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的时候

来源 :大地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ujin2003c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听说蹲监狱的贵儿被释放回家了,翠儿吓得屁滚尿流连夜跑回娘家,一进门儿,便一头扎进娘的怀里号淘大哭起来。娘不知所以然,关切地问,咋的了?姑娘只哭不回答。娘猜出姑娘又摊上啥伤心的事儿,也跟着一起掉起眼泪。
  翠儿可是她爹和她娘在炕上拼着劲儿折腾了好几年,娘又到西流河南岸上游的那个村子,找那位戴老花镜的老中医,把肚皮捏了几回,奶子捏了几回,手腕把了几回,还把草种子、草根子、草叶子熬成的混水往肚子里灌了几回,才得下的独苗。都说是“庄稼,人家的好;孩子,自家的好。”娘也是这样认为 ,看着姑娘哭得那么实着,她哪能不掉泪?
  翠儿实实在在地大哭了一场,之后,才抽抽噎噎地对娘说,贵儿回来了。娘听了也是大吃一惊,她知道,翠儿和贵儿结得可是个血仇,瞬间,脸变得苍白。
  怔了一会儿,翠儿娘突然破口大骂:碍千刀刮的王连发呀!你缺了八辈子德了,人种事儿你不干点,净祸害人啊!……
  翠儿娘骂的人并不是贵儿,而是王连发。
  王连发何许人也?
  就是翠儿婆家村的现任支书呗!
  翠儿娘心里清楚,自家姑娘和贵儿结下的仇恨都是那个王连发给出的坏主意,自家姑娘一生的悲惨遭遇也是那个王连发给祸害的。
  王连发当兵退役后,凭借他姨夫的关系,先在一所中学里谋上个职位——贫管主任(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主任)。这位贫管主任,一般不关心教师们教的是啥课,学生们学的是啥样,有事儿没事儿总愿意往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跑,看那些如花似玉的青年人怎样排练节目。那时的翠儿,正是学校宣传队里的主角。文艺教师请贫管主任给演员们提提指导意见。王连发毫不客气地走到翠儿的跟前,一手抬起她的腿,抬高绷直;一手擎着她的手,向上亮掌;将身子紧紧贴在翠儿的身后,嘿嘿一笑,说,这才有英雄形象嘛!开始几次,翠儿还能谦虚地接受,后来就感觉不对劲儿,贫管主任总爱扶着她的大腿内侧不放。有一回,她的后屁股还被他那个硬棒棒的东西给顶了几下。贫管主任再指导她摆造型时,翠儿毫不留情一转身走了,闪得 贫管主任尴尬而无奈。文艺教师就找翠儿做思想工作,说,不要得罪贫管主任,贫管主任的权大着哩!连校长都怕他。于是,翠儿就不敢再耍性子去得罪贫管主任。这样,王连发更加放肆起来。 那天,王连发找翠儿,说她八角帽上的红星,是塑料剪的,影响英雄人物形象。又说,他当兵复原时,留有一枚真红星,让翠儿跟他到宿舍里去取。翠儿害怕王连发有啥坏主意,心悸;却又真想得到一枚真红星,心谗;心悸抵不过心谗,就跟他去了。一进宿舍,王连发关上门儿将翠儿按到在床……这样,翠儿没得到王连发的真红星,却在王连发的床单上印上些红星。
  翠儿肚子有变化的时候,王连发就辞去贫管主任的职位,跑到西流河南岸的村子里当上了村革命委员会主任。翠儿也辞了学,追去问王连发咋办。王连发琢磨一阵,想出个办法,让村里的矬子——宝儿先当上生产队会计,然后把翠儿给娶了。
  村支书让宝儿娶大肚子姑娘的意思,宝儿心知肚明。宝儿想,凭自己的这副长相,这辈子哪能说上个正里八经的媳妇?赶上这么个好机会,能娶上这么俊的媳妇,又能当生产队的会计,干上轻生活儿,何乐而不为?女人的那个骚东西,谁用不是用呵。宝儿也就想开了,默认了与村支书共享一个女人的事实。
  想想看,就凭宝儿那副武大郎似的身板,把那么水灵的媳妇娶回家,哪能安抚下她那浪情荡起的心呢?因此,翠儿也就成了两个男人的共享品。
  
  麦子抽穗的时候,翠儿就躲回娘家,一晃,两个多月光景过去了。隔壁邻居星儿妈姆捎信说,麦子熟了,赶快回家收麦子吧。娘也说,总躲在俺家也不是个事儿,回家去吧,该死该活腚朝天。麦熟一晌啊!熟透的麦子,必须抓紧时间收割,否则,就会掉穗头、暴麦粒、难收又减产。翠儿思想了大半夜,憋屈得哭,把个眼哭得像似红灯笼,第二天一早儿,才收拾收拾东西,往家里返。
  她挽只包袱,挎只篮子,步履蹒跚地从西流河北岸往西流河南岸走。
   西流河的两岸,有着一片片平坦而肥沃的庄稼地,庄稼地里有割倒躺下的也有没割倒站着的麦子,躺下麦子和站着麦子的麦田里大都有弯下腰背对天面朝土的人在忙活儿。
  又是一个麦收大忙。这个季节的忙,人们都是自觉自愿的忙,那是一种有精神头的忙,一番喜获丰收的忙,更是一份美滋滋的忙。看着人家都在忙,翠儿却没有心思去忙。她不是不惦记自己家地里熟透了的麦子趁好天好日的赶紧收获回来,而是怕收不清闲,怕贵儿……
  翠儿忧虑重重地走到西流河的小桥上,止下脚步,扶着栏杆,心不在焉地回望走过来的熟悉小路,也就自然地想起了她出嫁的时候。
  那也是麦子熟了的时候,她慢慢涨大的肚子,容不得过了农忙时节再嫁人,也就匆匆忙忙地从西流河北岸的村庄嫁到西流河南岸的村庄。出嫁的那天,没有花轿,为装面子,王连发安排贵儿用自行车将她从西流河北岸村庄接到南岸村庄。北岸村庄的人误认为贵儿就是新郎,都夸新郎长得英俊、萧洒,与新娘是天生地配的一对。贵儿载着她,也是走的这条路,也是看到西流河两岸的庄稼地里有割倒躺下的麦子和站着没有割倒的麦子,也是看到躺下麦子和站着麦子的麦田里有弯着腰背朝天面向土在忙活儿的人们。贵儿将车子驶得非常平稳。她坐在垫着红毯子的自行车后坐上,感到得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舒服和安逸。也是驶过这座小河桥,她将身子紧紧地贴在贵儿的后背上,闻到了他那深蓝色的衣服散发出水洗的芳香,便耸耸鼻子,心里就有了一种美滋滋的感觉。她斜仰脸儿看贵儿背影,见他刚理过的头发,齐铮铮的,蕴着晶莹的汗珠;他头戴一顶用白纸板衬着的黄军帽,显得特别板正;他脖赤耳红,鬓发乌亮,透着青春的气息;他宽宽的肩背,挺挺的腰板,有着厚实的力量。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拦贵儿的腰。贵儿就腼腆地叫了一声,嫂子!她马上清醒过来,撤回手,脸羞得通红。退去羞红的时候,她就想,王连发为啥不让贵儿娶她呢?要是有贵儿这么个人儿来当女婿,那该多幸福啊。又一想,自己腆着个大肚子,贵儿,那么英俊的小伙儿,稀要她吗?她感到了委屈,伤心地掉下眼泪。她用手抹眼泪的时候,贵儿并没有回头看,凭感觉就知道她在哭,便叫了声,嫂子!接着说,俺知道你嫁俺哥委屈了你,往后的日子,有俺帮着,苦不了你!听了贵儿的话,她就忍不住哭出声来,又一次伸出手,紧紧地将贵儿的腰搂住,任泪水满面流淌。贵儿没再叫嫂子,而是默默地任嫂子紧紧地搂着他。她抬头又看了看那顶衬着白纸板的黄军帽,就把它深深记在心里,将贵儿搂得更紧了。
  
  当太阳撒下金光的时候,西流河里的沙子就被照成一河金子,亮亮的,明晃晃的,怪耀眼的。翠儿被耀得惶惶惚惚。她走下河桥,来到小河边。掬一捧清澈的河水往脸上放,便有了一丝醒的感觉。她后悔真不该去听王连发的话,把贵儿送进监狱。
  按说,翠儿不该去告贵儿的状。贵儿是翠儿的叔伯小叔子,两家的关系好着呢。这事儿要怪,就得怪那个王连发。
  宝儿和贵儿一起去海边洗澡。宝儿水性差却又呈能,不听贵儿的劝说,非要往深海里游,结果,就游到极乐世界。王连发把翠儿叫到大队部,对她说,肯定是贵儿害死了宝儿。翠儿不相信,说不会的。王连发说肯定是。翠儿问他为啥?王连发答,为啥?还不是为了得到你呗,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俩无论是在一起干活儿,还是在一起演戏,都眉来眼去的,肯定有一手。王连发说得很严肃。翠儿辩着,你净胡说,他是俺本家的兄弟,是俺小叔子!王连发嘿嘿一笑,对,正是小叔子,才和嫂子没大小呢!我可是听村里的人都在这么议论,是贵儿想娶你,才想办法害死你丈夫的。翠儿有点愤慨,胡说,瞎猜,瞎猜,胡说!王连发夹巴夹巴眼,要是不让人胡说,不让人瞎猜,澄清自己,你就得这样……翠儿听后忙说,不成!不成!王连发把脸一绷,不成?不成就是你俩相互勾结,合伙害死了宝儿,都得进监狱!王连发说得非常狠。翠儿也就被说怕了,乖乖地听了王连发的那个馊主意。
  
  贵儿,多么英俊的小伙子,无缘无辜就被俺这没有主心骨的嫂子给毁了,他可是救过俺命的人啊!翠儿反思着。那年,翠儿肚子里的孩子要临产,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就不肯来到这个世界上,折腾得她大叫了大半夜。也是太阳冒出金光的时候,她快昏死过去,连叫唤的劲儿都没有了。那顶衬着白纸板的黄军帽推着一辆独轮车来到她家里,将她抱上车子,一流小跑送她到医院。尽管孩子死了,她却保住了性命。
  
   翠儿又掬着水往脸上捧了几把,又想起了许多许多:春天,大地刚刚解冻,那顶用白纸板衬着的黄军帽扛着柄铁锨来到她家里,不用纷说,跳下栏,三下五除二,不一会儿,就将栏里攒满的粪给除出来,再送到粪场上,整整齐齐叠成方。夏天,生产队里分麦秸草,她刚用绳子捆好捆,那顶用白纸板衬着的黄军帽马上出现在她的眼前,说,嫂子,我来!这样说着,一根扁担一头插一个麦草捆,挑在中间,颤颤悠悠挑到她家里。见着的人就对她说,你真有福气,摊上这么个好小叔子!她心里也就美滋滋的。秋天,从生产队里分得的玉米棒子,要扒去皮编成辫挂在屋檐下凉晒。她家的玉米棒子扒去皮编成辫后,宝儿个矮挂不到屋檐下,她正为难发愁的时候,那顶用白纸板衬着的黄军帽又来了,说,嫂子,我来。说着,哈下腰去,一手抓辫扣,一手抓住辫子正中,往肩膀上一搭,长腿一撩,踏到凳子上,身子再一起,苞米辫就挂在屋檐下的木橛子上。冬天,要杀猪过年了,也不用着她来操心,那顶衬着白纸板的黄军帽,一定会早早招呼几个人,把她家的猪给按倒杀掉收拾好。有时,她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念头:啥时候干被窝里的活儿,也能听到那顶衬着白纸板的黄军帽说声嫂子我来,该多好啊!
  最难忘的那回,是她和贵儿在生产队里一起给花生打药。他从河里挑来水,兑好药。她欲去背喷雾器。他就说,嫂子,我来,抢着背上。她只好坐在地头上歇着,看着贵儿自己忙活。他戴着那顶用白纸板衬着的黄军帽,一手在腰间活动着打气柄,哧哧地打气,一手挥舞着大烟袋锅似的喷头,让扇形的水雾均匀地弥漫在花生苗的上。这样,花生苗就变湿、变重、变绿。看着他,她就想到,他真象《沙家浜》里的那个指导员:指导员头戴一顶灰军帽,左手腰间一卡,右手向上亮掌,真是威武无比、英俊无比、洒脱无比呀!一会儿,挑来的水用完了,他又担起水桶,从西流河里颤忽颤忽地挑来两大桶。她看着他,又想起了那块黄梅戏,“……你挑水来,我浇园……”她思念,自己要是七仙女他是董郎该多好啊!半晌儿,她喊他歇歇。他停下活儿,坐到她身边。她从衣袋里掏出几块她亲手用白面加鸡蛋和花生油、糖精再沾点芝麻烙成的一种菱型的称尖尖块的小干粮,给他吃。他吃着说,嫂子,你烙得尖尖块真好。她直直地看着他香甜地吃,成心地问,嫂子只是尖尖块烙得好吗?他思量了一阵,回答,不,嫂子心眼儿也好。还有呢?她接着问。嫂子长得模样也好,他答。她娇羞地低下头,喃喃地说,长得模样好有啥用?俺是豆腐渣和着屁做的,谁稀喜欢尝啊?好久,谁也不再言语。她抬起头,深情的剜了他一眼,见他面红脖赤,手在腮上直抓挠。打完药,他伴她到河边清洗。他洗罢了脸,脱去鞋,将脚伸进水里。她问,凉不凉?他说,还行。他又说,你也脱鞋洗洗吧!她就脱下鞋,也将脚伸进水里。他看她的脚,真周正,因为穿凉鞋,留下些印,被凉鞋盖住的地方很白很嫩,没有盖住的地方就有点颜色。他又看她露出的小腿,圆滚滚的,很白净,很亮闪,让河水一浸,更是别样的好看。他忍不自禁的说了句,嫂子,你真好看。声音很平静,好象是从好远好远的山那边的云里传过来的。她听后,便有了一股热的流在心田里流淌。她抬头看他。他也抬头瞧她。两双眼睛就看到了一起,先是直瞪瞪的,再是情默默、意绵绵的,然后是火辣辣的。她用水去撩他。他不顾裤腿被河水浸湿,趟着水遄到她跟前,伸手将她抱起,脸就往她的脸上贴。他嗫嚅着说,嫂子,俺早就想喜欢你了!就在她把嘴对向他的嘴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那片小树林里传来了几句不成调的《天仙配》:“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听声音像是王连发。两个人顿时脸都变得煞白。他很慌张很窘促地放下她。她也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以后,她和他再也捞不着一起单独干活儿。
  想到这,翠儿开始痛恨起自己。她忏悔:谁让自己缺少主心骨,净听王连发的话来?……可不听也不行。如果宝儿死后,王连发若真的把她和贵儿一起送进监狱,她哪能抗得住板子打电棍触的,还不得和贵儿一起去蹲监?翠儿心思着,也就想起娘说的那句话来,该死该活腚朝天吧,谁让自己惹下这么大的祸根。
  
  悄悄溜回村子的翠儿,刚刚开开院门,就听到身后有人喊她,马上意识到是贵儿,慌忙闪进院子,将门闩死,任凭贵儿在门外怎么吆喝,她也不开门。贵儿敲前门不开,就又敲后窗,敲得不紧不慢,还不时叫几声嫂子,叫得也是不文不武。翠儿吓得坐卧不安,东间藏会儿,西间躲会儿。她听到贵儿在窗外说,嫂子,开门吧,俺不会闹腾你的,俺就想问你一句话……嫂子,开开门吧……嫂子……不管贵儿怎么叫,翠儿就是不敢开门。两人一直耗着。耗累了,翠儿找了只马扎坐下来,将头深深地埋在两腿间,不知啥时候,就有了些小人书似的画面在脑子里一页一页地翻腾开来。也不知啥时候,就翻到村里排练样板戏的那几页。
  那年,全国各地兴起一个文化热潮。能唱会演的人儿,就要去学唱样板戏。五音不全的往台上一站腿软的主儿,要学着写诗赛诗。翠儿本不想再在戏台上抛头露面,想去写诗赛诗。可村里排演节目时,王连发非得点名让她去出演个角儿。她听说贵儿也被挑去演角儿,也就去演了个角儿。白天要到生产队里干农活儿,晚上才能搞排练。她家住在村头上,她害怕走夜路。贵儿就主动接送她。排演结束,走在街上,黑灯瞎火的,一坑一凹的,她想让贵儿牵着她的手一块儿走。那会儿,她还没有和他一起打过药,还不好意思呢,就成心装出要被绊倒的样子。贵儿忙上前扶她。她趁势挽住了贵儿的胳臂,说,道儿真难走。贵儿说,赶明儿,俺去买块电棒。不用买,俺就愿意走这样的道儿,她说着,就紧紧地挽着贵儿的胳膊。戏里有场戏,是一个装哑巴的姑娘,要开口讲话时,先扑向一个人。被扑向的那个人,要将装哑巴的姑娘紧紧地抱住。然后是装哑的姑娘用非常高亮的唱腔,唱“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演出的那天,演到装哑巴的姑娘扑向被扑那个人,胡琴起弦拉完过门,该装哑巴的姑娘唱那段人们都非常愿意听的经典唱段了,可是,两人抱在一起,久久没有动静。胡琴又起了一遍过门,还是听不到唱腔。再起一遍过门,人们听到的是装哑巴姑娘呜呜淘淘的哭声。看戏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王连发抗不住劲了,站起身来,大声喊,快演------干什么去了!演装哑巴姑娘的那个角,就是她。贵儿演的角儿,正是被扑向的那个人。当时,她只感到贵儿那宽广厚实的胸膛和灼灼热人的气息,也就失去唱那段经典唱段的意识。这样,那块耗工费力排练的样板戏,只演了那么一场,王连发就下令不让再演了。
  
  贵儿一直在翠儿家院外转游着,连午饭和晚饭都没有吃。翠儿因水缸里舀干了水,不能到街上水井里去挑,做饭用的柴禾也堆放在墙院外不敢去取,也是两顿没有吃一点东西。半夜,看热闹的人多已散去。翠儿听到星儿妈姆在后窗外和贵儿说话儿。过了一阵儿,就再没动静。翠儿心里忐忑不安,没有脱去衣服就倒在炕上扯床被子躺下,好久才半醒半睡地迷糊过去。迷糊着,便有了一节一节的梦。先是做了些吓人的梦:有绑在柱子上的贵儿,被人用鞭子抽用烙铁烙,贵儿大喊嫂子的场景;有她和王连发赤裸着身子让人用绳子捆在一起,放进一口枯井里,井上的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往井里垂唾沫,他俩让唾沫给淹死了的镜头;还有贵儿骑在王连发的身上,抡着拳头将他的脑袋砸开了花,血咕咕地往外流的场面。翠儿被恶梦吓醒了好几遍。睡下去又做了些不怎么吓人的梦:开始是死鬼小矬子跪在她面前,求她改嫁给他兄弟贵儿;后来是星儿妈姆前来做媒,让她和贵儿一起过日子;再后来是她娘拿着些好东西来劝她,娘说,嫁给你兄弟贵儿俺就放心了。最后做的是一个很美很美的梦:她坐在一顶花轿里,让人抬着。贵儿戴着那顶用白纸板衬着的黄军帽,胸前别着朵大红花,在前引路。伴着吹吹打打的喜庆乐曲,一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向着贵儿家行去……就在翠儿沉浸在美梦里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她。
  翠儿还以为是贵儿又来了呢。仔细听了听,是星儿妈姆在院门外喊。打开院门。星儿妈姆急三火四地闯进来,说,贵儿一大早就跑到你家麦地里抢麦子去了。又说,咳!这熊玩意,昨天俺俩本来说得挺好,谁知道今天又抢你家麦子去了。昨天半夜,星儿妈姆把贵儿从翠儿家后窗外叫进自己家里开导了一番。贵儿表态说,不再去闹腾嫂子。谁知?
  翠儿听到星儿妈姆报来的信,一下子懵在那里,好久没醒过神儿来,清醒后,就痛心大哭。她辛辛苦苦种下的麦子,眼巴巴地被人给抢去了,那能不心痛?可心再痛,也没咒念,谁让她去惹下那么大的祸根?只能求星儿妈姆让星儿帮她挑几担水存到水缸里,她抱些柴禾放进院里,又插上院门,将自己憋在家里混日子。一连两天,没再听到贵儿来敲门,也没有听到他在院外转游的动静。她心里反倒更难受起来。她觉得,还不如敞开门,让贵儿闯进来打自己一顿才好受呢。可她没有那份胆量,也没有那份勇气,还是把院门插得紧紧的,不敢去开门,更不敢到街上看看。又过了两天,她在院子里捡到了一封信,赶紧擎着信跑回屋子看。信是贵儿写来的。
  
  嫂子:
  你好!
  见信如见面。
  俺在监狱里憋屈了十年,出来后,就想找你弄个明白,你为啥去诬陷俺?是不是王连发给你出的坏主意?
  其实,你不说,俺也知道。俺刚被抓进公安局的时候就想,嫂子一直对俺好着呢,不会成心作践俺的,肯定是有人胁迫着你。俺猜,一定是王连发, 对吧?俺在公安局里,并没有承认是俺害死俺哥的,就稀里糊涂被判了十年大刑。俺想,只有王连发才有那么大的能量。那时,王连发的姨夫当公安局长,一定是王连发使坏找的他。 嫂子,俺在监狱里一直挂牵着你。俺知道,你嫁俺哥,委屈你了。俺本想帮着你能过上个好日子,谁知,苍天无珠,难付心愿。嫂子,俺在夜里,经常梦着你。梦见你和俺在一起打药,到西流河里洗脚;梦见你演戏的时候,扑在俺身上;梦见你让俺用自行车载着,你使劲搂着俺的腰……
   ……
  嫂子,你家的麦子俺给你收回来了,放在场院里的东北角,啥时候二柱子家那台脱粒机有空,你就找几个人帮你把粒脱了吧
  ……
  你的兄弟:贵儿
  
  翠儿看着信,泪流满面,把信捂在脸上,又嚎啕起来,嘴里不住地念道着,贵儿啊,我的好兄弟。嫂子真对不起你啊!嫂子真是吃了迷魂药,糊涂啊!造孽啊!……哭够了,翠儿将院门打开,搬只马扎,坐到院子里,两眼呆呆地望着敞开的大门。
  夜里,天空响了几声闷雷。翠儿想起贵儿帮她收在场院里的麦子,赶紧翻腾出雨布,挟在腋下往场院里奔。来到场院,翠儿发现,东北角的那几堆麦子已整整齐齐的码成垛,垛尖顶上盖好雨布还有砖头压在上面,马上意识到,这是贵儿干的,瞬间,眼框里就盈满了泪水,楞楞地站在那里,脸上划出平行线。一道闪电划响一声炸雷。一个人影从麦垛间的缝隙里闪出。借着闪光,她看到了那顶熟悉的黄军帽,唇就被憋进嘴里使劲咬着,脸上的平行线划得重重复复。人影叫了声嫂子。翠儿问,是贵儿兄弟吧?是我,嫂子!听到贵儿温和的回答,翠儿情不自禁地紧迈几步,忘乎所以地扑到贵儿的怀里,将头伏在他的肩膀上,任泪水尽情地撒向贵儿的衣服。贵儿也淌下好多眼泪,泪滴全都滴到翠儿的衣领里。雨悄悄地淋,湿在的脸上和身上,他俩谁也不去遮盖,任雨水伴着泪水肆意地侵着,酸楚的情与炙热的爱相互交织涌动。好久,翠儿才羞愧地说,是俺鬼迷心窍,不识好歹……别说了,嫂子,俺不怪你,俺就想问个明白,到底是不是王连发使的坏?翠儿默默不语,像是默认了。
  清早起来,翠儿屋里屋外收拾了一番,想请贵儿和星儿妈姆来她家里吃顿饭。她心思,吃饭的时候,星儿妈姆肯定会说,贵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没个家口,我看,你就和你嫂子合在一起成个家吧。想着,手脚就更麻利起来。这时,星儿妈姆风风火火地破门而入,大声嚷着,快去大队部看看吧!贵儿被王连发用猎枪打了!突如其来的消息,象闷棍子夯在翠儿的头上,脑子立刻涨大起来。她丢去手中的抹布,撒腿向大队部跑去。
  跑进大队部,贵儿已被人抬上拖拉机送去医院,翠儿只看到大院中有一滩滩的血,茫然地看着,欲哭无泪,欲诉无声,傻呆呆的,天旋地转般地晕着。她看到王连发从屋子里走出,气高意昂地站在门口,就蹒跚着脚步一步一步向他迈去。走近他,见他身前散落着两枚弹壳,弯腰捡起,攥在手中,怒目圆睁,奋不顾身地撞向王连发。
其他文献
清晨,笼罩山沟的白雾慢慢稀散,山林呈现出一派油然景象。几只山鸡发出清亮的喇叭似的啼叫。山鸡同家鸡一族,都担负着报晓的使命。接着林间的鹧鸪、山鸟同声欢叫了起来,远处的山头,坡鹿也发出一阵“呦呦”鸣叫。一群不羞耻的猴群也渗和叫着。不久,整片山林拉开了一出交响曲。出现一个悲欢离合、和蔼而又弱肉强食的大世界。  但在黎母山眼里,现在这种交响会远远不如从前了。因为有不少鸟类和许多走兽,尤其是神一般的人熊全已
期刊
三分夜色,原名赵菊,1981年生于广西玉林。作品见于《北京文学》、《人民文学》、《诗歌月刊》、《伊人文学》《山东青年报》等处,现在北京一杂志社任职编辑。    当你说出纯洁这个词  ——写给TL    当你说出纯洁  这个词。我突然按奈不住,流下眼泪  你终于还是发现了我  荷花般的身世。藏在每一棵树里  这是我的誓言:化身为鸟  让你们每一个人都找不到    可你还是说出了纯洁  这个词。就等于
期刊
不断在全国一些诗歌权威刊物《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选刊》读到冉晓光一组一组的诗作。一方面说明他对诗歌的执著,另一方面说明他正在不断地突破自己,一步又一步地跃上诗歌新的高地。  据说,晓光常常在他自己独居的三室二厅的大房子里,脱得一丝不挂,高唱士兵进行曲昂首挺胸正步走。他这样做是欣赏自己,正如他在一首诗中说的:    在大漠与峡谷的夹缝里  生存,我欣赏自己的雄性   ——《孤旅者》    
期刊
踏上欧洲大地,我并没有眼花缭乱。记得在威尼斯水城的那个夜晚正值中秋佳节,我看到了一枚熟悉的月亮。接下来的日子,许多东西令我感兴趣,那绝对是以诗人的名义……  ——题记    阿姆斯特丹风车    阿姆斯特丹被风车旋着  千年之后仍漂在水上    高大的荷兰人最怕湿脚  祖祖辈辈都穿木靴    我看见阿姆斯特河水  老是在城里面打转    于是那个蓝眼睛女孩  吹虚这儿像威尼斯    说话间天空竟没
期刊
深夜的新城区如一叠影剪,  大街小巷亮起了路灯千万盏,  昌盛房地产的大楼前,  五颜六色的花灯一闪一闪。  丁董事长在楼里的办公间,  握拳沉思父辈们的破旧房产;  继开发“龙祥家园”、“新龙祥家园”。  今天,又推出大型依山豪宅“昌盛经典”。  为了山村旧貌换新颜,又要经受新的考验,  好啊,兴致勃勃的打开窗扇,  窗口牵进月亮的光线。  借着月光看见了道北的村民,  为迎接拆迁,把多年生的树
期刊
花语的诗歌足以宣布一个问题已经过时,即:“中国女性诗歌写作是否获得了真实的身份和表达”。和那些“永远的大多数”不同,除了浪漫的粉底抑或习惯性的忧伤,花语作为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女性诗歌意识遗产的继承者之一,她提供了更多勇敢的探索。在近乎玩命地追求“女性写作身份确立”以及口语实验的过程中,她虽然不能轻易地摆脱焦虑,但的确获得了自由的抒写。从2005年至今,花语的诗歌始终在抒情与暴力相交叉的话语下放纵地抒
期刊
何佳,女,出生于1963年3月。原名何光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曾在《十月》、《芒种》、《天津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多次获全国大奖。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男人的森林》、《重庆火锅》、《黑室谍影》、《碧水梦》等。《外迁》荣获第二届(2004年度)重庆电视散文、音乐电视大赛金奖;荣获万州区拔尖人才称号,被评为万州区学术带头人。    一瓶茅台酒    我虽是女流之辈,却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有一瓶茅台
期刊
冬天的早晨,寒风刺骨,白霜满地,天气格外地冷。我跟着身背背夹,脚穿草鞋的父亲去大荒梁砍柴。父亲沿着梁边的小路往下走,路很滑,一不小心就摔倒了。父亲的背夹摔出老远,还险些滚到下面的坟湾去。父亲爬起来,背上背夹继续往前走,但他的脚已淌着血。我知道此非摔伤所致,而是他脚后跟上的大裂口被震开所流淌的血。父亲到达目的地后,放下背夹,扛着斧头钻进黒蓊蓊的松树林里。可他在树下钻过去又转过来,迟迟不肯动手砍---
期刊
我家门边的巷子通往正街的岔道口的电杆树下开了一个商场。不过,这个商场是露天的,一把巨型阳伞撑着,算是遮风挡雨,一个长方体的木柜,有三面用透明玻璃镶着,下面有四个轮子,可以推动,这就算是柜台了。柜里面有烟、矿泉水、槟榔、打火机。柜台上放个公用电话。这就是黄老头开的商场。准确一点说叫露天小摊。  我每天上下班从那里路过,看到他总是笑容可掬。他常常与停在巷子里的板车司机将军,将军好像很有信心打败对方,下
期刊
秦秉忠,1945年10月生,笔名鲁西人,山东省高唐县人,中国收藏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书法家协会会员,聊城市书法家协会理事,聊城市美术家协会理事,高唐县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擅长隶书、花鸟、动物国画小品,对篆刻及刻字也有涉足,出生于书香门第,少年颖慧,家训綦严。受家庭熏陶,幼时即在祖父母及父辈训教下习练楷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多次参加全国及省、市书画展并屡有获奖。作品先后入编《聊城地区书法篆刻作品选》、《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