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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池30岁的时候当了父亲。儿子一出世,80m2的房子立即显得更为拥挤。空气中弥漫着奶腥味,混杂着尿布的味道,阳台上全是随风招展的尿布。
妻子陈晨因为嫌卫生间的浴缸碍事,自作主张找修理工将它撤走,从一开始她就看它不顺眼,现在更加理直气壮——一个刚当了妈的女人,会因了那个鲜活的小生命而腰杆倍硬。
晚上许池洗着澡,站在浴缸的遗址上,一个空荡荡的椭圆形,他感觉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搬走了,而有些东西,永难圆满,眼前浮现出赵小绵的脸。
那年盛夏,赵小绵作为一注新鲜血液来到小城和许池成为同事时,许池已经在家乡的工商局上了两年班。
那天下年,许池奉命去车站接赵小绵,她穿着绿色印花连衣裙,藤条的行李箱,似旧上海的海归女子,人群中嘟着嘴四处张望,尤为抢眼。就是她了!
小城里不是没有美女,只是赵小绵别有一番味道,即使不生气的时候也嘟着嘴瞪着眼睛,像是时刻要发号施令的公主,而赵小绵也真的是公主。
工商局的单身职工宿舍没有单独的洗浴间,只在走廊尽头辟出两个房间分别作为男女盥洗室,地面和墙上铺着瓷砖,老式马桶抽水的时候会发出巨响,一到傍晚,下班职工轮流拥进盥洗室洗澡。
那天接完赵小绵,许池帮她把行李提到宿舍.又指给她吃饭、洗澡的地方,走到盥洗室门口,赵小绵突然返回房间,不一会儿拿来了两个固体空气清新剂,一个递给许池:“把这个放在马桶上吧。”许池照办。
赵小绵从盥洗室出来之后说:“居然没有浴缸!”她的样子很委屈。
赵小绵迅速成为焦点人物,除了她的年轻漂亮之外,还因为她是唯一一个外地人,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每一个字咬音都很重,像一串珠子渐次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样的女孩,独自来到这个陌生小城,做着一份沉闷的工作。许池想:她像一条活泼而好奇的鱼,不小心游到这片陌生水域,给自己沉寂的生活带来一些涟漪。
许池家境一般,父母都是普通职工:他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考回小城做公务员,剩下的理想就是正常娶妻生子,过最踏实的生活。
他很清楚她不是他想要的贤良之妻,却还是忍不住被她深深吸引。
情到浓时,赵小绵说将来最希望有一个大大的带露天阳台的房子,她可以和他并排摊在躺椅上沐浴星辉。许池紧张地问:“……如果我买不起大房子怎么办?”
赵小绵将手放进许池的大衣口袋:“那等我有钱了买给你住。”
赵小绵28岁那年,她的小说畅销,她在市里最好的地段为自己和母亲买了一套房子,有大大的露台,阳光充沛的时候可以把母亲推到户外晒太阳。
不久开始着手装修新房,房里有大大的椭圆形浴缸、红色的贵妃椅、苹果绿的餐桌以及金属色怀旧的烛台。
赵小绵喜欢率性而为,比如大学毕业之后考到这个陌生的小城做公务员,并不是为了追随或者逃避,她只是想体验一把。
许池是她到小城之后遇到的第一个男人。那张单纯而写着沉寂的脸,注定不是赵小绵想要的style,但他在车站第一眼看到她,眼睛里就闪出热烈的火花。他为她提水、买饭,在业务上毫不保留地帮她,他大老远跑到便利店为她买洗发水。
最感动的是那一年,单位的单身职工宿舍推倒重建,同事们拿着单位补贴去外面租房,他搬回家跟父母住,把他的那份补贴给了她,为她租了一套精装修的房子,里面有红色的贵妃椅、苹果绿的餐桌以及金属色怀旧的烛台,还有她喜欢的浴缸。她在浴缸里泡澡、看书、构思一个又一个奇特的故事,他在外间大汗淋漓鼓捣她的电脑、空调等电器。
他不知道她父母在老家经营着制衣厂,他们的钱完全可以在小城为她买下一套房子。但他知道她最爱的洗发水的牌子和最喜欢吃的菜,他也知道她的理想是成为最畅销的科幻小说家。
他们一起喂了一缸红色的金鱼,他说她也是他喂的鱼,她笑着说总有一天她要游回大海,他紧张了好一阵,最后她允诺两人一起回她的家乡。
她写的每一篇小说他都第一个看,小说登出来后,他第一时间在书摊上买回来——不知不觉他已经熟悉了她经常投稿的那几家杂志的出刊日期。
她的第一本小说结集出版的时候,卖得并不好,以至于她差点放弃。他鼓励她,包揽了她的所有家务,还偷偷帮她写工作总结等无聊的材料,好让她有更多的时间泡在浴缸里天马行空。
许池奉命为妻子买育婴书籍,发现了赵小绵新出的小说。书店老板介绍,赵小绵是畅销的科幻小说家之一,书用包装纸封紧了无法打开,书脊和封面上的内容,让许池看到一个梦想成真的赵小绵。
他买下了那本书。
许池到家时,陈晨告知许池,她决定将主卧室隔开一间作为小书房,原来的书房用作儿子将来的房间。陈晨喜滋滋地说:“短期之内我们不用换更大的房子,把钱省下来作为儿子的教育投资。”
陈晨在一家装修公司做室内设计,那年赵小绵离开小城之后,父亲的老战友要开一家百货店,辗转找到许池咨询和办理相关手续,许池不知不觉便与父亲老战友的女儿陈晨相识。
许池正在装修新房,陈晨顺理成章成为最得力的参谋。父辈已是老相识,两人又都到了婚嫁的年龄,等房子快装修好的时候,陈晨已经作为女主人的身份出谋划策。
关于那个浴缸的存在,陈晨不管是作为专业的设计师还是许池情史的倾听者,都提出了异议,但许池执意坚持。
现在,当了母亲的陈晨终于有机会拆掉这个占用房子空间和丈夫心里空间的浴缸。
许池从电视新闻上得知赵小绵住的城市又有台风来袭,不知道她是否平安。当年她开玩笑说鱼总会回到大海当中,没想到一语成谶。
台风来临,赵小绵在房间里上网,碰到以前在小城工商局上班时的同事,得知旧情人许池已经喜得贵子,心想他终于获得他想要的生活:贤良的妻子、乖巧的儿子,他下班后鼓捣电器,妻儿在洗浴间和着水声发出快乐的笑声。而她曾经是这幅画面的主角之一,但今天重温这样的情景,却遥远得视线渐渐模糊。
她打开他的空间,果然看到妻儿的照片,在他的上一篇日志里,他这样写:晨将浴缸拆除,又重新设置了房间的布局,空间释放之后,儿子的笑声似乎越发响亮。原来80m2的空间也能装载琐碎的幸福。
台风渐渐平息之后,母亲又开始神志不清。赵小绵日夜陪在母亲身边,推掉了好几个出版商安排的活动。
当年父亲突然逝去,为她留下了巨大悲伤和一笔债务。一夜之间,公主沦落,还带着一个受强烈刺激的母亲。
那时,许池在小城准备装修新房。
几经周折,她辞掉了小城的工作,回到老家,卖了房子,住在租房里,陪在身体糟糕的母亲身边开始专注写小说。
许池来看过她一次,赵小绵提出了分手。许池没有太大异议,也许现实太沉了,许池没法背负。他的父母盼望他顺利结婚生子,和许多普通人一样过日子。
再深的想念也被现实割断成一个一个的小碎片,最后,小碎片也在时间的流逝中蒸发。
赵小绵打开许池QQ的对话框,犹豫很久,还是关掉。再狠狠心,她把他从QQ好友名单里删除。
另个城市的许池从书架上取出刚买的那本小说,打开包装纸,一页一页翻过去,里面有她新近的照片,还是嘟着嘴的公主样儿,却不知她如今对谁发号施令。
忽然潮水般的想念。许池却已经没有她新的手机号码。他打开QQ逐个寻找。QQ上67个好友,单单没有赵小绵。
她就这样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偶尔的惦念都已失去传递的介质。
他现世安稳,和妻儿守在80m2的小家,在他们熟睡的鼻息声中独自读她的书至深夜。而她,上网,写作,有了稳定的收入和住所,陪母亲晒太阳,等待一个迟早会出现的有分量的男人带她走。
既无缘相濡以沫,又无意相忘于江湖。那么,就各自生活吧。
恰似鱼和水,在哗哗流淌的同一江湖中。
编辑赵萍
妻子陈晨因为嫌卫生间的浴缸碍事,自作主张找修理工将它撤走,从一开始她就看它不顺眼,现在更加理直气壮——一个刚当了妈的女人,会因了那个鲜活的小生命而腰杆倍硬。
晚上许池洗着澡,站在浴缸的遗址上,一个空荡荡的椭圆形,他感觉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搬走了,而有些东西,永难圆满,眼前浮现出赵小绵的脸。
那年盛夏,赵小绵作为一注新鲜血液来到小城和许池成为同事时,许池已经在家乡的工商局上了两年班。
那天下年,许池奉命去车站接赵小绵,她穿着绿色印花连衣裙,藤条的行李箱,似旧上海的海归女子,人群中嘟着嘴四处张望,尤为抢眼。就是她了!
小城里不是没有美女,只是赵小绵别有一番味道,即使不生气的时候也嘟着嘴瞪着眼睛,像是时刻要发号施令的公主,而赵小绵也真的是公主。
工商局的单身职工宿舍没有单独的洗浴间,只在走廊尽头辟出两个房间分别作为男女盥洗室,地面和墙上铺着瓷砖,老式马桶抽水的时候会发出巨响,一到傍晚,下班职工轮流拥进盥洗室洗澡。
那天接完赵小绵,许池帮她把行李提到宿舍.又指给她吃饭、洗澡的地方,走到盥洗室门口,赵小绵突然返回房间,不一会儿拿来了两个固体空气清新剂,一个递给许池:“把这个放在马桶上吧。”许池照办。
赵小绵从盥洗室出来之后说:“居然没有浴缸!”她的样子很委屈。
赵小绵迅速成为焦点人物,除了她的年轻漂亮之外,还因为她是唯一一个外地人,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每一个字咬音都很重,像一串珠子渐次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样的女孩,独自来到这个陌生小城,做着一份沉闷的工作。许池想:她像一条活泼而好奇的鱼,不小心游到这片陌生水域,给自己沉寂的生活带来一些涟漪。
许池家境一般,父母都是普通职工:他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考回小城做公务员,剩下的理想就是正常娶妻生子,过最踏实的生活。
他很清楚她不是他想要的贤良之妻,却还是忍不住被她深深吸引。
情到浓时,赵小绵说将来最希望有一个大大的带露天阳台的房子,她可以和他并排摊在躺椅上沐浴星辉。许池紧张地问:“……如果我买不起大房子怎么办?”
赵小绵将手放进许池的大衣口袋:“那等我有钱了买给你住。”
赵小绵28岁那年,她的小说畅销,她在市里最好的地段为自己和母亲买了一套房子,有大大的露台,阳光充沛的时候可以把母亲推到户外晒太阳。
不久开始着手装修新房,房里有大大的椭圆形浴缸、红色的贵妃椅、苹果绿的餐桌以及金属色怀旧的烛台。
赵小绵喜欢率性而为,比如大学毕业之后考到这个陌生的小城做公务员,并不是为了追随或者逃避,她只是想体验一把。
许池是她到小城之后遇到的第一个男人。那张单纯而写着沉寂的脸,注定不是赵小绵想要的style,但他在车站第一眼看到她,眼睛里就闪出热烈的火花。他为她提水、买饭,在业务上毫不保留地帮她,他大老远跑到便利店为她买洗发水。
最感动的是那一年,单位的单身职工宿舍推倒重建,同事们拿着单位补贴去外面租房,他搬回家跟父母住,把他的那份补贴给了她,为她租了一套精装修的房子,里面有红色的贵妃椅、苹果绿的餐桌以及金属色怀旧的烛台,还有她喜欢的浴缸。她在浴缸里泡澡、看书、构思一个又一个奇特的故事,他在外间大汗淋漓鼓捣她的电脑、空调等电器。
他不知道她父母在老家经营着制衣厂,他们的钱完全可以在小城为她买下一套房子。但他知道她最爱的洗发水的牌子和最喜欢吃的菜,他也知道她的理想是成为最畅销的科幻小说家。
他们一起喂了一缸红色的金鱼,他说她也是他喂的鱼,她笑着说总有一天她要游回大海,他紧张了好一阵,最后她允诺两人一起回她的家乡。
她写的每一篇小说他都第一个看,小说登出来后,他第一时间在书摊上买回来——不知不觉他已经熟悉了她经常投稿的那几家杂志的出刊日期。
她的第一本小说结集出版的时候,卖得并不好,以至于她差点放弃。他鼓励她,包揽了她的所有家务,还偷偷帮她写工作总结等无聊的材料,好让她有更多的时间泡在浴缸里天马行空。
许池奉命为妻子买育婴书籍,发现了赵小绵新出的小说。书店老板介绍,赵小绵是畅销的科幻小说家之一,书用包装纸封紧了无法打开,书脊和封面上的内容,让许池看到一个梦想成真的赵小绵。
他买下了那本书。
许池到家时,陈晨告知许池,她决定将主卧室隔开一间作为小书房,原来的书房用作儿子将来的房间。陈晨喜滋滋地说:“短期之内我们不用换更大的房子,把钱省下来作为儿子的教育投资。”
陈晨在一家装修公司做室内设计,那年赵小绵离开小城之后,父亲的老战友要开一家百货店,辗转找到许池咨询和办理相关手续,许池不知不觉便与父亲老战友的女儿陈晨相识。
许池正在装修新房,陈晨顺理成章成为最得力的参谋。父辈已是老相识,两人又都到了婚嫁的年龄,等房子快装修好的时候,陈晨已经作为女主人的身份出谋划策。
关于那个浴缸的存在,陈晨不管是作为专业的设计师还是许池情史的倾听者,都提出了异议,但许池执意坚持。
现在,当了母亲的陈晨终于有机会拆掉这个占用房子空间和丈夫心里空间的浴缸。
许池从电视新闻上得知赵小绵住的城市又有台风来袭,不知道她是否平安。当年她开玩笑说鱼总会回到大海当中,没想到一语成谶。
台风来临,赵小绵在房间里上网,碰到以前在小城工商局上班时的同事,得知旧情人许池已经喜得贵子,心想他终于获得他想要的生活:贤良的妻子、乖巧的儿子,他下班后鼓捣电器,妻儿在洗浴间和着水声发出快乐的笑声。而她曾经是这幅画面的主角之一,但今天重温这样的情景,却遥远得视线渐渐模糊。
她打开他的空间,果然看到妻儿的照片,在他的上一篇日志里,他这样写:晨将浴缸拆除,又重新设置了房间的布局,空间释放之后,儿子的笑声似乎越发响亮。原来80m2的空间也能装载琐碎的幸福。
台风渐渐平息之后,母亲又开始神志不清。赵小绵日夜陪在母亲身边,推掉了好几个出版商安排的活动。
当年父亲突然逝去,为她留下了巨大悲伤和一笔债务。一夜之间,公主沦落,还带着一个受强烈刺激的母亲。
那时,许池在小城准备装修新房。
几经周折,她辞掉了小城的工作,回到老家,卖了房子,住在租房里,陪在身体糟糕的母亲身边开始专注写小说。
许池来看过她一次,赵小绵提出了分手。许池没有太大异议,也许现实太沉了,许池没法背负。他的父母盼望他顺利结婚生子,和许多普通人一样过日子。
再深的想念也被现实割断成一个一个的小碎片,最后,小碎片也在时间的流逝中蒸发。
赵小绵打开许池QQ的对话框,犹豫很久,还是关掉。再狠狠心,她把他从QQ好友名单里删除。
另个城市的许池从书架上取出刚买的那本小说,打开包装纸,一页一页翻过去,里面有她新近的照片,还是嘟着嘴的公主样儿,却不知她如今对谁发号施令。
忽然潮水般的想念。许池却已经没有她新的手机号码。他打开QQ逐个寻找。QQ上67个好友,单单没有赵小绵。
她就这样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偶尔的惦念都已失去传递的介质。
他现世安稳,和妻儿守在80m2的小家,在他们熟睡的鼻息声中独自读她的书至深夜。而她,上网,写作,有了稳定的收入和住所,陪母亲晒太阳,等待一个迟早会出现的有分量的男人带她走。
既无缘相濡以沫,又无意相忘于江湖。那么,就各自生活吧。
恰似鱼和水,在哗哗流淌的同一江湖中。
编辑赵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