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嘴巴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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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何荣芳,中学教师。安徽省作协会员,铜陵市作协理事。2014年五月开始短文写作,已经有多篇文章在《内蒙古日报》《每日新报》《天津日报》《农村大众报》《北方法制报》《新安晚报》《羊城晚报》等报纸和《短篇小说》《红叶》《微型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原创版》《草地》等报刊发表。
  1
  “嘘!别说话!”
  路上遇到陈思文,我正要和他打招呼,他却在唇边竖起了两根手指,警告我别说话。我本想踹他一脚,看他满脸肃然,勾着头认真地走着路,我心里犯起了嘀咕:这家伙,去三院住了一阵,住出毛病来了?
  陈思文是我以前的同学,现在的同事。我们师范毕业后,一同并肩战斗在一所城郊中学。他跟我姐搞过三个月的姐弟恋,差一点成了我姐夫。
  陈思文基本上还算是个好人,很善良,但他就没有活出个好人样来。长相有点差强人意,有一双大而不当的眼睛,嘴也有点大,他还爱笑。一笑,嘴角就贴到耳门上了。脊梁有点弯,弯着他也是一米八的大个头。穿着不讲究,裤脚总是短了一截,仿佛他的个头还在长,衣服的长度没来得及跟上。我姐之所以没有让他转正成我姐夫,主要还是因为他这人话太多,让人感觉不靠谱。
  他话多。他往人群中一站,好像随身带了个大喇叭,哇哩哇啦,呵呵哈哈,尽是他一个人的声音。学生爱听他的课。他庄子梦蝶、海子自杀、宇宙有限、生命无极……思绪信马由缰,话题意识流地飘着,他把语文课上成了“散文”,他还美其名曰“大语文”。学生们乐得一身轻松,听他海阔天空。论说他这种上法,语文课没有办法教好,但偏偏他班学生的语文成绩还比别班好。受他影响,学生爱看课外书的多;再说他教阅读、教作文还是有一套。所以也没有把学生废掉。
  当初,我姐肤浅地爱上他,就是因为他爱说话。他看的书多,说话汤底子足。有时候口若悬河,妙语连珠,会让人产生很有学问、很有幽默感的错觉。
  不久我姐就烦他的多嘴多舌了。他说话不绕弯子,常常得罪人。把人得罪了,他还浑然不觉,见了面,依然拍肩称兄,或者拔了人家嘴上的香烟,叼到自己嘴里。他爱说话,像得了职业病。我们这帮站讲台的,得个慢性咽炎或者尘肺病还能够理解,得个话痨症就无法让人接受了。话痨倒也罢了,你不能说话不考虑后果啊。他说楼市调控是玩猫腻;说让学生花那么多精力去学习英语,绝对是历史上的奇葩事件;说当校长不需要管理才能,只要有关系网就成。他还说,董琳是假正经。说话有风险,张嘴需谨慎,我姐多次教导他,他就是不长耳性。
  陈思文班上的数学老师罗强,有回放学后在办公室给一个女生补课,“不经意间”就摸了女生的手,女生红着脸挣着犟着,正巧被陈思文这个傻大个撞见了。要是被我看见我肯定会装着没看见,但陈思文就大惊小怪了,他偏说人家有猥亵的嫌疑。罗强摸女生,以前也被家长举报过。他曾痛哭流涕,表示会痛改前非。人家都发过毒誓的了,自然不会再犯了。但陈思文却还说他有猥亵的嫌疑,罗强的小脸都绿了,他竟然都没有察觉,还振振有词地告诉女学生:任何男性,哪怕是你的长辈、老师,也不要让他摸手搭肩,要和异性保持14厘米的安全距离。14厘米的距离就是安全的?就不会产生磁场、电流和荷尔蒙?也不知道他的理论是从哪里来的。老毕跟领袖的距离不可谓不远,不一样栽下来?
  我姐和他告吹,和他对罗强的事多嘴是有关系的。
  罗强是我姐同学,后来成了我姐夫(他到底有没有成为我姐夫,我也不知道。这事说起来有点复杂)。罗强摸了女生的手,害怕陈思文到处曝光,当面警告了陈思文一顿,还恶人先告状地去了校长那,说陈思文这家伙,整天吊儿郎当,只晓得闭着眼睛说瞎话,不认真干事。他乱开玩笑,要是弄出事情来,谁负责?校长虽然只是个小官,小官也是一样怕弄出事情闹出麻烦的。
  校长打了电话把陈思文从我们办公室叫去他的办公室。校长很亲切地和陈思文拉家常,栀子花茉莉花的,拐了好几道弯才把话题拐到正题上,语重心长地叮嘱陈老师要脚踏实地地干事,不要空谈,不要尽扯些没用的。校长当然也提到了罗强摸女生手的事,说,有些话是不能瞎讲的,现在的孩子娇气得很,她们要是来个离家出走,或者跳楼自杀,你说怎么得了?
  陈思文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论说他应该接受教训,夹紧尾巴做人。可是,他一进办公室,嗵的一声把他茶杯蹾在桌面上,一咧大嘴,公然挑衅:“东风吹,战鼓擂,这个时代谁怕谁?”
  罗强把陈思文不靠谱的一面向我姐反映了,我姐就不愿意搭理陈思文了。
  我姐和他分手后,他又谈过几个女友,都没有谈成。有内涵的女人嫌他没内涵,没内涵的女人他又看不上。
  2
  陈思文被我姐甩掉后的那段时间,爱上了喝酒。晚上,他一喝完酒(有时候会拎着酒瓶子)就来我宿舍,用脚蹬开门,歪倒在我叠起的被子上。
  “你说,她为什么看不上我?你说。”
  一般人喝完酒,大脑兴奋,话比平时多。陈思文喝完酒,苦着脸,反倒惜语如金,只吐几句“你说”,便不言语了。有时坐在那里发呆,有时看着我傻乐。我怀疑那时他把我当我姐了。有一天趁他还比较清醒,我就跟他推心置腹说了实话,我姐嫌他话多,没有城府。都说病从口入,祸由口出。男人把握不住自己的嘴,女人会没有安全感。
  陈思文知道我姐是因为嫌他话多,便打算移换秉性,他蒙蒙地看着我的眼睛,大着舌头发着狠,“我以后要是还乱说话,我就是你孙、孙子!”说着,大手向下一压,差点把他自己带了一个跟头。
  我说我不想做你爷爷,其实我愿意做你小舅子,而不是做罗强的小舅子。做罗强的爷爷我都不愿意,他那人吧,太阴,看着就不舒服,别说相处了。我也不知道我姐是怎么想的,难道仅仅是因为罗强有个哥在政府部门做领导?他那个哥只不过在镇政府计生委当个主任,干的是阉人的活。他哥就是在更高的政府部门当主任,罗强也还够不上是官二代呀。
  陈思文知道我姐和罗强好上了,话果然就不多了,结果跑到网上聊天去了。QQ、微信、陌陌,到处聊。起先聊得大概还很畅快,他无事的时候,把手机QQ打开来,把聊天信息送到我眼前,也把一颗油腥烘烘的脑袋送到我鼻尖上來。他翻着他的聊天记录,很得意地说,聊天就是即兴创作,斗智斗勇斗反应斗幽默,其乐无穷。   他大概有点入魔,聊天的情势没有掌控好,聊得一个女人离了婚,要死要活地要嫁他,他害怕了,赶紧在网上把自己的QQ、微信、陌陌号全换了,还在个人资料上做了个“变性手术”,但是,不久,又有三个男人给他送花,有五个男人同时约他晚上出去喝茶。
  经过这么一番险象环生的折腾,陈思文终于明白网上聊天太没意思,网也就不怎么上了。没多久,他又憋不住,开始故态复萌,好像冬草挨到了春季,说话的欲望不仅蠢蠢欲动,而且还葳蕤葱茏起来。
  有一天,我在校园林荫道上弯腰擦鞋上的泥星,陈思文从厕所出来,发现了,冲我大声嚷嚷:“我要把你拍了发到网上去。学校三令五申,国检期间一律不许做和教学无关的事。你竟公然在擦鞋。”
  说着就划拉手机,装模作样地拍照,我对他的这点小伎俩不屑一顾,反唇相讥道:你在干和教学有关的事?
  “怎么就不是和教学相关的事呢?我这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卸下包袱我才能轻装上阵……”见他拉开开讲的架势,我赶紧脚下加速,想逃开。陈思文踩着我的脚后跟撵进了办公室,一路上嘚吧嘚吧,烦人得很。
  办公室里的老姚,抬起头,目光从眼镜上方投过来,看见是陈思文,立即向他招招手。陈思文嘻嘻哈哈地问他,“姚老师,听说你昨天和老程下棋吃了马屎?你气得还扔了一颗棋子……”
  老姚咳嗽了一声,摇摇花白的头颅,“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陈思文呵呵直笑。
  “我听说你和他姐拜拜了?”老姚朝我努嘴,问。陈思文不置可否,“婚姻这事吧,是要靠缘分的。我看你和董琳就很般配。”
  董琳是我们学校英语老师,三分姿色,七分打扮,看上去也像个靓女。她都二十八了,还没有固定的对象,老姚怕她有“剩下”的危险,想给她和陈思文搭上红线。
  陈思文呵呵一笑,“姚老师,这玩笑可别乱开。她眼角朝上抬,我不是她的菜。再说,我也看不上她,穿得像个站街的,整天板着个寡妇脸,阴气沉沉,谁受得了?……”我踢了他一脚,他才关了话匣子。我要不及时踢他一脚,我保准他会把有关董琳和汪局长的闲言闲语倒出来。
  我们同事都说陈思文适合做专家或者去做营销,我私下里以为他适合去幼儿园当老师,或者去老年人服务站。后来,大家终于想到可以让他“优劣得所”,人尽其才的路子,一致推举他做我们镇教育界的人大代表。
  他不负众望,在代表会上说了很多话,也为我们争取了一些好处。比如:学校门前那条常年积水的路就修好了;操场上那副锈迹斑斑、只有半块篮板的球架换成了玻璃钢篮板的球架了;操场边还置放了两台乒乓球桌。
  3
  嘴巴,最好只用来吃饭和接吻,只干与生存和生殖相关的事。虽然它也有说话的功能,但话说多了,保不准会在哪儿出问题。
  陈思文没有出问题之前,罗强出了问题,他把班上的一个女生肚子搞大了。那女生不敢跟家长讲,就跟班主任陈思文老师讲了。在批改作业的陈思文,还没有听完女生的话就啪地砸掉了手中的笔,腾的一下站起来,冲进隔壁数学组把罗强提溜了过来。当着女生的面扇了罗强一个耳光,还当着罗强的面鼓动那个女生去派出所报案。罗强后来花了大本钱,和女生家长把事情私了了。但是陈思文见了罗强还是来气,免不了就要对罗强口诛舌伐,搞得罗强寝食不安。
  陈思文不仅触怒罗强,还去触怒罗强当官的哥。
  有一次代表会上,他给镇领导提意见,他说镇政府的领导,只晓得一天到晚往上跑,不晓得下基层,搞得老百姓都不晓得谁是他们的父母官。镇长涵养好,坐在主席台上一直脸挂微笑,一只手捏着签字笔不住地在台子上轻敲着。等到陈思文说完了,镇长才指出他话语中存在的问题:我们是公仆,不是什么父母官。“父母”一词用得不当,你还是老师呢。
  后来,陈思文又说:计生委一年的车费要好几万,电费也要万把元,计生委到底是干人流的,还是干物流的?陈思文话多,肢体语言也多,他一边说着一边指手画脚,不像个提意见的代表,倒像是上级领导。这下,计生委罗主任可坐不住了。他没有当场发飙,他只是起身给领导们续了一回水。
  过了一段时间,计生委打电话到学校,说,叫你们工会的那个陈老师到计生委办公室来领一下东西。陈思文去了才知道是叫他领计生用品。办事员是个年轻的姑娘,她把几盒避孕套放到陈思文手边时,陈思文立即就像触到了火炭,不仅脸涨得通红,浑身都绷得紧紧的了。他虽然一直想用那玩意,但我知道那东西他还真没用过。姑娘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叫他在表格中签字,他连表格的内容都不看,急忙急火地签上自己的名。签了一溜排,姑娘又翻了一页叫他继续签。他就糊里糊涂地签了,倒是一句正经话也没有问,一句废话也不敢讲。
  十几盒避孕套领回来,陈思文不知道该交给谁。学校没有专门负责计生工作的。工会主席和办公室主任都是女的,他不好意思把东西交给她俩,于是就送到校长那去了。校长正在和要账的饭店老板娘说着什么,看见陈思文手上的东西,知道他干什么来了,忙挥挥手,叫他代为处理。陈思文拿着烫手的山芋,要塞给我几盒。我那时正在和老婆努力造人,断然拒绝。他就胡乱地发给了其他几个男同事,也不管人家结婚没结婚。
  不久,也不知从哪传出消息:陈思文假借工会之名,一次性领了一万多个避孕套……起先是神神秘秘的小道消息,很快就成了大道上的“广而告之”了。乖乖,领这么多干什么用啊?贩卖?发放?纵欲?——你们自己去琢磨吧。反正都够陈思文喝一壶的。陈思文那个憋屈啊,见了谁都想解释一通,大家一见他说这个话题,都善解人意地表示理解和同情,赶快找了借口脱身。陈思文找不到倾诉对象,恨不得抱棵大树去叽叽歪歪一阵。
  有天傍晚,陈思文来我家找我。我结婚时在小镇上买了商品房,离学校不远,陈思文是我家常客。
  “秃子秃子……”
  他在一楼,住在三楼的我们就知道他来了。我有点谢顶的迹象,他叫我,开口闭口,不是“秃子”,就是“亮子”。
  我老婆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知道今晚的睡觉時间要打五折了。尽管女人们大多都偏爱打折,但对睡眠打折还是极其反感的。就摔了房门,把自己关了。   陈思文推开我家门,朝我扬扬手,他手上除了半瓶口子窖,还有几根卤鸭脖。我把冰箱里的剩菜重新端出来,和他推杯换盏。他一边啃鸭脖子,一边口齿不清地嘚啵嘚啵,我终于知道他的代表身份给吊销了。这事是校长私下里知会他的。我能够想象出陈思文当时的面红耳赤和极度的沮丧。他本来不想说的,但憋着不说他也难受。这事看上去是避孕套事情的直接后果,其实他自己也清楚,事情坏在他一张嘴上。
  “避孕套事件”的间接后果是,女同事都假模假样跟他保持了距离,就连董琳老师在他面前都显得格外正经了——一眼都不瞧他。他班上还有一些女生的家长,酝酿着让自己的孩子转学。学校为了避免经济和名誉上的损失,当机立断,下了他的班主任。陈思文如当众被打了一记不明不白的耳光,又羞又愤自不必说。由于这一记“耳光”的出乎意料,也使陈思文在大感失望的同时,也有了一种莫名的惊惧。他不知道看似平静的河水会什么时候突然泛滥,不知道哪块草丛里,会突然蹿出一条响尾蛇。
  他就整天地嘚啵嘚啵,越嘚啵越起劲,像个内心焦虑症患者,需要通过不断说话来释放。
  4
  学期要结束的时候,陈思文的情绪稍微有点好转,他开始在我面前唠叨暑假出游的计划,不厌其烦地向我兜售自助游的种种攻略。最后终于说动了我,我答应暑假陪他一道去西藏,近距离地去仰望最璀璨的星空。
  但是,学校里突然有了诡异的气氛,林荫道旁停了好几辆小车,那辆我们熟悉的白色丰田越野,就是教体局一位姓汪的领导的。竟然还有警车。
  陈思文班上的学生,在上课的时候,一个又一个地被叫到会议室,接受上面领导的调查询问。消息,在大家锲而不舍的探究中,终于像一丝夏夜的风,清晰而强硬地被大家感知了:陈思文被举报了,公安局和教体局联合来调查他。不久,举报的内容,像前线的战报,又一条一条地传来:
  陈思文经常不上课,让学生上自习,自己在讲台上玩手机;
  经常在教室里向学生灌输反动思想;
  猥亵女生,强迫她们发生性关系……
  我们都傻了。经常不上课玩手机,从何谈起?灌输反动思想更是子虚乌有。他就像一个大男孩,有点假装博学,有点好显摆,他还没有成熟到有他自己的像样的思想,哪里就反动起来了?但是,猥亵女生一事,我们没办法替他抱不平,这事我们真的不明真相。
  我把他拉到一边,叫他老实交代,猥亵的事,到底有没有。
  陈思文嘴都气歪了,他歪着嘴咬自己的嘴唇。好半天,他才开了口,竟然骂了我一句粗话。妈的X,老子又不是畜生!老子清清白白!老子欢迎他们调查!
  我相信他。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他:有些事是不描不黑,一描就黑,越描越黑。你没有猥亵,不等于人家就找不到你猥亵的证据,找一个女生出来做个伪证,你以为有多难?
  陈思文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失望、悲怆、惊惧,脸上变换着不同的表情。
  这事发生后,我去找了我姐一趟。“陈思文被人诬陷举报的事,你听说了吗?”
  我姐撇撇嘴,继续对着镜子描自己的口红。“他那张嘴也没个把门的,早就该让他尝点苦头受受教育了。”
  那么你知道了?是罗强干的吧?你告诉他,夜路走多了,会遇到鬼。小心给鬼捉了去。
  “别提罗强。”我姐很烦。
  烦他你还跟他在一起?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人品行不咋地。
  我姐低了头,好像有苦衷。
  陈思文猥亵女生的事,最终是查无实据。停了他几天课,期末复习的时候,学校又让他上讲台了。陈思文像被抽了一节脊椎骨,背竟然有点驼了,人也没有了精气神。到了暑假,去西藏的事,他再也没有向我提起。
  也就在那个暑假,我們的身边,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罗强被车碾了。
  罗强是在一个群蝉聒噪不已的傍晚出事的。
  他的老子开了一家烟酒批发部,夏天啤酒销售量大,歇暑假的罗强就去他老子的店里帮忙。那天下午,他把小货车停在一家饭店前,给饭店下啤酒。小货车严重占道,过往的司机都拼命地摁喇叭。罗强黑着脸,在心里暗暗地咒骂着。他故意在小货车的四周大大咧咧地晃,故意慢腾腾地搬挪。下到最后一箱啤酒的时候,罗强把它潇洒地往肩膀上一抡,他要扛着这箱啤酒进酒店。但是,因为太随意了,重心没有把握好,他一下歪倒在地,一辆大型渣土车,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呼呼而来,席卷而去……
  事发后,我赶紧去看我姐。我姐也听说了,她正坐在她手机店的柜台前端详她新做的指甲,一滴眼泪也没有。
  这天晚上陈思文又来找我,我们一起躺在我家的楼顶上看星星。夜晚暑气消散,但楼顶的水泥板依然灼着我们的背。风刮走浮尘,星星依次睁开了眼睛。有几只蚊子不时地在耳边嗡嗡着,我不停地挥手驱赶着。陈思文双手枕在后脑勺下,少有的沉默不言。
  5
  陈思文主动要求住进三院,是这之后的秋天发生的事。
  初秋时节,正是板栗上市的时候。陈思文的老父亲喜欢吃板栗,周末,陈思文骑辆破自行车,去他一个学生的村里买板栗。买好板栗,那学生的家长请他吃了晚饭,又多喝了几杯酒。回来时,在郊野的乡村土路边,遇到了一辆白色的丰田越野。陈思文纳闷:这里偏僻,无人家,又无加油站或修理铺,车停在这里干嘛。哎,这车好像是汪领导的哦,不会有什么事吧?陈思文走近了,停放了自行车,借着手机的光亮,看了看越野车的牌照,可不是汪领导的吗。门窗紧闭,车内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喂!喂!”陈思文用手去拍车门,里面传出一声短促的女人的惊叫声,怎么听着像董琳哩?
  “喂!喂!是董琳吗?你们怎么啦,不会有什么事吧?”陈思文继续焦急而担忧地拍着车门。
  “笃——”越野车突然发动,呼啦一下开跑了。陈思文被拖倒在地。他爬起来,捧着鲜血淋漓的膝盖,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他回到宿舍睡不着,又晃着血淋淋的膝盖来到我家(膝盖处的衣服已经擦烂了),不住地叹气。   “没事。也许车里的人不知道是你。”我安慰他。
  “不行,我得想个办法。”我的安慰不起作用,陈思文坐在椅子上探着腰,狠命地抽着烟。
  我第二天上班刚进办公室,就听到一个爆炸性新闻:陈思文患精神分裂症了,他去校长室请假,说他有妄想症、狂想症,还有焦躁症,并伴随幻听幻觉。他笨拙地带倒了校长室的一把椅子,踢翻了一只暖瓶。校长立即叫主任陪他去三院了。
  陈思文住院后,我们办公室安静了许多,也冷清了许多。
  “陈思文好久没有来了。还怪想他的。”有一天,老姚说。
  “嗯,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他好点了没有。”小陈应道。
  那个周末,我就去三院看望他。陳思文躺在草坪上举着一本书在看,一群穿斑马服的人在他周围追逐、跳舞。看见我,陈思文立即跳起来,抱住我的肩膀呵呵地笑。我告诉他,我老婆怀孕了,闹得很,要不我早来了。我问他在里面过得怎么样。他说,做操、唱歌、排队吃饭、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有时候还和大家一起做游戏,好像回到了童年。他得意洋洋地说:他不是在住院,是在疗养。你不知道吧,领导们经常公款疗养去,去年太平湖,今年青岛,我就当我是在疗养了。
  他喋喋不休,还是爱说话。我说,三院要是治好了你的话痨症,我给他们送面锦旗。他嘿嘿直笑,说那不可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但是三院到底还是治好了他的话唠症。
  据说,有一天晚上,夜深人静,昏黄的路灯光从宽大的窗中漫进来,风在和树梢说着鬼话。陈思文已经潜入梦乡了,病房里响着他均匀的呼吸。静谧似浩瀚的海,却又溢着兴奋的气息。突然,几个穿斑马服的人蹿进他的病房,给他的脖子上套上绳索,要和他做游戏,玩吊颈,要看他的舌头怎样一点一点地吐出来。有个歪脑袋的病友,翻上他的吊白眼,舌头伸得长长的,向他做示范。陈思文的四肢被一双双冰凉的手死死地摁住,他翘起头,惊恐地看着鬼魅般的病友,浑身筛糠似的抖着,一股热流从他的大腿上漫过……
  “你一看就不会玩。”有一个病友把脸贴到陈思文的脸上,装得很内行地说。一股蒜味熏得陈思文睁不开眼,他闭紧嘴唇屏住呼吸。
  “死了吗?”有人翻他的眼睛。陈思文索性装死。
  “不好玩。还没有开始就死了。”那几个人便莫名其妙地又散了。
  陈思文强烈要求出院,一天也不肯耽误。
  他从三院回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整天耷着脑袋,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他依然在讲台上上课,只是嘴皮子不再利索,授课时夹杂了太多的“啊”“是吧”等毫无意义的辅助词,搞得像在主席台上做报告似的。
  学生已经不爱听他的课了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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