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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睁开眼眸，透亮而温柔，缓缓的、清晰无比地道：“我不嫁别人。”
因为，她心心念念的都是眼前这个人，不管他是痴儿，还是天才。
清晨，雪落梅开，香气清冽，沁人心脾。
少女青丝如垂缎，雪肤凝玉脂。唇点朱红，齿露皓洁，偏偏套上一件宽大的士子白衣，整个人陷在书堆里，双目无神，全身无力，猛打哈欠。
闺蜜孙觅觅寻得一宝，特地赶早来赠与她，见她被满桌书本折磨得疲惫不堪的模样，甚是心疼，问：“你为何非得考仕？女孩在家相夫教子多舒坦！”
她是尚未出仕的士子，皇朝开国以来，就采行男女均可赴试的考选制度，尤其新君年少气盛，一心改革，鼓励女子参政。
丁宝珠眯着眼睛，恶狠狠地说：“为了岑岁恩！”
丁岑两家一墙之隔，同朝为官，原本关系密切，自数年前，岑老爷依附七王爷，御史大夫丁老爷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极其厌恶结党营私，自此两家交恶，势同水火，无论何事，都要一争高下。最最爱比较的，自是儿女，岑家有儿岑岁恩，自幼聪颖好学，堪称神童。丁家独女，视之为掌上明珠，取名为宝珠，丁宝珠，额……资质平平，按岑岁恩的话就是蠢顿如猪，丁父却无法释怀，总认为他的女儿不可能比不上隔壁家老滑头的儿子，于是，岑岁恩念哪家私塾，她也得去读。岑岁恩会背《千字文》，丁宝珠也得会背。她想，若是某天隔壁传来消息，岑岁恩考上状元，他父亲必定会气得吐血而亡，因为状元只有一位！
总之，岑岁恩两字就如魔咒一样围绕在她生命里。偏偏岑岁恩还不是善类，倨傲自大、目中无人。每日必会找她麻烦，昨日甚至当着满堂同窗笑她：“还好你父亲早早帮你定下婚约，不然，日后你屡屡考不上仕，人老珠黄，嫁不出去，可如何是好？”
竟敢说她人老珠黄，丁宝珠昨夜拿来镜子仔细端详一番后，气得一夜无眠，看书到天明。
“我扎，我扎，我扎死你！”丁宝珠拿着一根银针往一个写了“岑岁恩”名字的纸扎人脑袋上狠狠地扎了下去。
这个纸扎人是孙觅觅遍访民间得来的，说是只要在纸扎人上写上你所憎恨人的名字，然后拿银针钉住纸扎人脑袋，那人便会头痛欲裂，甚至痴傻。但愿，这东西有用，天才变成痴儿可有戏看了。
扎完纸扎人，丁宝珠就装扮光鲜去了书院，谁知扫了一圈，岑岁恩竟然没在，此人可恨之处便在此，别人拼命念书仍旧比不过他想读便读。不过，能少一日不见他，丁宝珠甚是安慰，背起文章都格外顺心。
日暮，她经过后巷，看到书院的几个同窗在踢打一个人，那人背朝她，不知何模样，但是见他孤军奋战，一身白衣被染得全是鲜血，甚是可怜。丁宝珠素来看不惯恃强凌弱者，便毫不犹豫冲上去，道：“读书人怎能好勇斗狠，几人欺负一人？”
“宝珠，你别过来，莫要伤到你，若你知道我们欺负的是谁，你便不会这么义愤填膺了，只怕还会多补几拳！”为首的田福海就是丁父自小帮她定下的未婚夫，田福海一直把她当做未来娘子，对她爱护有加，但是此刻打红了眼，即便她劝架，也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丁宝珠怒吼一声：“我才不似你们这般无德！快停手！”
那人闻声回头，望了她一眼，那人竟然是岑岁恩。
方才一番争斗，他的眼神杀气毕露、凶悍非常，倏忽之间，他已纵身到了她面前，一掌击向她的眉心，吓得丁宝珠闭上眼睛。
突然，他似认出她来，猛地定住了身子，硬生生地将掌力收了回去，狠狠地打在了墙上，丁宝珠睁开眼，看到鲜血顺着他的手掌滴到雪地上，瞬间晕开。
岑岁恩竟为了不伤她自伤？更让她吃惊的是，平日趾高气昂的岑岁恩，此时拉着她的手，可怜巴巴地说：“冷，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
丁宝珠目瞪口呆，手足无措，被他这痴傻模样雷得外焦里嫩，好半天反应不过来，连忙问：“他怎么了？”
田福海回道：“自然是傻了！刚刚遇到他便这般痴痴傻傻的，想来是天开了眼，昨晚一记雷把他劈成这样”
岑岁恩傻了！
丁宝珠吓得第一时间跑回家，翻出她置于枕下的纸扎人，纸扎人头上“岑岁恩”二字，着墨甚深，她当时写得格外解恨。
可是，岑岁恩真的傻了吗？或许耍什么阴谋装傻？
她扔下纸扎人，折回去找岑岁恩，天已经黑了，他躲在巷口角落里，缩成一团，有些虚弱。
“喂！我送你回家。”丁宝珠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见他没回复，继续试探地问：“你记得家在哪里吗？”
他缓缓抬头，冲她笑得格外灿烂，“宝珠，我等了你好久哦！”
说完，便倒在她怀里，她惊慌失措，都不顾上他是真傻还是假傻了，扶起他的头，黏黏腻腻的，一看全是血，想必是伤到头了。
她知道他不该惹这个麻烦，但，狠不下心置之不管。
她唤来人把他送到岑府，岑家大当家见宝贝儿子浑身是血，手忙脚乱唤人找大夫，全府都乱了，无心质问是不是丁宝珠干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待岑岁恩醒来，一副痴傻模样，哭闹着直唤：“宝珠，宝珠，我要宝珠”
岑父悲痛万分，惊觉罪魁祸首是丁宝珠，立即跑来丁府兴师问罪：“我儿今早出门还是好好的，浑身是伤被你女儿送回来，醒来就变痴了，不是她所为还会有谁？”
丁宝珠不敢说完全与她无关，只得呐呐几句：“我没伤他，我怎么伤得了他？我只是见他受伤把他送回去。”丁家老爷更是一心护短，恨不得跟岑家拼个鱼死网破。
一个抵死不认，一个无凭无据，加上丁家也算大家，岑家也奈何不了，只盼岑岁恩哪日清醒过来了。
依旧觉得事有蹊跷的丁宝珠，特地拿着纸扎人跑去寻孙觅觅，问：“觅觅，你给我那东西哪里弄来的，真这么有效？有没有法子解啊？”
孙觅觅接过纸扎人，云淡风轻地说：“一个神婆给我的，没告诉我怎么解，领了银子就走了。还解什么啊？反正你得偿所愿了，不必再被他欺压了。”
是啊，以后不会再有人日日嘲笑她了，可是，不能解了，岑岁恩以后就这么痴傻下去了，想到这个，她心里怎么这么难受，好内疚，好内疚！
“宝珠！宝珠！”有人唤她？她一回头，只见岑岁恩攀坐在阁楼窗子上，吓得她一惊，放下毛笔，将书本暂抛脑後，问：“你……怎么爬墙？” 岑岁恩一个翻身已荡进屋来，双脚稳当当地站着，委屈地看着她，说：“他们不让我进来，还拿扫帚轰我。”
丁岑两家的为了岑岁恩的事情斗成这样，岑岁恩还敢踏进丁家门，自然被人拿扫帚扫地出门。
岑岁恩的脸色苍白，疲惫颓然，显然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丁宝珠见他如此，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再训斥了。
他便伸手握着她的手，抚上自己受伤绑着白布的脑袋，撒娇说：“宝珠，我好痛！他们给我吃的药好苦的，我想吃糕点！”
丁宝珠一抬眸，就对上了他的眸子。
一瞬之间，她心上一颤。
他的眼神之中，似有千般委屈、万种苦楚想要倾诉，但他终不开口，只是忍着泪，静静望着她。那一刻，她竟觉得，自己是他唯一的依靠……
意识到这可怕的念头，丁宝珠慌忙打住，她移开视线，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给你做。”
他便笑了：“要甜的。”
她点头苦笑，她知道，他喜食甜，很早就知道。
最初，他们也并非这般水火不容。
爹爹送她去学堂，那天，她第一次见他，他昂着脑袋，读自己的书，完全不管周遭人。他很聪明，先生很喜欢他，同窗羡慕嫉妒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可怜他，总觉得他是因为很孤独，所以只能读书。
她把嬷嬷准备的甜点递给他：“你吃糕点吗？”
好似第一次有人向他示好，他惊讶地看着她，犹豫半响，才接过她手中的糕点。
宝珠问：“好吃吗？你要是喜欢吃，以后我让嬷嬷多准备些。”
“不好吃，甜腻得很，女孩才爱吃这个呢！”他摇摇头，跑开了。
好吧，他不爱吃甜。
后来，7岁生辰那日，她没有去学堂。晚上风好大，将阁楼外的花草吹得作响，咿呀一声也吹开她的窗子，她一下被惊醒，睁开眼睛就看到他坐在床边，首次有异性闯进她的阁楼里，吓得她半响都没出声。
入侵者倒是先质问她：“你没去学堂。”
丁宝珠仰起头解释道：“今日是我生辰，爹爹说帮我向先生请假。”
“我知道。”岑岁恩低头，嗫嗫道：“我只是……我想……我想吃糕点。”
她才知道，他原来那么喜欢吃甜，喜欢到半夜都要爬窗过来找她要。
那时候，两家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他们却很好很好的。
但是，很久以后，有一日，她却听到他一脸不屑地同田福海说：“笨蛋和笨蛋，很配啊！”
那么，他对她笑，帮她讲功课，偷偷地爬窗过来找她说话，只是为了糕点吗？她心灰意冷地回到家，爹爹问她最近的功课，还志得意满地说：“隔壁家臭小子会的，我家宝珠肯定也会。”
可是她就是不会，她就是笨蛋，哇哇大哭了起来，吓得丁老爷连连哄道：“不会也没关系，以后就会了，一定比那个臭小子强。”
对，她一定要比他强！
第二天，丁宝珠再次遇到他，横眉冷对，道：“我不会给你糕点了。以后都没有了。”
岑岁恩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她厌恶地瞥了他一眼，说：“我讨厌你，讨厌你聪明，讨厌你比我厉害，讨厌你什么都会，还讨厌你总是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他确是心寒了。自此，两人便形同陌路，最初不相识，最终不相认。
所以，这日，同窗们见丁宝珠牵着岑岁恩来学堂，皆倒抽一口冷气，一向水火不容的两人竟然……
田福海第一个跳出来问“宝珠，当初他日日欺负你，为何你对他这般好？”
宝珠低头沉思，忆起那夜他吃着糕点，笑得跟孩童一般，还讨好地举起一块糕点，要给她吃。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却偏偏学会了做糕点，难道就是为了哄她的仇人？
她也很想问问他，当初那般瞧不上她的蠢笨，如今自己这般模样，到底什么感觉呢？但是如今……宝珠只是淡淡地说：“他都这样了，又何必计较从前。”
田福海突然急躁地冲她说：“宝珠，若考不上，我们就成亲吧！”
她讶异，立即问：“那我若考上了呢？”
田福海支吾了起来，他没想过这个问题，毕竟以丁宝珠的资质，考上的希望太渺茫。
丁宝珠从不把嫁人当做退路，费尽心力学了多年，最初确实是为了与岑岁恩斗，但是，她从书中见识到了天下，并不是她不识字的母亲所说的，女人的天下便是她的男人。她的天下是黎民，心意不改，若是那人容不下她的心气，她定是不会嫁的。
田福海不甘心，第二日，田家下聘队伍浩浩荡荡进了丁府。
自从岑岁恩变傻之后，丁老爷有所感触，儿孙健康幸福才是宝，再也不逼丁宝珠当状元了，一名心思想把宝珠嫁了，让他尽快含饴弄孙。如今田福海来下聘，丁老爷自然喜笑颜开，日日催促劝说宝珠放弃考仕，一心一意嫁人。
丁宝珠丝毫不将终身大事挂心上，只是推说，考完再说。考仕之期越来越近，她日日夜夜抱着皇朝律典背诵，岑岁恩也爬墙过来相陪。
“第二百零六条，恶意杀人……杀人……”
岑岁恩吃一块糕点，砸吧砸吧嘴，补充道：“恶意杀人并夺取财物者，依律，斩不赦。”
丁宝珠一挑眉，问：“第一百零九条？”
“宝珠念了三遍，第二百零九条，依前律，若因故而误伤人者，可视其缘由，依实情予以适当判决。”
“哇！”手上拿着皇朝律典，听见岑岁恩一字不漏地默诵出各项律文的丁宝珠，忍不住惊奇地低呼了声。天才就是天才，就算痴痴傻傻，依旧过目不忘。这些条文她背了就忘，忘了又背，从不曾记全过。
顿时，丁宝珠生出无数挫败感，“你变笨了还是比我聪慧！我还考什么啊！”
岑岁恩对他说：“宝珠聪明，你先考仕，再当我娘子吧！”
丁宝珠一愣，他知不知道什么是娘子？
“那样，宝珠完成心愿当官老爷了，到时候，宝珠想当官老爷就去当，宝珠想当娘子就回来。”岑岁恩认真地说。
她的未婚夫不懂的，眼前这个痴儿竟如此懂。
岑老爷听闻丁宝珠即将出嫁，而自家儿子自从变痴之后，日日跟着丁宝珠，府上也再未见媒婆登门，甚是气愤。既然他儿如此粘丁宝珠，就把他家宝珠娶进门，也好过日后孤苦无依。当即，到丁府上来逼婚，气得丁老爷怒吼：“我儿才不嫁傻子。” “我那傻儿也是你家宝珠祸害至此的！我儿若是如此痴傻一生，孤苦一生，我定要你家女儿陪葬！”岑老爷叫人取来一纸扎人，自岑岁恩变傻后，她特地还给孙觅觅，令她销毁了，怎会落入岑老爷手上？岑老爷扔出在她面前，道：“我朝严令禁止巫蛊之术，不知圣上见此该如何断！”
丁宝珠第一反应不是担心因为巫蛊之术被问罪，而是她从未想过岑岁恩将会无人照料，孤独终老，是啊，以后，他该怎么办？
眼见两家人剑拔弩张之际，岑岁恩挡在丁宝珠面前，说：“不是宝珠的错，是我不小心砸到石头上。不用宝珠陪葬，宝珠要好好活着。”
岑岁恩一心护着她，但是岑家哪会善罢甘休，战火燃到御前。清官难断家务事，就连皇帝也无法乱点鸳鸯，何况还牵扯到田家，只得招来二人。
先问岑岁恩：“你可愿娶丁宝珠？”
岑岁恩显然被这么大阵仗吓到了，半响才问：“娶了，宝珠便不用陪葬了？”得到皇帝肯定的回复，他笑了，答：“我娶！”
“那你可愿嫁这痴儿。”
那一刻，丁宝珠突然想，嫁他也好，从此，她便可一心考仕，为国为民，不虑将来，人老珠黄时，亦有人相伴。她熟知他唇上的笑、习惯他略稚气的嗓音，这回竟会忍不住微笑。往后她得再多学几样，将来好做给他尝。
“我愿意。”
皇帝笑：“两情相悦甚好，只待考仕后，你二人便成亲吧！”
正值多事之秋，七王爷被指勾结外邦，意图叛变，震惊朝野，一夜间，七爷党羽被连根拔起，原本岑老爷是七王爷的门生，自皇帝赐婚后，七王爷唯恐岑老爷有二心，丁岑两家联合，便疏远岑家，倒是因此，岑家幸免于难。
“我道当初你怎么会放下身段找我赌一局，你这手段使得可真妙，救了整个家族之余，娶了房妻，同时让被抢未婚妻的我无话可说，乖乖认栽。”未过门的妻子被抢，田福海满腹郁闷，恨不能掐死眼前这个奸贼。小时，宝珠与他还亲厚，自岑岁恩出现后，宝珠便和他疏远了。
他心中嫉妒，便联合伙伴一起欺负他，并且告知他，宝珠是他自小指腹为婚的妻子，令他不得再找宝珠玩。一向少言的岑岁恩竟开口讥讽：“笨蛋和笨蛋，很配啊。”
果然，之后宝珠便视岑岁恩为无物，两人关系急转直下，甚至可以说势同水火，再后来，与他人几乎无交集的岑岁恩，始终针对宝珠，极尽能势激怒她，她越是暴跳如雷，他越得意满足。
田福海觉着岑岁恩居心不良，做这些都只为了宝珠能注意自己，真是不择手段。岑岁恩就像一记炸弹围在他美好婚姻旁边，让他时时提防，忐忑不安。
那日岑岁恩出言挑衅，笑他不能让宝珠心甘情愿嫁与他，他受不得激，二话不说便答应赌一局，若宝珠愿嫁，岑岁恩便再不得觊觎他家宝珠，日后见宝珠与他都得绕道走。若她不愿，田福海便主动取消婚约，绝无二话。
想想田福海就悔不当初，突然见到越走越近的身影，他提高音调，问：“就是不知道宝珠知道你装疯卖傻骗她，会作何感想？”
岑岁恩不屑道：“多说无益，你还是按我们当初约定尽快取消婚约吧！”
丁宝珠接到田福海的信，告知她，岑岁恩只为了救岑家，才装疯卖傻。还一度觉得荒谬，这些日子，岑岁恩与她朝夕相处，他真傻还是假傻，她应当最清楚。
可是，如今，眼前的人，她一心要共偕白首的人，为何让她如此惶恐？
她的痴儿竟然从一开始变是骗她的，温柔的眼神，撒娇的话语，一心为她，甚至不惜受伤也要保护她的心意，都是演戏，从头到尾都是局。
丁宝珠深深吸气，轻揪襟口，声音微颤，说：“岑岁恩，你跟我说，你没有骗我！快说……”
岑岁恩转头见她，惊慌失措，瞬间全变了脸色，说：“宝珠，我……”他张嘴欲解释，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宝珠不可抑制地出声吼道：“你这等凉薄之人，我竟也会信……”
岑岁恩连忙拉着她的手，说：“若说没有为救家人，那定是假话，我不愿骗你，但是，你扪心自问，若不是真心，骗得过憎恨我的你吗？若不是真心，我撑得了这么久吗？当初，你真心憎恨我，我便是再做多少，你也觉得是错。我若不扮痴扮傻，你会愿意放下心防，好好看看我对你的心意吗？”
丁宝珠眼泪刹那掉落，甩开他的手，悲凉万分，说：“我扪心时，我的心告诉我，我太傻。”
回屋之后，丁宝珠令人把阁楼的窗封得死，绝口不再提岑字。
第二日，隔壁便传来消息，岑家少爷淋了场大雨，便恢复了神智，岑府前去恭贺的人络绎不绝，丁府也不断有人道贺。
“他又与我何干！”丁宝珠也只是冷笑之，继续苦读。
半月后，考仕之期。
再半月，开榜。
毫无争议，岑岁恩夺了状元。许是哀兵必胜，丁宝珠也上榜了，虽然是名次是倒数的，却是真真能堂堂正正当父母官了。
帝王作东的第一场新科进士宴。
站在岑岁恩的后面的后面，丁宝珠兀自神思，突听皇帝唤她，听着似乎要赐婚了，欲阻止，她步履一个前倾，还未跪下，岑岁恩先她一步，单膝跪在年少的帝王面前，道：“微臣有罪！当初是微臣被恶疾蒙了心智，不知世事，如今，微臣自知不配丁家小姐，愿她另觅良配！”
皇帝一挑眉，怒道：“你可知朕金口玉言，你这是抗旨！”
“微臣自愿领罪，只愿不祸及他人。”
丁宝珠愣住了，他明知她会御前拒婚，竟然抢着拒婚，厌恶娶她或是为了面子？可是，为什么心里有个声音在偷偷告诉她，他是为了护她，主动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身上。
皇帝道：“岑卿家熟读当朝律典，就由卿家自己讲讲抗旨不尊的刑责吧！”
“皇兄！且慢！”此时，孙觅觅一袭华服闯了出来，她刚刚唤皇帝“皇兄”，莫非她是公主？她俩相识书店，一见如故，从未听她讲过家事，如今，突然亮相，当真吓了她一跳。孙觅觅朝她眨巴了一下眼睛，跪在一旁，说：“皇兄一代明君，这些是臣下的家事，区区家事怎能和国家大事相提并论，望皇兄明鉴，不予计较！”
“哼，当红娘的是你，如今朕金口赐婚的姻缘不成，你该第一个受罚，还跑来求情！”皇帝甚是疼爱孙觅觅，脸色渐缓，道：“罢了罢了，取了你的状元名号，杖责50，也算给丁卿家一个交代。” 事后，孙觅觅冒死赎罪，一脸悔恨地看着她，“宝珠，你莫气，我坦白，我骗了你，其实，我叫公孙觅觅。”公孙是国姓，她若告诉宝珠真名，定然当场就被揭穿公主身份。
“还有呢？”
公孙觅觅继续说：“当初，岑岁恩找我表明心意，不……是他对你的心意。我被他一片真心所感动，也不想你嫁给田福海那个蛮夫，所以才帮他。”
见她面有缓色，公孙觅觅继续乘热打铁说：“宝珠你好狠的心啊！你可知，那日，岑岁恩在楼外守了一夜，风雨交加，其心不改，你都不打开窗看看他。后来，伤心欲绝的他撑着病体去了考场。好不容易得个状元，为了你也没了，现在，病体未愈，又被我皇帝哥哥杖打50，连着好几天高烧不退，京城各大名医都看过了，状元郎命将绝！”
那日殿前见他却是面容憔悴，似清瘦了，再加觅觅煽风点火的几句话，丁宝珠心里格外难受。其实，那些日子，他与她朝夕相处，怎会察觉不到蛛丝马迹的异样，只是她一头扎进去，不愿相信罢了。
“今日，好几个姑娘到了岑府，尤其是那个王姑娘，长相不俗，秀外慧中，岑夫人亲自把人家送了回去。”
她猛地一阵心酸，听他与别的姑娘的事情，气息闷在胸口，压得难受。
那日，田福海鼓足勇气来找她，说：“宝珠，我们成亲吧！以后，你好好当官。我定全力支持。”她奋斗多年总算有收获，未来的夫君容她心系黎民，这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她却犹豫了，她都不懂自己到底怎么了。
这时，她终于明白这患得患失的情感为何，她不要他走出她的生命，只要他属于她一个。
深夜，她换上骑装，她要爬窗。站在他床前的那一刻。她才深切体会到，他日日爬窗原来这般辛苦。
帷幔里，他苍白面容，顿时，漫天的委屈罩来，她拧着衣襟，哭了起来：“你别死。”
“宝珠？是你么？”岑岁恩被哭声惊醒，睁开眼见日思夜想的人就在面前，还唯恐是在梦中，他倾向前去，拉开帷幔，一把揽她进怀，手忙脚乱地帮她拭泪，热泪不止，他大掌拍抚著她的背脊，“我以为你再也不愿见我了。”
她还是哭，小脸埋在坚硬的胸膛上，好一会才转为低低抽噎，说：“觅觅跟我说，你病了，病得要死了。”
“对，我病得要死了。你愿意来看我，我就好了七分。”
她听说话中气十足，面容也似红润了，安心了些，又说：“觅觅还说有好多好多姑娘来看你。”
她埋在他胸口，没瞧见他在笑。
“那是，我堂妹们来府上做客。”
两颗心相互激荡着，眼光在彼此的面容上穿梭端详，在对方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
“我不娶别的姑娘，她们不会做好吃的糕点等我。”他缓缓的、清晰无比地道出，宝珠方寸猛跳，身子轻轻颤抖，感觉他将自己搂得更紧一些了。
然后，她睁开眼眸，透亮而温柔，缓缓的、清晰无比地道：“我不嫁别人。”
因为，她心心念念的都是眼前这个人，不管他是痴儿，还是天才。
因为，她心心念念的都是眼前这个人，不管他是痴儿，还是天才。
清晨，雪落梅开，香气清冽，沁人心脾。
少女青丝如垂缎，雪肤凝玉脂。唇点朱红，齿露皓洁，偏偏套上一件宽大的士子白衣，整个人陷在书堆里，双目无神，全身无力，猛打哈欠。
闺蜜孙觅觅寻得一宝，特地赶早来赠与她，见她被满桌书本折磨得疲惫不堪的模样，甚是心疼，问：“你为何非得考仕？女孩在家相夫教子多舒坦！”
她是尚未出仕的士子，皇朝开国以来，就采行男女均可赴试的考选制度，尤其新君年少气盛，一心改革，鼓励女子参政。
丁宝珠眯着眼睛，恶狠狠地说：“为了岑岁恩！”
丁岑两家一墙之隔，同朝为官，原本关系密切，自数年前，岑老爷依附七王爷，御史大夫丁老爷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极其厌恶结党营私，自此两家交恶，势同水火，无论何事，都要一争高下。最最爱比较的，自是儿女，岑家有儿岑岁恩，自幼聪颖好学，堪称神童。丁家独女，视之为掌上明珠，取名为宝珠，丁宝珠，额……资质平平，按岑岁恩的话就是蠢顿如猪，丁父却无法释怀，总认为他的女儿不可能比不上隔壁家老滑头的儿子，于是，岑岁恩念哪家私塾，她也得去读。岑岁恩会背《千字文》，丁宝珠也得会背。她想，若是某天隔壁传来消息，岑岁恩考上状元，他父亲必定会气得吐血而亡，因为状元只有一位！
总之，岑岁恩两字就如魔咒一样围绕在她生命里。偏偏岑岁恩还不是善类，倨傲自大、目中无人。每日必会找她麻烦，昨日甚至当着满堂同窗笑她：“还好你父亲早早帮你定下婚约，不然，日后你屡屡考不上仕，人老珠黄，嫁不出去，可如何是好？”
竟敢说她人老珠黄，丁宝珠昨夜拿来镜子仔细端详一番后，气得一夜无眠，看书到天明。
“我扎，我扎，我扎死你！”丁宝珠拿着一根银针往一个写了“岑岁恩”名字的纸扎人脑袋上狠狠地扎了下去。
这个纸扎人是孙觅觅遍访民间得来的，说是只要在纸扎人上写上你所憎恨人的名字，然后拿银针钉住纸扎人脑袋，那人便会头痛欲裂，甚至痴傻。但愿，这东西有用，天才变成痴儿可有戏看了。
扎完纸扎人，丁宝珠就装扮光鲜去了书院，谁知扫了一圈，岑岁恩竟然没在，此人可恨之处便在此，别人拼命念书仍旧比不过他想读便读。不过，能少一日不见他，丁宝珠甚是安慰，背起文章都格外顺心。
日暮，她经过后巷，看到书院的几个同窗在踢打一个人，那人背朝她，不知何模样，但是见他孤军奋战，一身白衣被染得全是鲜血，甚是可怜。丁宝珠素来看不惯恃强凌弱者，便毫不犹豫冲上去，道：“读书人怎能好勇斗狠，几人欺负一人？”
“宝珠，你别过来，莫要伤到你，若你知道我们欺负的是谁，你便不会这么义愤填膺了，只怕还会多补几拳！”为首的田福海就是丁父自小帮她定下的未婚夫，田福海一直把她当做未来娘子，对她爱护有加，但是此刻打红了眼，即便她劝架，也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丁宝珠怒吼一声：“我才不似你们这般无德！快停手！”
那人闻声回头，望了她一眼，那人竟然是岑岁恩。
方才一番争斗，他的眼神杀气毕露、凶悍非常，倏忽之间，他已纵身到了她面前，一掌击向她的眉心，吓得丁宝珠闭上眼睛。
突然，他似认出她来，猛地定住了身子，硬生生地将掌力收了回去，狠狠地打在了墙上，丁宝珠睁开眼，看到鲜血顺着他的手掌滴到雪地上，瞬间晕开。
岑岁恩竟为了不伤她自伤？更让她吃惊的是，平日趾高气昂的岑岁恩，此时拉着她的手，可怜巴巴地说：“冷，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
丁宝珠目瞪口呆，手足无措，被他这痴傻模样雷得外焦里嫩，好半天反应不过来，连忙问：“他怎么了？”
田福海回道：“自然是傻了！刚刚遇到他便这般痴痴傻傻的，想来是天开了眼，昨晚一记雷把他劈成这样”
岑岁恩傻了！
丁宝珠吓得第一时间跑回家，翻出她置于枕下的纸扎人，纸扎人头上“岑岁恩”二字，着墨甚深，她当时写得格外解恨。
可是，岑岁恩真的傻了吗？或许耍什么阴谋装傻？
她扔下纸扎人，折回去找岑岁恩，天已经黑了，他躲在巷口角落里，缩成一团，有些虚弱。
“喂！我送你回家。”丁宝珠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见他没回复，继续试探地问：“你记得家在哪里吗？”
他缓缓抬头，冲她笑得格外灿烂，“宝珠，我等了你好久哦！”
说完，便倒在她怀里，她惊慌失措，都不顾上他是真傻还是假傻了，扶起他的头，黏黏腻腻的，一看全是血，想必是伤到头了。
她知道他不该惹这个麻烦，但，狠不下心置之不管。
她唤来人把他送到岑府，岑家大当家见宝贝儿子浑身是血，手忙脚乱唤人找大夫，全府都乱了，无心质问是不是丁宝珠干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待岑岁恩醒来，一副痴傻模样，哭闹着直唤：“宝珠，宝珠，我要宝珠”
岑父悲痛万分，惊觉罪魁祸首是丁宝珠，立即跑来丁府兴师问罪：“我儿今早出门还是好好的，浑身是伤被你女儿送回来，醒来就变痴了，不是她所为还会有谁？”
丁宝珠不敢说完全与她无关，只得呐呐几句：“我没伤他，我怎么伤得了他？我只是见他受伤把他送回去。”丁家老爷更是一心护短，恨不得跟岑家拼个鱼死网破。
一个抵死不认，一个无凭无据，加上丁家也算大家，岑家也奈何不了，只盼岑岁恩哪日清醒过来了。
依旧觉得事有蹊跷的丁宝珠，特地拿着纸扎人跑去寻孙觅觅，问：“觅觅，你给我那东西哪里弄来的，真这么有效？有没有法子解啊？”
孙觅觅接过纸扎人，云淡风轻地说：“一个神婆给我的，没告诉我怎么解，领了银子就走了。还解什么啊？反正你得偿所愿了，不必再被他欺压了。”
是啊，以后不会再有人日日嘲笑她了，可是，不能解了，岑岁恩以后就这么痴傻下去了，想到这个，她心里怎么这么难受，好内疚，好内疚！
“宝珠！宝珠！”有人唤她？她一回头，只见岑岁恩攀坐在阁楼窗子上，吓得她一惊，放下毛笔，将书本暂抛脑後，问：“你……怎么爬墙？” 岑岁恩一个翻身已荡进屋来，双脚稳当当地站着，委屈地看着她，说：“他们不让我进来，还拿扫帚轰我。”
丁岑两家的为了岑岁恩的事情斗成这样，岑岁恩还敢踏进丁家门，自然被人拿扫帚扫地出门。
岑岁恩的脸色苍白，疲惫颓然，显然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丁宝珠见他如此，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再训斥了。
他便伸手握着她的手，抚上自己受伤绑着白布的脑袋，撒娇说：“宝珠，我好痛！他们给我吃的药好苦的，我想吃糕点！”
丁宝珠一抬眸，就对上了他的眸子。
一瞬之间，她心上一颤。
他的眼神之中，似有千般委屈、万种苦楚想要倾诉，但他终不开口，只是忍着泪，静静望着她。那一刻，她竟觉得，自己是他唯一的依靠……
意识到这可怕的念头，丁宝珠慌忙打住，她移开视线，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给你做。”
他便笑了：“要甜的。”
她点头苦笑，她知道，他喜食甜，很早就知道。
最初，他们也并非这般水火不容。
爹爹送她去学堂，那天，她第一次见他，他昂着脑袋，读自己的书，完全不管周遭人。他很聪明，先生很喜欢他，同窗羡慕嫉妒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可怜他，总觉得他是因为很孤独，所以只能读书。
她把嬷嬷准备的甜点递给他：“你吃糕点吗？”
好似第一次有人向他示好，他惊讶地看着她，犹豫半响，才接过她手中的糕点。
宝珠问：“好吃吗？你要是喜欢吃，以后我让嬷嬷多准备些。”
“不好吃，甜腻得很，女孩才爱吃这个呢！”他摇摇头，跑开了。
好吧，他不爱吃甜。
后来，7岁生辰那日，她没有去学堂。晚上风好大，将阁楼外的花草吹得作响，咿呀一声也吹开她的窗子，她一下被惊醒，睁开眼睛就看到他坐在床边，首次有异性闯进她的阁楼里，吓得她半响都没出声。
入侵者倒是先质问她：“你没去学堂。”
丁宝珠仰起头解释道：“今日是我生辰，爹爹说帮我向先生请假。”
“我知道。”岑岁恩低头，嗫嗫道：“我只是……我想……我想吃糕点。”
她才知道，他原来那么喜欢吃甜，喜欢到半夜都要爬窗过来找她要。
那时候，两家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他们却很好很好的。
但是，很久以后，有一日，她却听到他一脸不屑地同田福海说：“笨蛋和笨蛋，很配啊！”
那么，他对她笑，帮她讲功课，偷偷地爬窗过来找她说话，只是为了糕点吗？她心灰意冷地回到家，爹爹问她最近的功课，还志得意满地说：“隔壁家臭小子会的，我家宝珠肯定也会。”
可是她就是不会，她就是笨蛋，哇哇大哭了起来，吓得丁老爷连连哄道：“不会也没关系，以后就会了，一定比那个臭小子强。”
对，她一定要比他强！
第二天，丁宝珠再次遇到他，横眉冷对，道：“我不会给你糕点了。以后都没有了。”
岑岁恩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她厌恶地瞥了他一眼，说：“我讨厌你，讨厌你聪明，讨厌你比我厉害，讨厌你什么都会，还讨厌你总是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他确是心寒了。自此，两人便形同陌路，最初不相识，最终不相认。
所以，这日，同窗们见丁宝珠牵着岑岁恩来学堂，皆倒抽一口冷气，一向水火不容的两人竟然……
田福海第一个跳出来问“宝珠，当初他日日欺负你，为何你对他这般好？”
宝珠低头沉思，忆起那夜他吃着糕点，笑得跟孩童一般，还讨好地举起一块糕点，要给她吃。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却偏偏学会了做糕点，难道就是为了哄她的仇人？
她也很想问问他，当初那般瞧不上她的蠢笨，如今自己这般模样，到底什么感觉呢？但是如今……宝珠只是淡淡地说：“他都这样了，又何必计较从前。”
田福海突然急躁地冲她说：“宝珠，若考不上，我们就成亲吧！”
她讶异，立即问：“那我若考上了呢？”
田福海支吾了起来，他没想过这个问题，毕竟以丁宝珠的资质，考上的希望太渺茫。
丁宝珠从不把嫁人当做退路，费尽心力学了多年，最初确实是为了与岑岁恩斗，但是，她从书中见识到了天下，并不是她不识字的母亲所说的，女人的天下便是她的男人。她的天下是黎民，心意不改，若是那人容不下她的心气，她定是不会嫁的。
田福海不甘心，第二日，田家下聘队伍浩浩荡荡进了丁府。
自从岑岁恩变傻之后，丁老爷有所感触，儿孙健康幸福才是宝，再也不逼丁宝珠当状元了，一名心思想把宝珠嫁了，让他尽快含饴弄孙。如今田福海来下聘，丁老爷自然喜笑颜开，日日催促劝说宝珠放弃考仕，一心一意嫁人。
丁宝珠丝毫不将终身大事挂心上，只是推说，考完再说。考仕之期越来越近，她日日夜夜抱着皇朝律典背诵，岑岁恩也爬墙过来相陪。
“第二百零六条，恶意杀人……杀人……”
岑岁恩吃一块糕点，砸吧砸吧嘴，补充道：“恶意杀人并夺取财物者，依律，斩不赦。”
丁宝珠一挑眉，问：“第一百零九条？”
“宝珠念了三遍，第二百零九条，依前律，若因故而误伤人者，可视其缘由，依实情予以适当判决。”
“哇！”手上拿着皇朝律典，听见岑岁恩一字不漏地默诵出各项律文的丁宝珠，忍不住惊奇地低呼了声。天才就是天才，就算痴痴傻傻，依旧过目不忘。这些条文她背了就忘，忘了又背，从不曾记全过。
顿时，丁宝珠生出无数挫败感，“你变笨了还是比我聪慧！我还考什么啊！”
岑岁恩对他说：“宝珠聪明，你先考仕，再当我娘子吧！”
丁宝珠一愣，他知不知道什么是娘子？
“那样，宝珠完成心愿当官老爷了，到时候，宝珠想当官老爷就去当，宝珠想当娘子就回来。”岑岁恩认真地说。
她的未婚夫不懂的，眼前这个痴儿竟如此懂。
岑老爷听闻丁宝珠即将出嫁，而自家儿子自从变痴之后，日日跟着丁宝珠，府上也再未见媒婆登门，甚是气愤。既然他儿如此粘丁宝珠，就把他家宝珠娶进门，也好过日后孤苦无依。当即，到丁府上来逼婚，气得丁老爷怒吼：“我儿才不嫁傻子。” “我那傻儿也是你家宝珠祸害至此的！我儿若是如此痴傻一生，孤苦一生，我定要你家女儿陪葬！”岑老爷叫人取来一纸扎人，自岑岁恩变傻后，她特地还给孙觅觅，令她销毁了，怎会落入岑老爷手上？岑老爷扔出在她面前，道：“我朝严令禁止巫蛊之术，不知圣上见此该如何断！”
丁宝珠第一反应不是担心因为巫蛊之术被问罪，而是她从未想过岑岁恩将会无人照料，孤独终老，是啊，以后，他该怎么办？
眼见两家人剑拔弩张之际，岑岁恩挡在丁宝珠面前，说：“不是宝珠的错，是我不小心砸到石头上。不用宝珠陪葬，宝珠要好好活着。”
岑岁恩一心护着她，但是岑家哪会善罢甘休，战火燃到御前。清官难断家务事，就连皇帝也无法乱点鸳鸯，何况还牵扯到田家，只得招来二人。
先问岑岁恩：“你可愿娶丁宝珠？”
岑岁恩显然被这么大阵仗吓到了，半响才问：“娶了，宝珠便不用陪葬了？”得到皇帝肯定的回复，他笑了，答：“我娶！”
“那你可愿嫁这痴儿。”
那一刻，丁宝珠突然想，嫁他也好，从此，她便可一心考仕，为国为民，不虑将来，人老珠黄时，亦有人相伴。她熟知他唇上的笑、习惯他略稚气的嗓音，这回竟会忍不住微笑。往后她得再多学几样，将来好做给他尝。
“我愿意。”
皇帝笑：“两情相悦甚好，只待考仕后，你二人便成亲吧！”
正值多事之秋，七王爷被指勾结外邦，意图叛变，震惊朝野，一夜间，七爷党羽被连根拔起，原本岑老爷是七王爷的门生，自皇帝赐婚后，七王爷唯恐岑老爷有二心，丁岑两家联合，便疏远岑家，倒是因此，岑家幸免于难。
“我道当初你怎么会放下身段找我赌一局，你这手段使得可真妙，救了整个家族之余，娶了房妻，同时让被抢未婚妻的我无话可说，乖乖认栽。”未过门的妻子被抢，田福海满腹郁闷，恨不能掐死眼前这个奸贼。小时，宝珠与他还亲厚，自岑岁恩出现后，宝珠便和他疏远了。
他心中嫉妒，便联合伙伴一起欺负他，并且告知他，宝珠是他自小指腹为婚的妻子，令他不得再找宝珠玩。一向少言的岑岁恩竟开口讥讽：“笨蛋和笨蛋，很配啊。”
果然，之后宝珠便视岑岁恩为无物，两人关系急转直下，甚至可以说势同水火，再后来，与他人几乎无交集的岑岁恩，始终针对宝珠，极尽能势激怒她，她越是暴跳如雷，他越得意满足。
田福海觉着岑岁恩居心不良，做这些都只为了宝珠能注意自己，真是不择手段。岑岁恩就像一记炸弹围在他美好婚姻旁边，让他时时提防，忐忑不安。
那日岑岁恩出言挑衅，笑他不能让宝珠心甘情愿嫁与他，他受不得激，二话不说便答应赌一局，若宝珠愿嫁，岑岁恩便再不得觊觎他家宝珠，日后见宝珠与他都得绕道走。若她不愿，田福海便主动取消婚约，绝无二话。
想想田福海就悔不当初，突然见到越走越近的身影，他提高音调，问：“就是不知道宝珠知道你装疯卖傻骗她，会作何感想？”
岑岁恩不屑道：“多说无益，你还是按我们当初约定尽快取消婚约吧！”
丁宝珠接到田福海的信，告知她，岑岁恩只为了救岑家，才装疯卖傻。还一度觉得荒谬，这些日子，岑岁恩与她朝夕相处，他真傻还是假傻，她应当最清楚。
可是，如今，眼前的人，她一心要共偕白首的人，为何让她如此惶恐？
她的痴儿竟然从一开始变是骗她的，温柔的眼神，撒娇的话语，一心为她，甚至不惜受伤也要保护她的心意，都是演戏，从头到尾都是局。
丁宝珠深深吸气，轻揪襟口，声音微颤，说：“岑岁恩，你跟我说，你没有骗我！快说……”
岑岁恩转头见她，惊慌失措，瞬间全变了脸色，说：“宝珠，我……”他张嘴欲解释，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宝珠不可抑制地出声吼道：“你这等凉薄之人，我竟也会信……”
岑岁恩连忙拉着她的手，说：“若说没有为救家人，那定是假话，我不愿骗你，但是，你扪心自问，若不是真心，骗得过憎恨我的你吗？若不是真心，我撑得了这么久吗？当初，你真心憎恨我，我便是再做多少，你也觉得是错。我若不扮痴扮傻，你会愿意放下心防，好好看看我对你的心意吗？”
丁宝珠眼泪刹那掉落，甩开他的手，悲凉万分，说：“我扪心时，我的心告诉我，我太傻。”
回屋之后，丁宝珠令人把阁楼的窗封得死，绝口不再提岑字。
第二日，隔壁便传来消息，岑家少爷淋了场大雨，便恢复了神智，岑府前去恭贺的人络绎不绝，丁府也不断有人道贺。
“他又与我何干！”丁宝珠也只是冷笑之，继续苦读。
半月后，考仕之期。
再半月，开榜。
毫无争议，岑岁恩夺了状元。许是哀兵必胜，丁宝珠也上榜了，虽然是名次是倒数的，却是真真能堂堂正正当父母官了。
帝王作东的第一场新科进士宴。
站在岑岁恩的后面的后面，丁宝珠兀自神思，突听皇帝唤她，听着似乎要赐婚了，欲阻止，她步履一个前倾，还未跪下，岑岁恩先她一步，单膝跪在年少的帝王面前，道：“微臣有罪！当初是微臣被恶疾蒙了心智，不知世事，如今，微臣自知不配丁家小姐，愿她另觅良配！”
皇帝一挑眉，怒道：“你可知朕金口玉言，你这是抗旨！”
“微臣自愿领罪，只愿不祸及他人。”
丁宝珠愣住了，他明知她会御前拒婚，竟然抢着拒婚，厌恶娶她或是为了面子？可是，为什么心里有个声音在偷偷告诉她，他是为了护她，主动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身上。
皇帝道：“岑卿家熟读当朝律典，就由卿家自己讲讲抗旨不尊的刑责吧！”
“皇兄！且慢！”此时，孙觅觅一袭华服闯了出来，她刚刚唤皇帝“皇兄”，莫非她是公主？她俩相识书店，一见如故，从未听她讲过家事，如今，突然亮相，当真吓了她一跳。孙觅觅朝她眨巴了一下眼睛，跪在一旁，说：“皇兄一代明君，这些是臣下的家事，区区家事怎能和国家大事相提并论，望皇兄明鉴，不予计较！”
“哼，当红娘的是你，如今朕金口赐婚的姻缘不成，你该第一个受罚，还跑来求情！”皇帝甚是疼爱孙觅觅，脸色渐缓，道：“罢了罢了，取了你的状元名号，杖责50，也算给丁卿家一个交代。” 事后，孙觅觅冒死赎罪，一脸悔恨地看着她，“宝珠，你莫气，我坦白，我骗了你，其实，我叫公孙觅觅。”公孙是国姓，她若告诉宝珠真名，定然当场就被揭穿公主身份。
“还有呢？”
公孙觅觅继续说：“当初，岑岁恩找我表明心意，不……是他对你的心意。我被他一片真心所感动，也不想你嫁给田福海那个蛮夫，所以才帮他。”
见她面有缓色，公孙觅觅继续乘热打铁说：“宝珠你好狠的心啊！你可知，那日，岑岁恩在楼外守了一夜，风雨交加，其心不改，你都不打开窗看看他。后来，伤心欲绝的他撑着病体去了考场。好不容易得个状元，为了你也没了，现在，病体未愈，又被我皇帝哥哥杖打50，连着好几天高烧不退，京城各大名医都看过了，状元郎命将绝！”
那日殿前见他却是面容憔悴，似清瘦了，再加觅觅煽风点火的几句话，丁宝珠心里格外难受。其实，那些日子，他与她朝夕相处，怎会察觉不到蛛丝马迹的异样，只是她一头扎进去，不愿相信罢了。
“今日，好几个姑娘到了岑府，尤其是那个王姑娘，长相不俗，秀外慧中，岑夫人亲自把人家送了回去。”
她猛地一阵心酸，听他与别的姑娘的事情，气息闷在胸口，压得难受。
那日，田福海鼓足勇气来找她，说：“宝珠，我们成亲吧！以后，你好好当官。我定全力支持。”她奋斗多年总算有收获，未来的夫君容她心系黎民，这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她却犹豫了，她都不懂自己到底怎么了。
这时，她终于明白这患得患失的情感为何，她不要他走出她的生命，只要他属于她一个。
深夜，她换上骑装，她要爬窗。站在他床前的那一刻。她才深切体会到，他日日爬窗原来这般辛苦。
帷幔里，他苍白面容，顿时，漫天的委屈罩来，她拧着衣襟，哭了起来：“你别死。”
“宝珠？是你么？”岑岁恩被哭声惊醒，睁开眼见日思夜想的人就在面前，还唯恐是在梦中，他倾向前去，拉开帷幔，一把揽她进怀，手忙脚乱地帮她拭泪，热泪不止，他大掌拍抚著她的背脊，“我以为你再也不愿见我了。”
她还是哭，小脸埋在坚硬的胸膛上，好一会才转为低低抽噎，说：“觅觅跟我说，你病了，病得要死了。”
“对，我病得要死了。你愿意来看我，我就好了七分。”
她听说话中气十足，面容也似红润了，安心了些，又说：“觅觅还说有好多好多姑娘来看你。”
她埋在他胸口，没瞧见他在笑。
“那是，我堂妹们来府上做客。”
两颗心相互激荡着，眼光在彼此的面容上穿梭端详，在对方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
“我不娶别的姑娘，她们不会做好吃的糕点等我。”他缓缓的、清晰无比地道出，宝珠方寸猛跳，身子轻轻颤抖，感觉他将自己搂得更紧一些了。
然后，她睁开眼眸，透亮而温柔，缓缓的、清晰无比地道：“我不嫁别人。”
因为，她心心念念的都是眼前这个人，不管他是痴儿，还是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