诺夫一直被感动着,有些欲罢不能。他又到了沂蒙山等众多的山区,追溯到了很多发生在抗日战争中的故事。
1941年的年底,就在西蒙诺夫在斗室里创作反映苏联人民抗击外敌的剧本《我城一少年》时,中国军民正和侵华日军展开殊死的战斗。
第一章
投豆选举
1941年的冬天,日军在八路军活跃的山区包括太行山、沂蒙山等地区,展开了大扫荡。仅仅在沂蒙山区,就布下了五万余重兵,采用的是“铁壁合围”战术。
日军扫荡前没几天,中共山东分局的姊妹剧团剧务林欣回到了渊子崖村,刚到村口,正遇上七岁的弟弟石头。石头穿了件破棉袄,有几个扣眼豁鼻了,只得腰上扎個破草绳子。那两串长鼻涕被阳光照得明晃晃的。
八路军女战士林欣刚参军没几个月,虽然是小脚,可走路一阵风似的。她牵着石头的手,石头扭头看看她,说:姐,你比以前俊了。林欣说:是吗?接着就高兴地咯咯笑了。林欣说不上有多俊,红润的瓜子脸,个子高高的,朴实得就像秋天渊子崖村西那片高粱地里的一株红高粱。她参军以后,被团长辛锐打扮了一番,一下子就“洋气”了许多,也变得干净利索了。
日军扫荡前,姊妹剧团团长辛锐给林欣布置任务,让她去一些村庄搜集些烟袋锅子,还有老嬷嬷小媳妇的鞋之类的用品。林欣出发前,辛锐让她完成任务后回家看看爹。林欣的父亲林福祥心脏不好,气管炎也厉害,一到冬天就喘不动气。林欣问石头:咱爹的病咋样了?石头吸了几下鼻子说:整天就是呼哧呼哧地喘,比咱家的风箱还响。林欣听了说:快走,看咱爹去!把石头一下子拽了个趔趄。
渊子崖村在滨海区莒南以西,位于沭河东岸。全村有三百五十余户人家,一千五百余口人,在当时算得上大村。20年代初,土匪日益猖獗,他们昼伏夜出,经常骚扰四邻八村,渊子崖人为了抗击匪患,在村子周围修了土围子还建了炮楼。土围子高达五米,厚度则一米有余,围墙上大大小小炮楼十余座,墙内还搭建了成行成排的木架子,通过墙上的垛口、枪眼予以还击。在重要的地方,还安置了自制的土炮九门,每门重达三十公斤,炮管一米多长,射程有二百五十多米。每到夜晚,随着一声牛角号,东南、西北的两扇大门就双双紧闭了。从远处端详,渊子崖就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城堡。
村里的男人女人大都自幼尚武。有一林姓长老,鹤发童颜,武功了得,很多人都叫他林长老。林长老当年出过家,后来还俗回到了家乡。冬闲之时,他就开场子为男男女女走拳授艺,能武者甚多,外村的人平日里议论说,渊子崖村的狗都会打拳,牛也能站桩,言语中可见渊子崖人的彪悍。让渊子崖村声名远播的,还是1941年初冬发生的那场血战。
当年幸存下来的自卫队员林崇岩、林庆栋等人,如今大都已经故去,前些年,他们在树下,或者打谷场上,每每向后人回忆起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的时候,都斩钉截铁地说:没一个当逃兵的!
每一年的初冬,林崇岩就满街车轱辘一样地念叨:乡亲们哪,当年就是这一天开战的。汉奸梁化轩不是个好玩意,是他勾来了小日本鬼子,那真叫个撕心裂肺呀,从天蒙蒙亮,一直打到了大晚上。狗汉奸梁化轩,你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你这是给你祖先脸上抹黑,毁你先人啊!
梁化轩的确就是这场血战的导火索,这是他几年后交代的。
一一五师机关进驻莒南后的阳春5月,一一五师的战士剧团、山东纵队的突进剧社、抗大一分校的文工团和姊妹剧团等八大剧团,就到沭水县板泉区渊子崖村(今属莒南县板泉镇)进行了十天的轮流会演,节目有《下关东》《回到前线去》等。渊子崖村一时热闹非凡,在老百姓中引起了热烈反响,尤其是姊妹剧团团长辛锐登台演唱的《妇女解放歌》,让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妇议论了好几天。林九兰的老婆说:没想到咱们女人还有这么多权利,往后俺那口子再打我,我就给他一个大耳刮子,共产党号召男女平等了嘛!
这么多剧团在一个村庄轮流演出,还是很少有的,一一五师政委罗荣桓很重视,为了预防敌情,专门做了周密部署,但这位老兵还是捏了一把汗。当时,渊子崖村家家户户都住进了文艺兵,村民林福祥家里来的女兵叫柳絮,是姊妹剧团的团员,长相清秀,一身得体的军装穿在身上显得英姿飒爽的。用村里女人的话说,那眉眼里都能笑出一朵花来。林福祥的邻居林九兰笑自己的老婆:你看人家那个女兵,走起路来有模有样的,再看看你,走起路来一摇三晃的没个章程。
这个花一样的女兵来到家里,让林福祥一家人慌成了团,他们担心家里太脏,让人家别扭不习惯,到了晚上林福祥的老婆道:他爹,你看人家这闺女从头到脚水洗的一样干净,咱这灰里土气的家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待呀?柳絮看出了门道,笑吟吟地说:大娘,咱们军民是一家,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您可别拿我当外人呀。林福祥女儿大妮子刚过十八岁,床上虽洁净,可席子又破又烂,躺上去能扎得肉疼,可柳絮一点不嫌弃,脱了外衣就上了床,还笑着在上面打了个滚,床一阵咯吱咯吱响。 接下来一件事,感动了全村人,让男女老少都伸出了大拇指。林福祥患有哮喘,到了冬天更是雪上加霜,这天上午,林凡义、林九兰正在福祥家闲聊,福祥喘着喘着就像拉风箱一样急促起来,脸也憋成了紫茄子,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福祥就仰面躺在了地上,张着大嘴巴翻开了白眼。大家大眼瞪小眼正不知所措,柳絮说我来,我来,她上前看看林福祥,又拿起他的手腕试了试脉,接着就开始用力按压他的心脏部位,又嘴对着嘴给林福祥吹气。正巧林九兰的老婆来串门,撞见后一下子红了脸,脱口说道:哎呀俺那个娘来,大白天怎么还亲上嘴了?林九兰眼一瞪:你胡咧咧些啥?人家柳同志在救林福祥呢。林九兰的老婆笑了:救人咋还这样嘴對着嘴?林九兰气了,把老婆推到了一边。这时福祥哼哼几声,终于缓过气来,又一声咳嗽,一口带血丝的浓痰竟吐在柳絮的脸上。福祥的老婆见了,吓了一跳,赶忙端来一盆水给柳絮洗脸,一边骂自己的男人真窝囊死人,一辈子都对不起人家柳同志。柳絮说:婶子,这是我应该做的,你可别怪大叔,他心脏不好,又有一口痰憋着。福祥的老婆擦着眼泪,对柳絮也变了称呼:好闺女,你可救了俺孩子他爹一条命呀!周围的人一脸惊讶,最后都感动不已。林九兰老婆一把握住柳絮手说:过去那些有头有脸的人,谁拿俺们这些穷人当人看,还是八路军好啊!林凡义看了一眼林福祥说:大叔,就是一家人又能怎么样?共产党是真真实地为咱老百姓的呀!林九兰满村里说:以后我这条命就交给共产党了。
山东分局书记朱瑞和一一五师的政治部主任萧华走街串巷,亲自宣传抗日的道理,恰巧这天区长冯干三带着他们来到了林福祥家,林絮见了,喊了声首长好,就急忙上前敬礼。冯干三黝黑的脸膛,大眼浓眉,威风凛凛的,大家都认识他。冯干三打着招呼,把朱瑞和萧华介绍给了林福祥和大家,福祥忙给两位首长让座。冯干三指着林凡义他们对朱瑞说:这几位都是村里有血性的积极分子,号召力也很强!朱瑞很高兴,说:我们发动广大群众,就得把少数人先发动起来,以一带十,以点带面!福祥喘着,把柳絮救自己的事说了,一脸的感激之情。朱瑞道:我们共产党八路军,都是一心一意为咱们老百姓的,关键的时候,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萧华看了柳絮一眼,说:柳絮同志做得很好,值得表扬。朱瑞问家里几口人,福祥道:一大一小,大的是闺女,小的是儿子。林九兰的老婆快言快语:大的是前窝生的,小的是后窝生的。说到后窝时,她指了指福祥的老婆。林九兰乜斜了老婆一眼:就你个老娘们儿多嘴!朱瑞没明白过来,重复道:前窝后窝?福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妮子是俺前边那个娘们儿生的,后来孩她娘死了,又找了现在这个,生了个儿。大家正笑着,林福祥的女儿从识字班学习回来了,继母有些不高兴,就白了她一眼。林福祥赶忙道:这就是俺大妮子。朱瑞问:叫什么名字呀?林福祥回答:俺乡下的女人,哪有什么大号?出门子前就喊大妮子大丫头的,出了门子就跟着男人家姓了。一旁的柳絮说:大叔,这不公平,女人就应该和男人一样,也有自己的名字!大妮子急忙说道:对,对!辛团长教俺们识字的时候就说,女人要解放,先要有自己的名字,再就是读书识字,还要扔掉那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大妮子说着,伸伸自己的脚:裹脚疼死人,干起活来又站不稳,为啥让俺们女人受这个罪?!首长,俺向辛团长报名了,俺也要参军当兵!萧华用赞赏的目光看了大妮子一眼:为什么想当兵呀?大妮子说:为妇女争口气,不受鬼子欺负呗!林福祥也替闺女说话:首长,俺这闺女从小喜欢唱歌,收下她吧,交给自己人俺放心!朱瑞看看萧华道:萧主任,咱们应该热烈欢迎呀。萧华连声说好,接着又道:参军得先有一个自己的名字呀。他沉吟片刻说:这些天八大剧团来到咱们渊子崖,带来了抗战的新气象,一片欣欣向荣,我看你就叫林欣吧。大妮子听了很高兴:俺不叫大妮子了!俺也有名字了!
渊子崖村1940年冬就有了自己的党支部。还在这之前,早期共产党员王任之就率先在莒南建立了第一个党支部,后来,王任之远赴延安抗大一分校学习,两年后又随分校重返沂蒙山。王任之没有忘记家乡这片土地,在1940年冬天,时任抗大一分校民运工作团第二大队队长的王任之,带着王爱珍等十几个队员来到了渊子崖村,发展了数名党员,并成立了党支部。八大剧团到了渊子崖后,渊子崖村民犹如干柴遇上了烈火,抗日热情更是高涨起来。不久,冯干三又很快来到了渊子崖村。他把党员都召集起来,对大家说:同志们,我们刚有了自己的党支部还不够,还要有自己的村政权、农救会、妇救会,让那些在村里威望高、意志坚强的人出来当干部,当带头人。林庆忠问:庄里的人都是些睁眼瞎,不识字,怎么选举?就举举手?冯干三说:不识字也得充分表达民意,咱们就来个投豆选举,这样人人都能表达自己的意见。林庆忠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看着冯干三:啥?啥豆?冯干三笑笑说:咱们先选几个在村里有威望的人,作为候选人,接下来再让全村人选,正式选举的时候,让候选人一排坐着,每人后面放一个碗,碗上贴上每人的名字,村民看好了谁,就把豆子投到他后面的碗里。林庆忠说:这办法好,人人都有发言权,公平!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渊子崖的男女老少就来到了村子开阔地那棵老槐树底下,区长冯干三和区中队副队长高秀兰在一张桌子前坐着,旁边还有一溜板凳。冯干三高声说:乡亲们,父老兄弟们,过去的农村政权,都在地主土豪劣绅手里,在有钱人手里,现如今,共产党在各村都陆续成立了自己的政权,共产党就是解放劳苦大众的,让穷人当官,让穷人自己说了算,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大家伙也都知道,我是范家水磨村人,从小就和在座的乡亲们一样,给地主家种地扛活,总觉得比地主矮一头,处处受他们的欺负,后来我参加了共产党,还当上了区长,这是我们泥腿子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今天我们先选村长,接下来你们还要选自己的农救会会长、妇救会会长。前几天,我们征求了一些人的意见,确定了几个候选人,他们是林凡义、林庆忠、林九兰、林庆海、林崇州。等会他们就来前边坐了,每人后面有个碗,那边的盆子里有些豆子,是林凡义找了几家凑的,里面有黄豆,也有豌豆,还有红豆,不管什么豆,反正都叫豆子,每人抓一粒,剩下的再放到盆里。大伙觉得这些候选人谁来当村长、副村长更合适,就把豆子投到谁的碗里。别看这一粒小小的豆子,那可代表了每个人的权利,大伙拿到手里就是金豆子、银豆子,一粒粒贵重着呢,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把真正有能力带着大家干革命闹翻身的人选出来。 冯干三话音未落,下面外号叫“三喳喳”林崇海就激动地开腔了:冯区长,俺们穷人什么时候能说了算?这是真的?这大冷天的你可别拿着俺们当猴子耍!三喳喳能说会道,那嘴一旦开了腔,就喳喳个没完。冯干三笑笑说:你叫什么名字呀?有人就喊:他叫三喳喳。林凡义道:冯区长,他叫林崇海!大伙注意了,在场合上可别叫人诨名!冯干三收了笑容:林崇海同志问得好,我肯定地告诉大家,共产党就是让咱穷人当家做主的,每个人都有这个权利,男人有的,咱们妇女也有,将来解放了,我们每个人的权利会更大。林九兰的老婆林王氏说:妇女是不是也不围着锅台转了?也不看男人脸色了?大家听了都笑。冯干三说:这位大嫂问得也好,过去女人不仅要裹脚,还没个大名,处处都比男人矮一头,现在不一样了,男人能干的,女人也能干,不仅在家里男女平等,在外面女人也有和男人一样表决的权利。大家伙也都看到了,我们政府里面,八路军里面,就有很多的女同志,她们有的是军医,有的能写会画,有的还能带兵打仗。冯干三话音未落,下面掌声就响成了一片。三喳喳又说:这真是共产党来了变了天,往后我们穷人喘气也顺畅了!冯干三高声道:有了共产党八路军,我们穷人的好事,一个个还在后头等着我们呢,我们当家做主的事会越来越多,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开始。说到这里,冯干三挥挥手:选举开始吧!高秀兰点点头,让大家排成队,轮流着到桌子上的盆里抓豆子,随后又一个个走到候选人的后面,把豆子投到一个个碗里。大家攥着手里的豆子,都觉得自己说了算了,被别人注意了,都一下子有了底气,胸脯也挺起来了,腰杆子也直了,特别是那些妇女,平日里哪有这样的机会,心里都甜滋滋的,说话的嗓门也大了。
日头偏西的时候,选举统计出来了,林凡义得的豆子最多,当选为渊子崖村的村长,林庆忠次之,担任副村长。天气很冷,大家都把手抄在袖子里,嘴里也哈着团团热气,可每个人心里都热乎乎的。林九兰年纪比林凡义大一辈,讲起规矩来,他还得叫林九兰爷爷,林九兰道:选得公道,俺心里服气!第二天上午,用同样的方式,选了林凡义当农救会会长。下午选的是妇救会会长,冯干三特地把区妇救会的会长刘兰英派了过来,刘兰英说:冯区长说了,妇女解放很重要,得选好这个妇救会的会长。刚过了晌午头,妇女们拿着板凳就三三两两地来了,有的手里拽著孩子,有的怀里奶着孩子。村长林凡义让大家安静下来,听刘兰英同志讲话。刘兰英笑笑,说:大娘、大嫂们,姐姐、妹妹们,咱们中国共产党一直注重妇女解放,过去妇女在男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走路溜墙根,吃饭还不能上桌,给人家当丫鬟,当童养媳,这都不行,妇女应该和男人平起平坐,只是分工不同,但地位和权利都是一样的。妇救会长是妇女姐妹的带头人,咱们要选出好样的来!林九兰的老婆对刘兰英说:大妹妹,你咋说俺就咋干呗!一个老嬷嬷道:这要是在早年间,哪有女人说话的茬,现时女人咋就能了?副村长林庆忠咳嗽几声说:大家伙别嚷嚷了,让你们妇女解放还不是好事吗?说着,他就念了几个候选人的名字,有林九兰的老婆王氏,还有张氏、刘氏、李氏。王氏听了,连连摆手:俺胡咧咧行,让俺当会长可是赶着鸭子上架!说着,她从身旁一把拽起了一个姑娘:刘会长,她是识字班班长春妮,让她干准没错!春妮很大方,笑着道:你可真能啰唆,俺怎么就行啦?别的女人也纷纷响应:行,春妮这丫头行,喜欢帮助人,谁家有事,她都上手帮一把!还有的妇女说:她仗义,能替人出头,去年地主婆子欺负俺,她上来就给了地主婆子一个大耳刮子!林凡义悄声对刘兰英说:本来就想到春妮了,可她爹坚决不同意,到我家发了大脾气。刘兰英说:既然春妮这样有群众基础,就让她上,会后咱们找她爹说说。林凡义说了声好,又站起身来道:大伙这么看重春妮,那就把她列到候选人里去。刘兰英要把春妮的名字写了贴碗上,还没落笔,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春妮是小名,得有正式的名字呀。春妮站起身来说:俺有名字了,是辛团长给起的,叫林春妮。刘兰英点点头,把春妮的名字写到了纸上。王氏和其他几个妇女都拍拍手,说这名字好,洋气。投豆结果出来后,林春妮当上了渊子崖村妇救会的会长。没几天,村里识文断字的老人林九星就编了一个投豆选举的顺口溜,叫《金豆豆银豆豆》,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了,贴在了大街上:
金豆豆,银豆豆,
豆豆不能随便投,
选好人,
办好事,
投在好人的碗里头,
别辜负了咱们老少爷们一番心意!
金豆豆,银豆豆,
共产党来了有了主义。
恶霸地主靠边站,
穷腿子成了主人。
女人都有了名字,
说话也有了底气!
金豆豆呀,银豆豆,
共产党为了咱穷人,
咱要多打粮食支援八路军!
平日里喜欢唱歌的妇救会会长春妮看到了,就找了个调子唱起来,等自己唱熟了,她又一句句地教村里的妇女,很快,妇女们就满大街地唱开了。冯干三恰巧来渊子崖有事,听了后说:林春妮同志,你们村投豆选举很成功,这顺口溜编得也好,你就带着妇女同志们到各村唱一唱吧。春妮答应着说:好,俺好好组织组织。不久,《金豆豆银豆豆》就在根据地唱响了。
一纸血书
林凡义中等个子,瘦瘦的,面皮白净。他性格刚烈,不屈不挠,虽年龄不大,可号召力强,在村里通常都是一呼百应。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可林凡义一肚子的主张和门道,在村里有着很高的威望。
渊子崖村林姓分为九族,每族都有族长,提起林凡义,没有不伸大拇指的。多年后,林凡义的儿子边比画边这样描述他的父亲:小鬼子来的时候,俺爹把身上的棉袄唰的一声就脱了,随手往脚下一扔,几步就蹿上了南大门高高的木架子上。大冬天的,他就光着膀子,右手提着一把虎头大刀,瞪着一双血红血红的眼吼道:老少爷们,咱们不当孬种,也不当软蛋!别让小鬼子把咱们看扁了!
1941年冬天的日军扫荡,对沂蒙山每一个区域,日军驻山东第十二军土桥一次和他的上司都做了精心布置。这是后来从他们的“日军作战日志”中发现的:日本皇军先期要一举完成对临沂、沂水、蒙阴三角地带的封锁;而后,多路、多梯队并进,以达到合击目的,最终形成对沂蒙山区的全面“铁壁合围”。云云。 谁都没有想到,日军的这次行动,为不久后的渊子崖自卫战埋下了伏笔。可这一切,是渊子崖庄稼人始料未及的。日军的嚣张气焰,让众多汉奸挺直了腰杆子,出头鸟则是汉奸队长梁化轩。梁化轩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沭河、沂河、汶河,是沂蒙山的母亲河,抗战时期,沭河以西,乃是日寇老窝,河东为根据地,在敌占区的小梁家据点,多以汉奸为主,梁化轩就是这个据点的汉奸队长。
1941年旧历九月的一天清晨,梁化轩正在屋里闭目养神,汉奸队副队长孟金龙推门走了进来,他咳嗽两声道:大哥,又在想啥?梁化轩睁开眼,不耐烦地说:想啥?你猪脑袋呀?已经年尾了,我想怎么着也得为弟兄们打打牙祭呀!再说,不给皇军进点贡,能有咱们兄弟好果子吃吗?你有啥点子?孟金龙嘿嘿一笑:大哥,我就是为这事来的,皇军正在扫荡,咱们也得浑水摸鱼,召集各庄村长开会,布置下去,让他们备米备面,杀猪宰羊!
梁化轩哈哈一笑:说到我心坎上了!孟金龙拍了一下桌子:我这就通知去!梁化轩一挥手:慢!光有吃的还不够,还要大洋,渊子崖那帮泥腿子,腰杆子粗着呢!记住,让他们出一百大洋,少一个子都不行!孟金龙闻言笑出了声:大哥,真有你的,这年头不能光混个肚子圆溜,还得要明晃晃的大洋!
孟金龙说完,哼着小调走了。
下午,梁化轩特地在白常村召开了村长会,他见渊子崖的村长林凡义没到,只来了林兆岭、林崇义两个村民,立刻就爆了,摘下帽子往桌子上一摔:渊子崖就是个难剃的头,今天老子偏就给他剃了!随后写了个条子,对两个村民吼道:你留下,你回去送条子,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了!林兆岭答应着,捏著条子刚出了门,就拔腿一路向渊子崖方向跑去。
村长林凡义接过林兆岭手中的条子,看了眼,一下子就撕了个粉碎。他一字一言地道:咱们被这帮龟孙子折腾得都吃不上饭了,他们还阎王不嫌鬼瘦,狮子大开口。你回去告诉他,鸡、鸭、鱼、肉、面不缺,明晃晃的大洋钱也有,就是没有他的份。咱们不能把他们喂饱了,再倒回头来帮着小日本鬼子打咱们共产党八路军!林兆岭说:看他们这回是要动真格的了。林凡义说:听蝲蝲蛄叫,咱们就不种庄稼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渊子崖的父老乡亲一点都不含糊!说完,他手起一刀,一棵碗口粗的小树被齐腰斩断。
林九兰哼了一下:共产党八路军是咱真真的贴心人,咱的粮食是留给他们吃的,绝不给这帮狗杂种一粒米、一把面!三十多岁的林九兰虽顶了个女人名字,实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林庆海道:奶奶的!困死狗汉奸,饿死小日本!饿得他们扛枪扛不动,打枪打不响!林凡义点了点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家伙都分头准备去吧!
梁化轩听了村长林凡义的回话后,恼羞成怒,他朝着孟金龙吼道:给老子集合队伍,今天我就要给渊子崖一点颜色看看,让这帮泥腿子也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睛!太阳刚偏西,梁化轩就带着一百五十多个伪军来到了渊子崖。林凡义得到消息,带着自卫队员上了围墙。梁化轩还要往前拱,被孟金龙一下子拽住了:大哥,渊子崖可不像其他的村,个个彪悍,手里都有家伙!连当年的那些土匪也怵他们三分呢。梁化轩愣了一下:怕啥?攥锄头把子的手还能干过老子的正规军?我们手里的快枪是吃素的?梁化轩嘴上这样说,还是后退了几大步,他瞪大了眼睛,扯着公鸭嗓子喊道:林凡义,你个小兔崽子,你今天要是不老老实实把礼送出来,我眨眼工夫就把你们渊子崖拾掇了!看你们的拳头硬,还是老子的钢枪硬!
孟金龙咳嗽一声,仰起脖子喊道:林凡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该进贡进贡,该送大洋送大洋,要是不听嚷嚷,梁队长就带兵打进你们的土围子,让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不,砍掉你们吃饭的家伙!林凡义扭头喊道:打!先轰他们一家伙!林清杰早就按捺不住了,他一伸胳膊,手中的火绳登时就把土炮的引线点着了,接着轰隆一声,炮膛里的碎铁块就打了出去,伪军听到响声后一下子散开了,可还是有几个伪军被击中了,身上血淋淋,一片痛苦的叫声。梁化轩恼怒万分,挥着手枪连声喊打,伪军举枪就是一阵射击,自卫队员都纷纷蹲在掩体里了。
梁化轩见对面没动静了,又兴奋起来,喊叫着让大家往前冲,刚到了围子下,一阵碎石如冰雹般落了下来,几个伪军被砸得鼻青脸肿,鲜血横流。梁化轩红了眼:妈的,你们用石头砸,小孩过家家呀?!你们渊子崖就这点出息呀?!有种的刀对刀、枪对枪地干!我就不信,老子一百多号人马,还对付不了你们一群庄稼汉!梁化轩跺跺脚,又指挥着往前上。
林凡义手握大刀环视一下左右:靠近了打!见伪军已近围墙,林凡义挥刀吼道:下家伙!一时间土炮齐鸣,跑在最前面的伪军像割麦子一样倒下了一片。梁化轩的左脸被弹片划了一条口子,血肉模糊。他愣住了,骂道:这帮穷小子还真有几下子。说着捂起伤口扭头就跑,队伍也跟着像潮水般退去。林凡义见状喊道:杀出去!说完就跳下了木架子,带着自卫队员冲出了大门,队员们一个个踢、打、摔、拿、跌、击、劈、刺,甚是了得,伪军丢盔卸甲,纷纷向沭河西岸遁去。梁化轩败在庄稼汉手里,心有不甘,边跑边发狠:林凡义,你们等着,我梁化轩要血洗你们渊子崖!
渊子崖首战告捷,区长冯干三和高秀兰来到村里,冯干三说:咱们杀出了威风,也灭了汉奸的气焰。他大大褒扬鼓励一番后道:估计他们还会卷土重来,一定提高警惕,小心应付!冯干三要带着区中队去打个埋伏,临行他把高秀兰留了下来,他又嘱咐林凡义:渊子崖多年积累了些基础,再加上乡亲们个个勇猛,暂时胜了一仗,可大意不得,伪军也都是训练有素的,特别是日本鬼子,更是不可小看,让高秀兰同志留下来配合你们,遇上紧急情况就马上派人告诉区里!
林凡义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对林庆忠说;咱们泥腿子在庄稼地里锄、耙、耕、种,样样都没说的,可打仗咱是外行,说白了就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光靠着一时之勇和血性肯定不行的,咱得有所准备,别到了节骨眼上一个个抓瞎。
别看林庆忠才十五岁,可说话办事都有板有眼,他道:对,咱得打有把握的仗!
渊子崖村两位年轻的村长分头动员,全村男女老少个个响应。林欣回到家正好遇上这事,就对林凡义说:凡义哥,俺这腰里还有三颗手榴弹呢。说着摸出一颗给了林凡义。林凡义道:你回来得不是时候,马上走吧!林欣道:俺现在是八路军战士,这时候怎么能撇下乡亲们?全村人很快就聚集到了围墙下,有的搬石头,有的运圆木柱。三喳喳打着快板满围子地鼓动:说乡亲道乡亲,一个个显得有精神。揍汉奸打鬼子,你争前,我赶上,谁都不想当孬种。 妇救会会长林春妮带着妇女走街串户收集炸药、铁砂子,再一一分送到各炮位上。三喳喳见了,打着快板又唱道:妇救会会长不简单,带着妇女忙得欢,谁说女子不如男?搬石头,送炸药,样样都能干在前!林欣和林崇修抬着一根木头走了过来,三喳喳见了,快板打得更欢了:乡亲们,快来看,八路军女兵也来到了咱中间,她就是咱渊子崖的姑娘林欣。说林欣道林欣,林欣也是不简单,腰里别着手榴弹,就像那当年的花木兰。正巧林凡义和高秀兰来了,林凡义老远就喊:三喳喳,你没看这么粗的木头把林欣的腰都压弯了,快去把她替下来。三喳喳一拍自己脑壳:咳,瞧我这眼色!
过去渊子崖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狗,每当八路军、区中队的人半夜到村里,狗就叫个不停,林凡义担心暴露目标,就号召大家把狗杀了。为了方便同志们进出,还在围墙下掏了很多小口。林凡义看了一眼,扭头喊道:三喳喳,你带一帮人把围墙的这些口子都堵了,别让小鬼子钻了空子。
高秀兰把几十号自卫队员集合到了一起,他背着一杆三八大盖,上面的枪刺在太阳下明晃晃的。队员林庆会说:高队长,要是咱们有个十条八条你背上的那家伙可就过瘾了,保险打得那些鬼子汉奸屁滚尿流的!高秀兰道:是啊,咱们真家伙有限。林庆海指着土炮说:有这东西也够他们喝一壶的!高秀兰看了一眼自卫队员手里的武器,除了打野物的长杆子土枪,就是大刀片子,再就是菜刀、铡刀、锄头、耙子、头、锨。高秀兰道:咱们手里这些家伙,只能近拼。他把自卫队分成了九个小分队,到各段土围子上分头把守。
让林凡义最放心不下的是那几十担粮食,这是渊子崖乡亲从牙缝里省出来支援一一五师的。萧华临离开的时候说:你们先保管着,以备将来之需。日军多次扬言要困死八路军,艰难时日,指战员常以树皮、野菜充饥,渊子崖人虽然也是饥寒交迫,可勒紧腰带也要接济八路军。有时断了炊,也没有动那一粒粮食。林凡义拍着胸脯子对萧主任许下保证:首长,渊子崖就是咱八路军的粮仓,我们的肚皮就是饿得贴到后脊梁上了,也要想办法让你们吃饱肚子打鬼子!萧华用力握着林凡义的手道:没有老百姓,我们寸步难行!谢谢乡亲们了,可你们也不能饿肚子呀!
也就是渊子崖男女老少备战的这天下午,天空飘下了大雪,乡亲们都来到了林长老练武的大堂房。林凡义看着面黄肌瘦的乡亲们,一时没有说出话来。沉默了片刻他道:父老兄弟们,我知道每家每户的粮食不是很宽裕了,有的户一天也就是两顿饭。前天有人还跟我说,那些粮食反正八路军现在不用,就先还给大家吧。我知道,粮食是咱们的命根子,可八路军要是吃不饱肚子,怎么去打鬼子?鬼子一天赶不走,咱们就得受苦受难。大家说,这些粮食能动吗?不仅不能动,咱还得好好保护着!说什么也要保证一粒粮食都不能落到小日本鬼子和汉奸的手里!家里断粮缺粮的,咱们先想想办法,有粮的户先接济一下没粮的,要不就到亲戚家借一点。八路军正在反扫荡,一天也不能断了吃的,说用着了咱们就能马上拿出来!
林九兰道:这些粮食是大家伙饿着肚子省下来的,当初家家户户拿出来,就没想着再拿回去!林九星老人道:乡亲们哪,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从老一辈就这样说,是,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可大家伙也知道,咱渊子崖一辈辈地到现今,谁把咱们当人看啦?没有,没有呀!别说是地主,就他们家的狗见了咱们,都要朝咱耍耍威风呢,要不是区上发动咱们打倒了地主老财,地还都在他们的手里呢!俗话说得好,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何况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是为咱们穷人打天下的,咱们就是饿死了也不能去动那些粮食!众乡亲听了,都举起拳头纷纷响应,林九乾的父亲林秉标说:不能动,不能动,咱虽是庄稼人,可说话算话,就是吐口唾沫也要把脚下的地砸个坑。林九星捋了捋长须道:渊子崖还没干过不讲规矩的事!空口无凭,咱们得立下个保证书。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林凡义挥挥手,等大家都静下来后,他说:将来真要是打起来,不知会是什么结果,咱得为孩子们找一条生路,有这些孩子在,咱们渊子崖明天就有希望。听了村长的话,大家都明白了什么意思,一时都沉默了。林凡义看看大家,接着说:父老兄弟们,打仗就得死人,咱们也不想打,可他们欺负到咱们头上了,怎么办?咱们绝不当缩头乌龟!把所有的孩子藏到地洞里,要是咱们大人一旦不在了,就让八路军、区中队带走。接着他转身对林九星道:爷爷,您就写吧,把托付孩子的事也写上。
坐在桌前的林九星搓了搓手,拿起毛笔来,他饱蘸了墨汁,沉吟片刻,挥毫写了起来,一会儿工夫,他站起身来,拿起纸大声念道:
八路军、板泉区的领导们:俺们是渊子崖村的全体村民,俺们存有粮食数担,都是父老乡亲节约下来送给八路军做军粮的。俺们全村人保证,无论家家户户再苦再难,也绝不动一粒粮食,将来都如数交给你们,特立下保证书。另外,要是俺们渊子崖的大人都不在了,就请你们把孩子都带走,将来有一天,他们也能打鬼子。
渊子崖全体村民
民国三十年十月初一
林九星念完,又把大家的名字一一写上,没有名字的女人,写了姓氏,姓相同的注明了谁家的媳妇、谁家的闺女。林九星把保证书放在桌上,说:老少爷们们,大伙都摁上手印吧。他刚说完,林秉标就一口咬破了手指,在纸上按上了一个大红的血印。男男女女也都陸续走过来,林九星指点着他们的名字,大家都照着林秉标的样子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下了手印。
林大勇的媳妇小芹自告奋勇,说要是鬼子汉奸来了,就让她来带着村里的孩子。小芹已经怀孕了,肚子挺得很高,大家看看她,都点了点头。
外面的雪花停了,街道上的雪很薄,大家走在上面,留下了一串串浅浅的脚印。
一夜平安无事,渊子崖村的一些人觉得汉奸吓破胆了,不敢来了。林凡义见有人放松了警惕,就黑着脸对自卫队员道:别觉得这帮兔崽子就是些兔子胆,他们不是吃素的,咱谁也不能放松下来,眼睛都一个个瞪圆了,要不吃亏就在眼前。
渊子崖的人不知道,梁化轩与孟金龙正密谋借刀杀人,要给渊子崖一个下马威。
一场血战已经逼近了渊子崖。 1941年的12月中旬,尽管再有几天就冬至了,可天气还不是很冷,太阳出来后,覆盖在地上的那层薄薄的雪,很快就融化了。渊子崖周围的一些河道到现在还没有结上厚冰,若是在往年,很多孩子都已经在冰上打闹或者是抽陀螺了。19日这天早上,空气中竟还有丝丝的暖意,像初春一般,清晨的河面上,偶尔还能看到几只鸭子水里。城堡似的渊子崖在鸡鸣声中醒来了,牛羊声也开始彼此起伏地叫着,一缕缕炊烟如同往日一样飘向了空中。短暂的平静,暂时让人忘记了混乱年代带来的不幸和伤痛。
可枪声还是很快打碎了这幅恬静的田园图,让这个原本看似和谐的清晨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枪响前渊子崖村的当家人林凡义正在自家小院里劈木柴,忽听外面锣声大作,铁哨子也响得急促,就知道又有新的情况了,他扔下斧头,提起身边的大刀就走。刚出门口就遇上了林庆忠,林庆忠道:村长,还是那些汉奸。林凡义几步就登上了木架子,他往远处一看,见还是梁化轩的汉奸队,就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旁十八岁的自卫队员林庆玉哈哈笑了:村长,还是那天的王八羔子,看来又想挨揍了!这时高秀兰也赶了过来,他说:同志们,咱们可不要轻敌,梁化轩肯定是有备而来的。
林凡义道:是呀,上次吃了亏,这次肯定有了新招数。
这时刘家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刘家庄与渊子崖相隔不远,站在渊子崖的围墙上,刘家庄的集市便能尽收眼底,林凡义他们扭头向刘家庄方向望去,见一队人马正向渊子崖赶来,是日本鬼子。林凡义这才恍然大悟,脱口道:怪不得汉奸队乱打一气呢,这是要把日本鬼子勾到咱们这里来呀!正说着,门外一阵嘈杂,林凡义见下面站着一个货郎和几个推车子的人,都一脸的着急。小货郎跳着脚喊:俺们是到刘家庄赶集的,还没到集市就听到枪响,快让俺们进去避避难吧!林凡义见日本鬼子已经逼近了,急忙让人开门把小货郎他们放了进来。
来的日军是驻新浦一带(现属江苏省)联队一部,被抽调到沂蒙山执行“铁壁合围”任务的,他们当时正准备西渡沭河返回驻地,听到枪声后,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日军联队长坂田翻身下了马,翻译官张明见状跑上前来:太君,枪声就在渊子崖方向,渊子崖八路大大的,还有八路军的军粮。四十多岁的坂田是中国通,他对张明道: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下找到八路踪迹了!坂田拔出军刀一挥:进攻渊子崖!
后来梁化轩被八路军俘虏,据他交代说:他事前先和翻译官张明通了气的,再让副队长孟金龙带人先行赶到渊子崖放了枪。张明在这一刻正好乘机进了言。
坂田带着联队一部途经刘家庄时,恰逢刘家庄逢集,密集的人群挡住了去路,日军一时兴起,便放枪驱赶。在几年前的这一天,也就是1938年5月30日,农历五月初二,日军轰炸机经过刘家庄上空时,对着人头攒动的集市一阵枪弹,当场死亡三百余人,伤两百余人,刘家庄惨案,震惊了全国。历史总有着惊人的巧合,还是这一天,距刘家庄一箭之遥的渊子崖村又遭受了日军的血洗,不同以往的是,日军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指挥官坂田也因此蒙羞一世。
渊子崖村南有条河,北为大沟,日军由北而来,前面是马队,紧跟在后面是步兵,接着是炮兵,足有一千余人,浩浩荡荡的,真是大兵压境。梁化轩老远就跑到了坂田面前,一惊一乍地道:太君,渊子崖有大大的“小毛猴”,有大大的军粮哇。坂田一愣:什么的小毛猴?梁化轩一笑,连忙道:小毛猴就是八路军!坂田摇了摇头:八路军的可不是小毛猴,是大猩猩,懂吗?随后冷笑一声:大大的好!你带队从西面上,其他都归大日本皇军。说完一挥刀,日军就从西北方向呈扇形包抄过来。此时,战马嘶鸣,马队在外围扬起了一阵阵尘土。上午的阳光格外明亮,渊子崖人放眼望去,开阔的田野里都是穿着黄军装的日军,手中的枪刺闪着耀眼的光。在丘陵高处,日军架起了几十挺轻重机枪,四门大炮徐徐而起,黑洞洞地瞄了过来。
这阵势让渊子崖的村民倒吸了口凉气,不知谁道:这小鬼子,比汉奸凶着呢!林福祥手里握着把鱼叉,他有些发慌,喘着粗气说:凡义呀,咱们是不是拿着鸡蛋碰石头?还是逃命吧!林凡义这时已经脱去棉袄,上身只剩下件贴身的白坎肩,他光着膀子挥了挥手中的长刀,大声吼道:看到了吧?这四面都是汉奸鬼子,能逃到哪里去?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还不如和他们拼了,杀一个鬼子值,杀两个鬼子赚!咱们就是死了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林崇岩当年正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六十多年后,他已是风烛残年耄耋老人。他佝偻着腰,平日里说话有气无力的,可对围在他旁边的年轻人回忆起林凡义那番话时,林崇岩的那声“拼了!”竟也掷地有声,声若洪钟。
坂田对翻译官张明道:你的,对他们喊话!张明心领神会,他点了点头,挺起胸脯叫了起来:乡亲们,太君说了,只要开门投降,把八路军交出来,把军粮交出来,就是大大的好人,一个都不杀,太君还要大大的有赏。要是来硬的,一个不留!高秀兰听了,抬手就是一枪,一个日军应声倒在了地上。坂田从枪声中,断定是三八大盖,这通常都是八路军从日军手里缴获的。他连声说道:渊子崖八路军的有,八路军的大大的有!他手中的长刀一挥,身旁的信号兵举起膏药旗挥了几下,紧接着日军大炮就轰鸣起来,几发炮弹呼啸着打进了村里。一时间,响声四起,烟尘滚滚。短短时间,就死伤十几个村民。林凡义问三喳喳:孩子们都藏好了嗎?一旁的林大勇道:小芹早带着他们藏进地道去了。很快又有两发炮弹落在围墙上,响声过后,围墙被炸去了几块,可没有倒塌。渊子崖的围墙当年都是用三合土夯实的,坚硬又有弹性。大家见围墙安然无恙,都松了一口气。有人耐不住了,从架子上探出头来看,引来了一阵机枪声,一颗子弹击中了探头探脑的林清臣,他几乎没有出声就扑通倒了下去。
林凡义急了:你们这是找死呀?!都卧下!等上来再打!说话工夫,日军攻了上来。林凡义一声打,土枪土炮顿时呼啸起来,土炮中威力最大的当数“五子炮”,五子炮是渊子崖人的发明,通身都用生铁铸成,内置五个炮核,一炮过后换下一个,退下的炮核再加上炮弹备用,所谓炮弹无非就是些铁砂子碎铁片。一炮出去,呈扇形状,杀伤力很强。几炮下来,日军在围墙外留下了十余具尸体,其余都纷纷退去。 日军第一轮攻击被坚固的围墙挡在了外面。
坂田拿起望远镜对渊子崖细细查看着,看得很慢很专一,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林凡义从围墙上的观察口看到了坂田的举动,遽然,坂田的望远镜转到村东北角停下了,坂田反复端详着,像雕塑一般动也不动。林凡义见了,心里咯噔一下,糟糕!敌人看出破绽来了。林凡义知道,渊子崖村土围子已经修建多年,随着繁衍生息,村民日渐增多,围子里没有空地盖屋了,只能到围子外筑巢,虽然垒起了围子,可新墙草草了事,不像老墙坚固,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会用它来抗倭。可数年之后,这段由村堡衍生的围墙,却成了渊子崖人的一个沉痛的噩梦。
坂田收起望远镜,挥了挥手,信号兵又举起小旗往东北角摆着,紧接着日军就开始向村东北角运动了,几匹马拉起大炮也赶了过去。林凡义最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对身边的林清杰、林庆海道:那面墙就像纸糊的一样,不结实,快把五子炮调到东北角去!林清杰几人抬起五子炮就跑。老围墙外的这片房子,村里人称其东北圩子,住着林秉标、林秉铎两堂兄弟,秉标膝下五子,秉铎有六个丁男。在这场自卫战中,他们家战死十余人,几近灭门。
在日军向此移动的时候,林九兰和林九乾等人的土枪土炮已经准备停当。林九兰提着把大铡刀,瞪着一双虎眼左右巡视着。在渊子崖,提起林九兰,无人不伸大拇指。林秉铎的四儿子林九兰,在家族兄弟中排行老七,村里人有的叫他“老四”,有的喊他“林老七”。九兰年方三十,方脸红面,一米八几的个子,力大无比,声如洪钟。九兰命运多舛,村里的女人都说他克妻,他第一个老婆病故后,岳父念及九兰平日里的好处,就择日把小女送来给九兰续弦,可拜堂不久,媳妇又暴病归西,从此岳父不再待见他。秉铎不忍心儿子就这样下去,又托媒婆张罗着给他说媒,周围村庄的人都知道九兰命硬,寡妇见了他都打怵,谁还敢把闺女嫁他?秉铎不死心,就托人向更远的地方打听,总算找到了一户人家有女肯嫁,可第三媳进门没几年,又撒手而去,这可真是邪了。有人就叹息:林九兰这宽宽厚厚的胸脯子,咋就容不下一个小女人呢?九兰也自叹命运不济,一时变得有些心灰意冷。恰巧本族里一个王氏嫂子寡居,九兰平日里常帮衬这个女人,一对苦命人日久生情,准备搬到一起住了。族长觉得伤风败俗,大怒,随之横加阻拦。九兰生性倔强,哪屑于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陋习,择日便与寡嫂拜了天地。他这一举动,也算是惊世骇俗,让渊子崖的男女老少着实议论了一大阵子。
日军第二轮强攻开始了,四门大炮又开始向东北角轰击,几间木匠铺瞬间被夷为平地,围墙也被炸出了一个缺口,一队日军在松田小队长指挥下冲了上来。自卫队员都各就各位,日军近了,林九兰、林崇松点燃了五子炮,一连串的爆炸声后,日军倒下了一片,随后林欣又投出了一颗手榴弹,竟炸死了一个伪军。三喳喳拍手刚叫了几声好,被日军一枪打翻在地上。
日军十几挺机枪同时响起,在围墙上织成了密集的火网,炮手林久胜脖子一歪倒了下去,林庆彬把他拉到一边用麦秸盖了,鲜血从里面缓缓流了出来,很快在冷风中结干了。日軍见对方被机枪压住了,再攻,又败。林长老的腿被日军子弹打瘸了,林凡义劝他回去,林长老拗不过,向村里走去,边走边嘟哝:我这就回家制土炸弹去,炸死这帮狗孙子!
双方一时对峙起来,林凡义让自卫队员尽快歇息。妇救会长春妮带着妇女当后勤,女人们一根钩担肩上挑,有的担来了热饭,有的挑来了热水。王氏也提着一个大桶赶了过来,林九兰正在往墙下抱石头,他看了老婆一眼道:送来了啥好东西?王氏说:这小鬼子的炮弹可真是长眼了,一下子就落到了咱家院子里,幸亏我到地窨子拿东西去了,上来一看,娘的,把咱家的几只鸡炸死了,正好我炖了给大家伙吃,吃饱了好杀鬼子。说完就摆开一溜碗,拿起勺子,把汤肉一一分舀到了碗里。周围的人见了,都笑着围了上来。林九兰说:我这刚转运有了个儿子,小日本鬼子就上门找事了,不打他个狗日的,咱们别想过安顿日子。
林秉标、林秉铎哥俩都已经七十有余,两人坐在围墙下抽了一袋烟,就拿起了鱼叉和头上了木架子。林欣说要给大家唱一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她要出门的时候,继母就把她喊住了,说一看你这短发,就是一个女八路。继母说着,从墙缝里拽出一把头发,三两下,就给林欣编了一个假纂子。林欣挺起胸脯,刚唱了一个开头,红晕就飞上了双颊,在父老面前她竟然一时不好意思开口了。林福祥见大家都竖着耳朵听,喘了几口粗气道:这丫头,都是自己人,有啥不好意思的?林欣抿嘴一笑,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
林欣越唱越有劲头,越唱越有力量。大家听了都说好,就照着歌里唱的意思和小日本鬼子大干一场。这一刻,林凡义和林庆忠正在土围子各段巡视,林凡义嘶哑着嗓子一直没停:乡亲们,接下来小鬼子肯定和咱们不算完的,大家伙都瞪起眼来,别松劲!
林凡义对林庆忠说:咱们看准机会得把老人、妇女转移出去,不能等死。林庆忠点了点头:看这架势很难,出去几个算几个吧!高秀兰道:一会把火力全用起来,掩护乡亲们出去。林凡义扭头对林欣说:你当八路也几个月了,起码有些经验了,女人就都交给你了。林欣点了点头说:我一定把她们带出去。几个老人闻听,坚决不同意,林秉标说:凡义,要死就死在一起!林凡义红着眼道:乡亲们,这样咱们不值当的呀!林秉标说:你们这些壮年要是都死了,还留下俺们这些老不死的有什么用?俺打不死鬼子,能卸掉他一条胳膊也够本了!高秀兰急得脸红脖子粗的:大爷大叔们,你们留在这里,还拖累我们打鬼子,你们撤了,大家就能安心地和小鬼子们干了,这多合算!林庆忠这时已经把老人、妇女集合起来。林秉铎说:你们嫌俺们是累赘,那大家伙就走。众人听了,都不再言语。一切准备停当后,自卫队员都一齐点上五子炮,几声巨响过后,打乱了日伪军的阵脚。趁这时有人打开了南门,几个村民顺着沟还没跑多远,就被日军的机枪挡住了去路,大家只好又缩了回去,林欣的右胳膊也挂了彩,幸亏没有伤着骨头。 双方一番交手后,坂田知道眼前这座城堡样的村庄里,并没有八路军的部队,与自己决一死战的都是一帮子没经过训练的草民,他们仅仅凭借厚厚的围墙和一些土枪土炮,逞一时之勇罢了。堂堂的大日本皇军,竟一时奈何不了一群中国农民,坂田很恼火,他在一棵槐树底下来回走了几步,开始重新排兵布阵。
坂田让松田继续强攻东北角,同时兼攻其他墙段,以此引起渊子崖村民的恐慌,让其首尾不能相顾。太阳刚偏西,日伪军又发动了新的攻势,密集的炮声过后,东北角围墙被炸开了一个口子,有的村民被埋在了土堆里,死伤无数。林凡义疯了一样地叫道:快堵住缺口!林欣还剩下一颗手榴弹,情急之下,还没拉弦就扔了出去。林凡义一把拉开她,说女人都躲到后边去!为首的几个鬼子端着长枪已经冲了上来。二十多岁的林庆雷,小名叫端午,他跳起身抡圆铡刀就砍,一下子斩掉了一个日军的脑袋,血溅了他一脸。当他转过身来再次举起铡刀时,两个端着长枪的日军刺穿了他的肚子,端午刚吃了娘送来的豆腐,白花花的豆腐从肚子里撒了出来,端午的父亲林九宣见儿子倒在了血泊里,心疼得一声号叫:端——午,我那个儿呀!接着就扑上前去,一长矛扎进了那个杀死端午的日军胸脯里,还没等他抽出长矛来,另一个鬼子向林九宣刺来,赶上前的林凡义一刀劈在了鬼子的后脑勺上。混乱中林九宣已经中了数刀,他靠着围墙缓缓滑了下去,墙壁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血迹。林九宣吃力地说:凡义,就是剩下一口气,也要和小日本鬼子拼出咱们渊子崖爷们儿的血性来,就是死也要死出个好模样来!
林九宣说完气绝身亡,双目还瞪得圆圆的。
林凡义虎啸一声:小日本鬼子,我杀了你们这帮龟孙子!林凡义吼着,抡圆大刀扑到了两个日军面前,正拼杀中,膀大腰圆的林九乾提着刀冲了上来,嘴里发出一阵咻咻声。只见他手起刀落,一个日军被他砍翻在地,随着机枪响起,林九乾的胸脯成了蜂窝状,身体倒下那一刻,还是举刀的那个动作。在不远处当帮手的渊子崖的女人们,开始还心惊肉跳的,见自己的男人或是自己的亲人和鬼子扭打在了一起,又一个个倒在了血泊里,都疯了一样跑上前来。林九乾的妻子梅花本是跟着春妮送弹药的,见自己的男人血肉模糊了,一声大叫,拿起脚下的头就扑了过来。林凡义见九乾眼珠还动,还在喘气,就借着掩体俯身去拉,一把刺刀陡然抵在了他的脑门上,还手已经来不及了,凡义下意识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那鬼子狞笑着,把枪刺又对准了林凡义的胸口。凡义看到,那日军竟慢慢瘫倒在了地上,身旁的梅花还举着一把大头。林凡义知道梅花救了自己,可顾不得说什么,转身杀将而去。
梅花一脸茫然,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男人的尸体旁。
炮楼上五子炮居高临下,竟把日军四门炮轰倒了两门,村子东北角喊杀声弱了,刚才拥上来的一小股日军也慢慢退去了。墙里墙外,到处都是尸体。一汪汪流淌的血水,凝固了,又被一汪汪鲜血覆盖了。林秉标提着鱼叉跑了过来,见旁边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像雕塑一样动也不动。林秉标火了,就推了她一把,大声吼道:人都死了,还坐这里发什么呆?快起来搬石头去!梅花见是公公,一下子哭出了聲:爹,九乾他死了!林秉标这才看出是自己的儿媳,他走到尸体面前愣怔了一下,见儿子两眼圆睁,嘴巴也张着,好像还在大声喊着什么。林秉标老眼一下子模糊了,他扭身抓过旁边的一捆麦秸盖在了九乾脸上,沙哑着嗓子对梅花道:孩子,快站起来!现时顾不上这些了,先打鬼子要紧!说毕,抓起墙角上的门板堵在了缺口上,林崇州扛着门板也赶了过来,刚到缺口,一发炮弹落到他身上,门板被炸得粉碎,林崇州也身体全无。炮火间隙,机枪又响了起来,林秉标中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梅花喊了声爹,还没赶过去,就被流弹击中,她一下下爬到秉标的身边,刚叫了声爹,就咽了气。秉标嘴里冒着血,可还在骂着:小日本鬼子,你这是要杀俺全家呀。他抓起一块石头,扶着残垣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可眨眼的工夫,又一头栽倒在地上。枪炮声还在响着,一群男男女女,你来我往,把一筐筐石头和沙土送到了缺口上,不时有人倒了下去。林九臣的妻子林王氏本性泼辣,胳膊被弹皮削掉了一块肉,鲜血渗出了棉袖,春妮要给她包一包,她正抱着一块上百斤重的大石头,呼哧呼哧地说:妮子,俺没啥事,就是叫蚊子咬了一口,不疼!
林庆玉后来描述:那子弹打过来就像下雨一样,可俺们还是往前拱,不拱不行,眼看小日本鬼子就拥上来了,开始还害怕,可后来就忘记怕了,一个个红着两个眼睛,只想着报仇杀鬼子!
短暂的交战,让渊子崖人学会了战斗,学会了麻痹日军。交战开始后,儿童团长林凡华带着儿童团来了,林凡义让他们也钻地道。林凡华道:俺们不是那些小光腚幼子(指小孩),俺们是儿童团。林凡华说完,带着这群少年就跑远了。他们把准备过年的鞭炮也带出来了,挂在了四面的围墙上。约定以锣声为信号,一敲锣就点上。铜锣刚响,四周也响起了鞭炮声,就像数不清的机枪在开火一样,日军一时不明真相,都纷纷趴在了地上。村子东南有一麦秸园,与围墙相接,林凡华他们站在架子上用小石头和弹弓打击日军,这些少年从小练就了好准头,指哪打哪,弹无虚发。小石子发射出去后,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砸得日军哇哇乱叫。少年九迭提来一桶滚烫的热水,等日军到了围墙根,九迭就一声喊,日军就下意识地仰起了脸,九迭兜头把开水浇了下去,烫得日军发出了一阵阵惨叫。少年们见了哈哈大笑,都齐声喊道:小日本,喝热水,烫得伸直了小鳖腿!
炮声再次轰鸣起来,其他战斗点也连连告急。林凡义光着膀子在各个墙段来回地跑着,他一身的血,一边大声喊着,反复就这几句话:都把头低一点!这里再上几个人!快放炮!快到东北角去!他的嗓子已经喊哑了,不叫的时候,嘴还是机械地张着,舌头都耷拉下了。
林庆玉开始在东北角炮位,后来北面告急,他和林崇州扛起五子炮就跑,眼前尸体随处可见,一路上血汪汪的。土炮用的铁砂子碎铁片打完了,林欣和春妮带着一大帮子女人赶来了,有的拎着小锅,有的提着鏊子,有的头上顶着口大锅。她们到了墙下,抡起锤子就砸。在农村砸锅砸鏊子是不吉利的,可几下就被她们砸了个四分五裂,一会儿的工夫,碎铁就堆成了小山,断了粮的土炮再次轰鸣起来。 东北角的缺口越来越大,冲上来的日军越来越多,高秀兰刚举起枪就倒下了,连声哼哼都没有,旁边那个小名叫麻牌的少年,一把抓过了枪,见屋顶爬上了一个日军,抬枪把他打了下来。
林崇岩赶到东北缺口的时候,他的四叔林九兰正举着铡刀等着日军上来,左边的大哥林崇松也是这样的动作,一小撮日军拥了上来,躲在墙角处的众好汉跳出来就砍。林九兰大吼一声,顺势把一个日军脑袋砍了下来,接着飞起一脚,竟把尸体踢到了墙外,随后转身又砍死了两个日军。旁边的林崇松和林庆海,也和几个日军战在了一起。
麻牌见一个日军正偷袭林九兰,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举枪刺进了日军的胸膛。少年九迭手中的石头并没有打中日军,那日军一偏头躲过去了,紧接着他一枪向九迭捅了过来,九迭躲避不及,干脆一把攥住了日军的枪刺,那日军见九迭是个少年,一脸的稚气,就飞起一脚踹在九迭的肚子上,又猛地一抽枪,九迭的雙手一下子开了花,皮肉都翻在了外面,还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九迭疼得大叫,一边俯身去捡石头,被日军一枪刺在了脖子上,顿时血柱喷涌而出,足有一米多高。
林九兰正在奋力拼杀,见弟弟林九京被日军砍倒在地上,九兰号叫着,一铡刀砍在那个日军的脑袋上,他俯下身子给九京合上眼睛,嘴里喃喃道:兄弟,你死得值了!不远处,九兰的侄子林京炸死了两个日军,刚要再去拔腰里的手榴弹,就被打倒在地上,另一个日军从他身边经过,林京一把搂住他的右腿,顺势拉响了手榴弹。林清武的大刀也砍弯了,他弯腰去抓地上的鱼叉,被日军一刺刀扎在了屁股上,清武大叫一声,一个前扑,紧接着又是一个鸽子翻身,把锋利的鱼叉刺进了日军的胸膛里。
日军像潮水般涌了过来,林凡义只得喊了声撤,大家都择路散去。林九兰和林九先两兄弟拐了几个弯,一同钻进了东炮楼,日军紧跟不放,二人就纷纷往下扔石块,有的日军被砸倒了,有的已经钻进了炮楼。林九兰见连着炮楼的一段墙已摇摇欲倒,就暗示了九先一眼,兄弟俩合力推去,只听轰隆一声,一股尘土冲了上来,几个日军被砸死在了墙下。炮楼底下的日军都怔住了,九兰和九先见状,都一齐跳下来。九兰一声大喊:拿命来!他左右开弓,一连砍倒了三个日军,可慢慢地就体力不支了。一梭子子弹打在了九兰的前胸,他拄着铡刀摇晃了一下,用力吼道:小日本鬼子,老子死了也不当孬种!言毕,九兰口喷鲜血,倒在了断壁残垣上。
九先见九兰死了,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嘴里喊着:我的兄弟呀!他砍翻一个日军后,受伤的双膝再也不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几个日军端着枪围上来都一齐刺向了他。此时九先已是遍体刀伤,他对着日军先是一阵淋漓的大笑,接着就是一顿痛骂,可声音慢慢弱下来,随之一头扎在了地上。
喊杀声在大小胡同里此起彼伏。夕阳西下,残阳如血,渊子崖上空的西半天被映得红彤彤的,好像被血水浸过一般。多少年后,渊子崖的人议论起这个血红的天气时,都说那是被渊子崖人的鲜血染红的。
就在这火红的夕阳里,渊子崖人又和日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村内大围墙还套着一圈小围墙,除了几段大街,其他都是曲里拐弯的小巷。林崇岩和林庆海扛着五子炮顺着巷道一路向西跑去,最后被几个日军堵住了去路,在黄昏的余光下,日军的面庞清晰可辨,林崇岩对身后的林庆海喊道:快点炮!林庆海把火绳往引线上一触,紧着轰的一声响,几个日军倒在地上。后面也有日军闻风而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林庆海急急地道:兄弟,快逃命吧!二人扔了土炮就跑,林庆海一头扎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林崇岩还是被几个日军紧紧咬住了,跑了几圈也没能甩掉他们,他情急之下翻墙进了院子,见墙角的柴火堆旁有一个地窨子,顺势就跳了下去,又抓了几把柴草盖住了洞口。随后他竖起耳朵听了听,好像是门破了,院子里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密,还伴随着日军哇啦声。接着就听到一个中国人在喊:你们这帮穷庄稼汉,都给我站好了,竟敢跟大日本皇军对抗,不想要命了?你们给小毛猴(指八路军)的粮食都藏在哪里去了?无论他怎么喊,谁都没有吭声。不久,一阵惨叫声又送到林崇岩的耳里。林崇岩又突然听到了父亲的吼声:你们这些杂种,王八蛋,王八羔子!俺们就是知道也不告诉你们这些不是人东西的玩意。一阵吼叫过后,就是一声声惨叫。林崇岩听了听,再也没有父亲的声音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过后,院子里又平静了,林崇岩见外面再没声音,就爬了上来,他抬头一看,不禁双眼一下子瞪圆了,眼前都是乡亲们的尸体,有十几具。父亲呢?他急了,一下子站起身来,四处看着,最后一下子哭出了声。他看到父亲就趴在墙角下,身体已经成了扭曲状。他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把父亲放在了地上。父亲的肚子破了,肠子流了一地,胸口还有一个血窟窿。
东炮楼被日军占领后,几个日军追着林庆海一同冲进了西炮楼。正是壮年的林庆海,抡刀就砍翻一个日军,另三个日军把他围在了墙角,林庆海左手还捏着一段火绳,他哈哈一笑道:小鬼子,爷爷今天就把你们送回老家去!说完,手一松,把手中的火绳丢进了脚下的火药罐里,林庆海趁日军愣神的工夫,从炮楼窗口跳了下去,随后腾的一下,火光映红了一片天。从火光中冲出来的林庆海,成了一个火人、黑人,垂胸的长须都烧没了。林庆海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见又有一群日军冲了过来,就大声喊道:西炮楼来鬼子了!林凡义、林庆会、林庆玉闻声杀了过来,可寡不敌众,被大火烧伤的林庆海一下子搂住两个日军的脖子,大声喊道:凡义,你们快跑!两个日军把林庆海摔到地上,照着他的胸口捅了数刀,直到林庆海一动不动才止。
林庆玉跑到一个院子里后,发现墙角有个柳条囤,就把自己倒扣在了里面,几个来这里搜查的日军先把旁边的草垛点了,最后一屁股坐在囤子上,林庆玉这几天伤风了,刚屏住呼吸,就觉得嗓子眼儿里痒得厉害,咽下了几口唾沫也压不住,最后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日军听到这声音,都一下子跳了起来,他们四下里看着,林庆玉憋不住,又连续打了几个,日军都盯住了柳条囤。一个日军用刺刀挑开囤子,林庆玉暴露无遗。日军狞笑着,把林庆玉架进了火海里,林庆玉瞬间成了火人,大叫着跳了出来,日军又把他推了进去,林庆玉又冲了出来,他惨叫着,一头扑进了猪圈的粪水里。门外传来一阵枪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日军拔腿就走。一个日军回过头来朝着林庆玉开了一枪,子弹打在了林庆玉的后肩上,他就趴在那里装死,一动也没动。林庆玉的面部、手和前胸都烧伤了,浸了水的衣服又紧紧裹在身上,怎么也脱不掉,疼痛袭来,他昏迷了,在粪水里整整泡了一夜,第二天才被乡亲们救起。 林凡义和林庆会这时已经跑到了村东南的一个巷口,见身负重伤的林崇州正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二人把他架到了柴园里,又给他包扎了一下伤口。林凡义道:你在这里歇息着,千万别露头了。林崇州急了:凡义呀!房子烧了,乡亲们也一个个死了,你让俺当缩头乌龟?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杀死一个小日本!说着,他喘息几声就昏了过去。林凡义让林庆会把林崇州藏到草垛里,自己提着刀跑了出去。林凡义刚离开不久,几个日军就冲进了柴园,把柴火垛都点上了,火借着风势熊熊燃烧起来。林庆会听到日军叫,一时按捺不住,冲出草垛,扬起长矛刺死了一个日军,另一日军朝着林庆会开了一枪,林庆会扑上前就抱住日军,一口咬掉去了他的半个耳朵。
林崇州醒来了,听到外面的喊杀声,爬了出来,他摇晃着身体刚抡起了头,又倒了下去,数个日军架起林崇州、林庆会就往大火里推。俩人挣扎着,突然,他们各自抱住一個日军扑进火海里,林庆会还在熊熊的大火里喊着:小鬼子,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接着就是一阵大笑,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风声和大火的燃烧声。
后来一个被俘的伪军说到这一幕,一下子哭出了声。
林凡义胳膊也受了伤,血淋淋的,他晃晃手臂,觉得还能动,就顾不上这些了,他翻过几道墙,见林九臣的妻子从一个巷口冲了出来,手里还攥着一把菜刀,林凡义急了,一把拉住她道:这个时候你还乱窜窜什么?快藏起来!林妻挣开林凡义的手,哭着说:孩子他爹死了,俺杀一个就够本了!林凡义说:你平时胆子小,连只鸡都不敢杀,不是白送命吗?林妻咬着牙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正说着,林清洁跑了过来,后边三个日军一路跟了上来,林凡义拉着林妻闪进了院内,日军刚到了门口,红了眼的林妻就杀将出来,一刀砍在了一个日军的后脑勺上,跑在前边正追赶林清洁的两个日军,回过身就把林妻刺死在了墙角下。林凡义和反身而回的林清洁刚杀死了这两个日军,又有一群日军闻讯冲了过来,林清洁中弹倒地上,林凡义刚跑到另一个巷口,前面就拥来了一些日军,这时林清武突然从日军身后闪了出来,把一颗手榴弹扔进了敌群,他边喊边跑:我是八路,我是八路!没被炸死的日军都转过身来去追赶清武,清武跑到街口处,见一井口,就纵身跳了下去,日军朝井内打了一阵枪,又扔了颗手雷,幸亏井下有机关,清武这才躲过了一劫。
林凡义脱身后穿过几处巷道,又经过几个院子时,身边已经聚集了十多个自卫队员,麻牌还是拿着那杆长枪,肩上斜挂着子弹袋,看到林凡义,麻牌拍着子弹袋道:俺报销了三个小鬼子。俺还以为高队长这袋子里都是子弹呢,没想到是些高粱秆子,没几颗真家伙了。林凡义连声道:好样的!说着带着大家就出了巷口,可打着打着人就又散了。麻牌刚跑不远,就被一颗子弹打中了,麻牌的爹林春文就跟在后面,他赶上前看看儿子,愣了愣,抹了把泪,抓起把干草盖在麻牌的脸上,接着捡起麻牌扔在地上的枪又往前冲,林春文不会打枪,他躲在墙角,用枪托子砸死了一个伪军。这时林守玉从一个街口跑了过来,手中的大刀片上还滴答着血,他见了林春文道:快跑呀!林春文说:麻牌死了,这是他的枪,你会用,快拿去!两人正说着话,林春文的手腕被一颗流弹打断了,枪也掉在了地上,林守玉一把捡起枪来,见不远处的墙角下有一个日军正在瞄准,他急忙拉栓,可还没等放枪,日军就先开了火,林守玉头上的小圆帽被打掉了,子弹在他头皮上犁出了一道沟。
林守玉伤口痊愈后,成了一条明晃晃的疤痕,从此毫发不生。
日头西落的时候,林九星、林清义等十余位老人,在巷子里遭遇了松田小队长等日军。藏粮的地洞就在不远的老屋里,林九星他们见日军进村后,就到了老屋的附近。松田小队长见是些老汉,就放松了警惕,他下了摩托车,对着翻译官张明叫了一通,张明对老人道:太君说了,你们交出了八路,交出了军粮,就一个个放你们回家!林九星用力咳嗽了一声道:看你说的,这渊子崖就是俺们的家呀,还用着你说了?俺们都是些快入土的人了,俺们什么都不知道!其他老汉点点头,也都附和着。松田已经领教了渊子崖人的血性,这会儿好像没有多少耐性了,他挥了挥手,日军都举起了枪。林九星晃了晃手里的鱼叉,突然大声喊道:老伙计们,咱们手里的这些家伙也不是吃素的呀!说完就带头往前冲去,其他老汉也扬起了手中的大刀、鱼叉、长矛,紧紧跟了上来。日军见了,都端着枪迎上前来,双方你来我往,林九星他们哪里是日军的对手,虽然也杀死了两个日军,可他们一个个都倒在地上。松田见还有几个老人活着,就让人提来一桶汽油浇在了他们身上。松田对张明说了几句话,张明急忙道:太君说了,他不忍心你们一个个死去,只要交出军粮,就留下你们性命。林九星他们一言不发,松田打开火机,骂了声八格,就点燃了老人身上的衣服,一团团大火顿时包裹了他们,老人惨叫着在地上爬来爬去。藏粮的老房子旁边有一大坑水,可林九星他们为了不暴露粮食,竟都向着相反的方向爬去,最后都烧死在巷子里。
林欣和春妮带着妇女刚转到另外一条小巷,林长老就看到了她们,这时日军从另一个街口赶来,双方即将相遇,本想躲避的林长老见她们危险,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他一声大叫,张口唱起了京剧《挑滑车》: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不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林长老唱得有板有眼,那悠长苍凉的唱腔在黄昏中的渊子崖上空回荡着,日军见了,都端着枪围了上来。林长老拖着那条伤腿,一手提个篮子,一手捏着一根火绳,见日军到了眼前,抬高声音,又重复唱道: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林长老见林欣她们已经转过了墙角,就哈哈一笑,又捋了一把长须道:这是中国,天要黑了,俺得送你们回老家了!说完,林长老把火绳伸到了篮子里,一声轰鸣,篮子里的土弹爆炸了,日军倒下了一片。
女八路军战士林欣和妇救会会长林春妮把妇女带到了村西那间废弃已久的房里后,春妮说:这个破屋子鬼子不会在意的,大家都不要出声,俺到外面看看街上还有姐妹没有。林欣惦记着家中的弟弟石头,石头本来是和其他孩子藏在地洞里的,可哭得不行,最后又回了家。林欣和春妮急急走了,两人刚到一个巷口,迎面就来了几个日军,春妮道:妹子,你是八路军,不能被鬼子抓住,我引开他们!还没等林欣反应过来,春妮喊了声打鬼子了,扭身向另一条巷子跑了,日军听到声音后就追了过去。 春妮最后还是落入了松田之手,松田见审不出什么,押着她一路向南走来。寒风中,已经被日军打得遍体鳞伤的春妮,摇晃着身子,身后留下了一溜血迹,林凡义和村里的几个自卫队员刚出巷口,迎面就遭遇了松田,双方对峙起来,松田对着张明说了几句话,张明就指着春妮对林凡义道:只要你们投降,交出了八路军的军粮,就留下这个女人的一条性命。松田嘿嘿一笑,把长刀架在了春妮的脖子上。
林凡义怔住了,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来。
春妮见林凡义手里端着一把枪,就大声喊打:凡义,快开枪打死俺!右肩早就挨了一枪子的三喳喳骂道:小鬼子,别拿女人说事,有能耐冲着老子来!说完他就走上前來,松田一枪把他打倒在地上。三喳喳挣扎了几下,最后又坐了起来,他吐了几口鲜血,刚要说什么,又倒了下去。春妮趁机猛地挣开了日军手,喊了声打鬼子呀!就一头撞在了墙上,倒地而亡。
林九兰的六弟林九席手里端了条土枪,就站在林凡义左边,他和林凡义一下子开了火。寡不敌众,林凡义带着大家边战边退,最后跑到了一条巷子里。
林欣一阵疯跑,转过几个巷道后就一头扎进了自家的院子里,继母已经不知去向,只有石头还躲在水缸的后面,林欣拽起弟弟就出了家门,可没跑多远,就被松田和几个日军截住了,松田绕着林欣转了一圈,连声感叹:你的,大大的美,大大的美!他的目光慢慢落到了林欣脑后的假纂上,他嘿嘿两声,拔出长刀一下子挑开了假纂子,又一把揪了下来。翻译官张明看了看林欣的短发,跳着脚喊道:太君,女八路,女八路!松田大喜,一挥手,张明急忙道:带走!一个日军哇啦几句,把刺刀抵在了林欣的胸前,他见林欣无动于衷,就八格八格地叫着,一边上来推林欣。石头拽住林欣的衣襟紧紧不放,日军火了,上去打了石头一巴掌,石头松开姐姐的衣襟,蹲下身来对着日军的大腿狠狠咬了下去,那日军疼得嗷嗷大叫,其他日军见了都笑个不停,这个日军火了,对着石头就开了一枪,石头一声没吭就倒在了地上。林欣连声喊着石头,石头动也不动,她就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大叫着扑向了松田,接着一口咬掉了松田的半个耳朵,松田疼得嗷嗷大叫起来,林欣抱着他的脖子还不松手,几个日军上来,才把林欣拽开。林欣趔趄了几步,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她刚要站起来,松田的长刀一下子刺进了她的太阳穴里,林欣扑通一声倒在了弟弟的身上。
林欣被杀的时候,一队日军把三十余村民赶到了村南的柴园里,日军小队长伊藤已经领教了渊子崖村民的厉害,他怕村民反抗,把他们一个个五花大绑,又用绳子连在一起。儿童团长林凡华个子矮,日军见他是个孩子,就没给他上绑。这个时候,起风了,寒风掠过了每个人的面孔,几个日军提着汽油桶,不由分说,上来就泼洒在村民的身上。梁化轩和孟金龙跟在伊藤左右,梁化轩把林凡华拽到一边,大声问他:你们的村长林凡义在什么地方?林凡华不语,梁化轩揪着他的耳朵叫道:小兔崽子,你说,共产党在哪里?粮食在哪里?随后,梁化轩指着对面的村民道:你要是说了,你能活,他们也能活下来。林凡华还是一声不吭。几个日军把一边的草垛点了,又把浑身都是汽油的村民一个个推到了大火里,一声声惨叫刺穿了天空,随后就是一阵阵呛人的肉焦味。孟金龙对林凡华吆喝道:小子,你再不说,也是这个样子!说!林凡华骂几声狗汉奸,又骂几声小鬼子,趁伊藤不备,一脚踢在了他的裆部,伊藤嗷的一声蹲在了地上。一个日军冲上前来,对着林凡华胸口就刺,林凡华退了一步靠在墙壁上,竟没有倒下,瞪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立在了那里。另一个日军把汽油泼在林凡华身上,从火堆里拿了把火扔在了林凡华的身上,火一下子烧了起来,很快就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后来人们发现,被烧焦了的林凡华最后也没有倒下。尸体被抬走时,墙面上竟有一个清晰的人影。
日军把林九席等二十个中青年押到了南面河边的时候,松田和张翻译官也来了。松田对着张明耳语几句,张翻译看着松田有些不解,松田不耐烦地挥挥手。张翻译急忙转过身来问村民:你们一个个谁认识字?村民们有些茫然,一时都没有说话。随后林凡荣道:我识字!旁边的林凡坤和另一村民同声说:我认识!几个伪军上来就把这三人拉到了一边。林凡荣大声问:识字也枪毙呀?!日伪军都没有理会林凡荣。伊藤一挥手,日军就向那些不识字的村民开了火。林凡秀中弹后一头栽进水塘子里。这一枪没有让林凡秀致命,他挣扎了几下,日军见他没死,就搬起石头砸他,直到林凡秀不动为止。
但林凡秀还是活了下来,后来八路军一个戴眼镜的军医给他检查时发现,子弹是从林凡秀背部穿入的,又从他的前胸从右边而出,并没有伤到体内器官。林凡秀也说,枪声响过后,他觉得后背好像被人拍了一巴掌,又好像被马蜂蜇了一下。
很快又一些村民被押了过来,日军正准备动手,坂田也来了,他一路喊着:渊子崖的人统统都死了死了的。坂田看了看这些村民,又让准备行刑的日军停下来,他让村民一个个在水塘子边站了,又让一排端着长枪的日军站在村民的后边。张明走到第一个村民身边,问他:八路在哪里?军粮在哪里?第一个村民是林欣的父亲林福祥,他的气管炎更严重了,听到问话,他喘着粗气说了声不知道,后来干脆就不吭声了。张明一挥手,后面的日军一枪刺捅进了林福祥的后背里,林福祥像块木头一样倒在了水里。后面的村民像林福祥似的,也是说不知道,同样被刺倒在地,临到林九席了,日军的刺刀刚捅到背上,他就扑到了水里,那日军见了,就跳进水里再刺。林九席身上的棉衣被水浸透了,就像裹了件铠甲一样,日军刺得很费力。这时村外枪声大作,冲锋号声响彻天空。坂田侧耳听了听,说了声有八路,就指挥人马向土围子外冲。水塘子里的日军见林九席不动了,懒得再刺,就急急上岸走了。
林九席的后背被刺了几个血窟窿,还有一刀在脖子上。到了深夜,林九席被冻醒了,就往村口爬去,后来被人发现了。
被林凡义派出寻找冯干三和八路军的林海明、林清水,是在日军炸开围墙后不久跑出渊子崖的。俩人费尽周折终于在下午四时左右找到了区长冯干三。他们的棉衣都湿透了,见到冯干三时,都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林清水放声大哭:区长,快去救渊子崖呀!晚了渊子崖就全完了,全完了!林海明道:小鬼子包围了村子,得几千号人哪。冯干三顾不上多问,马上集合区中队驰援渊子崖。这时,八路军山纵二旅五团三营九连一部获得消息后,也向渊子崖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