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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北面靠近黄海入口处十二公里的地方，相距不远流淌着呈丁字状的两条河，这两条河一条叫四丈河，另一条叫八丈河，当地人可能是根据河面的宽窄随口叫的。它们和大海相通，随着黄海的潮汛而涨落，河水也就有些浑了咸了。每当夜晚或早晨，河面总会起一阵迷雾，到太阳升高的时候才消失得无影无踪。河的两岸长满了芦苇和乱草，别的没有，只有这两样。
大概是接近黄海的缘故吧，一到天气回暖，河滩看上去满眼都是白花花的盐霜。那浑黄的河水静静地流淌了无数年，一刻不停，浇灌了千顷盐碱地，养育了两岸人民。
在盐碱地改良之前，当地人一直以种大麦为主，间或也种些玉米、小麦、山芋、花生什么的，后来经过几次改良，终于种上了稻谷，但那颗粒还是不及南方的饱满，口感也差得多了。如果再碰上天气不帮忙的年份，田里那稀稀拉拉的一片秧苗还真让人不敢多看。碰到这种年景，一般人家就只好吃大麦子，有条件的在大麦子里掺上少量的稻米。这种饭吃着硌牙，刚开始吃的时候，觉得肚里不舒服，能疼上好多天，拉出来的屎又干又硬又黑。
一到夏天，男人和小孩们就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地跳到河里，洗洗澡降一下暑气，顺便摸些鱼虾河蚌回去下饭下酒，河边生长的野生茭白也还鲜嫩。用这河水煮出来的饭有股子淡淡的咸味，别有风味；这里的女人们皮肤倒也被滋润得细白粉嫩有光泽，心肠也软柔善良，介于南方女子的细腻和北方女子的粗犷之间，有种说不出的刚柔相济的韵味。
杨琴红就出生在岸边一个叫做红星村的小村子里，她的父亲是个木匠，一口气和她母亲生下九个男女，中间病死了一个，饿死了一个。为了填饱这几张嘴，父亲成年累月地在外奔波找活干，家里的一应事务全落在她体弱多病的母亲肩上，把本就弱不禁风的母亲压得喘不过气来，整天像个陀螺，一刻不停地围着锅台和猪圈打转。只有那些鸡鸭野放着不用人操心，每天早上一开栏门，它们就欢叫着跑向田野里去觅食了，到了太阳落山前，只要撮起嘴唇一唤，它们立即就回巢，乖巧得很。只有在这时，母亲脸上的皱纹才舒展开来，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琴红此时发现，原来母亲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的。
这几年，琴红的两个哥哥已经成婚单过了，都是怕老婆的角色，哪还有心思管家里的事；二姐和三姐也早就嫁到别的乡里去了，一门心思相夫教子。家里只剩下琴红和两个还没桌子高的弟妹，都要吃要喝要缴学费，盐碱地里的收获哪儿够啊，还不得不在每年冬季来临前买些米，掺和些杂粮吃。为了这几个小萝卜头，父亲去了江南打工，每年过年前会从江南的那座城市给家里寄来一小笔钱。母亲捏着汇款单对着太阳能看上好半天，然后才让琴红赶到十多里外的乡邮局把钱取回来，放进男人为她特制的钱箱里，这才感到心里踏实。
可是，近两年多时间，不见父亲寄钱来家，更不见他回来过年。母亲到了年关的那几天就常常走神，一天几次走到村口等候，日落时分更是跑到大路上踮起脚尖，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问路人最后一班车来了没有。路人告诉她，车早就开走了，母亲失望地往回走，嘴里嘟囔着，“这死鬼，跑哪去了，到这会工夫还不想着回来？”
今年父亲终于回家过年了。母亲看着男人变瘦变老了的脸不免有些心疼，说：“如果活计实在难找就回家来吧，这几年你也挣得不少了，够花就可以了，人可千万别给累着！”
父亲喝着女人特意为他买的烧酒，啃着特意为他烧的鸡腿，脸色通红地说：“不碍事的，我身体好着呢，再干上几年没问题。”琴红看着父亲兴奋的样子，就趁机央求说：“爸，我初中毕业了，不想再念书了，你带我出去打工吧！”
“你以为城里遍地是钱啊？你一没技术二没文凭，很难找工作的！”父亲刚开始不同意，但经不住女儿的软磨硬泡，又想到女孩子家书念得再多，将来还是别人家的福气，就勉强同意了，只说了句，到时候可别嫌苦。
琴红兴奋得一夜没睡好，天还没完全亮就起来收拾东西，几次走进父母的房间，看见父亲和母亲还熟睡着，只好红着脸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在堂屋里转来转去的，焦急地等着。
琴红终于来到了这座闻名已久的江南城市。出了车站大门，站在高大的广告牌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前的大街上，红男绿女们熙熙攘攘，各种车辆川流不息，街两边店堂里是琳琅满目的商品，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满耳朵灌着。她看花了眼，头都有些晕了。
父亲扛着个大包，拉着她的手说：“跟紧点，别走丢了！”人群里有人听见这句话，笑了，“这么大个人哪会走丢了！”
父亲不理会他们，转了好几次公交车，拐弯抹角地一直把她带到了自己住的出租屋。这是一间只有几个平方的房子，屋檐下放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门是一张用砖块和木板搭成的小床，一个折叠凳，一张摇摇晃晃的烂桌子，还有几只放着杂物的纸箱，这就是父亲的全部家当了。
琴红看了这一切，鼻子里有些发酸。她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放到了小床上，找了个扫帚疙瘩，把地上的方便面包装袋、空烟盒、烟蒂扫成一堆，又拿起水壶摇了摇，空的。
琴红问父亲在哪里烧水，父亲走到门口，翻开那堆杂物，那里摆着个煤气灶。他教女儿怎样用煤气，琴红战战兢兢地几次都打不着火，还是父亲把煤气点着了。
琴红看着这巴掌大的地方，正在为晚上怎么睡为难，父亲看出了女儿的心思，说：“你尽管睡你的，我这一阵接了个活，在城西，晚上就睡在东家那儿，这几天我不会回来的。”他告诉琴红，他正在帮装潢公司干活，钱虽比自己单干时少，但工钱还比较稳定，不像单干时，好不容易找着活了，等干完还得死皮赖脸地跟在别人后面追着要工钱。他看着琴红一脸迷糊的样子，知道女儿刚来，一时半会的还不懂这些，就懒得多说，从纸箱子里取出了几把挂面。
琴红一路上折腾得乏了，吃了两碗清水挂面，把父亲送出去，看着父亲骑上一辆破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走了，她就回屋倒头沉沉睡去了。
等她一觉醒来，太阳已经爬上了屋顶，父亲正把一包油条放在桌上，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抽烟呢。
琴红说：“爸，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她想到父亲骑着那辆破车赶那么远的路回来，心里有些难过，虽然她还不知道他所说的城西离这儿究竟有多远。
父亲说：“我想着你刚来，人生地不熟的，到哪儿去弄吃的？呆会跟我出去走走，认认地方，就可以自己买菜煮饭了。这几天我还回来，等你把这里搞熟了，我还是住到工地上去。”琴红听了，心里暖洋洋的。
“爸，你还是先帮我找个工作吧！总不能坐吃山空呀！”
“这个自然。你先把油条吃了吧！”
油条松脆喷香。琴红已经好些年没吃过油条了。
父亲带着女儿走出了小屋，一路上和熟悉的人打着招呼，顺便把女儿介绍给他们，请他们照应着点。但也有人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了琴红几眼，特别是那些老大妈在父女俩背后指指点点，她们用的是本地方言，琴红一句都没听懂，问父亲，父亲瞪了她一眼，“别理她们，都是吃饱了撑的！”看见父亲满脸不高兴，她便把嘴边的话吞回去，默默地跟着父亲走，偶尔好奇地东张西望一番。
好大一会儿，琴红把菜市场认识了，还看见一个很大的超市，人进人出的，十分热闹。她想进去瞧瞧，但又不敢说，只是伸长了脖子看了又看，不觉踩到了一个人的脚。那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瞎了？你不觉得硌了你的脚啦？乡巴佬！”父亲听见了，回过头，“你说谁呢，谁是乡巴佬？”那人看到父亲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倒把声调压了下去，“踩着人家的脚，还有理呢！”
父亲理也不理他，只买了些蔬菜，拉着女儿挤出了人堆，回家了。
“不，我不！我就不信找不到活干。爸，你不要赶我走，我走了，谁帮你煮饭，谁帮你洗衣服，谁帮你端洗脚水？”琴红央求着父亲，心里实在不甘愿就这么回家，让别人看着多没志气啊！
“好好，我不说了。看你的了，明儿我和你一起出去，总比你一个人瞎跑的好！”父亲疼爱地看着女儿可怜巴巴的样子，还有那双泪眼，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父亲把两个蛇皮袋子绑在破车后面，叫上一夜没睡好的琴红，推着车，走出了破屋。穿过一片杂乱无章的低矮的平房，拐弯抹角地走到大街上，琴红的眼睛又不够用了，她感到眼前一亮，满街的人和车，满耳朵的声响，那钻入云端的高楼大厦叫人看得有些头晕眼花了。琴红回头努力想找到自己住的地方，但那小屋早就淹没在一大片建筑物背后了。
父亲不时地回头看，生怕她走丢了。
他们看了好几个招工告示牌，可稍微像样点的工作，都要求“高中毕业”，琴红每看完一张，总是摇摇头说不合适，条件太高，做不来的。她的脖子仰酸了，眼也花了，那些告示牌上的字像针一样刺得她痛。
这一路走来，父亲拣了不少饮料瓶和废报纸，塞满了一个蛇皮袋。
等走得脚酸腿软的时候，琴红在一个巷口的墙上，看到了一张巴掌大的白纸写就的广告，说要找个保姆，照顾一个老人，煮饭洗衣，每天管一顿饭，月薪四百块。琴红回头对父亲说，这个可以。父亲说，你看着合适就去试试吧！
琴红上前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给撕了下来，上面还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呢。她念了一遍，有些迷茫地看着父亲，父亲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只好接过这张纸，走到一家小店门口，问老板这地方怎么走。老板不耐烦地说：“你不长眼啊，上面写着呢！”父亲低头说：“劳驾您了，我不识字，给我指指吧！”那老板掉过头去看电视，“你买包烟，我告诉你。”父亲口袋里只有几块钱，晚上的饭菜还得靠它呢。
“蠢货！”那老板在喉咙口骂了一句。
他们又问了好几个路人，都不耐烦地摇头，“不知道！”或干脆不理会他们。
“爸，要不，我们打个电话过去？”
“对啊，上边不是还有号码吗？”
他们又回头走去，到了那家小店门口，“麻烦您了，有电话吗？”
“那不是，自己打！”那老板瞥了一眼他们手中的纸条，“哦，是他家啊！一个月里已经找了四个保姆了，还在找啊？”
父亲拨通了电话，老板提醒道，“一分钟一元！”父亲有些舍不得钱，但为了琴红，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对方是一个女声，“你找谁呀？”
父亲急急忙忙、结结巴巴地说了，但对方回答保姆已经找到了，就把电话挂了，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老板把话筒放回去说：“人家找着保姆了，你就不要费那心思了。来，一共两块钱！”他把手伸了过来。
工作没找着，反而贴进去两块钱。父亲满脸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摸出了钱，扔在了柜台上，忿忿然地拽了琴红一把，“走吧！咱们再找。”
“没文化的乡巴佬，还是回乡下去吧！”那老板悠悠然吐出烟圈的同时，悠悠然吐出一句话。“你！”琴红喉咙发紧，很想回头和他理论一番，但终究是没有。老板的话像门闩一样沉沉地卡在她心里。
琴红跟着父亲转悠了大半天，穿过一条条陌生的街道，五光十色的街景在琴红眼里变得像沙漠一样荒凉灰暗。突然，她眼中闯进了一点猎猎飘动的鲜红，那是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知识改变命运”。她的目光往横幅下的牌子望去，“××民工子弟学校”，几个小孩蹦蹦跳跳地跑出来，书包在他们背上啪嗒啪嗒地响。琴红突然想起了自己背着旧帆布书包的日子，想起了才告别不久的学校。她还频频回头望着那横幅，仿佛被这一点红烫着了。
傍晚时，他们回到了出租屋。琴红不经意地发现自己住的屋子后面竟然紧靠着一条小河，两边坐落的全是这种低矮而脏乱的平房，住的都是农村来的人。
那小河里的水是绿色的，河底不时地泛起串串黑色的气泡，河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一条小木船半沉半浮在水面上，水里浸泡着白色的泡沫饭盒、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烟盒，还有一只肚子鼓胀的黑色死猫！
琴红不忍多看，急忙把头掉过去，差点吐出来。
她回到屋里，烧了点热水，把白天煮的干饭泡上，端了一碗给父亲，自己也盛了一碗，就着剩菜吃了。
父亲吃完把碗一放，说：“我还得出去转转，不然到了明天就什么也没得拣了，都被别人拣走了。”说着，抓了个蛇皮袋出了小屋。
琴红想到自己来了以后给父亲增添了许多麻烦，知道父亲是为了给自己腾出睡觉的地方，又出去找桥洞或不知什么地方将就着了，心里撕扯般地疼起来。她追出去，“爸，你回来吧，不要出去了，我……”父亲早已骑着那辆破车走远了。
琴红拉灭了灯，睡在床上，听着四周嘈杂的声响，不禁想起了宁静的老家，那昼夜奔腾带着咸味、带着鱼虾，还给她带来过童年欢乐的四丈河和八丈河。没有人会往这两条河里乱扔垃圾，它们是千顷盐碱地的生命之水，它们养活了千家万户，滋润了他们的身体，是他们赖以生存、决不容许侵犯的生命之源。
自己的生命之源在哪里呢？她此刻就像离开水太久的鱼，她怀念那两条河的清凉、滋润，多么希望立刻扑向它们的臂弯。她可以重新回去汲取生命的能量。
那只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帆布书包，应该还挂在靠西的墙上吧？
大概是接近黄海的缘故吧，一到天气回暖，河滩看上去满眼都是白花花的盐霜。那浑黄的河水静静地流淌了无数年，一刻不停，浇灌了千顷盐碱地，养育了两岸人民。
在盐碱地改良之前，当地人一直以种大麦为主，间或也种些玉米、小麦、山芋、花生什么的，后来经过几次改良，终于种上了稻谷，但那颗粒还是不及南方的饱满，口感也差得多了。如果再碰上天气不帮忙的年份，田里那稀稀拉拉的一片秧苗还真让人不敢多看。碰到这种年景，一般人家就只好吃大麦子，有条件的在大麦子里掺上少量的稻米。这种饭吃着硌牙，刚开始吃的时候，觉得肚里不舒服，能疼上好多天，拉出来的屎又干又硬又黑。
一到夏天，男人和小孩们就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地跳到河里，洗洗澡降一下暑气，顺便摸些鱼虾河蚌回去下饭下酒，河边生长的野生茭白也还鲜嫩。用这河水煮出来的饭有股子淡淡的咸味，别有风味；这里的女人们皮肤倒也被滋润得细白粉嫩有光泽，心肠也软柔善良，介于南方女子的细腻和北方女子的粗犷之间，有种说不出的刚柔相济的韵味。
杨琴红就出生在岸边一个叫做红星村的小村子里，她的父亲是个木匠，一口气和她母亲生下九个男女，中间病死了一个，饿死了一个。为了填饱这几张嘴，父亲成年累月地在外奔波找活干，家里的一应事务全落在她体弱多病的母亲肩上，把本就弱不禁风的母亲压得喘不过气来，整天像个陀螺，一刻不停地围着锅台和猪圈打转。只有那些鸡鸭野放着不用人操心，每天早上一开栏门，它们就欢叫着跑向田野里去觅食了，到了太阳落山前，只要撮起嘴唇一唤，它们立即就回巢，乖巧得很。只有在这时，母亲脸上的皱纹才舒展开来，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琴红此时发现，原来母亲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的。
这几年，琴红的两个哥哥已经成婚单过了，都是怕老婆的角色，哪还有心思管家里的事；二姐和三姐也早就嫁到别的乡里去了，一门心思相夫教子。家里只剩下琴红和两个还没桌子高的弟妹，都要吃要喝要缴学费，盐碱地里的收获哪儿够啊，还不得不在每年冬季来临前买些米，掺和些杂粮吃。为了这几个小萝卜头，父亲去了江南打工，每年过年前会从江南的那座城市给家里寄来一小笔钱。母亲捏着汇款单对着太阳能看上好半天，然后才让琴红赶到十多里外的乡邮局把钱取回来，放进男人为她特制的钱箱里，这才感到心里踏实。
可是，近两年多时间，不见父亲寄钱来家，更不见他回来过年。母亲到了年关的那几天就常常走神，一天几次走到村口等候，日落时分更是跑到大路上踮起脚尖，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问路人最后一班车来了没有。路人告诉她，车早就开走了，母亲失望地往回走，嘴里嘟囔着，“这死鬼，跑哪去了，到这会工夫还不想着回来？”
今年父亲终于回家过年了。母亲看着男人变瘦变老了的脸不免有些心疼，说：“如果活计实在难找就回家来吧，这几年你也挣得不少了，够花就可以了，人可千万别给累着！”
父亲喝着女人特意为他买的烧酒，啃着特意为他烧的鸡腿，脸色通红地说：“不碍事的，我身体好着呢，再干上几年没问题。”琴红看着父亲兴奋的样子，就趁机央求说：“爸，我初中毕业了，不想再念书了，你带我出去打工吧！”
“你以为城里遍地是钱啊？你一没技术二没文凭，很难找工作的！”父亲刚开始不同意，但经不住女儿的软磨硬泡，又想到女孩子家书念得再多，将来还是别人家的福气，就勉强同意了，只说了句，到时候可别嫌苦。
琴红兴奋得一夜没睡好，天还没完全亮就起来收拾东西，几次走进父母的房间，看见父亲和母亲还熟睡着，只好红着脸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在堂屋里转来转去的，焦急地等着。
琴红终于来到了这座闻名已久的江南城市。出了车站大门，站在高大的广告牌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前的大街上，红男绿女们熙熙攘攘，各种车辆川流不息，街两边店堂里是琳琅满目的商品，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满耳朵灌着。她看花了眼，头都有些晕了。
父亲扛着个大包，拉着她的手说：“跟紧点，别走丢了！”人群里有人听见这句话，笑了，“这么大个人哪会走丢了！”
父亲不理会他们，转了好几次公交车，拐弯抹角地一直把她带到了自己住的出租屋。这是一间只有几个平方的房子，屋檐下放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门是一张用砖块和木板搭成的小床，一个折叠凳，一张摇摇晃晃的烂桌子，还有几只放着杂物的纸箱，这就是父亲的全部家当了。
琴红看了这一切，鼻子里有些发酸。她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放到了小床上，找了个扫帚疙瘩，把地上的方便面包装袋、空烟盒、烟蒂扫成一堆，又拿起水壶摇了摇，空的。
琴红问父亲在哪里烧水，父亲走到门口，翻开那堆杂物，那里摆着个煤气灶。他教女儿怎样用煤气，琴红战战兢兢地几次都打不着火，还是父亲把煤气点着了。
琴红看着这巴掌大的地方，正在为晚上怎么睡为难，父亲看出了女儿的心思，说：“你尽管睡你的，我这一阵接了个活，在城西，晚上就睡在东家那儿，这几天我不会回来的。”他告诉琴红，他正在帮装潢公司干活，钱虽比自己单干时少，但工钱还比较稳定，不像单干时，好不容易找着活了，等干完还得死皮赖脸地跟在别人后面追着要工钱。他看着琴红一脸迷糊的样子，知道女儿刚来，一时半会的还不懂这些，就懒得多说，从纸箱子里取出了几把挂面。
琴红一路上折腾得乏了，吃了两碗清水挂面，把父亲送出去，看着父亲骑上一辆破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走了，她就回屋倒头沉沉睡去了。
等她一觉醒来，太阳已经爬上了屋顶，父亲正把一包油条放在桌上，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抽烟呢。
琴红说：“爸，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她想到父亲骑着那辆破车赶那么远的路回来，心里有些难过，虽然她还不知道他所说的城西离这儿究竟有多远。
父亲说：“我想着你刚来，人生地不熟的，到哪儿去弄吃的？呆会跟我出去走走，认认地方，就可以自己买菜煮饭了。这几天我还回来，等你把这里搞熟了，我还是住到工地上去。”琴红听了，心里暖洋洋的。
“爸，你还是先帮我找个工作吧！总不能坐吃山空呀！”
“这个自然。你先把油条吃了吧！”
油条松脆喷香。琴红已经好些年没吃过油条了。
父亲带着女儿走出了小屋，一路上和熟悉的人打着招呼，顺便把女儿介绍给他们，请他们照应着点。但也有人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了琴红几眼，特别是那些老大妈在父女俩背后指指点点，她们用的是本地方言，琴红一句都没听懂，问父亲，父亲瞪了她一眼，“别理她们，都是吃饱了撑的！”看见父亲满脸不高兴，她便把嘴边的话吞回去，默默地跟着父亲走，偶尔好奇地东张西望一番。
好大一会儿，琴红把菜市场认识了，还看见一个很大的超市，人进人出的，十分热闹。她想进去瞧瞧，但又不敢说，只是伸长了脖子看了又看，不觉踩到了一个人的脚。那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瞎了？你不觉得硌了你的脚啦？乡巴佬！”父亲听见了，回过头，“你说谁呢，谁是乡巴佬？”那人看到父亲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倒把声调压了下去，“踩着人家的脚，还有理呢！”
父亲理也不理他，只买了些蔬菜，拉着女儿挤出了人堆，回家了。
“不，我不！我就不信找不到活干。爸，你不要赶我走，我走了，谁帮你煮饭，谁帮你洗衣服，谁帮你端洗脚水？”琴红央求着父亲，心里实在不甘愿就这么回家，让别人看着多没志气啊！
“好好，我不说了。看你的了，明儿我和你一起出去，总比你一个人瞎跑的好！”父亲疼爱地看着女儿可怜巴巴的样子，还有那双泪眼，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父亲把两个蛇皮袋子绑在破车后面，叫上一夜没睡好的琴红，推着车，走出了破屋。穿过一片杂乱无章的低矮的平房，拐弯抹角地走到大街上，琴红的眼睛又不够用了，她感到眼前一亮，满街的人和车，满耳朵的声响，那钻入云端的高楼大厦叫人看得有些头晕眼花了。琴红回头努力想找到自己住的地方，但那小屋早就淹没在一大片建筑物背后了。
父亲不时地回头看，生怕她走丢了。
他们看了好几个招工告示牌，可稍微像样点的工作，都要求“高中毕业”，琴红每看完一张，总是摇摇头说不合适，条件太高，做不来的。她的脖子仰酸了，眼也花了，那些告示牌上的字像针一样刺得她痛。
这一路走来，父亲拣了不少饮料瓶和废报纸，塞满了一个蛇皮袋。
等走得脚酸腿软的时候，琴红在一个巷口的墙上，看到了一张巴掌大的白纸写就的广告，说要找个保姆，照顾一个老人，煮饭洗衣，每天管一顿饭，月薪四百块。琴红回头对父亲说，这个可以。父亲说，你看着合适就去试试吧！
琴红上前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给撕了下来，上面还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呢。她念了一遍，有些迷茫地看着父亲，父亲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只好接过这张纸，走到一家小店门口，问老板这地方怎么走。老板不耐烦地说：“你不长眼啊，上面写着呢！”父亲低头说：“劳驾您了，我不识字，给我指指吧！”那老板掉过头去看电视，“你买包烟，我告诉你。”父亲口袋里只有几块钱，晚上的饭菜还得靠它呢。
“蠢货！”那老板在喉咙口骂了一句。
他们又问了好几个路人，都不耐烦地摇头，“不知道！”或干脆不理会他们。
“爸，要不，我们打个电话过去？”
“对啊，上边不是还有号码吗？”
他们又回头走去，到了那家小店门口，“麻烦您了，有电话吗？”
“那不是，自己打！”那老板瞥了一眼他们手中的纸条，“哦，是他家啊！一个月里已经找了四个保姆了，还在找啊？”
父亲拨通了电话，老板提醒道，“一分钟一元！”父亲有些舍不得钱，但为了琴红，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对方是一个女声，“你找谁呀？”
父亲急急忙忙、结结巴巴地说了，但对方回答保姆已经找到了，就把电话挂了，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老板把话筒放回去说：“人家找着保姆了，你就不要费那心思了。来，一共两块钱！”他把手伸了过来。
工作没找着，反而贴进去两块钱。父亲满脸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摸出了钱，扔在了柜台上，忿忿然地拽了琴红一把，“走吧！咱们再找。”
“没文化的乡巴佬，还是回乡下去吧！”那老板悠悠然吐出烟圈的同时，悠悠然吐出一句话。“你！”琴红喉咙发紧，很想回头和他理论一番，但终究是没有。老板的话像门闩一样沉沉地卡在她心里。
琴红跟着父亲转悠了大半天，穿过一条条陌生的街道，五光十色的街景在琴红眼里变得像沙漠一样荒凉灰暗。突然，她眼中闯进了一点猎猎飘动的鲜红，那是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知识改变命运”。她的目光往横幅下的牌子望去，“××民工子弟学校”，几个小孩蹦蹦跳跳地跑出来，书包在他们背上啪嗒啪嗒地响。琴红突然想起了自己背着旧帆布书包的日子，想起了才告别不久的学校。她还频频回头望着那横幅，仿佛被这一点红烫着了。
傍晚时，他们回到了出租屋。琴红不经意地发现自己住的屋子后面竟然紧靠着一条小河，两边坐落的全是这种低矮而脏乱的平房，住的都是农村来的人。
那小河里的水是绿色的，河底不时地泛起串串黑色的气泡，河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一条小木船半沉半浮在水面上，水里浸泡着白色的泡沫饭盒、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烟盒，还有一只肚子鼓胀的黑色死猫！
琴红不忍多看，急忙把头掉过去，差点吐出来。
她回到屋里，烧了点热水，把白天煮的干饭泡上，端了一碗给父亲，自己也盛了一碗，就着剩菜吃了。
父亲吃完把碗一放，说：“我还得出去转转，不然到了明天就什么也没得拣了，都被别人拣走了。”说着，抓了个蛇皮袋出了小屋。
琴红想到自己来了以后给父亲增添了许多麻烦，知道父亲是为了给自己腾出睡觉的地方，又出去找桥洞或不知什么地方将就着了，心里撕扯般地疼起来。她追出去，“爸，你回来吧，不要出去了，我……”父亲早已骑着那辆破车走远了。
琴红拉灭了灯，睡在床上，听着四周嘈杂的声响，不禁想起了宁静的老家，那昼夜奔腾带着咸味、带着鱼虾，还给她带来过童年欢乐的四丈河和八丈河。没有人会往这两条河里乱扔垃圾，它们是千顷盐碱地的生命之水，它们养活了千家万户，滋润了他们的身体，是他们赖以生存、决不容许侵犯的生命之源。
自己的生命之源在哪里呢？她此刻就像离开水太久的鱼，她怀念那两条河的清凉、滋润，多么希望立刻扑向它们的臂弯。她可以重新回去汲取生命的能量。
那只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帆布书包，应该还挂在靠西的墙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