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每一座孤单的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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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简介:美好纯粹的感情是暗夜里的光亮,十六岁的纪瓷给了林斐穿透内心禁锢的力量,青涩的却又纯真的感情是彼此青春里最珍贵的礼物。直到朴娓蓝的出现,伴随着她并无恶意的恶作剧,纪瓷对林斐的感情生出罅隙。失去了信任的感情仿佛失衡的天秤,在一场事故中,两个人的故事以分手终结。纪瓷怀念对方给予过的美好,但怀念背后又藏着误解与恨意。她也因此变成了一个活在黑夜里的人。五年之后,冯宥、路公子、宫九等人依次出现在纪瓷的人生里,有人融化了她坚硬的心,有人制造了庞大的迷雾,有人揭开了往事的真相。一切的纠结与矛盾,都在她重遇林斐的时候化为乌有,原来,在她心里最深处,旧日少年从未走远。只是,隔了漫长的时光,他们还能走到彼此身边吗……
  楔子
  我的耳朵里住着一片海。
  朴娓蓝赤着脚,在海滩上蹦蹦跳跳的。她总是笑得没心没肺的,嘴巴咧得大大的,露出两颗小虎牙。
  我躲不开她,无论晴天、雨天,她总是在那儿。在大风里,踩着浪,尖叫着,或者唱歌。
  我有点受够了,但是我没办法。
  尤其是暮色沉沉的时候,她累了,就蜷缩在我的耳朵里,小声说话——
  纪瓷啊,我不喜欢你今天穿的裙子,颜色太素了。
  纪瓷啊,去把头发拉直吧,大卷卷不适合你。
  纪瓷啊,最近追你的那个男生,好像还不错啊,跟他约会吧。
  纪瓷……
  她的声音,带着甜美和轻巧,却又喋喋不休。
  天色越暗,她便说得越起劲。以至于,我常常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即使是在梦里,也常常跌进黑夜里的森林,看不见光,只能一圈又一圈地原地奔跑,莽撞,茫然,慌乱。找不到出口。
  仿佛,天永远都不会亮了。
  然后,朴娓蓝就在我耳边咯咯地笑。
  风从森林里呼啸而过,带着悠长的尾音,却怎样都吹不破浓郁的夜色。
  ——纪瓷
  【第一章】 情疏迹远
  1
  车子七拐八拐,忽地进了一条小巷。
  日落时分,天边只余一点薄光,刚好落在那棵银杏树上。
  一树金黄。
  “到了。”主任挥挥手,一众男女们乐呵呵地下了车。
  纪瓷跟在人群之后,抬头看着那棵树,背景是暮蓝色的天空。小梅姐拍拍她的肩,她笑了笑,跟着人群走进去。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四合院,在外面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名堂,没有挂任何的招牌。但是小梅姐说这是鼎鼎有名的私房菜馆,一般人都预约不来,这次还是借了社长的面子,主任才能把聚会定在这里。
  一只棕色的狗趴在门口,懒洋洋的。纪瓷瞄了它一眼,蹲下来,它温柔地和纪瓷对视。
  纪瓷小声对它说:“你是棕色的拉布拉多吗?挺少见的哦,我叫你棕棕好吗?”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一个男声远远地响起:“棕棕,来吃饭。”
  狗站起身,又看看纪瓷,跑了。
  她回头,只看见模糊的男人的背影,在一扇窗前一闪而逝。
  天说黑就彻底黑了下来。
  小梅姐隔着一扇窗喊她:“纪瓷,你快进来啊。”
  小梅姐的嗓门大,大家便都扭头看她。她耸耸肩,讪讪地走进去。
  主任拍拍身边的座位:“那小孩儿,来,坐叔叔旁边。”
  众人哄笑。
  小梅姐说:“人家纪瓷都大三的姑娘了,二十出头了,别小孩儿小孩儿的。”
  主任也笑:“我都四十多了,叫叔叔不正好吗?”
  纪瓷坐在那里,只是抿着嘴,保持微笑的状态,也不插言。她似乎一直就是那样,给人的印象始终是稳稳当当的女孩子,不活跃,但也不沉闷,很讨喜。
  餐桌是特制的,带着原木的纹路,长长的,可以坐下十二三个人。面貌淳朴的中年女人把菜一一端上来,看起来是很普通的菜品。小梅姐闻了一下,说:“大师手笔。”
  众人还是笑。
  各自品尝了之后,却都不由得异口同声地赞道:“大师手笔。”
  大师却并未露面,只有那个中年女人忙前忙后的。
  主任神秘地说:“这家店的桂花酒一定要尝一尝,据说是老板自己酿的,用的是江城的桂花,江城的桂花在南方可是很有名啊。”
  纪瓷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好巧啊!纪瓷,你是江城人吧?”小梅姐兴奋地说。
  是啊,多巧啊!在安城两年多,很少听人提起千里之遥的江城。
  桂花酒被盛在青釉色的小酒壶里送上来,木塞封口,麻绳系身,绳上挂着硬标签,写着“清欢”二字。
  然后,纪瓷注意到,桌上的杯盏与碗碟都印着“清欢”这两个字,想来都是专门定制的。
  碰杯的时候,主任特意说:“小孩儿啊,这次我们编辑部得好好谢谢你,多亏你救了急,以后要是再有翻译的活,我还找你行吧?”
  “没问题啊,叔叔。”
  话音刚落,又是笑声满屋。
  她挺喜欢编辑部这群人的,随和、率真。当时小梅姐说要带她来聚会的时候,她是想拒绝的。因为双方本没有太多的来往。她交了稿子,拿了翻译费,彼此两清,也没觉得谁欠谁的情。可是主任执意认为是纪瓷救了编辑部的急,原本的翻译者中途早产生孩子去了,撂下三分之一的原著没有翻译,刚好,纪瓷的法文教授推荐了她。
  也有人怀疑她的能力,毕竟只是大三的学生而已。但稿子交上去,异议声全部平息。
  第一口酒,微酸微甜,口感柔和,似乎还有淡淡的清香。
  主任说:“古人喝桂花酒都是要吟诗的,小孩儿,你先来。”
  纪瓷侧头想想,开口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李清照的,《鹧鸪天》。
  眼圈却忽地红了。
  狗在院子里叫了几声。   她脑子里便只剩下那一句,情疏迹远只香留。心里涌起淡淡的苦涩,不知不觉,便贪了杯。真是好酒,让人想起江城的八月,想起风里浓郁的桂花香,想起桂花树下少年的侧脸。
  小梅姐不放心她,隔着桌子把果汁递过来:“喂,纪瓷,悠着点儿啊!”
  “没事的,姐姐。”她调皮地笑着,又喝了一口。
  旁人只道她酒量好,其实她这是第一次喝桂花酒。
  那年是十六岁还是十七岁呢,巷子口的陈奶奶从地里挖出藏了一年的桂花酒,纪瓷吵着要喝,林斐重重地敲她的头,林斐说这酒劲大着呢,你喝多了我可背不动。
  林斐说话的时候脸上是一本正经的表情,眉头微微蹙起。
  眉目清秀的少年,却总是喜欢蹙眉。
  不知道为什么,林斐一蹙眉,纪瓷就会觉得心疼。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点他的眉头。林斐条件反射地抓住她的手。两个人却同时红了脸。
  他们走出陈奶奶家,手却一直没松开。
  他说,等到十八岁,我们一起喝桂花酒。
  午后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怎么会那么炫目呢!她扭头,看见林斐泛红的耳朵。她怎么那么喜欢捉弄他呢!她踮起脚,嘴唇在他脸颊上轻轻地碰了一下。林斐的身体似乎都僵了,只傻傻地看着纪瓷。纪瓷对他做了个鬼脸,然后跑开了。
  其实,她慌得不得了,心跳得厉害。
  那时候,她总以为十八岁一眨眼就到了。何曾料到,原来,他们根本走不到十八岁。
  2
  林斐说得没错,这酒的后劲是挺大的。
  纪瓷站起来,就觉得有点晕。
  小梅姐看着她:“这丫头,怎么笑得这么灿烂,喝多了吧?”
  “没多,没多,姐,我去接个电话。”口齿倒还算清晰,她举起不停作响的手机,屏幕上闪烁着莫奈的名字。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笑,看见谁都笑。
  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笑起来,倾国倾城。
  她笑着对电话里的人说:“亲爱的莫奈。”
  夜风吹过来,额头沁凉,却仿佛更晕了,连脚步都有些晃。
  她扶着雕花的门,依稀看见院子外面那棵银杏树下站着一个男人,背对着她,手里夹着烟,微弱的火光在黑夜里明灭闪烁。狗蹲在他旁边。
  浑圆橘黄的大月亮低低地挂在天边。
  “纪瓷,你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一盒牛奶。”莫奈在电话那头说。
  “哦。”纪瓷咳嗽了一下。
  男人听见动静,转过头。
  纪瓷咧开嘴,却再也笑不出来。
  江恩宝曾经说过,纪瓷你别笑,我知道你只有想哭的时候才会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傻!
  是的,她笑得嘴角都僵了,然后,眉头渐渐拧到一起,终于抑制不住地哭出来。
  她小跑了几步,奔向那个陌生的男人,在对方还来不及反应之前,紧紧地抱住了他。她使出了身体里最大的力气,因为仿佛只要一松手,这个梦就会散了,这个人就会消失不见了。
  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前,那么温暖的气息,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却总是转眼成空。
  这是冯宥第一次遇见纪瓷。
  他站在那棵树底下,怀里的女孩就像个小炸弹,他一动也不敢动。
  然后,他听见她哭着说:“你怎么敢消失了那么久。”
  他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伸出手,覆在女孩子的背上,僵硬地给予她安抚。
  棕棕看着他们,“呜”了两声。
  冯宥对着棕棕做了一个“嘘”的嘴型。可是下一秒他就后悔了,因为那个女孩子哭得太伤心,吐了他一身。
  3
  纪瓷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照到了对面的墙上。
  头是痛的。她努力回忆着昨夜的片段,只记得男人和狗模糊的影像,似乎是出了丑吧。纪瓷微微叹口气,抓起床头的闹钟,九点一刻。
  “不用看了,模范生纪瓷的第一次翘课,成功!”莫奈坐在窗子边,对着镜子仔细地涂着睫毛膏,她看见镜子里纪瓷懊恼的表情,不由得咧开嘴,“不翘课的大学,不是完整的大学,纪瓷,恭喜你。”
  纪瓷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又躺下,把被子蒙在头上。
  她很少有失控的时候。昨天,是个例外。
  已经过了那么久,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去想那个人。已经分手的恋人,她毫无留恋,想起来,反而恨会比爱更多一点。
  在外文系所有的任课老师看来,纪瓷都是个最完美的学生,务实、上进,每学期的A等奖学金获得者,学生会的学习部长,爱读书,又从来不会死读书,同样热衷社团,因此人缘也不差。自然,也是无数男生心仪的对象,宿舍楼底下不乏拿着玫瑰花的追求者。
  但昨天是怎么了呢?是因为桂花酒,还是因为那个男人的侧脸那么像林斐?她寻思着要不要给小梅姐打个电话。
  “喂,想闷死自己啊!”莫奈揭开她的被子。
  “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
  “我把你接回来的!”
  “我……表现还好吧?”
  “嗯哼,哭完之后在出租车上就睡着了,然后我找咱们系的男生把你背上楼的。啧啧,你那冰清玉洁的小龙女形象算是毁了!”
  莫奈幸灾乐祸地捏捏纪瓷的脸,回身把厚厚的一本书塞到纪瓷手里:“看在昨天我接你的份上,你替我去上选修课吧,在二教301。嗯,我还给你买了牛奶和饼干。”
  “天文学?”纪瓷看着手里的书,“你竟然选了这么高深的一门课。”
  “教天文的是个老头,据说他特别照顾女生,只要是女生报他的课都能过。你帮我应付一下点名就行。”
  莫奈不似纪瓷,对学习没那么上心,都大三了,选修课的学分还没修够。
  莫奈也鲜少在学校里待着,除非有主课。漂亮又张扬的女生,身边的男生也不停地轮换着,非富即贵。在宿舍里,她与旁人关系并不好,但唯独与纪瓷合得来。纪瓷说那是因为我合群。莫奈冷笑着说,纪瓷,那是因为你和我一样是个疏离的人,你看起来跟谁都合得来,其实你跟谁也没那么亲近。   一句话说到纪瓷的心里,倒是有些赧颜,对谁都好,却是对谁也没有付出真心。这样的人,其实是最令人讨厌的吧?在热情亲和的外表下,藏着的却是一颗对所有人都设防的心。
  可是从来没有人发觉过,更没有人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模范生纪瓷,你做给别人看的其实只是一个假相啊。
  并没有被揭穿之后的尴尬,纪瓷从此和莫奈倒是更亲近了几分。因为这个人看透你,所以反倒觉得在她面前会很轻松。
  纪瓷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浓妆艳抹的莫奈:“你这是干什么去啊?像埃及艳后似的。”
  “试镜!路公子给我介绍的一部微电影,女二号哦!BYE——亲爱的!”莫奈飞了个媚眼,一转身就走了。
  纪瓷和莫奈合得来,不止因为他们同样是疏离的人,最重要的,因为莫奈是一个简单直接的人。看起来莫奈要的东西很多,喜欢钱,喜欢奢侈品,喜欢名气,她所有的喜欢都被人不齿。
  但是在纪瓷看来,这些欲求都那么直接而诚实。
  她受够了人心的复杂。
  纪瓷刚从上铺下来,莫奈忽然又推开门,笑得像只美艳的狐狸:“忘了说了,昨晚上你抱着的那个男人真好看,我看上了,如果我和路公子没戏,我就去搭讪他。你别和我抢!”
  纪瓷哭笑不得。
  4
  二教是理科楼,纪瓷不常来,在三楼走了一圈才找到上课的教室。
  大概是来得早了,教室里只有三个人,一对小情侣坐在最后一排,旁若无人地亲热着,还有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坐在靠窗的第三排,正闷头做功课。纪瓷果断地选择坐在眼镜男的后面,前面有掩护,方便她开小差。
  胃隐隐地疼着,是高中的时候落下的毛病,每到第四节课就饿得慌,久而久之,变成了慢性胃炎。大概是昨夜的酒喝得太多,胃炎又犯了。
  纪瓷皱了皱眉,掏出饼干,小口小口地嚼着,虽然没胃口,但努力地让自己吃一点东西。她觉得整个胃几乎都空了,像个无底洞。
  然后就有个影像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昨天,她好像是抱着那个男人吐了吧?
  纪瓷自己吓了一跳,打了个嗝。
  打开手机,果然小梅姐的短信跳出来:“丫头,你没事了吧,昨天喝太多了哦!主任表扬你了,说小孩儿不错,喝酒都这么直爽,以后要和你继续合作,哈哈!
  小梅姐是D大毕业的同门师姐,不算太熟,是外教老师伊莲娜介绍她们认识的,对她颇为照顾。
  纪瓷看着手机觉得耳根滚烫,昨天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她咬着牛奶盒的吸管,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只回了一行字:嗯,酒醒了,让大家见笑了。
  其实头还是疼的,太阳穴那里,一跳一跳的。
  她扭头看看窗外,不远处的操场上新生们正在军训。九月之末的阳光白得耀眼。纪瓷还记得自己的大一,军训的时候教官说她是班里最坚毅的女生,站军姿最标准也最有耐力。其实那时候,心里疼得不得了,巴不得军训再苦点再累点,让自己彻底麻木。
  莫奈说,军训那时候,咱们系女生觉得你好变态啊,像女金刚似的,其实,你是有故事的吧?
  纪瓷摇头否认。
  莫奈诡异地一笑,没故事你会怕黑?熄灯之后一定要开着手电筒?你会睡不着觉?你会总喊着那个什么朴娓蓝的名字?啧啧,这世上没什么能瞒得过我。
  莫奈的样子就像个巫婆。
  纪瓷还是没有和莫奈讲起过自己的故事。故事,就是过去了的事,不是吗?
  前桌的眼镜男不知道在思考什么问题,身体猛地向后一靠,纪瓷下意识地向后一闪,思绪被打断了。
  眼镜男的身材有点壮,坐直了刚好把纪瓷挡在后面。
  她还记得高一的时候,她总是戳着林斐的后背抱怨,她说,林斐你就不能长胖点啊,你这样单薄根本就不能做挡箭牌。林斐严肃地回头看她,她把手里的漫画书捂上,咯咯地笑。
  那时候,她和林斐并不熟悉。
  甚至,当老师突然把林斐的座位调到她前面来,她还大声抗议过。林斐那么高的个子,坐在她前面足以挡住她大半个视线。可是林斐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没有之一,这样的尖子生一向是班主任们的挚爱。
  少女时代的纪瓷,还不懂得什么是虚伪,用朋友们直白的话说,就是纪瓷你这个人怎么有点二呢!没心没肺的!
  她就呵呵地傻笑,挺配合的。
  纪瓷的成绩算中等,历届老师对她的评语都是——聪明,但不上进。
  没有进取之心,所以就得过且过。但运气又总是不错,中考顺风顺水地就进了重点。纪瓷大言不惭地说:“据说,我是属于有神眷顾的那种人。”
  因此,高一的时候,纪瓷仍旧保持着不上进的作风,在不感兴趣的数理化课上,小动作特别多,看漫画、吃水果糖,或者玩手机游戏。
  只是,林斐调到她前桌之后,她的日子明显没那么太平了。老师们都喜欢喊林斐回答问题,每次林斐腾地站起来,她正在溜号的小神经就脆弱地跳一跳。
  纪瓷苦着脸向同桌程思薇抱怨:“坐在尖子生后面,简直就是水深火热的生活,我都快要吓破胆了。”
  她声音很大,即使是在喧闹的课间,仍有很多人笑起来。
  只有林斐平静而优雅地靠在座位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书,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林斐在学生中并不是太受欢迎。
  程思薇说,如果一个男生又矮又挫成绩又烂又不合群,那么他会被定性为性格孤僻;但是如果一个男生又高又帅又门门功课都是优,那么他的不合群就会被理解为清高孤傲。
  程思薇觉得林斐显然属于后者。但纪瓷并不觉得林斐长得有多帅,充其量算得上干净清爽、气质稍稍有那么一点卓尔不凡。
  林斐除了喜欢打羽毛球,几乎没有别的体育爱好。大多时间他都是在看书。纪瓷有时会望着他的背影想,这个人得多孤独啊,不爱动也不爱说话,闷死了。
  而且,他的朋友很少,几乎从来不和女生来往。   女生们私下里喊他怪咖,却又对他有几分迷恋,觉得他与众不同,其中也包括程思薇。
  程思薇怅然地说,越是迷恋他,越是不敢和他说话,只能仰望啊。
  纪瓷对她们那种迷恋挺鄙视的。
  也正因为林斐这种闷死人的性格,他们前后做了半个学期的邻居,也毫无交集。
  高一下学期的期中考试,物理老师做总结的时候,望着纪瓷恨铁不成钢地说:“纪瓷啊,‘江头’和‘江尾’坐得这么近,你也要懂得近水楼台的道理,要多向林斐请教,希望你以后能有质的突破。”
  老师说得很含蓄,但是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纪瓷探头看了看林斐的卷子,146分!她吐吐舌头,这对比是挺明显的,她的卷子上是46分。“江头”和“江尾”不言而喻,一个是全班最高分,一个是全班最低分。
  男生们倒是捡了乐子,放学后跟在纪瓷身后大声嚷嚷着:“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纪瓷回转过身,双手叉着腰,对男生们立眉冷笑。
  偏有人不受她的威慑,笑得更大声,学着物理老师的语气说:“纪瓷啊,要近水楼台啊!”
  其实纪瓷心里是不恼的,同学间开玩笑,也没什么。她一向大大咧咧,和男生关系还不赖。
  五月的风和缓舒畅,风里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有一抹夕照落在甬路上,照着纪瓷的脸。
  纪瓷大大咧咧地摆摆手,一边说话一边向后倒退着走:“哎呀,我最讨厌这种没品的玩笑了,拜托你们提高品位。”
  正说着,她猛地撞到人身上,一回头,看见林斐冷峻的脸。
  他那个人,有时候真是让人觉得冷到骨头里,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内容,当然也没有温度。
  那几个男生倒是笑得更欢,却也因着林斐的不近人情,一哄而散。
  纪瓷挤出几分笑,向林斐道歉:“对不起啊,没看见。”
  林斐只是看了看她,然后转身离开。
  不过,纪瓷依稀听见他转身之际说了一句:“是觉得我配不上你的高品位吗?”
  “啊?”纪瓷犹疑地竖起耳朵,追问了一句。
  林斐却不再理她,单手插在口袋里,踩着优雅的步子走了。
  纪瓷抠抠耳朵,她依然没有听清林斐的话,或者是说,林斐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类似玩笑的话,让她一时难以消化。
  她只觉得,那天的夕阳真美,映着林斐的背影,就好像那个男生发散出的又冷又明亮的光芒。
  她站在一棵行道树的树荫下,一时有些惊愕。
  只有她知道,“江头”和“江尾”的差距有多大。他们两个,一个是天空中最璀璨的太阳,一个是暗夜里最静寂的星星。
  用林斐最后的话说——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纪瓷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回忆的时候,嘴角是微微上翘的。
  5
  冯宥站在走廊里,手里的烟还剩三分之二。
  有女生经过,会不由自主地对他侧目,甚至走过去了,还会偷笑着回头。
  帅气的男人,总是一道风景。若换成往常,冯宥会很配合地向欣赏者投以更迷人的浅笑。但今天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他的眼神淡淡的,吸一口烟,轻轻吐出来,看着教室里靠着窗的女生。
  看她时而浅笑、时而眉头微皱、时而发呆,牛奶盒的吸管大概已经被她咬扁了吧。冯宥觉得那女生不算是美女,但还算耐看,五官清秀,气质也安静。
  吐出最后一口烟,他把烟蒂扔进垃圾桶,转身走进教室,刚好上课铃响。
  阳光落在讲台上,他觉得秋天从未如此明亮。
  大概,是一段新的命运开始了吧。他扫了她一眼,心里生出此样的直觉。
  新的命运,不知悲喜。
  6
  纪瓷随着上课铃声收敛心神,上节课错过的是法国艺术史,她找出书来温读,心里想着回头要找谁去借笔记来抄。
  讲台上,教天文的老师开始点名字。喊到莫奈,纪瓷下意识地答了一声“到”。她替莫奈上课也不是一次两次,因此答得甚是坦然。却不料前桌的眼镜男猛地回头来看她,他动作幅度太大,纪瓷桌上的法文辞典啪的一声被碰到地上。
  纪瓷抬头看他,他也疑惑地看纪瓷。
  像是被人察觉出自己是冒牌货,纪瓷心虚地弯腰去捡书。
  讲台上的老师却似乎对他们的动静不以为意,继续淡定地点名字。
  “杜渡。”
  “到。”眼镜男坐直答道。
  “名字很好,听说过渡渡鸟吗?很多人在找,但是找不到。”老师说。
  眼镜男一头雾水。
  纪瓷瞥了一眼讲台,愣住,哪里是莫奈所说的老教授,分明是个年轻男人,穿浅灰色的棉布开衫,配素色的T恤,头发微长,有些乱,下巴上有淡青的胡楂。他站在讲台前,一只手翻着点名册,脸上有浅淡又疏冷的笑意。
  “应到十人,实到四人,比我想象得要好。我叫冯宥,今天开始接替顾教授给你们上天文课。有问题吗?”很好听的男声,带着一点磁性和温润。
  根本没有人回应。
  最后一排的小情侣貌似在吵闹,女生说替课老师好帅,男生捂着她眼睛不让看,女生咯咯地笑出声。
  冯宥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教室,突然对着纪瓷挑挑眉梢。
  纪瓷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她低下头,躲在杜渡的后面,仿佛这样冯宥就看不见她。
  心里有个声音响起来:“纪瓷,你那叫掩耳盗铃。”
  那年的林斐,也曾像冯宥那样挑着眉梢,带着一点点鄙视和揶揄,回过头对她说了那句话,然后伸手夺过她的漫画书,举起来。
  那堂课仍旧是物理,五十多岁的物理老师推着深度近视镜,看着林斐和纪瓷的方向,说林斐你有什么问题。纪瓷吓得脸都白了,那本漫画书是借来的,要是被没收就惨了。林斐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慢悠悠地对老师说,老师您的板书写错了一个字。物理老师看看黑板,点点头,改了过来,然后赞许地看看林斐。   林斐极其自然地把漫画书放进自己的课桌里。
  纪瓷趴在桌子上,长出一口气,险些被林斐吓得半死。
  随后下课铃响了,她刚想抬起头,林斐的头却缓缓向后仰了仰。他的头发,触到她的额头。
  只那么一瞬间,纪瓷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她和林斐建立邦交是在那次期中考试之后,那个夕阳下的背影让她觉得那个男生也不是多孤傲,倒像是个孤独的孩子。
  也没有多正式的开场,不过是某天早晨,她忽然想起化学作业忘了写,急忙戳林斐的后背:“喂,大神,把化学作业借我抄。”
  林斐的身体一僵,他没有回头,但还是把作业本甩了过来。
  纪瓷立刻埋头奋笔疾书,也没说谢谢啊之类的客套话。倒是把一旁的程思薇看得目瞪口呆。
  之后渐渐变成了习惯,但凡她需要抄什么笔记啊作业啊,就食指一伸戳戳林斐的后背。有时候遇到实在弄不懂的题目,也会去戳他:“大神,帮忙讲道题呗?”
  林斐会淡淡地看她一眼,再扫一眼题目,吐出一句金口玉言:“笨死了。”然后,唰唰唰地在纸上写下解题步骤,非常简洁明了的思路,比老师讲过的还要容易理解。
  有段时间,班里流行玩纸上五子棋,纪瓷乐此不疲,但水平太差,以至于程思薇一见纪瓷拿出纸和笔就赶快逃之夭夭。她实在闷得无聊,就勇敢地去戳林斐。
  “大神,我好像没见过你跟谁玩五子棋,其实挺简单的,我教你啊?”
  程思薇在一旁翻了个白眼,但出乎她的意料,林斐竟然没有拒绝。更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一局,林斐和纪瓷下了个平手,直到上课铃响,也没分出胜负。纪瓷乐得直咧嘴笑。程思薇想原来门门功课都是优的林斐也有脑细胞不够用的时候。
  自此,纪瓷戳林斐的次数明显增多了。在喧闹的课间,两个人头碰头地凑在一起玩纸上五子棋,倒是成了班里最和谐的一道风景。
  有时候也会溜号,在他想步骤的时候,纪瓷会盯着他的手指看,他的无名指内侧有一颗很小很小的褐色小痣。有一次,纪瓷看了一本关于手相面相的闲书,顺便留意了一下关于林斐那颗小痣的解释。
  然后,再下棋的时候,她突然对林斐说:“我看书上说,无名指上的痣主配偶,如果将来有人发现你无名指上的小痣,那么她一定是你前世的情人,你一定要珍惜。”
  林斐手指一抖,笔下的那颗棋子明显画错了位置。
  纪瓷大声嚷起来:“老天有眼啊,我终于赢了啊!”
  林斐把笔一扔,站起身向着教室外面走。
  纪瓷喊他:“再来一局吧,上课还有五分钟呢!”
  林斐冷冰冰地答:“去WC。”
  程思薇从外面进来,看了林斐一眼,狐疑地问纪瓷:“林斐怎么了,脸红得像大苹果。”
  “啧啧,肯定是输给我不好意思了呗。”纪瓷乐呵呵地揶揄道。
  对于纪瓷和林斐的关系,程思薇羡慕不已,她说:“纪瓷,我们班这么多女生,你是唯一一个能和林斐下棋的人。”
  纪瓷不以为然:“这挺正常的啊,前后桌嘛。”
  但是,那天触电的感觉却让纪瓷觉得摸不着头脑。她摸摸自己的额头,有些不知所措。
  初夏的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林斐的发梢微微拂动。有浅淡的光影落在纪瓷的课桌上,纪瓷兀自出了会儿神。
  林斐似是在等她开口,见她不言不语,就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漫画书我没收了。”
  她一脸恼怒的表情:“凭什么啊?”
  男生耸耸肩:“我喜欢。”
  “大神,把书还给我吧,那书是我借的啦!”纪瓷改变了语气,堆出一脸谄媚的笑。
  这招倒是好使,林斐忽然把脸凑近她,带着一丝丝若有似无的坏笑,说道:“那好吧,下次物理小考要是及格,就把书还你。”
  她从来没见过他有那样的表情,有一点点痞气,眼睛里有生动的光亮,像一颗黑曜石,隐隐露出夺目的光彩。
  没来由地,她慌了神。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喷薄到自己脸上的气息。
  像四月的繁花,一夕之间,竞相开放。
  纪瓷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嘟囔着:“真是无耻!”然后随手挽住过道上的女生,跟人家向教室外面走,并且迅速地投入到关于各种影视明星的八卦话题。
  心里却像是被小虫子啃噬着,说不清的感觉。
  接下来的课间操,她心不在焉地做错了好几个动作,每次做转身运动的时候,都能一眼望见男生队伍后面头发最黑最耀眼的林斐。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他最耀眼。
  那一天是六月二十一日,夏至,无论过去多少年,她都记得特别清楚。
  下期预告:纪瓷大三,与代课老师冯宥初识,咋一见他眉目,恍惚以为是旧时少年。然而,往事刻骨却又蚀心,她对记忆中的少年林斐念念不忘,不是爱,却是恨。她和林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请看故事带给我们怎样纠结痛苦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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