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值多少钱

来源 :山花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anjinshi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埋完魏淑芳,春海拿起酒瓶子,喊大家洗手。人们凑过来,伸手接他倒出的酒,象征性地搓了几下,又从地上的纸盒里抓起几块饼干,嚼着,叹息着下山了。
  万顺孤零零地立在妻子坟前,目光空洞地看着每一个离去的人,一遍遍有气无力地说:“到家……吃……饭吧。”
  人们脚下不停,没人答话,也没人回头。春海看着那些快步离去的背影,心想,谁会吃你家饭啊?
  他跟万顺、魏淑芳从小吃一个井水,一起玩耍,又一起上学。长大后,魏淑芳嫁给了万顺,成了两口子。可谁想到,魏淑芳也染上了那病,苦熬几年,耗尽最后一点儿心血,撒手而去。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么散了。
  一切都恍如昨日。那年,一家生物制品公司来镇上开了一家血站,专门采集血液,提取血浆。村民们很快发现卖血是一个不用出力又无须本钱的营生。都趋之若鹜。那天,春海到镇上买化肥,路过血站,发现那里门庭若市,热闹非凡。男男女女脸上洋溢着喜悦和期盼,在等候化验、采血,队伍蛇一般弯弯曲曲排出老长。春海好奇,也跟着排起队。进屋后,护士麻利地将一根又粗又长的针管扎在他胳膊上,眼看着殷红的鲜血流进一只塑料袋里。抽完血,他拿着护士给的小票到另一个窗口排队,领到54块钱,外加一张饭票。他做梦般地揣起钱,激动得血直往上涌。当时,这些钱可够当老师的春江挣一个月了。春江是他的堂弟,在学校当老师,有固定工资。他用那张饭票在食堂领到两个馒头、一碗大米粥,还有一碟萝卜条咸菜。他吃得饱饱的,摸着兜里的钱,哼着歌回了家。看见这么多钱,红霞一下傻了眼。尔后,隔三差五,两口子便去卖血。三年后,他们攒下了五千元钱,买下了现在住的这个房子。房子是土坯的,破旧不堪,不值几个钱,但后面山坡上栽满了各种果树,每到夏秋季节,都能摘下一些水果去镇上卖。春海看中的就是这一大片果园,他和红霞谋划着,等过几年,也盖一座琉璃瓦顶的新房,好给儿子忠良娶媳妇用。
  那天,平日极少露面的村长突然登门,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村长说这些人是防疫站的,专门来给他们两口子抽血的。春海十分惊讶,问跟前一位戴口罩的女医生:“上门抽血,跟去血站哪个给的钱多?”女医生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他们不买血,是要做一个化验。村长啧啧两声道:“人家是要检查你是不是得病了,不管你要钱就不错了。”不给钱,春海当然不乐意,嘟起嘴巴,转身不愿再搭理这些人。后来,村长好说歹说,春海碍不过情面,才勉强同意了。医生在他和红霞胳膊上分别抽了一管血,带走了。不久,村医老牟过来交给春海两张化验单,说他和红霞双双染上了那种病。他惊呆了,拿着化验单的手颤抖着,说不出话来。过去,他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过那种病,全世界都治不了,得上了就是死。老牟还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全镇有67个人发现了那病,仅他们石羊沟就摊上17个。娅芬最倒霉,她不但和丈夫一起得了病,还把他们的儿子郝亮也给传染上了。
  娅芬是春海的相好。得知他卖血,娅芬想都没想便跟着去了,后来又将丈夫郝金生也拉了去,结果害了他们自己,也连累了孩子。得知这件事,春海愧疚不已。他认为是自己害了娅芬,也害了他们一家。
  下山时,春海心乱如麻,一路耷拉着脑袋掐着指头一遍遍地算。17减9。一道简单的算式。可他这会儿算起来却有点吃力,掰得手指头生疼。这些年,死神一直围着自己身前身后转悠,说不定什么时候翻了脸,就会把自己带走。现在,魏淑芳没了,他感觉死神又靠近了自己一步。他脑子里闪出初中时学过的一个词语“兔死狐悲”。此时用这个词来形容他的心情,真是恰如其分,再合适不过了。
  走进家门,春海搭眼瞧见自己那辆白色捷达车静静停在院子里,灰头灰脸,一副委屈的样子。他会开车,但没有驾驶证,车也没牌。车是去年买的,人家做出租车跑了八年,报废了,不能再上路了,就卖了。他花了七千元,当时把红霞心疼得半宿没睡好觉。老娘们就这样,头发长见识短,干啥都舍不得。可她没想到,春海的车却派上了大用场。现在,石羊沟的人常坐他的车去镇上办事或赶集,只要有电话召唤,他随叫随到。每人收费五元,一趟能拉三四个人,他哪天都能赚个五十、六十的。这已经成了他种地之外的营生。得病后,他一直疲乏无力,干不了吃力的活,不能像村里其他人那样去建筑工地打工,只能靠这辆捷达车赚点钱。这办法,是逼出来的。
  进屋后,春海直奔水缸,舀起一舀子水,牛一样咕咚咕咚喝了个够,抬手抹抹嘴巴,忽见红霞闪着眼盯着自己。
  红霞问:“发丧完啦?”。
  春海点点头,发现妻子的目光怪怪的。
  “又死了一个。”红霞面露悲戚,“这可啥时是个头啊。”
  春海没有答话,缓缓向东屋走去。他浑身疲乏得厉害,只想上炕躺一会儿。
  “忠良来电话了。”红霞跟进来,“说他要回来。”
  春海“嗯”了一声,甩掉鞋子,爬上炕。
  “我跟你说话呢!”红霞在他撅着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不就是儿子要回来吗,”春海拉过被子,躺下来,“回就回呗。”
  “忠良说要把对象带回来。”红霞兴奋地说。
  “啥……?”春海一翻身坐起来,目光惊讶,“他……有……对象啦?”
  “可不是咋的。”红霞挑挑细眉,喜形于色,“这下,你不用害怕找不到儿媳了。”
  春海喜出望外,问:“那……他们……啥时回来?”
  红霞说:“下晌就能到家。”
  “这么快啊!”春海看着红霞,心跳在加速。
  忠良出生时,他们还没有去卖血。知道自己和红霞得病后,春海忐忑不安地也带忠良去做了化验,结果还好,儿子没有像小郝亮那样染病。厄运没有带给孩子,夫妻俩都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总算有了一些庆幸。
  自打检验出病,春海他们这些人忽然成为石羊沟的瘟神,人们都避之唯恐不及。那天,春海去为二大爷祝八十大寿,随了100元礼后,挨着二大爷坐下来,跟老人唠起嗑来。春生见了,竟然大惊失色,忙过来拽走了父亲。同桌其他人也都惊恐万状,呼啦一下离开了。最后,偌大的饭桌上只撇下春海一个人。他孤零零地坐在那,尴尬之极,一气之下饭也没吃,赶紧起身走人了。他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病膈应人,平时同人接触都尽量保持一定距离,即便是到亲戚家串门,也从不端人家饭碗。赶上谁家办红白喜事,他过去随完礼便走,不会多停留一分钟。   “这可咋整啊!”红霞忽然一拍大腿,抹起了眼泪。
  春海疑惑地问,“你咋一会儿脸一会儿屁股的,你这唱的是哪出啊。”
  “人家姑娘要是知道咱俩有那病,还能跟忠良好吗?”红霞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春海的心也陡然一沉。刚刚产生的一点儿喜悦荡然无存了。他和红霞得了病,别人怎么看都无所谓,他难受归难受,但最终,他都能理解。这就是命。他认。他最害怕的,是因此影响到孩子的生活。眼看忠良一天天长大,他们两口子也在暗暗着急,生怕没人肯嫁给儿子,连累他打一辈子光棍。忠良初中毕业后,春海没敢让儿子在镇上打工,而是打发他去了淞城。在一家电气开关厂打工,平时很少回家。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对象,要是知道他有这么个家,人家姑娘还不得转身离开啊。
  红霞心急火燎地说:“你快说说,该咋办啊!”
  春海拧着眉头,思忖半天,无奈地说:“咱……不会不让她……知道啊?”
  “人家以后要跟儿子一起过日子,纸里能包住火吗?”红霞忧心忡忡。
  “能瞒几时算几时吧,”春海也无计可施,“咱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也只好这样了。”红霞无奈地看着丈夫,叹了口气。
  春海说:“你去跟左邻右舍打打招呼,见到忠良对象时,千万别给说漏了。”
  “哦,”红霞恍然大悟,“我这就去,让他们嘴都紧点。”
  红霞转身风风火火往外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回头吩咐春海赶紧去镇上买菜。晚上好招待初次上门的儿媳。
  二
  春海轻轻扶着方向盘,驾驶捷达车在水泥路上行驶,感觉很惬意。
  这样的路,叫“村村通”,很窄,两台小车相遇,勉强能错过去。但比起以往的砂石路,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为修这条路,村里按人头摊钱,春海一家三口掏出九百块,这可是凝聚着村民血汗钱的路啊。每个季度,春海都会拉红霞从这里走一趟,到镇上专门为他们这些人设立的关爱医院做体检。每回去时,他心里都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生怕会有什么新情况。但每次回来,他都轻松许多,感觉释然。八年了,他的心情一直都像这条路一样跌宕起伏,蜿蜒不断。
  山上的树林还没关门。地里小苗也刚露头,为黑土地染上一层若隐若现的绿。淡淡的,嫩嫩的,却带给人一种欣欣向荣之感。在这样的景色中穿行,春海心情舒畅,吸吸鼻子,仿佛空气也甜甜的。
  驶过王八砬子后,春海发现原本平整的路面不知何时布满坑坑洼洼,怎么打方向盘躲闪都来不及,捷达车左突右冲,蹦蹦跳跳。正窝火问,忽闻一阵刺耳的喇叭声。他转眼瞥后视镜,后面快速驶来一辆巨无霸,车身红得耀眼。他认识车头上形似方向盘的标记,那是“北奔”大翻斗。车是承包石灰厂那个大地公司的,天天往市里运送石灰和水泥,哪台车都有三五十吨重,什么样的路能抵住这般重物的碾轧啊。好好的路面,就是被这帮家伙损坏的。
  后面的大“北奔”再次死命按喇叭叫道时。春海忍不住骂了一句狗娘养的,将车速慢下来,故意在路中央摇摆、画龙。任凭后边千呼万唤,他依然我行我素,就是不让。
  嘀——嘀嘀——嘀——嘀嘀——大“北奔”拼命鸣着汽笛。尖利的怪叫声,刺得春海耳膜欲穿,心烦意乱。他气得咬牙切齿,索性一打急舵,“吱”的一声,捷达车横在路中间,不动了。
  “北奔”司机也随之急刹车,距离捷达车两三米才停住。司机跳下车,冲过来,大骂:“你他妈怎么开车呢,找死啊!”
  春海坐在车里没动,见这小子不比忠良大多少,剃着小平头,腆着大肚子,脖子上挂着的金链子有小指粗,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直晃眼。他冷笑一声,不紧不慢道,“说说吧,你们轧坏了路,该咋办吧?”
  金链子脖子一梗,气恼地说:“路又不是你家的,坏不坏关你屁事!”
  春海皱皱眉,正色道:“小子,你看好了,这是村村通,是我们村民自己掏钱修的,跟我家的也差不多。你们一分钱不出,天天跑,还给造害成这样,今天不给个说法,你就别再往前走一步!”
  金链子立起眼,鄙夷地说:“好狗不挡道,别耽误老子的事!”
  春海淡淡一笑,“这事,你一个小孩伢子也解决不了。让你们老板来,我跟他解决。”
  金链子一撇嘴:“你算哪根葱啊,老板哪有闲工夫搭理你!”
  春海也来了劲,开门下车,倚在车门上道:“小子,你嘴巴用届届裤子擦的吗?”
  “你、你到底想咋地吧?”
  金链子脸色铁青,转身爬上大“北奔”,下来时手里多了一把亮晶晶的大扳手,气势汹汹指着春海鼻子,大叫:“赶紧让开,别耽误老子的事。”
  “你还想打我咋的?”春海“砰”地摔上车门,走近金链子,“我这命早就不值钱了。你可算好了,你跟我换命,值不值。”
  “你、你……”
  金链子脸红脖子粗,手里晃动着扳手,却不由的向后退出几步,目光软了许多。
  “咋的,不敢动手啊?”春海转身过去站在大“北奔”车头跟前,“要不,你开车从我身上轧过去?”
  这时,后面又相继驶来几辆大“北奔”,都堵在那里,无法前行。司机们不知发生什么事,陆续过来查看情况,见春海的捷达车挡在路中间,还以为发生了事故,惊讶不已。金链子说明情况后,他们十分气愤,都围上来,七嘴八舌,一通指责。有的,开始骂骂咧咧。
  春海微笑着看着他们,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
  “吵吵什么!”
  一个满面红光的秃顶男子拨开人群,腆着大肚子来到春海面前。
  “老板。”
  金链子怯生生打过招呼,马上低眉顺目,闪在一旁。
  秃顶男子胳肢窝下夹着一只大皮包,摇摇晃晃走到跟前,绷着脸问:“怎么回事?”
  金链子指着春海说:“这个人找碴儿,拦住我们不让走。”
  秃顶男转向春海,翻了翻眼皮,目光怪异地问:“你谁啊?”   春海挺直腰杆,拍拍胸脯,“我叫郭春海,你的车轧坏了我们自己修的路,你要赔偿损失。”
  “赔偿……?”秃顶男眼珠转了转,哼了一声,“你是村干部?”
  春海摇摇头,红了脸:“我不是。”
  秃顶男抬起左手捋了捋不多的头发,冷笑道:“那你有什么资格管我要赔偿啊?”
  “我……”春海脸上发起烧,“我是石羊沟的人,咋没资格?”
  “穷疯了,想诈俩钱花?”秃顶男拍拍腋下的皮包,“兄弟,还是先回家搬块豆饼照照自个儿是谁,再来吧。”
  “我、我……”春海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情急之下,掏出怀中那个拴着红丝带的蓝本本递过去,“我……是……这个,行不?”
  秃顶男接过来,满腹狐疑地看了看,猛然一惊:“你是……艾滋病?”
  春海含笑点点头。
  秃顶男手一抖,证件掉落在地。他用力甩动着那只拿过证件的右手,几个指头快速相互捻动,仿佛这样便能去除上面的病毒。
  “你怕啦?”
  春海哈哈大笑,喷得唾沫星子四处乱飞。
  随着一声惊呼,围在旁边的几个司机落荒而逃,躲出老远。
  秃头男子也退后几步,看着春海,不知所措。春海不慌不忙,弯腰捡起那蓝色的小本本,吹了吹上面沾上的尘土,揣进上衣兜里。“兄弟,咱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先让车过去,咱有话好好说行不?”
  秃头男子冷静了许多,从兜里掏出一盒烟,麻利地弹出一支,递过来,讪笑道:“咱交个朋友吧,这事最好别惊动警察。”
  春海没有接烟,瞥瞥那红色的烟盒,认出是大“中华”,少说一盒要五十块钱以上呢。
  “你别拿大咂咂吓唬小孩行不?”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咧咧嘴角,“警察来了好,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
  这些年,春海没少跟警察打交道。他不怕警察,反倒觉得警察有点怕他。他没有驾驶证,但凭着开过拖拉机的技术,开着捷达车到处跑,顺顺当当。有一次,他开车进了淞城市区,一位警察站在前方道路上招手让他停车。他看警察全副武装,威风凛凛,有点害怕,心一慌,差点撞到警察身上。警察脸色煞白,两手死死拄住机器盖子,才勉强站稳,没有摔倒。春海也吓得够呛,屏息凝气,呆愣半天,没缓过劲来。警察转过来,气狠狠地敲窗子,愤怒地喊叫着,令他下车。
  春海知道自己闯了祸,慌忙摇下窗子,不知如何是好。
  警察抬手敬礼,令他出示驾驶证。
  慌乱中,他掏出艾滋病治疗证递了过去。
  警察愣了一下。好奇地接过这个缠着红丝带的证件,翻看一下,脸色突变:“你是……?”
  春海坦然地说:“我是艾滋病。”
  警察目光怪异,慌乱不堪。他看着警察的样子,惊诧不已。他没想到,警察也有害怕的时候。
  警察将证件扔进车里,尴尬地摆摆手:“走走走……”
  打那以后,拴着红丝线的小本本便成为春海开车出门必带之物。遇见检查,他不再惊惶失措,镇定自若地亮出这个证。警察见了,马上态度突变,巴不得他赶紧走人。过收费站也一样,不用多废话,工作人员见证,赶紧抬杆放行。
  见春海软硬不吃,秃头男子也没了辙,赶紧转到一旁,压低声音打电话,说话隐隐约约,断断续续。
  春海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见他情绪激动,慷慨激昂,猜想他是在跟谁求援。他忍住笑,用脚撮着地上的石子,惬意地用口哨吹起《啊,朋友再见》——他十几岁时看过的一部南斯拉夫电影的主题曲。
  大约一袋烟工夫,一辆黑色“帕萨特”匆匆驶到捷达车前,戛然停住。车门一开,下来一位中年男子,黑夹克衫敞开着,风度翩翩。春海认出来人是张镇长,不觉扭头看看秃头男子,心中暗忖,这小子还真手眼通天,非等闲之辈。
  春海平时常去镇上,跟政府里好些人都混熟了。有时,他也去张镇长办公室,直截了当要一些救济。在不过分的情况下,镇长会做主适当地照顾他一下。当然,遇上难缠的艾滋病人来闹事,镇政府的人找他帮忙做些劝阻工作,他也都尽心尽力,绝不含糊。但不管咋样,春海对眼前这位父母官,还是心存感激。
  “我还以为是谁呢。”张镇长见是春海,笑了,“对了,我正想找你呢,抽空你去找一趟王民政吧。”
  “有啥好事?”春海问。
  “你去了就知道了,反正不是坏事。”张镇长故意卖了个关子后,敛住笑容,“不过,我今天可得批评你啊。大地公司是咱镇上的财神爷,你耽误人家生产,可不应该啊。”
  “他们的车天天超载,把路都轧坏了。”春海用脚踢踢路上破碎的水泥块子,瓮声瓮气道,“这路,可是我们自己掏钱修的,你说咋整啊?”
  张镇长低头看看破损的路面,抖了抖两道几乎连在一起的眉毛,说:“给我个面子,放他们过去。来年这段路让他们维修。”
  “对对。”秃头男子忙跟着溜缝,“哪坏,我修哪。”
  “说话当真?”春海将信将疑。
  秃头男子瞥瞥张镇长,红着脸,道:“当真,当真……”
  “你放心,他要是耍赖,就由镇政府修。”张镇长笑道,“你总不该连我也不相信吧?”
  镇长信誓旦旦,春海不好再说什么,转身上车打着火,顺过车,从帕萨特旁边小心开了过去。
  三
  到了镇上,春海直奔菜市场。
  这会儿正是苦春头子,本地的菜还没长出来,家家平时都是咸菜和酱对付着,顶多买块大豆腐吃。若是来客人,就不能对付了,必须买点新鲜蔬菜才行。即便再舍不得,该花的钱也得花。他转了一圈,买了豆角、黄瓜、干豆腐,又称了几斤芹菜,预备包饺子用。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打开后,很快所剩无几。他没想到青菜会这么贵,有点心疼。路过肉床子,又割了一块后鞘,摊主往电子秤上一扔,喊了声:“七十块钱。”随手割了一小块瘦肉添上,麻利地装进一只红色方便袋,放在案子上。春海只好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票,结了账。   回到车前,春海打开车门把东西放在后座上,站在那想了想,看还需要些什么,眼睛落到旁边的日杂商店上,便进里面挑了两只小花碗,两只大一点的盘子,又买了一把小钢勺和一扎竹筷子。这些,都是为将要上门的儿媳预备的。他知道,即便儿媳同自己和红霞用同一个碗吃饭,也不会染病,但他还是不想让人家姑娘使用家里的旧碗筷。权当解解心疑吧。他想。
  出门时,他撞在一个人身上,手里捧着的碗盘差点掉地上摔碎了。他正要发作,忽听对方喊了一声姨夫,抬头见来人竟是自己的外甥小马,惊讶地问:“你咋回来啦?”
  “我来找你啊。”小马将他拉到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叠百元钞票递过来,“老板特意打发我给你送来的,一点心意。”
  “这……么……多啊?”春海看着厚厚的一叠钱,不敢接。
  “多啥啊,”小马一龇白牙,“这些跟你给他要回的那二十万比起来,算啥啊!”
  小马在淞城一家歌厅做服务生,老板姓薛,人很好,平日对他没少照顾。春海和红霞去市里时,常顺便去看看小马,在他那里坐一坐。小马知道红霞爱唱歌,赶上包房没客人时,便打开音响,怂恿红霞对着屏幕吼两嗓子。那天,春海听说了一件事。老板一位亲戚的孩子出车祸死了,得到四十万赔偿钱,他见朋友开水泥搅拌站遇到困难,眼看要停产,不忍袖手旁观,便从儿子的买命钱中拿出二十万,帮他救急。这位朋友渡过难关,搅拌站起死回生,却迟迟不肯还这笔钱。老板亲戚三番五次要不出钱,愁得唉声叹气,茶饭不思。春海听说这事,气不打一处来,主动跟经理亲戚去要钱。那位开搅拌站的朋友还是推三阻四,不说不还钱,还是让他们再等等。春海忍无可忍,掏出艾滋病治疗证,一把拍在桌子上,说:“你今天要是不给钱,我就跟你去家里住,啥时给钱,我啥时走。”对方见到那个带着红丝线的本子,脸色突变,马上投降,一刻也不敢耽搁,当场连本带利将钱付清。
  春海手指蘸着吐沫数了数,竟然有五千块,惊讶异常,忙抽出一半,递给小马:“这些给你留着花吧。”
  小马接过钱,掀起春海的上衣口袋,把钱塞进去,替他扣好扣子,笑嘻嘻地说:“姨夫,这钱是你的报酬,我可不敢贪占。我们老板说了,以后他朋友中谁遇到这事,还来找你。”
  说了一会儿话,小马匆匆走了。春海摸着衣兜里硬邦邦的钞票,感觉像做梦一样。呆愣半天,他才想起张镇长的话,拿出手机一看时间,已经快中午了,忙去政府。到镇政府,却见大门口聚拢好多人正吵吵嚷嚷,开车无法进去。他只好绕到一边,寻一个宽敞之处停好车,好奇地过去查看。
  他挤进人群,见地上一个女人正打滚撒泼,声嘶力竭,到底喊些什么,听不清楚。王民政和司法所贾所长躬身站在一旁,好言相劝,却不敢去拉她,手足无措。
  春海挤到王民政跟前,拍拍他的肩头。
  王民政扭头见到春海,眼睛一亮,一把扯住他的衣服,但马上意识到不妥,慌忙缩回手,喘着粗气说:“你来得正好,快帮我劝劝她吧。”
  “我……?”春海筋筋鼻子,忙摆手,“我哪有那么大面子啊。”
  王民政心急火燎地说:“你认识她啊!”
  “她……谁……啊?”
  春海低头仔细瞧地上的女人,看不清她的面目,只瞧见一截肚皮明晃晃地裸露在外,白得刺眼。
  王民政说:“她叫陈娅芬,也是石羊沟的。”
  春海听了,心一抖。
  “她在这闹一上午了,非要见镇长不可。”王民政使劲儿咽了口唾沫,“你帮帮忙,赶紧让她起来吧,这样影响多不好啊。”
  春海忙上前,蹲下身子,小声说:“你快起来吧。”
  “我不起。”娅芬蜷缩起身子,闭着眼嘟囔,“要是不解决我儿子上学的事,我今天就死在这。”
  春海见娅芬披头散发,灰头灰脸,不觉一阵心痛,哽咽道:“娅芬,我是春海。”
  娅芬猛抬头,与春海四目相对,慌忙一骨碌坐起来,赧红着脸问:“你、你咋来啦?”
  春海伸手拉起娅芬,拍打着她身上的泥土,问:“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娅芬愁眉苦脸地说:“我来找镇长多少回了,他们都不让见。我要不来点邪行的,孩子的事咋办?”
  “还是郝亮上学的事?”
  娅芬难为情地说:“可不是咋的,咋的也不能让孩子变成睁眼瞎啊,凭啥啊!”
  郝金生已经死好几年了,扔下娅芬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很艰难。去年,郝亮上学后,却遇到更大难题。家长们都不干了,纷纷找到学校,要求给孩子转班。理由很简单,他们不愿自己的孩子跟一个艾滋病患者在一起上课。郭校长好说歹说,那些人就是油盐不进,最后只能妥协,先让郝亮回家了事。
  春海叹口气,劝慰道:“孩子的事,咱再想办法,你先跟我回去吧。”
  娅芬睃了春海一眼,温顺地点点头。随他往停放捷达车的地方走去。
  王民政见状,长出一口气。哑着嗓子对围观的人说:“没事了,没事了,都散了吧。”
  春海打开车门,让娅芬上了车。回头见王民政冲自己招手,快步过去问:“还有事吗?”
  “这个忙不让你白帮,”王民政拉他到一边,闪着眼小声说,“我给你补助三千块钱,咋样?”
  春海说:“张镇长让我来找你,就是这事吧?”
  “你都知道啦?”王民政满脸尴尬。
  春海嬉皮笑脸地说:“你再奖励点别的吧。”
  “你可别得了便宜又卖乖。这是多种经营扶助资金,只给了你一个人。”
  王民政摆摆手,进了院。
  春海上车,见娅芬正捋头发,盘在脑后,又麻利地用猴筋扎好。这一梳理,已跟方才判若两人。当年,他跟娅芬处过一段对象。但娅芬妈嫌他家穷,死活不让女儿跟他好。两人没办法,只好做贼一样偷偷见面。相约去淞城玩时,两人必须分开走,到镇上再聚一起。那天,他们游淞花湖回来,娅芬怯生生地提出,晚上就住在市里,让生米煮成熟饭,逼她的父母就范。春海也动心了,但最后还是拒绝了。他不想坏了娅芬的名声。后来,娅芬父亲得了肠梗阻,没钱动手术。娅芬妈去找郝家借钱,好话说尽,最后承诺把娅芬嫁给郝金生,才借来了三千块钱。父亲捡回了一条命,娅芬也哭着嫁给了别人。   见娅芬四处探寻,春海知道她想干什么,忙探身拉下风挡上方的镜子,说:“好好照照吧,看你成啥样了。”
  娅芬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难为情地说:“让你见笑了。”
  春海说:“去吃饭吧,我请你。”
  “我现在这样子,进饭店还不把人吓着啊?”娅芬犹豫一下,“还是回家去吧。”
  “又不是去相亲,你怕啥啊。”春海开玩笑道。
  “死样。”娅芬在他手上拍了一下。
  春海一拧钥匙门,捷达车轰鸣起来。
  “你都好长时间不请我吃饭了。”
  娅芬深情地看了春海一眼,头一歪,靠在他肩膀上,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春海摸摸娅芬的脸蛋,轻轻把她推开,说:“你别这样,我都开不了车了。”
  娅芬抹抹眼泪,坐直身子,噘起嘴:“你老是躲着我,都不知道人家是咋想你的。”
  春海一阵耳热脸红,不敢再看她,默默开车上路了。
  两人进了一家小饭店,坐下来。春海要了两盘三鲜馅饺子,这是娅芬最喜欢吃的馅。饺子上来后,娅芬低头一通狼吞虎咽,满满一盘饺子很快下去一多半。春海没动筷,静静坐在对面看着娅芬,发现她眼角上出现好多皱纹,脸色紫红,那个皮肤白皙、腼腆羞涩的娅芬早已不见踪影,不觉暗暗感叹岁月的残酷。
  娅芬抬头见春海不错眼珠地看着自己。呼地一下红了脸,柔声说:“我连早饭都没吃,就跑来了,饿坏了。”
  “吃吧,不够再要。”春海将另一盘饺子推了过去。
  见娅芬吃的差不多了,春海从兜里摸出小马那叠钱,抽出十张,用手指按在她面前,说:“拿去吧。”
  娅芬惊讶地抬起头,举着筷子僵在那。
  春海说:“给孩子买点什么吧。”
  娅芬忙推过钞票,声音细细地说:“我……跟你在一起……从来没图过你钱。”
  “揣起来吧。”春海推回钱,鼻子酸酸地说,“你还是让我好受些吧。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娅芬看着他,眼圈红红地说:“脚底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怪不得别人。这就是命,我认!”
  四
  春海在院里追了半天,才逮住芦花大公鸡。他一手提拎起两只翅膀,控制住大公鸡,一手牢牢抓住鸡头。红霞手拿菜刀,趁势在鸡脖子上割了一下,鲜血马上蹿了出来,流进了案子上的大碗里。大公鸡流尽最后一滴血,还时不时在抖动,扔到地上,又啪啦好一阵翅膀,才最后死去。
  红霞端着鸡血进屋,找纱布过滤了一遍,放到锅台上,等着做鸡血糊涂。忠良打小喜欢吃鸡血糊涂,他在外面无法吃到。之后,她烧了一锅开水,盛在大洗衣盆里端出来,蹲在院子里褪鸡毛。
  春海站在一边,呆呆看着媳妇,她被氤氲的热气笼罩着,满面红光,洋溢着幸福,他心里也暖暖的。这时,他听到一阵突突的摩托声,由远及近而来。
  小牟风风火火进了院,叫了声春海叔,没熄火,也不下车,两腿支地,从座后的药箱里拿出几盒药,递给他:“这是下个月的药,千万别忘了按时吃啊。”
  春海捧着药,频频点头。看着摩托车“突突突”一溜烟远去,心里热乎乎的。
  小牟是老牟的儿子,他现在接了老子班,也当起了村医。平时除了给头疼脑热的乡亲打针吃药,他还负责为春海他们这些特殊病人发药,风雨不误。这些药都很贵,若不是由政府免费发放,他和红霞根本吃不起。
  春海回屋将药收到柜子里。藏好。以免被刚上门的儿媳发现。出来见红霞正忙得热火朝天,便趁机溜出来,来到村小学校。推开教研室门,见郭校长一个人坐在那打盹儿,过去使劲摇他的肩膀。郭校长睁开惺忪的睡眼,见是春海,叫了声“二哥”,声音懒懒的。
  春海盯着他眼角挂着的眼屎,说:“春江,我有事找你。”
  “啥事?”郭校长用手背揉着眼睛。
  “你想想办法,”春海在校长对面一屁股坐下来,“咋的也得让人家孩子上学啊。”
  “谁、谁的……孩子?”
  “娅芬的儿子郝亮呗,还能是谁?”春海知道郭校长在故意跟自己打哑巴缠。
  “你咋啥事都管啊。”郭校长打了个哈欠。
  春海说:“不管能行吗,娅芬今天都到镇政府去闹了。”
  “你跟我说实话,小郝亮是不是你的种?”郭校长直视春海,脸上带着诡秘的笑。
  春海知道,校长清楚自己跟娅芬好过,村里好多人也都一清二楚,这事瞒不住人。郝亮出生后,有人曾私下开玩笑说孩子是他的。春海搞不准孩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心里也画魂好长时间。小郝亮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郝金生,简直是一个模子扒出来的。明眼人一看便知,那孩子根本不是春海的种。他看着校长,嘿嘿一笑,道:“不管孩子是谁的,都得让他念书啊。”
  “那些家长总来闹,我也没办法。”郭校长苦笑着摇摇头。“咱也得理解人家啊,谁不怕自己的孩子染上那病啊。”
  “在一起上课咋能传染啊!”春海急了,“得病的孩子就该死啊,谁他妈胡咧咧的啊?”
  郭校长皱了皱眉头,说:“我倒是琢磨出个办法,刚在电话里跟张镇长汇报完。”
  “啥法子?”春海追问。
  郭校长沉了沉,慢条斯理地说:“派一个老师到郝亮家里上课,给他吃小灶。”
  “那……不赶上私塾了吗?”
  “算是吧,现代私塾。”
  “行啊,不管咋的,孩子总算可以念书了。”
  “可是……”郭校长愁眉苦脸地摇头。“没有老师愿意去一个爱滋病人家。”
  “那咋办啊?”
  “镇长刚才答应了,外聘一个人去,由政府额外给开工资。”
  “这不就解决了吗?”春海忽地站起身,一下带倒了凳子。
  “可……谁敢天天去他家啊。”郭校长为难地说。
  “给我交个实底,”春海扶起凳子问,“你能出多少工资?”   郭校长伸出一个手指。
  “1000元?少了点。”
  “只有这么多。”
  春海皱着眉头,思忖了一阵,拍了拍胸脯,说:“行啊,这事包我身上。”
  “那咱可丑话说到头里。”郭校长闪着眼睛,“一个月就1000元,你找不到人,到时,我可让娅芬找你闹去。”
  春海喜形于色,出门直奔娅芬家,见她早已换过衣服,收拾得干净利落了。她家的房子还是土墙瓦盖,屋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郝金生死后,春海担心娅芬挺不住,没少跑来帮她干活,偶尔也背着红霞塞给她一点儿钱。那年,淞城市政府给因卖血染上艾滋病的人补助了一笔钱。只要是在血站的名单上留下过名字的人,每人4万元,一个不差,都领到了钱。因为郝金生死得早,却没有他那份。娅芬去找过多次,闹过多次,都无济于事。后来,春海发动十几个病人一起帮娅芬找市政府,据理力争,工作人员从卖血名单中查找到郝金生,才多给了娅芬2万元。钱不多,但总算帮娅芬解决了燃眉之急。
  现在,春海进屋,见到这个样子,心里也宽慰了许多。他想,娅芬这就对了。不管咋样,日子总还要过下去。
  他将郭校长答应找老师的事,对娅芬说了。
  娅芬听了,马上眉头舒展,喜出望外,但很快又发起愁:“可……谁会愿意来我家里啊。”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春海胸有成竹地说,“你就瞧好吧,用不了几天,郝亮就可以上课了。”
  “那是最好。”娅芬目光游移,心里还是没底。
  春海知道在事情没落实前,说什么都没用,打了声招呼,急忙出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听到娅芬在身后说:“这就走了?”
  他随口嗯了一声。回头见娅芬正看着自己。目光湿漉漉的,样子怪怪的。他避开她的目光,不知说什么。
  “你就不能多待一会儿吗?”娅芬声音怨艾。
  “我……”
  他愣了一下,默默返回屋。娅芬关上门,忽然上前抱住了他。
  春海感到心在突突乱跳,喘着粗气,不知道手该往哪搁。这个女人曾经带给他许多激情,许多快乐。他忘不了。他想回报她,让她幸福。但他不能再伤害红霞,他要陪着她平平静静地走完以后的路。
  他担心再这样下去。自己会把持不住。赶紧推开娅芬,快步出去,“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五
  太阳快落山时,忠良带着对象走进家门。
  姑娘细眉细眼。白白净净。脚下蹬着一双白色羊皮靴,显得亭亭玉立。红霞一见面,便喜欢得不得了,冲春海频频挤眼。
  忠良拉着姑娘的手,说:“这就是小燕,你们的儿媳妇。”
  小燕赧红了脸,扯扯忠良的衣角,冲红霞笑了笑,露出小芝麻牙。叫了声“妈”。又冲春海喊了声“爸”,声音很轻,跟蚊子叫似的。
  春海急忙应着,心里十分熨帖,眼睛不禁有点潮湿。进屋后,红霞眯着眼,把未来的儿媳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爱怜地拉起她的手,说:“多好看啊,跟画里的人似的,我们老郭家真是有福啊。”
  说了一会儿话,红霞忙不迭地进厨房忙活。一会儿,又喊春海进来,冲屋里努努嘴,小声叮嘱道:“你嘴可得严实点,待会儿别喝几盅辣臊子酒,胡咧咧啊。”
  春海乐得合不拢嘴,忙表态:
  “放心吧,我不会的。”
  红霞说:“多好的姑娘啊,咱忠良真有眼光。”
  “是啊,儿子可比我强多了。”春海嘿嘿一笑。
  “我这辈子,命都搭在你手里了,”红霞剜了他一眼,“你还不满意啊!”
  春海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皮,嘿嘿笑。两人得上那病后,他曾经坐在炕头上三天三夜没吃饭,没睡觉。那几天,他想了许多事,也明白了许多事。几经犹豫,他鼓起勇气向红霞坦白了自己跟娅芬的事。红霞听了,身子抖了一下,一下午没说话,饭也没吃,夜里蒙在被窝里啜泣。春海吓得够呛,一个劲儿赔不是,下决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后来,他跪下了,冲天发誓,同娅芬彻底断绝关系。最终,红霞原谅了春海,但一直别不过劲,像抓住他的小尾巴一般,时常往起提提,让他疼一下,以示警告。他也不忘誓言,尽量躲着娅芬,走路都绕着走,彻底断了肌肤之亲。郝金生死后,他鼓起勇气试探着向红霞提出一个请求,希望她能答应自己适当地向娅芬那对孤儿寡母提供一些帮助,以偿还自己欠下的良心债。见红霞瞪着自己,目光凶狠,他挺了挺身子,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可是,红霞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脑门。
  炖上鸡肉后,红霞在菜墩上把鸡杂一一剁碎,用刀搂起掺到鸡血中,又倒入几勺土豆淀粉,加入葱、姜、蒜等,拿起筷子搅拌,盛鸡血的小钢盆发出弹鸡蛋般的动静,当当当,当当当,声音急促,节奏分明。弄完后,放在锅台上,忙涮旁边的小锅,抬头见春海傻站在一旁,抹了把脸,嗔怪道:“你是客啊,还不帮我干活!”
  春海挖挲着手,说:“我、我干啥啊?”
  “刷碗。”红霞冲窗台努努嘴儿。
  春海看见了放在那里的碗筷——他刚刚买回来准备给小燕用的,忙去拿起来,放在盆里洗……
  忠良进来时,见红霞正一勺一勺往盘子里盛鸡血糊涂,色泽紫莹,晶莹剔透,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忙凑过来,接过母亲手中的盘子,兴奋地说:“太好了,小燕也爱吃鸡血糊涂。”
  红霞扭头看身后的儿子,说:“你来干啥,快进屋跟小燕唠嗑去。”
  “天天在一起,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忠良拿起一把羹匙,舀一口鸡血糊涂,连声说:“香!香!”
  红霞幸福地看着儿子咂巴着嘴,斜睨一下屋里。小声说:“妈都跟邻居打好招呼了,谁也不会跟小燕乱说话,你自个儿说话也有个把门的啊。”
  “你说啥呢,神神叨叨的。”忠良又舀起一勺鸡血糊涂,放入嘴里。
  “还能有啥事?”春海急了,在一旁插话,“我和你妈的……病呗!”   “瞎咋呼啥啊,你怕人家姑娘听不到啊?”红霞吓得变了脸色,狠狠瞪了春海一眼。
  “我以为啥事呢,”忠良笑了,“这事……我早跟小燕说了。”
  “啥……?”
  春海和红霞同时一惊,面面相觑。
  忠良看着他们,郑重道:“这么大的事,咱能瞒人家吗?”
  “那……”红霞指指屋里,吞吞吐吐道,“她……不怕?”
  忠良说:“放心吧,她知道这病不会轻易传染。”
  春海长出一口气,看着已高出红霞整整一头的儿子,眼里蒙上一层水雾。
  吃饭时,春海一高兴,拿出一瓶白酒,先倒上一杯,放到红霞面前。红霞连连摆手,推回酒杯,道:“你自个儿喝吧,我哪喝过酒啊。”
  春海又把酒杯推到她面前,坚决地说:“今天,儿媳妇回来了,咱高兴,你咋的也得喝一杯。”
  红霞深情地看看小燕,接起酒杯,试着舔了一口,咧着嘴,道:“对,我高兴,今儿个就是毒药我也要喝。”接着一饮而尽,辣得掉出了眼泪,看着大家大笑。
  春海为自己斟了一杯,又倒上一杯递给忠良,举起杯子跟儿子碰了一下:“来,咱爷俩也干一个!”
  忠良面露难色,拿着杯子结结巴巴地说:“爸,我……喝不了酒。”
  “喝一杯试试。”春海怜爱地看着儿子,“你现在长大成人了,都要娶媳妇了,喝杯酒算啥啊。”
  “孩子不能喝,就别让他喝了。”红霞一把夺下忠良的杯子。
  春海瞪了红霞一眼:“小燕今天上门,我高兴,你可别让我扫兴。”
  红霞听了,无可奈何地将酒杯还给忠良,说:“儿子,你就跟你爸喝一杯吧。”
  “这……”忠良为难地看着小燕,不知如何是好。
  小燕站起来,接过忠良的杯子,说:“爸妈,忠良喝不了,那就让我来替他喝吧。”
  说着,她一饮而尽。
  “还是小燕懂事。”春海喜形于色,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过饭,小燕主动帮着捡桌子,刷碗。红霞见她干活手脚麻利,有条不紊,越看越喜欢,忍不住问:“我家的事,你都知道啦?”
  “嗯。”小燕点点头,继续洗碗。
  红霞停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爸妈……不怕吗?”
  “我没敢告诉他们。”小燕轻轻晃头,抬起眼睛,“将来会亲家时,你们也别说啊。”
  红霞不放心地说:“那……能瞒多长时间啊。”
  小燕低声说:“瞒到啥时算啥时吧。”
  “真是个好孩子。”红霞感激地看着小燕,眼里涌出泪花。
  屋里,春海栽歪在炕头上,跟儿子说话:“这次你就别走了,就在家里干,行不?”
  忠良疑惑地问,“我在家能干啥啊?”
  春海扬扬手,示意忠良坐到跟前来,小声说:“回来当老师,你干不干?”
  “那当然好啦,我打小就想当老师。”忠良自嘲地一笑,“但……这可能吗?”
  “你要愿意回来,就可能。”春海得意地笑道。
  “真的假的?”忠良站起身,惊讶地看着父亲,“春江叔那要招老师吗?”
  春海点点头,沉吟一下,说:“不过,是让你去郝亮家,只教他一个人。”
  “那是啥老师啊。”忠良心凉下来,“我不去。”
  “那些家长怕自家孩子传染上病,不让郝亮上学。”春海拉着儿子的手,“你春江叔好不容易想了这么个办法,但学校没人愿意去。咱要不去,那孩子真就没书念了。”
  忠良低下头,没有吭声。
  春海说:“你跟小燕好好合计合计,明天再告诉我。”
  在厨房忙完,红霞撵小燕回屋,自己进了西屋。忠良在家时,就住这间屋子。儿子出去打工后,即便平时不住人,每隔几天,她也要进来打扫一番,始终保持干干净净,整洁如故。即便这样,她还是不放心,又仔细擦拭了一遍,不放过每一个犄角旮旯。收拾完了,她上炕从柜子上取下一床新被褥来,打算一会儿抱到东屋,给小燕使用。她想让春海过来,跟儿子睡,让小燕跟自己睡一个屋,好好说说话。
  一家人围在一起说了一晚上话,屋子里始终充溢着欢声笑语。后来,忠良打了个哈欠,想睡觉,拉起小燕的手往外走。小燕红了脸,瞥瞥春海和红霞,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乖乖跟着走了。
  红霞大惊失色,忙捅捅春海,悄声说:“这哪行啊。还没结婚呢。”
  她一出溜下了炕,穿上鞋,想去叫回小燕。
  “你可别瞎操心了。”春海一把扯住她,喜上眉梢,“你啊,就等着抱孙子吧。”
  红霞点点头,划上门,脱鞋上炕,边铺被子,边说:“要不,咱先拿出那笔钱盖房子,争取‘十一’把婚事给他们办了。”
  春海说:“那钱可是咱的……买命钱,你舍得动?”
  “嗯。为了儿子,我命都舍得。”
  “儿子娶妻生子了,我也就没啥牵挂了。”
  “我做梦都在盼着这一天……”红霞随手拉灭灯。
  两人窸窸窣窣钻进被窝,继续在黑暗中说话,盘算着今后的生活,久久没有困意。听着红霞急促的喘气声,春海突然一阵亢奋,下身硬得像根旗杆。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忍不住伸过双手搂过女人。红霞身体热乎乎的,已软成一团。
  完事后,春海还沉浸在美好的回味中,却听见红霞低声啜泣起来。他奇怪地问:“又咋啦?”
  “我舍不得离开儿子。”红霞贴紧他的身子抽噎道,“你说,我又没做过亏心事,老天爷凭啥这么不长眼,让我早早去死啊!”
  “死啥啊?”春海抚摸着妻子光滑的身子,安慰道,“原来还有人说我们这些人活不过三年呢。你看,现在都过去八年了,我们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那魏淑芳不是死了吗!”
  “她……是特殊情况。”
  “这日子……我还没……过……够啊,呜呜。”
  “只要老天爷多给一天,我们就要好好活着。”
  “不许你再跟娅芬那个,别再欺负我。”
  “放心吧,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做对不起你的事了。”春海伸手替她轻轻抹去眼泪。
  后来,两人相拥着睡着了。春海做了一个梦,梦见万顺撺掇他去乘船,他不相信石羊沟里有船,懵懵懂懂爬上红石砬子。放眼望去,一条宽宽的河流赫然出现,水流湍急,波光粼粼。他跳上一艘大木船,在汹涌的波涛中颠簸着顺流而下,河道越走越宽,不一会儿,竟看见了大海,水天相接,蔚蓝一片。
  他兴奋地叫了起来。
其他文献
沉默如迷的生活  一栋木房子,租来的几亩薄田  就是全部家当。  每天切稻草,装袋子,接种  为了准时赶到早市,凌晨三点起床,  去大棚摘平菇,  从星星隐没,到明月初升。  山路弯弯曲曲,簸荡着如水的光阴……  他们忙碌,从早到晚  这样的生活,我岳父一家人  在山谷里,已有十几年。  这个周末,我去给他们帮忙  短短三天  从我酸疼的身体,长茧的掌心,  從滴落在地上的汗珠  生出一种从未有过
在纪念毛泽东同志民兵工作“三落实”题词发表35周年之际,回顾过去,研究现实,展望未来,对于加强民兵工作意义十分重大。在这里,我想谈点注重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民兵工作的肤浅
初冬,北风萧萧,偏又下起一阵比一阵紧的冷雨来。身上空荡荡的,裹紧了外衣,还是像没穿衣样生冷。坐在一辆坏了暖空调的车上,无计可施,只好放下靠背,把手抱在怀里,闭上双眼。默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记得读师范时,打开一册作为教材的文选,第一篇便是这首《氓》。虽然当时读不太懂诗意,却被那悠长宛转的音韵情思吸引了。尤其是
2001年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年。那一年我高考。  一直到高三的第一次模拟考,我仍然是班上30多名。不至于考不上大学,但很可能沦落到某所师范学院——那所大学就在我家门口,马路对面。好处是可以走读,每天上学的路程比上中学还近。  为什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呢?很简单:中学六年,我已经玩掉五年半了。眼看离高考还剩一学期,我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到马路对面去上大学。破天荒第一次,我让我爸给我请一位英语老师来辅
空中有一些东西在飞,旋转、飘扬,随风起起落落。  抬头看去,是从大树的顶梢,一点一点,向下坠落。坠落的速度很慢,有时候会停在空中回旋,好像在思索飘动的方向:有时候会静止在原地,停留一会儿,浮浮荡荡,等一阵风来,又随风飘去远方。  有一些飘落到我的头顶上方,我用手去抓,抓在手里,细看是青绿色的种子。绿豆大小,圆圆的一粒,带着两个螺旋桨般的翅膀,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像沉睡中的婴儿。  整个夏日,城市上
摘要:"真水无香"这部电影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它之所以影响巨大是因为深刻地反应了社会实践中存在的严重问题。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两对矛盾:程序公正与实体公正、本土之法与外来之法的矛盾。本文拟从公正司法和完善立法两个角度来浅析一下中国法律运行过程中的一些问题,希望对中国立法司法的改进有所裨益。  关键字:公正司法 程序公正 实体公正 本土之法 外来之法    引言:在看"真水无香"这部影片的过程中,有
在离家15分钟的区域内,我就读过的幼儿园、小学和初中均坐落于此。小区里80%的青少年在经过这3处地方时,会向人这样介绍:“噢,这是我的母校;噢,这也是我的母校;噢,这还是我的母校。”因此,我觉得整个小区都是“母”的,把我牢牢地按在她的子宫里不肯生出来。这也谈不上有什么不好,只是我长大了,渐渐觉得有点缺氧。  还好读高中了,这救了我。毫不夸张地说,我终于从“小区母亲”的肚子里给剖了出来。学校在城市的
故乡老屋  今天坐了由領导驾驶的采访车  回了一趟老家。家中的老屋  以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旧面孔  欢迎我们  总是显得有些破旧  总是与城市的现代气息  格格不入  父亲有些苍老  却总也没有倦容  面对这些城市的客人  跑上跑下的父亲很热情  在狭小而凌乱的屋子里  这位局长有一阵子没有坐下  我也站在堂屋的门口向外张望  中午都在三叔家会餐  没有喝过多的酒  祖训  趴在桌子上  很不情
期刊
泰国是中南半岛上经济最发达的国家,它所拥有的宗教以及社会文化十分独特。太过流行歌曲在受到欧美流行音乐音响的基础上,把本国的文化元素融入其中,从而形成了特征鲜明的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