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打开家乡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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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棉 花
  棉花这种作物要经历两次耀眼的盛況,一次在夏天,一次在秋天。
  夏天,像人类手掌一样的棉花叶堆里捧出茶杯口大小绚丽的棉桃花,单瓣薄形如女人的唇,娇嫩柔软。乍一看棉桃花像杜鹃也像月季。颜色洁白或淡黄,旋即深红或深紫。棉桃花的海洋摆在大地上,像是在炫耀。向谁炫耀呢?当然不是人类。多数人类为了生计,忙得愚钝。
  夏天的辽西还没见过这么大的花阵,宛若上帝晾晒巨大的织锦床单。棉桃花热烈而忘我。花开到这个份上心里诸如美好啊,甜蜜啊,幸福啊的情绪无以复加。它们把这些情绪通过花朵的方式灿然绽放。花里也隐含爱情,一个春天的相思在一瞬间迸发。风情卓然,是大手笔。
  百万朵棉桃花在夏风里摇啊摇,连天碧叶也被摇得眼神迷离,跟着一起摇。温热的夏风把花香一口气送出了十多里地。棉桃花的香醇厚,像陈年的酒一样发酵,惯常发出一种令人眩晕的微甜。香味与颜色搅拌半稠的花海,百万朵棉桃花在大地上涌来涌去地仰天大笑。蜂蝶军团纷涌而至,在海的浪花里埋伏下千军万马。这期间棉醉得已经很不像话了。
  秋至,棉花叶的浅绿转而深沉。百万卸去绿妆的棉花桃举过头顶,这个举动宛若在喊:“快点吧,我等不及了!”秋天进行到某一时刻,上帝心情愉悦地按下了床头的指令按钮,“嘭”的一声,百万颗棉桃花骤然绽放。一片雪白,像是棉田被突来的一场大雪覆盖。也像是棉桃的心里装着巨大的喜悦,攒到一定程度,再也攥不住了,一起松手。
  棉桃——学名蒴果,也称棉铃——三瓣或五瓣裂开,从棉籽出发的丝絮,绵绵不断地积蓄,聚成一朵朵白色的火焰。绿汪汪的棉田瞬间雪白,上帝惊掉了眼镜,被自己的创意吓了一跳。
  天地间何谓不可思议?棉花演绎的神话真的不可思议。
  历经两次花事的棉,民间就有了一个诗意的名字——棉花。为棉花命名的人或许是一位身经农桑的资深乡儒,或许就是一位很不起眼的农人。他们宛若随口一偈:棉——花。避浮华于拙朴,塑清然于胸襟,甚妙!
  命名者如果知道棉花之称已经享誉海内外,不知道有多兴奋呢。但起名时平静,不比把孩子叫“二狗子”的人自豪。
  棉花的两个花期是两种生存意义的阐述——授粉和结实。说明农作物普遍存在哲性的表象。棉花在两场辩论会上做了两种表态,鲜明而个性。
  春寒还没完全退去,父亲就开始准备种棉花了。他在灯下精心地挑选棉籽,一粒一粒。棉籽继承了前世的荣耀,像小学生一样温顺地在父亲宽厚的掌心排队。乌黑的棉籽身上偶尔披挂几丝洁白柔软的棉絮,是它对前世一种温暖的回忆。它们为即将奔赴的又一场行程互相鼓劲。棉籽在出发前要进行一次浸泡,这是人类促其加快萌芽的手段。水中,棉籽一个肩膀靠着一个肩膀。水温像小手攥着棉籽,棉籽心里开始发烫。四五天后,白嫩的棉芽像蚕吐丝一样破壳而出。出芽后的棉籽像婴儿一样被父亲小心翼翼地放在花筐里,一直抱到棉田,不松手。种棉花完全是手工,父亲半蹲着把棉籽仨俩一组播在刨开的土窝里,用双掌拢土覆盖住。随后,在棉垄上覆上一层塑料薄膜,保墒保暖。棉籽睡在人类精心营造的土窝窝里,感受土层深处逼近的温度,阳光透过塑料薄膜缓缓地渗入地下,拥抱着它。在一个春日,棉芽的胖手会偷偷伸出地表,猛然间点绿了一片田野。
  棉花的生长,无时不伴着人类的汗水。
  棉芽钻出地面两寸高,父亲就开始忙碌。间苗、浇灌、松土、防虫、打药。人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株棉花,扎根在棉田才好。棉花伸出第一片叶子,像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阳光。多伸出一只手,身子就往高窜了一大截。不觉间,桃形叶片挂满枝丫。
  棉花高过人的膝盖后开始秘密孕育棉桃。这是关键时期,父亲整天守在棉田,掐去多余的枝杈,俗称“打尖”。这是为了让棉花的主要精力集中到几个棉桃上,营造高产。高温下的棉花最易生虫,蜜虫、地蛆、棉铃虫等等轮番上阵。没说的,农药伺候。给棉花地打药是极艰苦的田间操作,需头顶烈日,否则药效发挥不到极致。就有那么几位乡亲,因为顶着太阳给棉花打药,结果农药中毒,昏倒在棉田里。说明给棉花打药,含有一定的风险。白花花的日头下,父亲全身武装,背着喷雾器在棉田打杀虫剂。汗水浸透前胸后背,药雾熏得人晕天黑地。我常看到父亲风干后的衣服上挂满花白的汗渍。身经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父亲说,给棉田打一次药,像是打一场恶战。棉的生长过程须臾离不开人类的相助。人付出是汗水,棉反哺于人类的是果实,是洁白的棉丝,是抵御寒冷的衣被。
  棉是农作物派给人类的亲善大使。在人间的“温饱”面前,棉花主司“温”的工作。对于人类来说,所有的农作物都不可替代,何况身系重任的棉花。天使人间不可见,一身洁白的棉花就是掌管人间冷暖的天使。棉花的核心是籽,棉籽上派出无穷尽的棉絮,这是农作物所有童话中的一个。我们假设棉絮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珍品,棉花是当之无愧的使者,还有比这更合适的解释吗?没有。
  人类用棉絮纺线织衣御寒,完成了人间一件大事。棉花现身人间,我更相信是上帝垂怜于天下苍生。如果不用“上帝”的称谓,我不知道是谁对人类施予这么厚重的关怀,让人类得到棉花的相助,在冰天雪地中有一立足之地。电脑上点击“棉”字,会出现一溜词语:棉布、棉袄、棉纱、棉纺等等,即使再寒冷的天,读这样的词语也能感觉到丝丝暖意。
  小时候,我家有过一架纺车,挂在厢房的墙上,上面蒙着蛛网。那时生活状况已经开始改善,不再用纺车纺线了。我失去了看手工纺线的机会,不知道是怎样的原理让棉花变成可缝补衣物的棉线。我听姥姥说起过,纺出的棉线还可以用织布机织成棉布。织布机我也见过,在村子里很偏远一户人家里,也是破旧的不像样子了。我家的纺车,还有一些老物件就像时光一样在我长大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遗失了。这些残留的印象,足以证明棉花参与人类生活时间久远、功德绵长。
  棉花改善了人间福祉,谁都会感激,包括上帝。否则棉花何以洁白于世?何以在人间开过两遍花?这是上帝的偏爱。棉田里还开过一种花,也是在秋深,在齐腰高的棉田里。人们采摘棉花时身上挂着洁白的棉絮,宛若棉花又开了一层花,而且这层“花”确实是攀高了一截。   年年秋天,父亲都会在棉田站成一株棉花,温暖我们一个冬天。
  麻
  下雨天,社員不能上山了,就会聚在生产队场院上搭的大草棚子里或干脆在小队部的大门洞子里,剥麻。
  泡好的麻湿淋淋的,像一直长在水里。它们身上老有一股怪味儿,人们闻不惯。剥一会麻就会有人把手送到鼻子下闻一闻。剥一会再闻一下。也不知道他们闻个啥劲。麻杆四楞型或N楞型,记不清了。撅断后纤维脱落,一拽“哧溜”一下,就是一整条麻丝。这个活看似轻俏,实际上要有巧法。不干个一两天就掌握不到这个窍门。有的社员出活,有的社员不出活。这时小队长就会背着手,骂骂咧咧地巡视。队里大娘大婶不在乎,嘻嘻哈哈,拿骚话哨他。一圈走下来,队长的脸气得紫茄子色。
  辽西地多的是亚麻,在合适的月份割下来后,要在水池子里泡,这样的话就好剥了。麻原本就有一股不咋好闻的味,经水一沤就更难闻了,打鼻子。人离老远就扭脖子走。
  麻的另一个作用就是当小孩的玩具。麻长到一人多高后,孩子们就偷偷潜入麻地,折一大抱麻杆回来,折成手枪或步枪。村里的二胖手艺最好,折啥像啥。他折的盒子枪和李向阳用的一个样,引起不小的轰动,成了小伙伴里的明星,身后老是跟着一大帮小孩崽子。我不服,不服也不行。怨自己没那个能耐。
  孩子们祸害麻地忒不像话了,村道上随处可见麻杆的残骸。队长就站在村头高土岗上骂。
  “×××!都听着,管好你家小兔崽子,再去麻地祸害人,我劁了他——”
  孩子们会躲在暗处一齐喊:
  小队长,溜须毛,
  半夜里头送猪毛,
  东家送,西家送,
  脚后跟直打后脑勺……
  童韵悠扬,此起彼伏。
  惊慌失措的大人胡乱地披着衣裳纷纷跑出家门,拽回自家的“小兔崽子”。
  村街上一片死静。
  亚麻气味低沉,像走路吃力的老头。叶子像鸡爪子,四楞的杆,顶端是一嘟噜一嘟噜的麻籽。对了,嚼过麻籽后,嘴唇半天发麻,把吃饭说成“吃办”,发瓢。秋后,生产队剥麻常在夜间,场院拉上电灯,二百度的大灯泡,照得场院一片通明。干活的场面热火朝天,剥好的麻丝一绺子一绺子挂在木架上晾晒。皮剥下后的麻杆惨白,像啃过的鸡腿骨,小山似的堆在场院边。麻杆晒干后可以烧火,也可以用它摊煎饼,烧起来噼里啪啦像放鞭炮。孩子们盼着场院出现这种集体劳动的场面,像是大人故意给他们开辟的游乐场。场院也就两亩地大小,在小孩眼里,这已经大得没边了。剥麻的夜晚,因为有灯光,孩子们很激动,他们在场院里追闹或玩起藏猫猫,一直玩到深夜也不愿意回家,最后被大人熊着赖赖叽叽地拽回家。
  麻丝晒干后,在小队院子里支上打绳子绞架,人在两头摇辘轳把,“吱扭吱扭”,麻丝旋转着变成了绳子的模样,一根一根地拧出来。拧好的麻绳有酒盅口那么粗,盘成捆,堆放在院子里。
  社员家里也会分到一些麻丝,大娘大婶用来搓绳子,纳鞋底。她们把裤腿挽到膝盖,裸露小腿肚子,往手掌上“喷喷”地吐唾沫,捏着麻丝在小腿肚上一下一下地搓,一根细麻绳就慢慢地搓出来了。到最后她们的小腿搓得通红,像水萝卜。搓好的麻绳卷成一卷备用。困难时期,庄户人家的女人习惯在农闲季节或是夜里手工做鞋。先用平时收集来的碎布打成袼褙——此乃方言,就是把碎布用面粉打成的浆糊一层层粘贴,放在大太阳下晾晒,干透后结成板状。用剪子把袼褙剪出鞋底的样子,层层叠加,用浆糊粘上,三层底的或四层底的不等。层越多鞋底越厚。粘好的鞋底再用麻绳缝牢。纳鞋底时,先用锥子使劲在鞋底上扎眼儿,然后用穿着麻绳的大号缝衣针一针一针的纳(缝)上。纳好的鞋底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针脚。像烧饼上的芝麻。手艺好的,针脚疏密有序,看着顺眼,鞋底也结实耐用。做鞋这项女工——我从没见过男人做鞋,村里人说梁外的王二会做,但谁也没见过——尽显女性贤淑温婉。在过去的时光里,女人们用针针线线缝补过无数的日子,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女性的柔情深意。传统的习俗中,这一项手工隐含一种亲情文化。
  下乡路过新荒地村,看到一片葱郁的亚麻地,一些藏在童年的零碎记忆,一点一点涌现在眼前。
  麻在农作物里与棉相仿,连纤维的粗细长短都相近。麻的用途也和棉一样,可作纺织原料,织成各种凉爽的细麻布、夏布。也可与棉、毛、丝或化纤混纺。只不过麻质地略粗糙些,压缩或扩展了一些功效。譬如棉可投身医疗,而麻可加工成包装物品的绳索等一些抗强力耐磨产品。棉与麻可谓优势互补。在棉花还没大面积种植时,麻已经在辽西扎下了根。所以麻比棉更具东道主身份。
  麻制品随处可见,它已经和人类生活融为一体。我在果品收购站当保管员时,库房里有成捆的新麻袋。缝麻袋口的麻绳就不用说了。所以印象中的麻常以粗俗面孔出现。实际不然,现代工艺又让麻纤产品回归人群。麻的纤维有其他纤维难以比拟的优势,它像身怀绝技的隐士。麻纤维具有良好的吸湿散湿与透气的功能,传热导热快,凉爽挺括,出汗不贴身。只此一点就足已吸引养生者的眼球,何言其他?麻纤维衣服价格居高不下,从经济地位上,也属“富豪”级别。
  麻纤维具有更多的优势。如质地轻、强力大、防虫防霉、静电少、织物不易污染、色调柔和大方、粗犷,适宜人体皮肤的排泄和分泌等。如有讲台,这位“富豪”定会滔滔不绝,优点十个指头不够用,只能反复屈伸。还有一个优点“富豪”三缄其口,不好意思说。就是麻纤维织品特别适合有脚气、脚臭、狐臭人士使用,避免体臭麻纤维有绝招。这一点别的纤维都不具备。
  我们在场院的大灯泡下追逐打闹时,也就是大人们“哧溜哧溜”拽麻丝时,谁也不会想到麻有这么多功能。彼时的麻低调,只现身麻绳麻袋和女人小腿肚子上。同生活在乡间的村民一样,质朴憨纯,沉默或咧着大嘴傻笑。
  还是那个时候有意思,麻也像麻。伏在往事的肩头上,岁月安好。
  葵 花
  葵花是农作物里的盛装者,它和棉花一样,是最接近诗歌的农作物。   葵花把灿烂的脸盘迎向太阳时,太阳也为之心醉。葵花的脸盘金黄,金子也不过如此。梵高笔下的葵花,招展热烈,每一笔都把这种金黄的色彩宣泄到极致。在众多色彩中,黄色是最能发光的颜色,黄色是电磁波的可视光部分中的中长波部分,波长介于570-585nm的光线形成。环卫工人及道路维护人员的服装就是借鉴这一特点,强光直射下,黄颜色像萤光粉一样发出光芒,提醒过往车辆注意。
  葵花的金黄不是提醒谁注意,而是生长到了一种激情迸发的时刻,需要色彩点缀。葵花的花盘精致和谐,像一个组织严密的单位。花盘密布细小的,喇叭筒状的黄蕊,花心凹陷,像笑到气不够用了后戛然而止。上帝在设计葵花时一定花费不少心思,秉烛,戴老花镜,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揣摩。看一眼精致的葵花,想起大自然中无法解释的一个个迷团,葵花也算是一个。
  葵花的工作之一是收集阳光,然后存盘,把自己模仿成一颗太阳。世上没有谁比葵花更善解阳光的含意。如佛家的“善解方便”。然后盛開,用极尽浪漫的方式向众生转述阳光道义。
  葵花——俗称向日葵。也有地方叫朝阳花的,极尽其意。葵花像忠实的护卫一样一直追随太阳。秘鲁的国花是葵花,得知后我就喜欢上了这个民族。葵花另一个名字是“望日莲”,多美。我老家管它叫“转莲”,也诗意。
  古希腊神话中说,仙女克丽泰爱上了太阳神阿波罗,但太阳神对克丽泰却无动于衷。伤心欲绝的克丽泰只能每天仰望天空,看着阿波罗驾着他金碧辉煌的日车从天空中辗过,像辗过她的心。后来,众神可怜她,把她变作葵花,永远沐浴太阳的热度和光芒,至死方休。因此,葵花的花语就是“沉默的爱”。
  我自认为,种满葵花的地方应该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我在八盘沟(中国传统古村落之一),看到万亩梯田里屯着一眼望不到边的葵花,很是吃惊,以为是幻觉。掐了一下大腿,疼痛让我回到现实,还是惊讶。从没见过这么大规模的葵花队伍,人置身其中像一粒石子,花海涌动就把人淹没了。
  我身陷花海,陶醉没陶醉不知道,有点晕。围着葵花转,有时仰首看它舌状的花瓣和布满管状花蕊的花盘。这么近地接触葵花让我忘乎所以,我把着一枚花盘,向相反的方向拧,恶毒的想篡改花盘的方向,没成功,一点都不柔情。“沉默的爱”脾气很犟,直视太阳初心不改。可惜当时没想爱情的事,辜负了克丽泰的痴情。
  葵花的金黄,在美感的厚毯子上也能让人产生幻觉。三十五岁的荷兰画家梵高被向日葵奔放的激情所震撼。此时的他神经错乱,热衷于苦艾酒、劣质雪茄和花姑娘,仍能镇定地分辨出葵花的金黄是何等的黄。梵高疯狂的创作中凸显强烈的个性,黄颜色在他手中完全变成一种肆无忌惮的狂热思维,让每一株怒放的葵花吐露不羁的心声。梵高的艺术价值是无法用金钱估量的。就像葵花本身,它的存在价值非观赏和实用所能涵盖。
  我站在葵花前,不忍离步。这也符合人的本性。爱之极实际上就是不忍撒手,无论情、物、人,都是。我在看它扇子一样的叶子,像手掌一样捧着花盘。叶子对对层生,黄花瓣覆瓦状排列,杆上密布硬刺儿(学名刚毛)。脑子想的全是写散文的事。想象力和创作力没法和梵高比,虽然比人家多吃了十多年粮食。
  深秋,葵花瓣萎谢,盘内花蕊干枯脱落,露出田字格一样的籽。葵花籽是葵花的果实,也是人类的果实。葵花籽饱满后,乡亲们带着雪亮的镰刀来收葵了。通常的作法是先收割葵花的花盘。用镰刀把葵花杆钩伏,再割下花盘,庶几残忍乎?但没办法。收获粮食是天性,劳动永远至高无上。乡亲在收割花盘时都不会忘记戴一副手套,防止葵花杆及花盘上锐利的芒刺。收获的花盘装在麻袋里,用车运回场院。百万株失去花盘的葵花杆仍密密麻麻的留在地里。这时,它们已经不能称为庄稼了。锋刃过后,每一棵葵花杆的顶部多了斜茬口的芟痕,像枪尖,也像匕首,刺向苍穹。这个枪林也许要在旷野里站一个冬天,这要看乡亲们的心情了。
  葵花籽——吾乡叫“瓜子”——是美味。这句话说得有点多余。每一种粮食都应该是美味。葵花籽的特点是可以直接食用,炒熟后更是香气四溢。嗑瓜子是乡俗中极为活跃的嗜好。过年时,走进每一户农家,都会有一盘瓜子静候。现在,各种庆典上,瓜子成为整个礼仪中的常客。在戏院茶楼酒楼,也有瓜子身影,可谓雅俗共赏。在粮食归属范围,葵花籽已至通达,是个全才。
  葵花籽能榨油。在东北,葵花籽油走向了千家万户的餐桌。这是葵花参与民生的另一个渠道。谁都说不清一种农作物的全部功德。像葵花一样,各种功德全凭借粮食本性中的一副热心肠。宛若上帝之手。
  葵花杆不是很好的燃料,杆心有绵软如棉的瓤,在火中萎靡不振,迟疑而缓慢,极不情愿地在火中焚身。此杆最磊落的用途是夹障子。乡村的院子过于敞亮,春天,用葵花杆夹的障子让院子有了条理和方圆。菜园过道分明,再配上土墙柴门,更田园。葵花杆障子要比秫秸障子结实耐用。直到新葵花杆下来,它仍坚挺。
  葵花杆也是我们的玩具。在闲暇的冬季,乡下小尕(方言,小孩的意思)四处做游戏场。正好用葵花杆做棍棒,追逐打闹。一天我突发奇想,把杆心掏空,装上了土,制成土炮。一时间下坎狼烟四起,喊杀声直至半夜。直到灰头土脸的勇士被大人骂回家,才结束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
  葵花是大地养育的奇迹之一,也是上帝衣兜里的珍品。这样说是我对这种作物爱得颇深,并不是缘于它的花及盘和金子一个颜色,也不在于瓜子好吃,更和“沉默的爱”没关系,而是对岁月的记忆。老家话叫“念想”。大地原本无好恶,无美丑,无奇迹。每一种农作物都是优秀的,不论长短优劣。对一种作物偏心眼儿,全出自个人的喜好。葵花像我的一位老友,等在记忆的途中,突兀相遇,定会有述不尽的衷肠。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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