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短篇小说)

来源 :南方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kensy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庄玲读完这本小说集,决定带给马雯,告诉她里头的哪篇小说戳着了自己。
  庄玲还知道了一些她想知道的事。汤圃跟她提到了“南湖渠”,这个从前她没太在意的地名,以及后面的这些。
  那会儿,汤圃,匡生,马雯,仨人每个周末都会到南湖渠;当时南湖渠还是郊区的一个村子。“现在,它跟京城里这些社区没有两样。”汤圃说。
  庄玲刚冲了澡,身上还腾着热气。她知道,即便不使套路,只要耐心等着,男人们迟早会说些不该说的事。但是庄玲不打算等。这样一个好的时机,一点点的撩拨,汤圃的话已经在按她预想的路子走。她将胳膊穿过汤圃的腰底下,从后面揽住他,听着他说。“我们从没进过那个村子,但是能听到村里的狗叫。一些牲口有时会来到我们跟前,一只猪,一头驴,或一头骡子……”
  “我知道有的马叫骡子,不知道长什么样。”她说。
  “马是马,骡子是骡子,”汤圃说,“其实骡子更像驴,你们女人总是分不清,包括马雯。”汤圃拍一拍她的粗腿,让她的腿压他腰上。“把腿压上来。”每晚他都这样要求她。
  “我们待的地方是一片水坑。那些牲口顺着一条小庄稼道啃着草进来。主人跟在后面,他们从来不搭讪我们,大概因为我们是半大孩子。”
  庄玲说:“那年龄不叫半大孩子了。”
  “他们还不习惯跟城里人搭讪。有我们在,他们就会赶着牲口走开。”
  汤圃给她讲那儿的样子。水坑,一条水渠,荒草,一棵大柳树,永远积在道边的一大堆黏土;四周长着玉米,某年是高粱。“有一年还种上了麻。之前我没见过麻长什么样。”他说,“这就是我们的地盘儿,可以撒欢儿的地方。”
  “你们会在水坑里洗澡吗?”
  “不会。水里有蛇。”
  “水里会有蛇?”
  “有,是水蛇,”汤圃说。“有一天,我和匡生躺在树下眯着,听到马雯一声惊叫,她说看到有条绿皮蛇。匡生问她,在哪儿?在哪儿?马雯把嘴里的烟头像子弹一样射进水草里,她说,蛇从那儿溜走的。”汤圃告诉庄玲,马雯伸出舌头,能把半根烟翻进嘴里,烟头拖在后面射出去。“烟头上的火不会灭掉。她这手绝活,我和庄生一直都学不会,我们总是烫着舌头。”
  “她以前抽烟,你说过。”马雯说。
  汤圃说:“我只见过一次真的蛇,在动物园,各种的蛇。一次就住进我脑子里了。”
  庄玲拉住汤圃的一只手,拽进自己的腿缝里。“你说过,头一次干这事儿,是在水坑边的一片麻地里。”她的腿夹了夹汤圃那只手,让他明白“干这事儿”指的什么。“刚才我的手一直按着你的心口,”她说,“我能感觉到,你把什么事漏掉了没说。”
  一如既往,她和汤圃的周末要在匡生和马雯的家耗过去。
  庄玲从包里拿出了小说集,翻到目录,把勾了线的那篇指给马雯。“我们都应该看看这篇。”
  庄玲没就这本书谈论太多,她们在客厅里聊了些别的。
  跟以往不同,这天庄玲自己掌握了回家的时间。“咱们去看看这两个人吧。”马雯也随她起了身。她们朝着阳台走过去。
  汤圃已经听到她们,站了起来。“你说得对,”他朝著还坐在那儿的匡生说,“明白你刚才的意思。”然后他跟庄玲和马雯说,“我们正聊到一些有意思的事。”
  庄玲说:“再见了,匡生。”
  汤圃指着马雯的手上,“这是本什么书?”马雯将薄薄的书散开,给他看名字。“庄玲带给我的,说我们都应该读一下。”
  四个人开始朝玄关走。庄玲穿好了鞋,拉起汤圃的手。“再见马雯。”
  “马雯再见,”汤圃说,“匡生,下周见。”
  路的两侧堆满了建筑废渣,覆盖着杂草。没有路灯。这是一条路去另一条路的便道。
  “汤圃,说真的,哪怕烧掉半箱油,我也不想让你拉着我跑这段儿路。”
  “几分钟的事儿,何必去兜那么大个圈子呢。”汤圃把远光灯打开。
  “几分钟,没错。但是能毁掉我一个周末的心情。”
  “谁都不会无故来一场好心情,坏心情也是,”汤圃说。“你和马雯都聊了什么?”
  “什么都没聊。”
  “什么都没聊是什么意思?”
  “忘了。我想不起来,”庄玲说,“我一直在等咱们该走的那个时间。”
  “咱们从来都没有这么个时间呀。”
  “可是我有,”庄玲说。“我一直都在盘算。”
  “当时匡生正说得有意思。”汤圃收了下油门,“不过,你又会觉得他那些论调稀奇古怪。”庄玲勾住下巴,将哈欠收进羽绒服的脖领子。汤圃在把车往路边停靠。“匡生说,钟表的出现是为了用死亡吓唬活人;智能手机在把人类往同一条船上送;新药和医疗器械只会沉淀更多病种,让人类死得五花八门;信息发达,人们可以认出更多坏东西,却忘了什么是好的。他还说,人类的直觉是道德的护栏,但是直觉已经被操控。”汤圃说,“你怎么看这些?”
  庄玲说:“妙语连珠。”她说:“我们走吧。”
  “匡生说,只有黑暗中他才会意识到世界的存在。”汤圃等一辆车驶过,他关掉了车灯,所有的灯。“就像这样……匡生说,这个时候那个掌管世界的家伙就会醒来,像个坏蛋一样安排好每个人第二天遇到的事。”
  “把灯打开。”她的声音很轻。
  “我会打开的,”汤圃说,“你可以闭上眼睛,体会一下……”
  “你知道我害怕什么。打开灯!”庄玲说,“你跟他要是还有什么没聊透,我陪你掉头回去!”
  汤圃打开车灯。庄玲动了动羽绒服里的下巴。“再来一辆车,我们可以拦住,问问他,是不是所有的周末都耗在别人家里。”
  汤圃落下一点车窗,挺起身子靠在椅背上。远处的环路上灯光昏黄,轮胎的摩擦声就像有人在撕棉布。汤圃点上一支烟。“匡生越来越不开心。我们都能感觉到,匡生出了问题。”
  “但是他没有我们的问题。”   “我们的问题?”
  “汤圃,我们只有周末和不是周末。”
  汤圃将一口烟嘘在方向盘上。“匡生很消沉,没有目标,但是在卖力工作。”
  “好吧。说到这儿我想听听,你和我的目标在哪儿?”庄玲说,“你并不了解匡生工作中的面貌,尽管你也有一份工作。你也不知道我在单位什么样。一个人离开你的眼睛,他就是另一个人。外面的匡生跟阳台上的那个对不上号。”她说,“汤圃,匡生混得并不差……包括你。”
  庄玲让他把窗户关上。“走吧。我冷了。我一冷指甲就会变硬。”她用拇指弹拨小指头上的长指甲,让他听声音。
  庄玲从单位溜了号。
  她转遍了南湖渠的街巷,在一大一小两个公园里都看到了水面。整个下午庄玲都在这一带兜圈子,为接下来的周末积攒情绪。她走进一家咖啡馆,坐下来,给马雯打了电话,告诉马雯她在哪儿。
  汤圃和匡生在阳台相对而坐,地板上有烟,有啤酒。汤圃提起各种话头,试探着匡生的兴趣。“嫦娥”又一次打上了月球,汤圃就从航天谈到了宇宙。汤圃认为,早早晚晚,科学能把宇宙未知的那部分搞定。
  “宇宙就没有哪部分是已知的,一万年后还是,”匡生说。匡生认为,宇宙就是个大魔窟,科学搞不定它。“人类以为看了眼月球是怎么回事,接着可以去得更远,那是让巫术勾着走。”
  汤圃给匡生点上一支烟。“说你的,匡生。”他担心匡生会就此打住。道理不重要,搞明白情绪就好。
  临近两点钟,汤圃来到厨房,靠住门框瞧着他们的妻子。庄玲在用水冲盘子,马雯正翘起脚跟,扬手把调料和杯子往吊厨里归置。汤圃看着马雯露出的半圈儿腰,粉白相间的浅小褶皱从裤腰里拉了出来,这让他想起来一些事。“姑娘们,我们得出去一趟。”
  “‘我们’都有谁?”庄玲停下手。
  汤圃说:“我们俩——我和匡生。”
  匡生已经在车里。汤圃坐进驾驶位,愣了一下,他拍了拍方向盘,“匡生,你来,你知道把它往哪儿开。”
  庄玲一声不吭地干着活,马雯明白她那是怎么回事,就从厨房一走了之。她来到阳台,坐在汤圃刚腾出的矮凳子上。
  周末的阳台通常属于汤圃和匡生,马雯一个人在家时,偶尔也坐进来。从这儿看出去,她会让自己进入一种混沌不清的意识中,这种意识消耗并不为了搞定什么;她害怕情绪上下翻滚,即便是坏心情,也希望能稳固下来。
  可现在她做不到。中午庄玲一反往常的讷言,明摆着想主导饭桌上的话题。反转再反转的社会新闻,各种的“黑科技”,国际政治接连的“黑天鹅”事件……庄玲拎出一个个热话题,然后她话锋一转,“每个人都得有个生活突变的准备。”
  面对出现的冷场,汤圃看了看三个人。“昨天什么天气来着——”他说,“预报说是个阴天儿,傍晚转小雪。可是我们没见到雪。不过,跟今天的艳阳高照比一比,还是大不一样。尽管这样——我的意思是——拿今年的四季跟去年的比比看,你就知道什么叫‘年复一年’。”他看见庄玲把筷子咬在嘴里,上下唇没有合上,垂眼看着桌面。“我明白庄玲的意思,”汤圃说,“她觉得人心会被这个世界搞乱。可我不那么看。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是两回事。内心世界是个纯度很高的东西。”
  “汤圃,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庄玲说。
  “乖乖……”汤圃说,“我们这是从哪儿说到哪儿来了?我想到了一个词:清谈。”他说,“现在我提议,咱们关掉大脑,拿起酒肉。”
  中午的场面,马雯只喝了一点点酒,现在她想再来一些。她拉开一听啤酒,慢慢喝。用酒垫底。
  厨房传出那里的活儿就要结束的声响。然后她听到庄玲打起电话,先在跟汤圃说,又打给匡生。她跟他们争吵酒驾。
  走进阳台时,庄玲朝马雯掂了掂手机。“他们每次都故意这么干。”
  马雯说:“你知道我们在哪儿了,车开出院子,就能奔荒郊野外。”她说,“不必担心罚单。”
  “荒郊野外”,这样的词会挑动庄玲的哪根神经,马雯并无预料。“把那包烟递给我。”庄玲说。马雯的疑惑一闪而过,递给了她。
  “听说,这东西在你嘴上有个绝活儿。”庄玲用三个指头捏着一支烟,竖起来。“你是怎么戒掉的?”
  风雨雷电即将袭来。庄玲脸上的微笑,马雯认为那不过是她想消解一下话里的玄机。汤圃选在今天出去,是与庄玲的一场共谋;尽管这不可能,但是马雯需要这样的想象制造愤怒,她需要脑子里叮当作响,把自己撑住。
  日头已经晒不到她们。真空玻璃因为漏气,夹层里的水雾正在凝结,透过水珠,仍能看见鸽群飞过对面的楼顶又飞回来。庄玲熟悉这儿,就像熟悉她自己的小区。牵着狗的那个人给狗新添了衣服,她刚失去老伴儿,迷上了健康課,被人骗走了老伴儿给她留下的养老钱。
  一些幻觉突然记起。她和汤圃回到家,推开房子门那一刻,她会感到不可见的人与她擦身溜门而出;甚至她担心客厅灯打开的那一刻,会见到来不及撤场的奇奇怪怪的人……
  庄玲把这些幻觉归罪于家里缺少人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汤圃说,“我们可以请匡生和马雯过来,热闹热闹,冲一冲你神奇的脑袋瓜儿。”
  庄玲将手上的那根烟含进嘴里。“给我点着吧,”她说,“人生的第一根烟,得有人给我点上。”她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像在找碴儿,嘴巴伸给马雯,倔强地等着。
  跟所有女人第一遭碰这东西那样,庄玲低着头咳嗽。她把呛出泪的眼睛指给马雯看。“你曾经把烟玩儿那么溜,跟我见到的马雯对不上号。”她拿起一个空罐子,往里头刮着烟头上的灰。“汤圃跟我说了你们在水坑边上的事。”
  “你大概是想让我再补充点什么?”
  “就像汤圃说的,你和我一样,分不清骡子和马,他认为类似这些是女人的短处,永远都补不上,”她说。“他不明白,女人不会把精力费在与己无关的事情上。女人为一件她想搞清的事,宁肯毁了自己。”庄玲将烟头塞进啤酒罐里,呲溜一声,清淡的白气从开口漫出。“这阵子,我经常做各种含义不明的梦。”   马雯紧闭着嘴巴,舌头顶住腮帮子来回画着圈儿。庄玲知道她那是想弄乱表情。“说点什么吧,你随便说点什么。本以为我把今天规划好了,”庄玲说,“但是我脑子乱透了。”
  足有两分钟的沉默,马雯开始抽烟了。这不是烟瘾复发,是阳台一头的冰箱突然启动的声音,让她产生了惊悸,伸手拿烟这个下意识的动作,遮掩了她身体的惊颤。烟屁股一次次送到嘴里,她抽烟的姿态比男人更带形式感。“不管汤圃跟你说了啥,你想拿着当筹码,跟我谈点什么?”马雯站起来,打开一扇窗户。
  庄玲说:“我可能拿早前的事跟你掀桌子。”
  “你清楚就好。我们三个一起疯那会儿,你还在学加减乘除吧?”
  院里的两只小狗在互相狂吠,急促,清脆,高亢,主人呵斥着它们,得意地喧笑。庄玲看到一辆面包车开进来,停在小区宣传牌的跟前,下来的两个人打开后开门,拽出一大包东西之后,面包车掉头走了。庄玲的两只手抱住头,“我要把窗户关上,”她用两手的腕骨挤压着太阳穴,“我受不了这些声音。”她关上马雯打开的那扇窗户,将世间烟火挡在外面。
  “马雯,你一直没看着我说话,”庄玲说,“你注意我的眼睛,就不会一句句呛我。”马雯下意识地瞥了她,与她的眼神相对时,庄玲说,“马雯,你和匡生,还有汤圃,你们有过共同的精神空间……”
  “得了。”马雯的头歪向窗台,吸了口烟,“‘精神空间’,这个词让我臊了一下。”
  庄玲说:“那时候,你们会讨论些什么?”
  “哪个年代都有一些发生的事,就像现在。”
  庄玲说:“看看匡生和湯圃,他们现在的样子,我想知道,当时他们会有什么样的人生规划,或者行动?”
  “这一代人生逢其时,坐等认为正确的事发生就够了。”
  “坐等是什么意思?”
  “用匡生的说法,就是——太阳挂在天上,你什么都不必干,它就会落下去。”
  庄玲说:“预想的并没有出现,匡生的挫败感,是不是就打这儿来的?”马雯将一条腿伸出去,另一条腿曲起来叠在胸前,两只手抱着搭在膝盖上。她看了一会儿窗台,又垂头去看通向客厅的地板。
  “马雯,你们之间的关系不至于松掉,靠的是不是你们清楚问题在哪儿。”
  “我不想让自己掉到黑不见底的洞里去,”马雯说,“一想这些,就会感到自己在往那个洞里掉。”
  “你还是想了。其实你经常会想。”
  “当然,”马雯说,“所有你要挡着的,都是自己会扑过来的东西。”
  “马雯,我能问问——为什么选择了匡生而不是汤圃?”
  “那时候,我看到两只蜻蜓勾着屁股叠在一起飞,脸就会发烫,会心跳。我希望他们带我飞,谁都行,”马雯说。“但是另外一个女孩儿在靠近匡生,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假如过程比这曲折,庄玲会感受好些。“两个男人,在你这儿,一个让你称其为丈夫,另一个——”庄玲说,“你把他当什么?”
  “我选择了匡生,你的汤圃就像经过了一场抓阄,风平浪静,”马雯说,“你问我把汤圃当成了什么——”她分开腿,手指着裤裆,“两人都往这儿来过,如果我说愿意他们亲如兄弟,你看,包括现在你看到的,他们是不是如我所愿?”她的头剧烈扭曲了一下,“这滋味可真好。”她将右面的小腿瞥出去,手啪一声拍在腿肚子的一侧,似乎哪儿被什么叮了一口。“现在,任何话题都不再需要你插嘴了,所有你的认同都被看作权宜之计,所以我管住了自己的舌头。哼……共同的精神空间。”她说,“每周你们出双入对,然后汤圃把你安置给我,而他们,觉得到时候了,就出去一趟。”
  庄玲的头皮发紧,心被扎了下。她在继续说着,庄玲发现她的嘴唇在抖。“周末见到你我就会猜一件事:前天晚上你是否让汤圃给睡了。”她说,“别人身上有你缺的东西,你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她把一只手摊在眼前,手掌上下翻了翻。“但是你想不到,我现在靠这个,”她盯着自己的手,用拇指搓食指和中指,“开始是他帮我,现在我自己来。”
  庄玲感到自己的表情在分裂,嘴角上的微笑无法展开,头皮也是麻的。
  “好了,”马雯说,“该谈谈那篇小说了。”她离开阳台,回来时,庄玲已经站在窗前,手插进裤兜;这种姿态于她极其少见。她在看面包车送来的那两个工人,他们在给小区的绿篱加防寒罩。
  她听到马雯说:“戳到你的,我想,就是这一百多字。”庄玲转过身来,倚住窗台,马雯手指着打开的那一页。“就是小说开头这段。所以你去了南湖渠,然后要跟我谈谈。”她说,“但是戳到我的,是这篇的结尾。”她坐回板凳上,门铃却在这时候响了。庄玲要去开门,马雯拦住了她。“他们自己会开,”她说。“听我谈谈这个结尾吧。”
  庄玲说:“可以另外找个时间。”
  “完全不必,”马雯说。“让他们听听正好有必要。”马雯开始读小说结尾的那部分。
  “你们在哪儿?”是汤圃,他说,“看看,她们就在阳台那儿,像没听到我们按门铃。”庄玲转过身去。
  庄玲看到小个头的那个工人扯着绿帆布一样的东西,蒙在绿篱周围的支架上,另一个人用穿针将蒙布的接头缝合起来。庄玲抱住胳膊,听着马雯读她认为重要的那些。她看着低头干活的两个工人,但是思绪比看到的走得更远。
  “瞧瞧买了什么。”庄玲听到汤圃已经进了阳台。“鲍师傅,现在这东西特火。”汤圃说,“马雯你在朗诵吗,这可是久违了的事。看样子你们读到了喜欢的东西。”
  “我不是喜欢,”马雯把书扣在腿上,“我厌恶这本书里的每个人物。奇怪的是,整本书我一个字都没跳过去。”她说,“这个叫卡佛的作者,他不过是有幸记下了这些,我突然觉得也有得写了。”
  “说到了点子上,”汤圃说,“有人记下了一些东西,作家就诞生了。他都记了些什么?”
  马雯说:“我们正想朗诵给你们听。我可以从头来。”
  “我赞成,”汤圃说。“不过咱们先清清场,把这些鲍师傅填到肚子里。”   持续、细碎的食品包装袋的声音。这些声响就像小虫子爬进了庄玲的血管。她打开窗子,探出头。“师傅,那种布太薄了吧,能保暖吗?”矮个子转过头瞧她,又低下头干着活,说:“能啊。”
  “庄玲在跟谁说话?”庄玲感觉汤圃把头伸到了她胯骨的一侧。“那俩人在弄什么?”
  “我猜庄玲跟我一样没有食欲。你们吃吧,我念给你们,”马雯说,“听上一耳朵你们的兴趣就会来——”
  比尔·贾米森一直是杰瑞·罗伯茨最好的朋友。两人在南区一个靠近旧集市的地方长大,一起读完小学和初中,然后一起去上艾森豪威尔高中,他们在那儿尽可能选同一个老师的课,换穿对方的衬衫、运动衫和紧腿裤,约会和睡同一个姑娘——怎么方便怎么做。
  “这是一段开篇。怎么样?我觉得非常棒。”没人搭话。马雯说,“简而言之,小说中的这个杰瑞跟一个叫卡罗尔的结了婚,比尔娶了琳达。这里描写了一场婚礼,杰瑞和卡罗尔的婚礼,轻描淡写但是很有料。”庄玲听到马雯翻着书页。“在这里,我念几句。”
  不知是何缘故,庄玲品味到了一些自己没读出的东西。
  “之后写的是,许多年里,两家人周末就聚在杰瑞的和卡罗尔的家,”马雯说。“有那么一个周末……”马雯停了一下,“看这句——”
  杰瑞和比尔坐在阳台上的折叠靠背椅上喝啤酒,歇着。
  “在阳台上,喝着啤酒。”马雯说,“听我念他们说了什么——”
  比尔在椅子里动了动,点着一根烟。
  他说:“有什么事,哥们?我是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杰瑞喝完他的啤酒,把啤酒罐捏扁。他耸了耸肩。
  “谁晓得。”他说。
  比尔点点头。
  杰瑞說:”出去遛一圈?”
  “好主意,”比尔说,“我去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
  “‘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小说篇名就用的这句话,”马雯说。“两人去了一些地方,然后他们在路上截住两个郊游的姑娘,想搞她们。杰瑞和比尔商量好了谁归谁,尾随着她们上了山。”
  “国外作家喜欢让故事发生在路上,”汤圃把话插进去。“这种路数挺抓人,你读下去又毫无奇妙可言。”他说,“我建议咱们还是先把这些东西给吃掉。”
  “汤圃,跟你的感受不一样,后边这个结尾妙不可言——”
  杰瑞说,“你往右,我直着向前。我们去切断这两个骚货的退路。”
  比尔点点头。他已经喘得说不上话来了。
  他往上走了一点,路开始下坡,转向了山谷。他看了看,看见了女孩。她们蹲在一块岩石的后面。也许她们正在那儿发笑。
  比尔拿出一根烟。但他点不着。然后,杰瑞出现了。这之后就不重要了。
  比尔只想干那件事。甚至只想看看她们脱光了的样子。另一方面,如果这事不成,他也无所谓。
  他从来不知道杰瑞到底想干什么。但这一切都始于,并结束于一块石头。杰瑞对两个女孩用了同一块石头。先是那个叫莎伦的女孩,然后是那个本来该归比尔的女孩。
  “我读完了,”马雯说,“庄玲关心小说的开头,所以你们出去这会儿我们谈兴十足。但是我对这个结尾感兴趣。”她说:“作者在后记里说,他不想在小说里耍花招,我看这个结尾他就有花招。那个杰瑞,作者让他用一块石头干掉的,我猜是他们的妻子。”
  窗扇开着一半,庄玲的手攥住拉手,身子刚好侧进去。现在她将窗扇大敞开,趴在窗口上。她听到了身后打火机的声音,然后是沉寂;沉寂顶在她的背后,压迫着她。
  园艺工已经把活干过窗前,现在他们调换了角色,小个子在缝合苫布,另一个伏在地上,将苫布拉到支架的根部。橘黄色的工作服,背上印着大字:睛美园林。小个子的制服颇显宽大,兜住了屁股,大个子的上衣却短小,他伏在地上,露出紫红的腰。庄玲突然感到,人类的身体那么无趣。
  小个头直起了身子,他将一根线绳往针眼里穿的时候,庄玲问他:“这活儿就你们两个干吗?”
  小个子停下手,往这边看。庄玲说:“我是问你,小区这么多绿篱,就你们两个?”
  他低头整理着线绳,说:“明天人会多。”
  “哦。”庄玲说,“你用的那是一根什么样的针,能拿给我看看吗?”他低头瞧了眼蹲在那儿的同事,然后走过来。他跳了两次,才把那根针递到她手上。“原来是这么个东西呀。”庄玲两手捏住穿针的两端,它有着象牙的弧度。
  她把针递了回去。“从前这儿的绿篱没这样处理过,”她说。
  “我不知道。我今年刚来。”
  他比庄玲原想的可小很多。紫红的脸,几乎连在一起的两行眉毛,看上去面目混乱,一下不好判断出年龄。“他是你师傅?”她指了指蹲在那儿吸烟的大个子。
  小个子回头看了他的同事。“那是我爸。”
  她朝当父亲的笑了笑,挥挥手。
  男孩一只脚曲着,塌下一边的肩头站在那儿,穿针在两手间捯来捯去,大概盘算着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庄玲听到马雯让汤圃递给她打火机。
  脸的两侧飘出的烟雾渐渐浓起来。这时庄玲注意到,嘴里一直留着焦油的滋味。
其他文献
如果有一个小男孩,恰好他又是一个家境窘迫的小男孩,在火车上被小偷偷走了妈妈让他带给奶奶的钱,那是妈妈靠给人洗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一百多块钱, 而他又看见那个小偷下车了,他会怎么样?  追!当然是毫不犹豫地追上去了。  德国作家埃里希·凯斯特纳的《埃米爾擒贼记》,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这本书是九十多年前的一个老故事了,可即便是今天读起来,它还是那么鲜活,一点都没有陈旧的时代感。合上书,你就仿佛看见
周日,阳光灿烂,天空明净如洗,我们一家来到燕子岭公园爬山。  山里边的竹子层层叠叠,阳光从林间的缝隙中透过来洒落在脚下,真的很美哦!弟弟看到了,兴奋不已,在阳光下跑来跑去。沿途的美景自然为爬山增添了动力,然而,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登山道还是让我有些望而生畏。  倾尽全力爬山,让我有些疲惫不堪。突然,我发现山道旁的一棵老树上结了一个深紫色的果子。我好奇地走近观察,哈,原来是一颗无花果。它生长在这里,应该
“炫凯,你怎么还不睡觉?都快十点了,还趴在床上看书……”唉呀,每次一拿起书,就总是放不下来。在生活中也经常会出现因为痴迷于阅读而发生的“囧事”。  早上六点起床,开灯看书。若书较薄一些,一小时约莫能看完;若书太厚,只能在洗漱时接着看。我把书搁在桌子上,把挤上牙膏的牙刷含在嘴里,一手翻书,另一手刷牙。刷着刷着,我就被书中的故事吸引住了:那浩瀚的大海、那凶悍的野兽、那严肃死板的巫婆、那动听悦耳的琴声…
走在街上,吸引我的不是香气扑鼻的美食,也不是琳琅满目的玩具,而是梦寐以求的自行车。  自从那一次在自行车店与心爱的自行车邂逅,它那与众不同的造型便使我眼前一亮,心里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得到它!以后,每当路过此处,哪怕店铺关门,我都会趴在窗边看那辆车子在不在,生怕一时不看就被人买走。我痴痴地望着,恨不能马上得到它。有时为了多看它几眼,放学后,我常常绕道而行。遇到有顾客光临,我都会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巴
我们家有一只可爱的猫咪,现在大约六个月大了。它一身雪白的毛只有头顶有一些黑。它有时候很溫顺,像一只乖巧的玩具猫;有时候却活力十足,在房间里跑个不停,还饶有兴趣地玩小球。对这只猫,我和爸爸的态度正好相反。  我非常喜欢它,因为它好像能感受到我的情绪一样,在我不开心或无聊的时候总是会来到我身边,对我“喵喵”叫,腻着我不离开,让我不由自主忘掉那些烦人事。  但是爸爸却有点不喜欢它。因为在我们吃饭的时候,
半年前,香叶给娘打电话说,自己和显明好上了。娘在那头默不作声,香叶以为娘正酝酿对她的一通训斥,毕竟自己还不满二十岁,这个年纪就交男朋友,怎么说也还是早了一些。但娘没有反对。娘舒了一口气问,好上了?是哪种好?是闹着玩的好,还是两人要过一辈子的好?香叶支支吾吾,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娘说,外面到处乱糟糟的,你一个人不容易,有个正经男人对你好,娘同意,但你们不能马马虎虎的,好上了,两个人就要合计着过一辈
作为班级最有希望得奖的我,却攥着一份跑题的“落选作文”回到家。爸爸那沉默中的失望,令我藏在眼睛里的泪水成串地流了下来。  在末沉寂的书房里,我正拼命思索着老师又布置的两个小作文:最喜欢的四个历史人物;描写一种液体。眉头紧锁盯着题目,笔不停地在指间旋转,纸张已经被揉皱,手汗死死地粘在纸上。眼圈周围呈白色,不断向中心扩散。在纸上断断续续地混乱写着:李白、岳飞、扶苏、霍去病……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咚咚敲门声
星期六下午,好不容易突破了各科作业的包围。总算能歇歇神儿了。同伙伴们欢聚一起。一个伙伴提议,去网吧神游一番。另一个伙伴反对说,得了吧,那样会让大人抓住把柄,落一个不务正业的“罪名”,弄不好就得挨训斥,还是骑着自行车去野外踏青吧。于是我们迎着春风出行。初春时节,春寒料峭,但风儿是柔的,我们厚重的棉衣已换成了轻薄的单衣,浑身轻松舒畅。  我们顺着小路行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这是一个幽静的地方,四周的田野
鳄鱼街  父親在那张深邃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保存着一幅古老而美丽的本镇地图。  这一整卷对开的羊皮纸,原本用亚麻布条捆扎,是一张巨大的、从高处鸟瞰的全景式挂图。  铺展在墙头,它几乎横跨整个房间,提斯米安尼卡河谷的广阔远景一览无余,如同一条蜿蜒向前的淡金色缎带,穿过星罗棋布的水塘和沼泽,穿过往南延伸的起伏丘陵,最初只是偶尔流经,随后便频繁深入层峦叠嶂之中。那些圆形山包的组合颇似一个棋局,在更远处越
春夏秋冬,  无一不喜欢涂颜色。  春来了,  带着生机勃勃来了,  绿色铺满草地,  粉色走遍路边。  夏来了,  带着万物葱茏来了,  橘色洒满天空,  蓝色飘落河底。  秋来了,  带着果实成熟来了,  黄色喷向树叶,  红色堆满草地。  冬来了,  带着笑容满面来了,  白色积满屋顶,  银色嵌在树木。  這就是四季的颜色,  人人喜欢的颜色。   (指导教师:张 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