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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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薄霜落了整夜。树枝、枯叶、败草,忘了凋谢的花,白着头,在大地上游走。
  风把满坡没有拔掉的葵花秆摇醒。
  我站在馒头状的山巅上,目送柳舍。她穿着黑羽绒服,黑运动裤,挽着头发,背着黑包,在晨曦尚未落下的早晨,独自一人离开了麻村。当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后,我的悲伤,犹如三米外那棵孤零零的椿树,在寒冷里无路可走。
  我在山巅上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站成了另一棵椿树。我的手上,举着我亲手制作的永不凋谢的塑料葵花。我依旧没有勇气喊住柳舍,送出我的礼物。
  多年以后,当我再次站在山巅远眺的时候,我依旧能想起那场白霜,那个黑透了的背影,和不会凋落的花瓣。它们像一些图钉,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是在三月的一个午后第一次遇见柳舍的。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天是蓝的,瓦是蓝的,远处呼啸而来的风,也是蓝的,一些不知名的野花,也是蓝的。我和母亲种完八分地的葵花后,一前一后进了村。
  我的父亲,很早就消失了。他是一个货郎担,每年天暖,他都挑起自己的担子(担子两头的木箱里,装满了彩色的丝线和彩色的花布),去很远的地方,走村串巷,卖掉丝线和花布。我的母亲就是他当货郎时领来的,然后生了我和姐姐。又是一年天暖的日子,他丢下母亲和我,挑起自己的担子,出了门。我含混不清地问他,爸爸,干吗去?他摇着羊皮拨浪鼓,在我眼前晃了晃,说,给你挣娶媳妇的钱去喽。那时候,我不懂什么叫媳妇,我只在乎他每年腊月回来时木框里装着的水果糖。父亲走了很远,才折过身,朝我们摆了摆手,示意我们回去。我看到母亲的眼眶,像两只水缸,装满了水,风吹来,水波荡漾。母亲牵着我和姐姐的手,回了家。
  那一次,父亲走后,再也没有回来,从此杳无音讯,多年以后,我们才听说,他在远方,有了新家。我一直觉得他是个骗子,说好去给我挣娶媳妇的钱。好多年过去了,母亲完全苍老,容貌枯槁,那个十多年前站在山巅等父亲归来的女人,完全被生活无情地打败。又是好多年过去了,姐姐出嫁了,她给母亲和我留下了四万元彩礼,去了王村,做了别人家的人。而这么久了,我的父亲,依旧没有踪影。
  我们被八分地折腾得筋疲力尽,像两个残兵败将一样,摇摇晃晃,丧魂落魄。母亲扛着头,提着竹篮。我背着半背篓路上拾的驴粪,弓成一只虾,哼哧哼哧往回家走。我本来是反感拾粪的,但母亲骨寒,到了五月就要填炕。于是家里需要大量的驴粪,晒干,装在草棚里。母亲说,拾吧,再拾几背篓就给你娶媳妇。一听媳妇,我高兴极了,在能淹没脚面的黄土里努力寻找着驴粪。自从父亲走后,所有的家务都落在了我们母子肩上。这么多年,我们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在村里伸不直腰杆,说不了大话。最要命的是,我已经二十八岁,依旧打着光棍。
  在村子中间,我在八百度的眼镜缝隙里看到了柳舍,她正站在一棵白杨树下,舔着雪糕,她鲜红的舌头在白腻的雪糕上缠绕着,像一条蛇,在花草间游动。
  当我再往前走了几步后,终于看清了她。齐肩的披发,白皙的鹅蛋脸,细长的眼睛,高挑的身材,二十多岁的模样,漂亮极了。可看到漂亮姑娘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脸红和自卑。我捂着狂跳不止的心脏,把头再一次埋进胸膛,在她眼前跑了过去。我知道我背篓里的驴粪肯定熏着她了。
  当我跑出几步之后,我听见她朝我喊,嗨,你的驴粪,撒了一路。说完哗啦啦笑了。我心想,我又不是驴,怎么是我的驴粪。可能是该死的背篓破了。但我依旧没敢回头,还是一路小跑回了家。我的心在喉咙里架着,憋不住就跳出来了。
  她叫柳舍,李果的媳妇。
  我坐在早熟梨树下,啃着一片干饼子。梨花开过了,叶子还未生出。干硬光秃的枝条在地上留下了破碎的阴影。一些阴影落在我的脸上,像未来某个糟糕的午后。满地的花瓣,扫过了,残留着一些,独自枯黄。一些蜜蜂在花瓣上纠缠不止,发出了刺耳的叫嚣。这让人烦躁的季节。
  母亲在厨房做饭,她擀面条的声响,如同打鼓,似乎要把案板掀翻一样。自从父亲不再回来后,她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厨房。原先锋利的菜刀被她剁得如同锯子,平展的案板也成了凹槽。
  我常想,二十八岁,如果上天能赐给我一个女人,该多好。当我再一次这么想的时候,柳舍站在树下吃雪糕的样子,便在我眼睛里晃来晃去。可惜柳舍是李果的女人,和我没有丝毫关系。
  自从李果从南方领回柳舍后,我就一直暗中痛恨着他。他和我同岁,小时候,我们一起上树掏鸟,一起放牛,一起偷玉米,一起在月光下捉迷藏。上學时,我们是同学,而且好几年还是同桌。他是个很笨的人,数学糟糕到上了初中还不会算除法,英语更是一窍不通,初中毕业了还背不全二十六个字母。可我正好相反,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就一直霸占着第一名的位置,一直到初中毕业。李果高中上了半学期就辍学了。他害怕上学,就像害怕上刀山、下火海一样。后来,他去了南方的建筑工地,当了一名工人。而我,依旧埋在书堆里,一心想走一条和李果不一样的人生道路。但结果,是惨痛到不忍讲述的。高考第一年,我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放弃了上二本的机会,接着补习。但自从补习之后,情况越来越糟糕,我的成绩一年不如一年,四年后,竟然都上不了线。第五年,母亲把我从书堆里捡出来,拖回了家。她让我彻底死了这条心,我们王家,坟头没冒那缕烟。我戴着从一百五长到八百度的眼镜,多年补习后,成了一个傻子。每天鸡叫头遍,我就抱着牛津英语词典在村口的杏林里反复背诵着。村里好多早起赶集的人都以为杏林里在闹鬼,把几个人吓得得了大病。后来,他们知道杏林里叽里咕噜的声音是我发出来的后,都说我疯了。他们都说我疯了,我就真的疯了。反正离麻村上一个疯子死掉,村里已经很久没有疯子了,那就让我接了他的班。
  当我在暗无天日的高三补习时,李果在干什么呢?李果早已经不在工地搬砖了,他先去了一家玩具厂,不久,当上了组长,再不久,成了车间主管,一个月三千元的工资,在当时已经很厉害了,而那时候,我的母亲喂养了一年的一头牛崽才卖一千二。有一段时间,李果曾叫我去南方打工,但我始终觉得打工是低人一等,再说打工,年轻的时候可以,老了还得回来种地,不如下个狠心,苦熬几年,上个大学,出来考个公务员,一辈子,风风光光,稳稳妥妥。我干干脆脆拒绝了他的邀请,甚至带着一些不屑。但现实一点不遂人愿。等我现在想去打工了,李果已经嫌弃我读书读傻了。   李果在南方的日子据说过得有滋有味,已经从那家工厂跳槽,去了另外一家文化创意公司,当起了营销经理,专做市场调研和大数据分析。我就搞不明白,他一个不会算除法的笨蛋,怎么分析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可实现就是如此,把一个差学生送到了台前,把一个当初的好学生推进了粪坑。
  李果在南方挣了钱之后,回家翻修了新房。四合院,东、西、正北,盖起了三面砖房,墙上还贴了雪白的瓷砖。屋里的家具都是在建材城买的,牌子货,摆在屋里,相当阔气。我们去他家玩,看着地上能看清鼻子眼睛的地砖,恨不得脱掉鞋袜,光脚板进屋。除了盖房,他把家里的二十亩山地全部撂荒,吃的面,在集市上买,吃的馒头,在集市上买,吃的菜,在集市上买,就差喝的水,也在集市上买矿泉水了。他的母亲,成了村里唯一的“脱产干部”,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在黄土里刨食吃了。每次李果回家,村里那些长着势利眼的家伙,就如同苍蝇一般,围在穿着白衬衣、黑西装、棕皮鞋,肥得如同发酵的面包一样的李果周围。我看着那些人献媚的嘴脸,就感到反胃,一句话,太俗。我总是躲得远远的,才懒得去见你李果呢。
  所以,不管李果是盖新房、添置新家具、吃香喝辣,还是风光耍人,我统统都不羡慕。因为这些,说不准哪一年,我家坟头冒烟,我也会拥有。麻村的势利鬼们永远看不透我八百度的近视镜后面藏着坚毅的目光。但当有一天,李果领着一个漂亮姑娘回到麻村时,我彻底溃败了。因为我深知,一个人在最美好最需要女人的年华里没有属于自己的女人,这是一件让人伤心透顶的事情,即便以后我腰缠万贯,可回想青春和后青春时,没有一个女人出现,我的生命是苍白甚至漆黑的,这让人感到绝望。
  慢慢的,我对李果的疏远,变成了对他的痛恨,一种无端的难以排遣的痛恨。痛恨他拥有一个漂亮女人,而我一无所有。
  后来,又过了不知几年,我现在已想不清了。我总是喜欢坐在山顶一棵酸梨树的树杈上,把三十多岁的躯体悬挂在空中,静静地看寒阳西斜,暮色膨胀,遥远的王村灯火渐次点亮,回想往事时,往事总是一片模糊。
  总之,那是一个春末夏初。葵花长到了齐腰高,椭圆的叶子四面铺开,盛接着巨大的阳光。一些褐色昆虫在草丛里鸣叫不止,一些杂草在葵花地重新暗自生长,一些山歌在淹没牛羊的森林里弥漫。我喜欢这样的季节,像极了所有高中的时光,明媚、清澈,有着毫无保留的快乐,和随便猜想的未来。
  我给葵花地锄过二遍草之后,扛着锄头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红土坡,李皮叫住了我。他站在地埂上,伸出食指,一勾,说,傻子,过来,有糖吃。我摇了摇头,心想三岁小孩才吃糖呢。他看我不为所动,又一勾,说,傻子,过来,送你一只画眉。我摇了摇头,心想有画眉你早玩去了还会送我。他看我依旧无动于衷,跳下地埂,走到我跟前,半眯着眼说,你个傻子,吃了豹子胆了是不,哥叫你过来,你聋了还是哑了?他揪住我的耳朵,来了一个老虎剜牙,疼得我咧嘴。可我不敢反抗,他是村里年轻一辈人中的恶霸,臭名昭著,无恶不作。我反抗,无疑会招来一顿无辜的暴打。
  他揪着我耳朵,往路边扯,我站着没动,任他揪扯。他松了手,围着我转了一圈。然后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有个柳舍的秘密,你要不要听。一听柳舍,我耳朵一下软了,很顺从地跟着他到了一个土坡后面。
  土坡后面,站着李皮的几个走狗,瓜娃、喜宝、二懒、贵平,他们把衬衣搭在肩上,歪着头,一副流氓样。当我刚走近他们后,李皮说了声上,几个走狗一拥而上,将我掀翻在地,然后一顿拳打脚踢。我抱着头,翻滚着,一遍遍高喊着,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们发出了黏稠的笑声。我隐隐听见李皮说,你他妈才是君子呢,听着,傻子,以后离柳舍远点,再骚情,打断你狗腿。
  春节过后,李果把柳舍留在了家里,自己去了南方。这让人难以理解。麻村很多年轻人外出打工都会带上自己的媳妇,即便那种丑得天理难容的,也会打包带走,他们怕自己辛辛苦苦弄到手的媳妇,被别的男人哄跑。可李果似乎不怕这些。
  李果把柳舍留在村里,无疑在村里安了一颗定时炸弹。
  在麻村,十几岁以上的姑娘都去了城里打工,小媳妇们也随着男人去了远方,村里只留下一堆连猪都看不上啃的五十岁以上的大妈,年轻女人在麻村是一种稀缺资源,也是一个断裂带。柳舍的到来,无疑填补了这个巨大的空隙。二十多岁的柳舍,拥有俊秀的脸蛋,修長的身材,端庄的举止,最关键是奶大,屁股大,腰细,腿细,这足以要了村里一层男人尤其二三十岁的留守男人的命。她的一举一动,都能在村里掀起不小的风浪。她的一出一进,都被村里一帮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关注着。她的一言一行,都被村里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议论着。这就是柳舍,让村里的中青年男人骚动不安又望人兴叹的女人。
  在这帮男人里,以李皮为首的一伙始终占据着主动权。首先他以自己的恶名镇住了其他人,谁要对柳舍靠近半步或者有非分之想,他就安排自己的走狗去放话,柳舍是他李皮的女人,如果再靠近一尺,小心狗腿。于是男人们只好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真的望人兴叹了。其次他拥有一张厚颜无耻的脸皮,总是趁李果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溜进屋去找柳舍说话,或者约柳舍去集市上玩。当然,柳舍不会喜欢他那样的货色。那张长满麻子的脸,被纸烟熏黄的牙板,和细长的好色的眼睛,足以败露他内心所有的龌龊。
  我站在我家屋檐上,远远看着李皮和他的走狗像一堆苍蝇,在柳舍家门口缠来绕去,发出了嗡嗡之声。我是那么痛恨李皮这帮家伙,痛恨到真想把他们的脑袋一个个掐掉,挂在树上。可惜我一介书呆子,身单力薄,经受不住他一根指头。我看着李皮把走狗们安排在柳舍家房屋四周盯梢,自己进了柳舍家院子,在院里鬼鬼祟祟探视一番之后,进了柳舍的屋子。三分钟后,李皮像一只落汤鸡一样从屋里跑了出来,头上顶着一个红马勺,水珠淋漓,滑稽而又狼狈。李皮的骚扰以失败告终,这多少让我心安。但很快我又再次陷入悲伤之中,因为我深知李皮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很多东西,他不到手心不甘,柳舍经受的骚扰,势必会越来越多。看着我深深暗恋的女人被别人调戏,而我却无能为力,汹涌的难过海水一般,淹没了我的胸口。   我坐在瓦片上,眺目远望,田野被黏稠的绿色泼染,而椭圆叶片四面铺开的葵花,被岁月的风吹着,吹出了茫然惆怅,吹出了满腔内伤。岁月的风啊,也吹着我三七分的长发。我那油腻的头发,在风里,是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带领我向季节深处奔去。
  终于是七月了。麦子割翻在地。麦茬高撅,吸管一般,吮吸着阳光浓稠的血液。
  葵花已全部盛开,我爱这七月。葵花站满山坡,高举金黄的脸庞,在盛大的蓝天下,一起合唱。葵花行走在山坡,高举金黄的头颅,在浩荡的清风里,一起合唱。葵花奔跑在山坡,高举金黄的心脏,在灼热的阳光中,一起合唱。这灿烂的歌谣,海水一般,翻卷着,滚动着,漫过了草丛、森林、村口,在柳舍的门口全部停顿了。那歌谣,拍打着她家的墙角,拍打着她家的窗户,拍打着她的穿衣镜,拍打着她凸凹有致的腰身,拍打着她发梢的幽香。
  柳舍想要挑水去。但李果的母亲不让去,怕她出大力气,累着了。
  李果的母亲倒是对柳舍好。寡居多年的她,孤独怕了,家里多了一个人,自是倍加珍惜。当然,她也怕柳舍去挑水时被村里的流氓调戏,占便宜。她帮儿子看着女人,这么点事,都办不好,实在对不起列祖列宗。不过话说回来,柳舍确实脾气好,性子好,长得好,这在麻村四十八个年轻媳妇里绝对是首屈一指。李果的母亲逢人便夸柳舍的好。我坐在屋顶,仰望天空,俯察大地,在脑瓜子里做着那道高考时不会的地理题时,就隐约听见李果母亲对我母亲说,我家那柳舍啊,才乖巧呢,做啥吃啥,一点不挑。我的母亲啧啧叫着,说,你真有福气啊,有这么一个好儿媳妇,哎,你看我儿子,成天迷迷糊糊,疯疯癫癫……她们应该还说着什么,或许说了很久,五十岁的女人,总是有说不完的废话。她们说完后还将去看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
  我跳下屋檐,那些金黄的葵花消失在了眼底。
  出了大门之后,我便一路狂奔。我的罗圈腿在地上扫起一道黄土,挂在我的屁股后面,像一条尾巴一样。正午的太阳,巨大而透明,铺开在空无一人的土路上,泛着光芒。
  我来到田野,钻进了盛大的葵花林。那茂密的花海,淹没了我的头颅。它们高举金黄的花盘,如同端着油锅,在煎炸成块的阳光。那些椭圆的叶片,长满了粗壮的白色茸毛,在打磨着这温吞的空气。我在密不透风的葵花林里艰难地行走,一些叶片锋利的边缘割伤了我的耳朵,疼痛让我头脑发热,面颊绯红。我扶着葵花们茁壮的腰杆,拨开叶片,仰着头,一步步前行。此刻,全世界只剩下了三种声音。远处,是风吹白杨叶子的声音,哗啦啦响着,河水一般,漫过了麻村的沟壑。头顶,是成群的蜜蜂背着蜜罐在花盘上采蜜时发出的欢呼声,嗡嗡嘤嘤,不绝于耳,像一朵硕大的云,罩在我的上空。最后,就是我的心跳了,它是一只兔子,在和另一只嬉闹,一不小心,就会跳出我的喉咙。
  我在漫无边际的葵花林里寻找一棵最灿烂、最漂亮、最芳香、最迷人的葵花,送给柳舍。这是我二十多年来给一个女人送出的第一朵花,不是玫瑰,我也没有玫瑰,是一株葵花。
  我找到了我想要的那朵葵花,它美得让人想哭。
  我举着那株葵花,像打着一把伞,像捧着一束玫瑰,在麻村的山路上满怀喜悦地走着。一些蜜蜂,尾随着我,如同仪仗队里的锣鼓手。
  很多年以后,当我不再年轻,也当我彻底成为一个傻子后,我依旧记得那个辉煌而璀璨的正午,我高举葵花,在麻村的田野滑翔而过。即使最后的结局让人伤心不止,但我一直为我那时的勇敢和别出心裁感动着。
  我空手来到柳舍的窗前,她斜躺在炕上,拿着一本破旧的《故事会》翻看着。她看书的神态让我着迷,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我喜欢的女人,就应该是一个喜欢读书的文艺女青年,她漂亮、忧郁、清高,喜欢听风吹响瓦檐的声音,喜欢在黄昏的槭树下独自漫步,喜欢和我谈论月色的深浅。而柳舍完全满足了我对一个女人所有美好的幻想。
  我敲了敲半敞的窗户,她抬头,看见我。我现在已经忘了她当时的眼神,就像我忘了我看到她眼神后的眼神。我颤巍巍地说,柳舍,可以约你一起散散步吗?
  她笑着说,好啊,去哪里?
  后梁,我说,要不我先走,你后面跟上。我先走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一来可以避免我的窘迫和紧张,二来可以避免被李皮和他的走狗们看见。
  行么,你先走,我后面就来。
  我在后梁等了十分钟,柳舍來了,穿着一件米白色带浅蓝花朵的裙子,头发束在脑后。我暗想,她今天的衣着和我送的葵花真是绝配,这让我欣慰。
  我们并排走在小路上。太阳已经偏西,路两侧浓密的洋槐叶子拢过来,在路上留下了绵长的阴影。我们走在树荫里,燥热褪去,很舒服。我本想先张口说话,但紧张让我嗓子变得干涩,我使劲咽着唾沫,但所有的语言还是卡在了喉咙,我搓着手,有点不知所措。
  约我有什么事吗?还是柳舍的询问打破了我的尴尬。
  我摇摇头。没啥事,就和你走走。
  你今年二十几?
  二十九,属兔。
  比我大两岁,有女朋友吗?
  我摇摇头。没有,村里人都说我是傻子,没有姑娘会喜欢我的,真的,没人喜欢傻子。我突然很难过,我都把人生的一半活没了,竟然没有一个姑娘喜欢过我,这真让人伤心。
  我觉得你很好啊,比李皮那帮流氓好一万倍呢。柳舍站住,睁着圆圆的漆黑的眼睛,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低下头,满心温暖。
  当我们快走到小路尽头时,我说,你等我一下。我爬上一台地埂,在一棵杏树下,取上我藏着的那株葵花,高举着,连跑带跳来到了柳舍跟前。柳舍看着我举着葵花,眉头紧皱,满是疑惑。
  柳舍,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我没有钱送你玫瑰花,但我觉得,这株葵花,比玫瑰花更能代表我的心,请你收下它。我弯下腰,低下头,把葵花举过头顶,虔诚地、恭敬地,把葵花献给了我喜欢的女人——柳舍。
  柳舍哗啦啦地笑了,像风吹把白杨树的叶片吹响。她甚至笑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还不断拍打着手掌。笑了一会儿,说,你太有意思了,太好玩了,那好吧,我收下你的礼物。   她接过了我的礼物。
  我伸直腰,心里一下子充满了能量。我很严肃地说,柳舍,有个话,想给你说,可以不?
  她的脸上还有没褪尽的笑意,葵花金色的光晕照着她的脸庞,那些笑,像一层花纹。
  说吧。
  我可以喜欢你吗?是这样的,这个和你没有关系的,你不需要喜欢我,真的,不需要,你只要准许我喜欢你就行了,我知道,李皮他们没有资格喜欢你,因为你不会同意那些臭流氓喜欢你的,我不一样,虽然他们都叫我傻子,可我是真心的,真的喜欢你,你要答应我哦。我说了一堆,嘴皮干燥,不知所云,我有点后悔我的语无伦次,其实我只要用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非要用一大堆,我对自己糟糕的表现很失望。
  接下来,我忍住心跳,等待着柳舍肯定或者否定的回答。
  她把眼珠转了一圈,噘着嘴,说,等我想想吧,想好了告诉你。
  然后她转身,说,大门锁了,婆婆没带钥匙,进不了家门,我先回了。她举着葵花,走着。走了很远,然后站住,转身,我以为她会给我答案,但没有,她把葵花立在一棵树边,大声说,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但我不能带回村,还给你吧,不然,他们会当我是傻子呢。然后她又笑了,笑得东倒西歪,像大风,把一万亩葵花也吹得东倒西歪。
  我伤心极了。扛着那株送出去又被送回来的葵花,在山冈上坐了一个下午。直到黑夜淹没山川,淹没我的礼物。那些花瓣,开始凋零,一瓣,一瓣,伤心极了。
  送花失败对我的打击还没有完全消退,紧随而来的事情,又给了我致命一击。我站在屋顶,紧握拳头,朝着日光浩荡的田野数声长啸。母亲以为我开始犯病,拿着一根长竹竿蹦跳着,吵吵嚷嚷,捣我下来。我当时气愤难当,自然不会下来,我爬到屋脊上,一屁股坐下,哭了起来。为柳舍,也为我自己。
  狗日的李果,在南方,又有了新的女朋友,不要柳舍了。这才是我哭泣的原因。
  当我在李果母亲和我母亲压低声音躲着藏着的对话里听到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后,我差点晕了过去。这狗日的李果,曾和我一起尿尿和泥长大,让我嫉妒、痛恨、疏远的李果,咋就不要柳舍了呢?那么好的柳舍,咋就说不要就不要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就没劝劝他?
  哎,劝啥,那狗吃的娃,还能听我的。再说,他那边的媳妇,都怀上几个月了。
  哎,我俩真是苦命的老姊妹啊,你生的,不听话,我生的,不会听话,真是造孽。
  是造孽啊。
  亏了柳舍那姑娘,那么好。
  ……
  我已无心听两个苦命的女人在屋里唉声叹气了。我不知道柳舍知道这个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但我对李果的恨这一次真是入骨入髓了。以前的恨,如果带着羡慕和嫉妒,那这一次,就是彻底的纯粹的恨了。就如同他把一件属于他自己的让我羡慕不已的玩具,当着我的面,轻易地愚蠢地打碎了。我们得不到的人,急得抠墙,而拥有她的人,却不懂珍惜,随便抛弃了。这简直让我发狂,让我痛不欲生,让我死不瞑目。
  虽然几年后,我报了那一箭之仇,但我的那腔怨气,一直停滞在胸膛里,一辈子,再也难以消退。
  那是一个几年后的晚上,李果带着自己的新媳妇,一个狐狸样的女人,还带着一个满口南方腔调、白得瘆人的男孩,回到了麻村。他邀请我去喝酒,我本不想去,但最后还是去了。李果摔着大话,吹嘘着自己这些年在南方见过的世面,顺便用蔑视的口气回忆着我们的童年,还不忘讽刺我长达五年的高考补习之路。
  最后,我们聊到了女人,他说,傻子啊,你看你,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连女人的手也没摸过,你真他妈可怜。他翘着舌头,伸着指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似乎一不小心,就要戳瞎我的眼一样。要不要哥过几天把你带到南方去,开开荤。
  我缩着脖子,太多的酒水让我反胃,我压制着胃里涌动的混合物,半眯着眼,努力保持镇定,不要让自己在李果面前直播,否则很丢人,这会让他更加看不起我。我没有言语。
  我的傻子兄弟啊,你可怜,半辈子人过去了,连个喜欢你的女人都没有。他在酒桌前东倒西歪,一只手伸进了半盆菜里,也没有发觉。没人喜欢也就罢了,还连个喜欢的女人都没。
  我一听就来气了,狠狠打了一个酒嗝后,朝他喊道,你他妈的胡说八道,谁说我没喜欢的女人。
  啊哈哈哈,有嗎?李果从菜里收回手,用食指点着桌面,点得手上的菜汁和辣椒油四处乱溅。你说,叫啥名字?
  柳舍。我瞪着他喊道。
  柳舍,原来是我玩过的女人。他闭上眼睛,嘴角裂出一坨让人恶心的笑。柳舍是个狗屁。
  我呼哧一下站起,一把抓起桌上的空酒瓶,朝李果那颗溜光的脑袋砸了下去。你他妈再骂柳舍,我弄死你。
  我只听见酒瓶爆裂的声音和杀猪般的惨叫,然后,天黑透了。
  李果抛弃柳舍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麻村。
  那时,已经是八月。天光再也没有七月那么透亮,万物都带着浓烈而厚重的色彩,唯有无垠的葵花全部凋零了,只留下花盘,空悬着,秃子一般。花瓣落满了地,几场雨过后,都成了泥。椭圆的叶片也开始从根部自上而下枯萎了。
  这是八月。像极了曾经的每一个八月。
  麦子已经入仓。秋田尚未成熟。人们等待着九月。在等待的时候,话题总绕不开柳舍。人们为柳舍的被抛弃深感惋惜,也再一次赞美柳舍的各种好,顺便咒骂一番负心汉陈世美李果。最后老一辈的人把一切都归结于命。大家都说,柳舍的命,不好。
  自从柳舍被李果抛弃的消息传出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她。送完葵花之后,我也见了不多几次。她总是朝我笑笑,我一直等着她的答案,但没有。她也仅仅对我笑笑,然后就走了,把忧伤的背影留给了我。
  我想去看望柳舍,但始终没有去成。一来是我的母亲担心我的病情加重,给我从八里外的泰山庙里求来了一些羊粪蛋一样的丸药,把我锁在家里吃药。二来我去看望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是个嘴笨极了的人,如果让我写一篇议论文,我可以洋洋千言,但让我安慰一个内心遭受伤害的人,我真的不知如何下嘴。   我每天吃着据说念过咒语的黑色药丸。我梦见红脸的泰山爷在我梦里呼风唤雨,大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他的青布靴子被水湿透了,每走一步,都在我的脑袋里踩出一个水坑。
  但我还是决定去看望一下柳舍。
  一个黄昏,暮色还未铺开,人们议论柳舍的余声还在屋顶缭绕。一些白色鸟群在村庄上空来回盘旋,一块稀疏的阴影也在地上盘旋。
  我进门时,用眼角瞟见了李皮的走狗瓜娃和喜宝,猴子一般,蹲在不远处的一棵榆树杈上。
  李果的母亲不在家,村里一户人家的女儿要订婚,她去帮忙了,估计很晚才回家。
  柳舍坐在小木板凳上,整理着相册。屋里没有开灯,光线暗淡,窗口处进来的光,纱布一般,一半落在炕沿上,一半落在柳舍的肩上。她穿着一件黑外套,头发披着,有些散乱。我在她背后站了很久,她才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用很淡的语气说,坐吧。
  她拿着一把剪刀,把一些照片剪成了两半。她明显瘦了,两腮微微下陷,颧骨就显得有些突出。一些阴影落在她的腮窝里,一些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有火机么?她把散乱在地的照片往一起拢了拢。
  我在衣兜里摸出火机,蹲下去,递给她。
  她打着火机,把照片点着了。火焰一毫米一毫米地蔓延着,绿色的火焰,黄色的火焰,蓝色的火焰,各种颜色混合交织的火焰,跳跃着,映亮了我们的眼睛。我说,能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吗?
  她偏过头,水汽淋淋的眼睛被火光照着,愈发水汽淋淋。我看到了她的瞳孔,装满了火焰和我的脸庞,像一口井一般,要把我吞没了。
  你送过我花,我当然可以送你照片了。她从一堆即将燃着的照片里翻出一张单人照,递给了我。照片里,她笑着,嘴角向上,和我第一次见她时白杨树下的笑,一模一样。她穿着那些年很流行的碎花裙子,束着马尾,扎着蝴蝶结,穿着凉鞋。照片的背景是一片葵花,金黄无比,那应该是一张幕布。
  后来,我拿着那张照片走了。
  回到家,我有些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问柳舍到底同意不同意我喜欢她,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我一个多月了,讓我总是胡思乱想,心神不宁。
  我把照片平平整整地夹进我的笔记本,抱在怀里,抱了几分钟。然后藏起来,趁我妈给猪喂食的空当,再一次溜出了家门,我要向柳舍问一个结果,这样,我也就安心了。
  当我到李果家门口时,发现大门锁了,推不开,应该是从里面反锁了。我有些失落。准备离开时,模模糊糊听见屋里有喊叫声,好像是柳舍的声音。我把耳朵凑近门缝,确实听见了柳舍的喊叫声。我的心缩成了一团,打鼓一样,跳得飞快。我使劲推了几下门,无济于事。我得想办法,进去看看。我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我暗恋的女人此刻,一定需要我出现在她的身边,就像那电视剧里无数个英雄救美的场景一样,轰轰烈烈而又感人肺腑。
  我攀着门口的一棵老白杨树,上了墙。这些年,我在我家屋顶待惯了,上树爬墙,是没有问题的。我顺着墙,爬到屋顶,又溜下去,在一处屋檐下,找到了可以落脚的地方。我眼睛一闭,纵身一跃,跳到院子,一个后仰,瓷实的地面撞得我屁股差点裂开。
  我切切实实听到了柳舍的喊叫声。
  屋里的灯亮着。我冲进屋,是李皮,他把柳舍紧紧压在身底下,一只手试图捂住柳舍的嘴,另一只手在使劲脱着柳舍的裤子。柳舍两只手在空中徒劳地抓着,满脸泪水。她的裤子已经被李皮脱到了大腿根。
  一股怒火在我脑袋里瞬间炸起,我冲过去,又是拳打脚踢,又是在他背上往旁边撕扯。但李皮这狗日的畜生实在太重了,像一块磨盘一样,根本扯不开。我又在他背上狠狠踹了两脚,他才起身,一起身,看见是我,顺手一个耳光,把我打翻在地。我刚要起身,他一脚踏在我胸口,我的脑袋重重磕在了墙上。我又倒在地上。柳舍躲在墙角穿着衣服,颤抖个不停。由于撞击剧烈,我头昏眼花,疼痛不堪。李皮两步过来,骑在我身上,用熊掌般的大手在我的头上抽打着。骂道,你个傻逼,叫你坏我好事,我弄死你。他狂风暴雨般的巴掌落在我头上,打得我头皮如同撕裂。我觉得我会被他打死。我把头紧紧抱住,他又脱掉鞋,用鞋底在我腰上使劲抽打着,我眼里一团又一团的黑雾升腾起来,耳朵里也开始鸣叫不止,我的肉一道道要裂开了。我拼命翻了一个身,我快要死了。在我死之前,我把手伸出去,一把抓住了李皮的裆部,我在那堆鼓囊的东西上使劲一捏。我听见碎裂声和惨叫声,像两朵蘑菇云,升腾而起,掀翻了屋顶。
  事后,我们家和李皮家达成了和解。
  李皮把我打成了轻微脑震荡,让我更傻了。我把李皮的一颗蛋蛋捏碎了,让他失去了性功能,和太监差不多了。后面的几十年他一直都在看病的路上。当然,相比之下,李皮的伤,比我的更严重,但李皮是强奸柳舍,这事传出去,会让他们家在麻村颜面丧尽,难以立足。如果报警的话,他李皮就会锒铛入狱。所以此事最后私了,我们互不相欠,各自的伤,各自治疗。
  从此,我们两家恩断义绝,再不往来。
  李皮可能想,李果不要柳舍了,他就可以随便占有,但柳舍背后还有我呢,他妈的李皮,无视我的存在。老子急了也会咬人。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被母亲锁在偏房的炕上,整天躺着,不许外出。她怕我出门又惹是非。我也就乖乖躺着,和一头猪没有区别。被李皮暴打之后,我开始间歇性地头疼。似乎脑袋里有一把锯子,总是有人提起来锯啊锯,锯老半天,累了,才会坐下来歇一阵。我的大脑里血沫子像锯末一样飘扬着,最后落满了脑袋。我闭上眼睛,都能看见脑袋里那些殷红的血,泛着黑色的光泽,涂满了脑袋四壁。
  在炕上躺久了,我就趴在窗台,透过方格子窗棂,目光翻过院墙,看着外面十月的山色,一点点由绿变黄,由蓬勃变得日渐衰败。
  我家的院墙很低,只有齐肩高,我一直想着补一层砖,即便防不住贼,防一下那些讨厌的牲口也可以,它们总是伸着长长的脖子,把脑袋探进围墙,吃玉米棒子或者花园的草木。但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修补,我都不知道我成天忙活着什么。   院墙下面,坐着我母亲和李果母亲。这些年,她们似乎愈发亲密,和亲姊妹一样了。这或许和她们都是寡妇有关吧。一个男人不回来了,另一个男人死了。在这一点上,她们的疼痛是相通的,也因而是惺惺相惜的。母亲淘洗着一些刚从地里挖回来的洋芋,洋芋在泥浆水里,渐渐露出了白皙的屁股。李果母亲坐在一边,看着我的母亲,她的头发最近白透了,像顶着一朵破旧的棉花。她们像往常一样,把声音压得很低,只比尘埃高一寸。我隐约听见她们在说柳舍的事情。我把耳朵紧紧贴在窗户上,关于柳舍的任何一点消息,都会挑动我的神经。
  李果是啥意见?
  狗吃的娃,让我尽快把柳舍打发回娘家,可你不知道啊,柳舍家里人原本就反对柳舍和狗吃的李果在一起,嫌太远,嫌我们家是单亲,可柳舍硬是跟着狗吃的李果来了,为这事,大人和孩子都断绝了关系。你说,我能把柳舍这孩子打发回去吗?再说我还舍不得啊。
  可也不能常留在身边啊,李果外面有人了,把柳舍留下,名不正言不顺,村里人现在到处都在说这事,你和我一样,妇道人家,没人做主,背不住这个坏名声啊。
  我也难啊,你有没啥法子?
  有倒是有,但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吧,没事,满村人,我就信得过你了。
  她们说到关键处时,母亲提起洗好的洋芋,使了个眼色,一前一后进了厨房。至于后面的事情,我就一概不知了。我死命在墙上磕了几下脑袋,表示对母亲的抗议。因为我磕得越多越重,我就越傻,母亲受的罪就越多,这是对她的惩罚。
  疼痛再一次弥漫了脑袋。我的脑袋是一朵朵葵花盘,在十月,被闪着寒光的镰刀割掉,整整齐齐码在地埂边的塑料单子上,接受着棍棒的敲打,那些饱满的黝黑的葵花籽稀里哗啦落了下来,最后,我成了一个空盘子,被小孩抓起来,扔飞盘一样,扔到了山坡下,摔成了八丫。
  初冬。薄霜落了整夜。树枝、枯叶、败草,忘了凋谢的花,白着头,在大地上游走。
  风把满坡没有拔掉的葵花秆摇醒。
  我站在馒头状的山巅上,目送柳舍。自从上次李皮强奸柳舍未遂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已不便在满是流言蜚語的麻村抛头露面,而我被母亲锁在偏房也难以脱身。我们是两只关押在各自笼子里的兔子。离开前的一天晚上,柳舍到了我家,和我告别。她已没有刚来时的那种光鲜亮丽,头发乱着,眼袋下垂,衣领翻着,也没有整理下去,整个人灰扑扑的。可即便如此,我依旧喜欢着她。这一辈子,我就喜欢她一个人。
  我已忘了我们当时说了什么。那些对话都被时光托浮着,消逝了。因为紧随而来的悲伤再一次将我淹没,我难以相信事情的结局,但事情确确实实是让人尴尬又痛苦的。
  柳舍嫁给了我的姐夫。
  我的姐姐出嫁后,常年在南方打工,我的姐夫作为一个留守男人,伺候着家里的老人,作务着十来亩山地,养着一堆鸡鸭。八年光阴,使只比我大三岁的姐夫迅速衰老,而八年后,我的姐姐不但没有给姐夫生下一儿半女,反而不跟姐夫,改嫁他人了。我的母亲对此一度伤心透顶,她在每一个暮色铺开的时候,总是在灶台上咒骂着姐姐,骂姐姐完全继承了父亲恶劣的秉性,总是喜欢干忘恩负义、始乱终弃的事,这样的人,会没有好下场的。我帮着母亲烧火,她因为愤怒用一只大铁勺敲打着锅沿。我说,妈,再敲锅就烂了。你懂个屁,母亲剜了我一眼,骂道,你怎么也不去南方啊,你真是我这一辈的拖累。我无话可说,看着灶口里的火焰,翻卷着舌头,饥渴地舔着乌黑的锅底。
  我的姐姐不给我姐夫当女人之后,我们两家的亲戚关系也就解散了,但我还是习惯叫那个笨拙的男人为姐夫。姐夫开始向我母亲讨要那四万元的彩礼,说,没有四万也行,可以便宜一点,三万五,如果不还钱,他将把我家的两头耕牛牵走,来抵偿那笔彩礼。
  母亲为此痛苦不堪,她一个在黄土里刨食吃的女人,还养活着我一个傻子,没被饿死,已经是万幸了,哪有一分余钱来偿还彩礼。而那笔彩礼,八年后,早已被我们一天天蚕食掉了。一开始,母亲还想着用那笔钱给我娶媳妇,但漫长而穷苦的光阴里的那些破洞,总是需要钱来填补,而且像无底洞一般,怎么填也填不满。我们总是把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母亲一年也舍不得穿一套新衣服,我三年前的一双皮鞋,都裂帮好几次了,母亲也提到集市上修补过不下八次,我还在脚上穿着。
  后来,姐夫要钱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而且态度也越来越差劲。他对母亲的称呼已经由妈变成王婷妈(王婷是我姐姐的名字),最后变成了你。母亲看着姐夫坐在炕沿上赖着不走的架势,瑟缩在门口,不知所措,那副样子,可怜极了,可怜得让我心疼。
  最后,我不知道李果母亲和我母亲是怎么商量的,我也不知道柳舍对这件事持什么态度。但结局是,她同意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我躺在炕上,眼泪流了一晚上。我搞不清这究竟是悲是喜。人世间,活着太难了。有时候,我连悲喜都难以分清。我悲的是,我喜欢的女人没有和我在一起,而是成了我姐夫的女人,我作为一个男人,没有能力保护她,拥有她,我活得如此窝囊,还不如自宫,了却人生杂念算了。喜的是,柳舍嫁给姐夫后,那四万元的彩礼就算是一笔勾销了,我的母亲再也不用为这笔巨额债务而绝望了。
  据说,也是很久以后我才听到的。大意是我母亲说,要不把柳舍撺掇给喜平(我姐夫的名字),婷婷不跟喜平了,喜平现在也是单身,再说人也好,你看咋样?李果母亲说,喜平是个老实娃娃,不知道柳舍愿意不,我得下来问问,撺掇给喜平也好,离麻村也近,我想了,还能随时去看看,我可舍不得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啊。母亲说,行,你尽快问问,免得拖得久了又出啥岔。当然,我母亲一个字也没有提姐夫讨要彩礼的事,而且她已经给姐夫做好了思想工作。当然,相比之下,姐夫更需要一个女人,因为你就算拿上四万元,也难以在方圆三十里找到一个没有外出打工的姑娘,除非是瞎的聋的。
  事后,我母亲私下给李果母亲五百元,送了两袋洋芋、半袋玉米面。这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最终,柳舍答应了。没有人知道柳舍是怎么想的。只有那一年的葵花知道,可葵花凋残了,只有一些没有头颅的身躯站在苍茫大地上,忍着,难以躺下。   柳舍走了以后,有半年时间,我都魂不守舍。
  后来,我想来想去,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安慰自己。柳舍跟了姐夫,或许是最好的出路。柳舍在麻村已被流言包裹,不能长久地待下去了。而李果不仁,始乱终弃,她也实在没必要守在麻村了。再说,她也和家里断了关系,是没有脸面回去的,但人不能没个去处啊,所以,去王村也是一个不错的归宿了。此外,姐夫除了笨一点,人勤快、实诚,也算个好人,应该不会亏待她的。于我而言,也是好事,柳舍在王村,也是我的一个念想,毕竟王村离我们麻村也就七里路,我总是有机会遇见她的。
  但我一直想不通的是,柳舍为什么不去城里,另谋出路。即便是翻过年,又开始种葵花的时候,这个问题也一直困扰着我。
  柳舍走后,我把那株永不凋谢的塑料葵花插在屋顶。我坐在瓦片上,每当看见这株葵花,我就想起那个七月,葵花灿烂成了云霞,在田野里大声歌唱着,它们拥有金黄的嘴唇、金黄的歌喉、金黄的梦想。我也想起柳舍,穿着一件米白色带浅蓝花朵的裙子,头发束在脑后,在树荫下款款而来,像一朵浮动的白云,挂着让人痴迷的微笑。
  多么好的七月。虽然,我始终不知道柳舍是否同意了我喜欢她。可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年七月,葵花開成了锦缎的模样,我曾裁了一匹,送给了我喜欢的姑娘。
  一年后,我去王村找过柳舍。我在姐夫家门口看到了姐夫,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挂着满脸胡须,和一个老头没有区别了。他蹲在门口,捧着一只大碗,把蓬乱的脑袋塞进碗里,扒拉着稀饭,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响。
  当他把脑袋拔出来后,看到了我,面无表情,没有任何问候,起身,进了院门。当他把前脚放进门槛后,扭过头,说,柳舍走了,三个月了。然后收回疲惫的目光,弓着腰,进了院。
  我把一箱牛奶放在了姐夫家门口,也离开了。
  我已没有了悲喜的能力,我知道了,故事的结局应该是这样的。柳舍不属于我们任何一个人,她只是七月一朵会行走的葵花。
  回家后,我把柳舍离开的消息告诉母亲,她趴在窗台哭了一场,然后顶着一头白霜去干活了。
  又是很多年以后,我们已不再种葵花了。我们的土地,一部分退耕还林,种了洋槐;一部分给私人老板流转出去,建了养殖厂。我们成了失地农民,整天坐在门口,等着政府和老板的补贴,来维系生活。
  后来,父亲回来了,他已老得不成模样,患了严重的哮喘。所剩无几的白发,在风里飘摇着,和他老年的境况是那么相似。一无用处的他,被那个女人的子女赶掉了。李果也回来了,带着儿子。他的女人跟上另一个男人跑了。他已风光不在,满脸皱褶,走路拖沓,步入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困境。我的姐姐,也回来了。给人家当了多年女人之后,才发现,自己终不过是个小三,没有盼来翻身的一天。她回来的那天,下着雪。我仍旧站在山巅远眺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臃肿的女人,披着黄围巾,背着行李,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我花了十分钟才认出了她。岁月让她迅速苍老,变成了我母亲中年时的容貌。
  在他们回来之前的几年,我的母亲,李果的母亲,都相继去世了。回来的人,都有愧于心,没有参加她们的葬礼。她们死得异常冷清,葬礼也异常冷清。
  我们就那样在麻村风轻云淡地活着,疲惫不堪地活着,无所挂念地活着。我们早已完全丧失了悲喜的能力。只是有时候,我偶尔会想起那一年的七月,有葵花纷繁,有姑娘自树荫深处走来。
  【责任编辑】 宁珍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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