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拉克拉瓦的骑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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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非之地
  
  一切都还得从头说起。
  克里米亚,位于乌克兰南部的一个大半岛,旧属帝俄,地处黑海北端,南望博斯普鲁斯海峡,可谓西眺罗马尼亚,觊觎奥斯曼土耳其,北临俄罗斯腹地的大跳板。
  由是,此地发生的历史重大事件也不算少,本文所议的克里米亚战争自不必提。二战时期德苏间著名的塞瓦斯托波尔攻防战即发生于此,二战末期影响战后世界格局几十年的雅尔塔协定也是商议于此,而在最近的俄格冲突中,克里米亚成为了俄黑海舰队前途未定的最后锚地。
  此外,如若追溯到中世纪的话,克里米亚更是当时定期北上劫掠俄罗斯人的鞑靼人部落汗国所在地。在6世纪时它还是希腊人的定居地,塞瓦斯托波尔(seVastop01)一词的后缀pol即为希腊语“城”的意思。事实上,直到1783年,转弱为强的帝俄才正式吞并克里米亚。 
  


  到了1854年,正值扩张顶峰期的帝俄,向奥斯曼土耳其索要其境内耶路撒冷东正教保护者的地位。奥斯曼土耳其加以拒绝。帝俄因此对奥斯曼土耳其采取军事行动。远在西欧的英法出于削弱俄国扩张势力的地缘政治缘由,联合土耳其向俄国宣战,并于克里米亚登陆,开始围攻塞瓦斯托波尔要塞。整个克里米亚战争进入最关键阶段。
  英法军远师征袭;而俄军虽本土应战,但组织并不得力。战争呈现胶着状态,双方投入兵力70万,但战局迟迟没有突破性进展。
  
  “攻击,我们攻击什么?”
  
  1854年10月25日,为打破英法联军对塞瓦斯托波尔要塞的包围,俄军攻击了要塞南面的巴拉克拉瓦谷地一带,其哥萨克骑兵一路势不可挡,原先担负守卫的土耳其军队早已四处逃窜,为挡住俄军的迅猛攻击,联军急忙调遣英军93步兵团,要其守住防线。
  英军93步兵团在其指挥官的命令下违反常规地排出了两条“细细的红线”(其时,英军步兵上身制服为红色)来迎接哥萨克的冲击,并力图使自身不被侧翼迂回。在新式膛线步枪和训练有素的战技支持下,93步兵团居然以仓促之势获胜。而“细细的红线”——或言“红色警戒线”——从此成为一个著名的军事典故,以象征步兵不屈的战斗精神。2000年前后拍摄的美国电影即是以此典故为名,但背景已改为二战太平洋战场。
  被击溃的俄军暂时退却,但却席卷了巴拉克拉瓦谷地旁侧考斯威高地上的土军阵地,并力图拖走败退土军丢下的野战炮。也正是这个行动,直接促发了名垂史册的“轻骑兵冲锋”。
  在19世纪,野战炮的丢失被看作是一种耻辱。或许,这是自19世纪初拿破仑创造性地运用炮兵在欧洲接连获取大胜之后,留给欧洲军事界的一种印记。然即便是从现代军事观点来看,被敌人掌控火力压制兵器,不论怎样,都是件应极力避免的事情。
  其时,在远处山头沙坂岭上指挥作战的联军统帅拉格伦勋爵的指示下,联军发出了那道日后饱受争议的命令:“拉格兰勋爵希望轻骑兵迅速前出到一线,尾随敌并阻止敌夺走野战炮。……立即。”
  命令很快由传令官诺兰上尉传达给了轻骑兵师。师长卢肯伯爵对此颇为不解。
  “攻击,我们攻击什么?”他向传令官诺兰上尉问道。当时,诺兰上尉只是指着谷地尽头的那些俄军说道:“就是这些敌人,当然还有这些步枪手!”
  作为指挥官,卢肯师长理应仔细询问诺兰上尉,并搞清楚攻击的真正意图。可是,诺兰上尉只是轻率地给予了解答。又或者,卢肯师长是知道应当攻击的真正方向。正如他在轻骑兵冲锋两天后呈给拉格伦的报告中,似乎应证了这一点,但不知何故,他没有坚持。卢肯伯爵很快给轻骑兵旅下达了攻击命令。(另一支为重骑兵旅)
  轻骑旅指挥官卡迪根伯爵对此同样感到不解。此刻,他的部队正位处巴拉克拉瓦谷地的底部,两侧均为高地,只有在谷地的尽头能看见一些俄军。“是的,长官,但是请允许我告诉你,在我们前面的山谷中还有一个俄国营,在两侧还有一些营和步枪手。”战后,卡迪根伯爵在回忆文章中这样写道。事实上,那个营也配备着野战炮。或许,也正是这个情况,让卡迪根没有对命令加以更深的询问。但是,敌军的兵力配置已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我不管这么多,这是拉格兰勋爵的命令,轻骑旅立即出击。”卢肯伯爵这样回复道。
  


  事态发展到这里,已经决定了之后极为严重的后果。
  
  完美屠杀
  
  谷地长约1500米。按照命令的字面意思,那就意味着:轻骑旅将要在毫无掩护的情况下冲过这1500米的空旷地带,去夺取野战炮。其间,除非俄国人无所作为,不然,这些没有炮火支援、只装备着配剑和长矛的轻骑兵岂不就成了俄军火炮和步枪的靶子?而且。轻骑旅还不是侧向移动或是z字前行的,而是以密集队形直冲。
  这里要说明的是,战斗接触中骑兵冲击步兵侧翼跟骑兵中远距离冲锋到步兵阵地前,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可以达成战术突然性,能有效冲散步兵队形并予以杀伤,而后者,无异于自杀。之前英军93步兵团能挡住俄军骑兵,就已经是一个例证了。而另一个更为极端的例证则发生在5年后的1860年9月17日,僧格林沁指挥的蒙古骑兵在北京八里桥,对英法联军步炮部队长距离冲锋惨败。
  然而,命令就是命令。
  卡迪根673人的轻骑旅摆出了战斗队形,开始前进。看着眼前的情形,传令官诺兰上尉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爬到谷地一旁的考斯威高地四下观察。很快,他作起了手势,并大声呼喊,似乎要轻骑旅撤回出发地。然而,轻骑旅的攻击队形已经展开。没人注意到这位上尉在喊什么。随即,一发俄军打来的炮弹碎片击中了他的胸口。诺兰上尉阵亡。
  迎着俄军零星的炮火,轻骑旅举着垂直的长矛以战马小跑速度前进,矛尖的三角小旗猎猎飘扬。这个全欧洲都仿效的源自拿破仑军队波兰军团的兵种,不论型制或是样式,确有令人激奋之处。此刻,轻骑旅中已不断有士兵和战马被炮火或流弹击中。然而,攻击队形仍保持完整。
  很快,随着军官们的命令,轻骑兵们放平了长矛,战马开始加速,并至冲刺速度。轻骑旅的第一波攻击开始,俄军的野战炮以愈发紧密的速率拦阻射击,而步兵则静静地等待着,英军骑兵冒着炮火保持队形冲到了距俄军阵地80米距离,俄军步兵同时开火,一时间,硝烟四起,子弹横飞,轻骑兵被大量杀伤在俄军阵地前。即便是指挥官卡迪根伯爵也坠马背部受伤,但他手持长剑爬到了一侧高地上,仍旧指挥轻骑兵继续冲锋。很多士兵在途中就被撂倒,但也有一些冲进了俄军炮兵阵地,并开始用长矛刺杀俄军。然而,俄军的步兵用刺刀和步枪把他们相继挑落马下。
  这时,卢肯师长正好走到了谷地的入口处,他亲眼目睹了发生在眼前的惨剧。“如果我能帮助他们的话,就不会损失这么惨重了。”他对另一位指挥官这么说道。可问题是,都是骑兵,他能帮到多少?随即,卢肯师长将重骑旅带到 了远离俄军阵地的地方。这样做,他固然会受到兹后的指责,但不让其余部队再做无谓的攻击,同样需要勇气。事实上,如若要重骑兵也发起攻击的话,那些胸铠固然可以抵挡—下俄军弹片,但重骑兵相对缓慢的冲击速度、笨重的身形,只,怕会落得比轻骑兵更惨的境地。
  此时,轻骑兵第二波攻击又如浪涌般拍到了俄军阵前上,他们完全无视前面部队攻击的失利,毫不犹豫地投入了战斗。但俄军阵地毕竟是预先敷设的,有一定的完备性。仅靠轻骑兵反复冲击而没有重火力支援,不论怎样都是徒劳的。
  当一名指挥官在冲到俄军阵前,看到数倍于己的兵力后惊呼:“停止攻击!停止前进,否则我们就完蛋了。”轻骑兵才终于放弃了攻击,开始撤退。但在途中,照旧受到了饿军的轰击和射击,一些幸存的骑兵转向两侧高地企图边打边撤,但同样遭到了俄军步枪手的射杀。
  谷地沿途布满了骑兵和战马的尸体、残肢以及毁损的装备。
  
  本应避免的牺牲
  
  轻骑旅已经完蛋了,在这短短20分钟内,英国骑兵就损失247人和497匹战马,作为一部建制,轻骑旅已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陪同拉格伦勋爵一起观战的法国指挥官不禁叹道:“太美了,可惜,这是战争。”的确,这样短促而猛烈如飞蛾扑火般的冲锋壮举极为罕见。规模虽小,但触目惊心。
  英国随军记者罗素在《伦敦时报》报道了是役,英国国内舆论为之哗然。整个克里米亚战争由起因到进行的混浊不堪,就此算是达到了一个标考性的顶点。联军统帅拉格伦勋爵不久即因此离任。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或许,谁都对此失之贸然了,拉格伦勋爵要求轻骑兵阻止俄军拖走野战炮,却没有在命令中说明那是指在考斯威高地上的土军野战炮,而不是谷地尽头的俄军野战炮。就地形而言,拉格伦勋爵要轻骑旅夺取的是凸面上的野战炮,而轻骑旅却只能理解成凹面里的野战炮。这就完全涉及到了一个上级与部下观察战场情况时的视角差异问题。
  拉格伦勋爵在后方山头居高临下自然可以通盘全览,却没有想到身处谷地里的轻骑旅怎么可能看得到高地后面的情形!传令官诺兰上尉本来也许可以澄清一切,但面对轻骑师指挥官卢肯伯爵的诘问“攻击,攻击,攻击什么,攻击哪里?”他只是指着谷地尽头的俄军说:“就是这些敌人,当然还有这些步枪手!”如此想当然,在战场上难保不出差池。最后,他可能是发现了其间的问题,但一块俄国弹片让一切都终止了。
  再或者,轻骑旅的卡迪根伯爵也许可以同师长卢肯做下探讨,以厘清作战目标,但二人之间在战前就彼此厌恶到了人所共知的地步。这样的上下级关系,又怎能期望他们做良好沟通?诸多混乱的因素在那一刻均叠加在了轻骑旅身上。轻骑兵的牺牲在所难免。这样的牺牲虽然堪称壮丽,但却又是那样不值。
  
  铭记与反思
  
  上世纪30年代,重建德国国防军的冯·赛克特曾这样说过:下级应忠诚地执行上级命令,但是,应是在深思熟虑之后。
  


  轻骑旅没有遇上这样理想的状况。
  他们接获的命令指向明确,而且时间紧迫——“尾随敌并阻止敌夺走野战炮。”虽然,这份命令在轻骑旅看来有诸多含糊之处,比如,谷地尽头的俄军并没有撤退迹象,俄军也无甚必要“夺走”自己的野战炮。但命令必须要执行。
  这是一个古典的英雄主义式行动。但同时暴露出的,则是战场上上下级清晰通讯的必要。联军总部在发出的命令中,应明确指出所要攻击的地点,而非敌方行动的概略描述(在战场上,相近的行动何其多。你到底攻击哪个)。而轻骑旅如有直达总部的通讯设施(当时已有电报,但显然未具备到基干单位的灵便),或可厘清作战目标。然而,这两项在此战斗中,均付之阙如。联接双方的只有那位骑术高超,颇为自傲的传令官。
  此外,也可以想像,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借由传令官来回斟酌命令,廷误战机不讲,甚者,有逡巡畏战之嫌。在十九世纪,视荣誉高过生命的贵族军官是绝不会令自己陷入如此不堪之境地的。于是,轻骑旅被送上了绝境。命令的内容与时效在此次战斗中成了造就悲剧的关键因素。也正因为此次战斗的惨烈和无意义,才会在英国国内引起如此之大的争议声浪,以至易帅。并留传至今。
  这是一场错误与英勇,含糊与决然相交织的战斗。其过程令人嗟叹。
  2004年,英国菲利普亲王造访了轻骑兵冲锋旧址以资纪念。
  无论如何,军人的忠勇,总会得到世人的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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