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下

来源 :散文选刊·下半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my2368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天黑了,在田间劳作的母亲还没有回来。
  穿過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田埂,我去找她。田地离家并不远,站在屋后的树下大声吆喝,母亲肯定能听到。但是,我想去找找她,想去田地里看看。
  去田地里找母亲,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占了大多数。每次放学回到家,看到紧闭的堂屋门,我就知道应该去田里找母亲。若干个黄昏,抑或天色已黑,我一个人顺着屋后蜿蜒的田间小道,一直向尽头走过去,甚或不用走到尽头,在我一声声的呼唤中,母亲爽朗的声音很快就与我呼应起来:我在这里,你不要过来,我收拾收拾就回家。
  田地的所有权并不属于我家。因为父亲落实知青政策,母亲和我们都转成了城镇户口。有了城镇户口的身份,自然而然,原本享有的责任田、口粮田这些,都与城里人无关。但是一家老小四口人,全凭借定量供应的食品,肯定是吃不饱的。刚好,二叔有一块一亩三分的责任田,在分配时被割裂开来,撂荒了一段时间。母亲想想,去找二叔商量:田给我种,该交的费用我来交,要不,荒在那里看着心疼。
  一亩三分地能种什么呢?种菜不合算,种粮的话,机械根本就施展不开,连翻地都要人工,耗时费力的。更重要的原因,憨厚的二叔舍不得长身体的两个侄子饱一顿饥一顿的,想也没想,手一挥:大嫂要,拿去种吧,荒也荒着。
  二婶在背后笑得灿烂如花:大嫂,你还能忙田啊?算了算了,你要种什么,我和孩子爸爸给你种着,你没事时锄锄草,等着收割就是,打药水啥的,你知会一声,我们来。
  母亲说:咋能?把地借给我种就万分感激了,你家也有两个孩子,还有七八亩地要收拾,不能增加你们的负担,不懂的我就问你们。
  地有了,种什么呢?
  土生万物。母亲内心自有考量。
  自打那以后,白天要上班的母亲,常常起早贪黑地在那块地里拾掇着。
  严格意义上来说,母亲不是一个种田的好把式。母亲是家里的老幺,上面有哥哥姐姐五个,加之我的外公外婆分别在母亲七岁、十五岁时去世,在外工作的舅舅们就一直将她带在身边上学、生活。母亲说过,那时候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嫁个城里人,“至少不要干农活啊!”母亲现在说起来还是满脸的光彩。
  梦想归梦想,生活还是要继续苟且的。
  尤其是有了哥哥和我之后,母亲每天想的就是如何让全家人填饱肚子。母性,让很多中国妇女都放弃了自己少女时的梦想,义无反顾地全身心投入到哺育孩子这件事上。
  尤其是我的母亲,她把她的全部休息时间都用来打理那一亩三分地。母亲原本有一门很好的手艺——缝纫,曾经方圆几里地的人都来找她定制衣服。现在,她把缝纫的手艺充分发挥到了种田上。小小的田地,被母亲裁成了好几个小方块,按照时令分别有菜地、玉米地、麦地、瓜果地,就连高处也种上了桃树、梨树。春天,各种果树的花儿五颜六色,像调色盘般一格一格的,占据了整个田头。树底下,是蜿蜒的各种瓜果的藤蔓,肆意地到处乱窜,甚至攀上了一米多的玉米秆上。夏天,累累的瓜果东一撮、西一摞的,如果不小心踩下去,随便就能踩碎一两个拳头大小的瓜果。这个时候母亲是严厉的,从来不准我们靠近那块田头。就连邻居家的小猫小狗也被密密的栅栏挡在了外面。一亩三分地,悄然间就成了母亲的命根子。
  有一次,邻居家的几只鹅钻开了栅栏进入了田头,对着刚刚露头的瓜蕾一顿猛啄。下班回来的母亲看到这一幕,“嗷”的一声冲了过去,抡起随手拿起的锄头,打得几只大鹅扑棱棱地在田地里乱飞乱舞,嘎嘎直叫。那神情,我印象中只有当我和哥哥受到别人欺负时,她才会迸发出护犊的九牛二虎之力。
  邻居家听到动静冲了出来,看到鹅毛飘零,心疼地说:“别打了,那几只鹅可是我全部的家当啊!”
  母亲仿佛没有听见一般,黑着脸一声不吭,但手上依然没有停下来,追着最后一只在田里逃命的大鹅。急得邻居冲上前去夺下了她手中的锄头:“求求你别追了!”
  母亲这才停了下来,虎着个脸:“畜生不懂事,你咋也恁的不懂事?”
  说得邻居面红耳赤的:“我现在就回去关起来,我现在就回去关起来!”
  看得一旁的父亲龇牙咧嘴地愣神。
  自从母亲精心料理这一亩三分地后,我的印象里就再也没有吃不饱过。
  一亩三分地不仅是母亲的,也是父亲的。
  父亲是个地道的城里人,至少十八岁之前是。
  十八岁之后,年轻气盛的父亲加入了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队伍,到广阔的农村天地大展手脚。十八岁青年的眼中,城里人和农村人是没有区别的,一样是有力气的,一样是一穷二白,甚至城里来的人要想在农村真正立足,实现自己的理想价值,更多的还要仰仗农村的人。
  不知道父亲在那样的青春岁月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从父亲后来的履历来看,至少那五六年的时间里,父亲干得风生水起的。先是担任了知青点的负责人,再后来做了大队部贫下中农协会的主任,担任过村集体砖窑厂的厂长,在落实知青政策的时候,就地安置在集镇的商业系统做了总账会计。
  上世纪70 年代末80 年代初的商业系统,可谓挤破头也进不去的“金饭碗”行业,但父亲不仅进去了,还直接担任了中层干部。可见他在上山下乡的那些年,在远离了自己熟悉的故土、背井离乡重新安营扎寨的那些岁月里,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有了落实政策的好待遇。
  现在,年迈的父亲常常唠叨:没有付出哪有回报?做事情要一步一个脚印,天上不会掉馅饼的。
  父亲是个极讲原则的人。在哥哥和我参加工作以后,他常常告诫我们:“权力与责任对等,不要放纵自己的权力。”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有一次,我就读的小学某个老师老婆生养,需要计划外批一点煤油,晚上好用煤油炉热东西给产妇吃,就跟我说让我回来找一下父亲,写个批条就行。我先跟母亲说了一下,由母亲转达给父亲。没承想,父亲一口就拒绝了:“一般城镇家庭一个人一个月就供应半斤的煤油,我批了条子给他,不就挤占了别人的计划?不行,坚决不行!”   母亲跟父亲急了:“孩子还在老师手里上学,怎么就不行?再说了,你能帮农村的家庭批条子供应煤油,怎么就不能帮孩子的老师批个条子?”
  “农村家庭人家找到我,那是实在没有办法才会找我的,也是确实困难我才会批给他们,这个老师有什么困难?”父亲慢条斯理地反问母亲。
  母亲气得泪眼婆娑:“你也不为孩子想想,人家老师能有什么事情找到你?”
  父亲依旧是不慌不忙的:“批条子是不可能的。那这样吧,把我家这个月的煤油供应计划给老师吧!”
  后来,我家有一个月的晚上,早早地就熄了煤油灯,改用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找回来的一些蜡烛头,常常熏得鼻孔黑乎乎的,用手一抠全是黑灰。
  因为父亲执拗的脾气,我很羡慕跟父亲一起工作的那些人家的孩子们,计划经济年代不仅在吃的方面无忧无虑,衣服穿着上也比哥哥和我洋气许多。这时候,父亲总是说:“比吃穿干什么?任何钱要用得心安理得的。再说,你们哥俩把成绩弄上去,比什么都强。”
  果不其然,若干年后,父親单位的一些人因为犯事而一落千丈,曾经在我眼里光鲜万千的某个同龄孩子,至今依然没有固定的职业,辗转于各地打工谋生。而哥哥和我先后读了大学,分配了工作。
  嘴上说不比吃穿,可是一家四口人,四张嘴巴一日三餐,还是为难了父亲。
  造化有时候很会捉弄人,父亲就属于被命运捉弄的那个。
  在母亲拾掇那一亩三分地的时候,父亲也成了田头的守护者,不仅配合母亲拾掇那一亩三分地,还将家前屋后的七分自留地耕种得有声有色的。
  有了二亩田作为生活的底气,再加上父亲母亲每个月微薄的薪水,家中捉襟见肘的日子渐渐远去。
  说实话,父亲劳动的姿态笨拙而滑稽。父亲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更不喜欢串门聊天。所以,周末的时光,父亲的闲暇就是在田里。
  因为地方不大,机械根本施展不开来,薅草、翻地、播种、收割,都要靠人工来完成。在城里长大的父亲什么时候干过这些农活儿啊,可是看到母亲成天忙碌不停的身影,再加上哥哥和我干瘪的肚皮,手指纤长而细嫩的父亲拿着钉耙锄头自顾自地走进了田里。
  惹得在不远处忙碌着的二叔二婶愣住了:大哥这是要干啥?等看到父亲煞有介事地在田里忙活开来后,又忍不住笑了,笑了之后又变得沉默起来。
  父亲是财务会计的一把好手。出纳、总账的工作得心应手,即使是做了部门经理后,很多时候商店月底要盘点清算,这个时候父亲总是亲力亲为。我曾经亲眼目睹过那些毫无生机的算盘珠子,在父亲的两三个指头间变得灵动而有趣,噼里啪啦拨动算盘珠子的声音,不亚于一场天籁之音。
  不过,这拨弄算盘珠子习惯了的手,抡起钉耙锄头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苍穹之下,远处的田野里白鹭点点。父亲就在一亩三分地的责任田和七分地的自留地里劳作。一锄头下去,不是锄深了,就是草根还留在土里,甚至将母亲原本已经打理干净的墒沟,也填得满满的。钉耙更是不听话了,因为没有能够掌握平衡,父亲的身影常常七倒八歪的,用力过猛导致一屁股坐在地上。母亲就看着父亲笨拙的样子发笑。
  这个时候,父亲就显得格外的笨拙了,“你看看你,不就摔个跟头吗?笑成了啥样?”
  包括到现在,父亲偶尔帮母亲收拾门前的几分自留地,抡起钉耙还是七倒八歪的,全然没有农民的那种“老把式”。不过,在上个世纪90 年代中期下岗后,父亲的这种不洋不土的种田方式,倒也解决了家中的一大半困难,也让我和哥哥的高中、大学的生活得以维持并至结束。
  “你爸根本就不是个种田的料。”母亲边笑着边说。笑着,笑着,就笑出泪来。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母亲之所以笑出了泪,是对生活的无奈。
  上大学以后,我常常想,如果可以选择,我想回到乡下去种田。事实上,是不容我选择的。哥哥和我先后从村子里考上大学,而母亲那么严厉地教导我们哥俩读书,绝对不是指望我回去帮她收拾这一亩三分地。
  但是,那一亩三分地上旺盛的生命,一直绽放在我的心底。
  田地是什么时候又还回给二叔的,已经记不得具体的时间了。但是,被时光沤熟的土地,到了二叔二婶的手里,延续着它特有的茂密。
  种粮挣不到钱了!二叔每次见到我,都会低声地祷告着,把对土地的爱恨都交织在这句话中。
  其实,二叔也早就不再种粮了。土地不会懒,懒的是人。
  即使不种粮,二叔的田里一样也是风生水起:大豆、花生、马铃薯、韭菜、菜薹等特经作物在低处的田头铺开来,一年四季都有收获。而高处,则是紫薇、女贞、红枫、香樟、红叶李等风景苗木,不仅绿意盎然,也花团锦簇。凡是能栽种的土地,哪怕是沟滩、田埂,二叔二婶都舍不得浪费,见缝插针地种上了绿植。
  家乡的“全国苗木之乡”并非浪得虚名。勤劳的家乡人将所有能利用的土地,都培育了各种苗木,有速生苗,有常绿树,有景观株,一垄垄的,一畦畦的,像一条条横亘在家乡的绿色长龙,更是家乡人民勤劳致富的绿色银行,每天来来往往穿梭在家乡的苗木经纪人、拖运苗木的车辆川流不息。
  二叔因为田地多,栽种的树修剪后,树形好看,价格公道,成了众多苗木经纪人追捧的对象。这从我每次回乡二叔拿出来给我的烟上就能看出来:从最初的两元钱一包的“飞马”香烟,到后来的五元一包的“茶花”香烟,再到十二元钱一包的“红塔山”,再后来有相当长的时间,二叔掏出来的都是二十元一包的黄“南京”,大部分时候还能有已经撕开口的大半包“中华”
  这个时候,二婶就会说:“把嘴巴都吃刁了啊!”
  二婶嗔怪的笑容里,漾满了幸福。
  很多时候,二叔就叼着香烟,背着手,在田间地头踱着步,不时地看看田地里树的长势。那些树,一棵棵的,等待着他的检阅。
  田里的任何事物,在二叔的眼里都是财物,都是上苍赐予他的幸福。也难怪,父辈中,原本二叔家的日子是最为拮据的,他漫长的一生中似乎就从来没有停止过苦难的折磨:双手小儿麻痹症萎缩,记工员身份被大队干部亲戚顶掉,搞手扶拖拉机又被查处,生二胎时不懂报备被罚款……我的印象里,二叔家的生活一直在紧紧巴巴往前过着。   但二叔又是父辈中最为勤劳的一个。“八条命不怕死做”“人累不死,睡一觉就精神满满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二叔和二婶愣是凭着苦干,从上无片瓦到小有积蓄,从一日三餐咸菜萝卜到每天有鱼有肉,小酒咪咪,二叔感觉人生的惬意时光应该就是这样。
  “我有钱勒!”逢年过节当我大包小包地给他捎点衣服、鞋子时,二叔嚅嗫的嘴唇,冒出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我也陪着二叔红了眼睛。
  大前年,二婶突染重疾,很短的时间就去世了。
  有相当长的时间,二叔都缓不过劲来:好好的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二婶的坟地,二叔特意选在门前的责任田里,离住宅也就一两百米的距离:这样,你二婶想要回来,就不会迷路。
  每次去看二叔,他都坐在二婶的坟头前,周围是密密生长着的各种树苗,高的矮的,树冠宽大的,树干修长的,“这里大部分的树,都是你二婶在世的时候栽的,每年我只要挑一部分成材的卖一下,就能有很不错的收入了,然后再补种一些。哎!只是你二婶享不到这个福了。”
  二婶在世时,由于日子渐渐宽裕,二叔也开始舍得吃,舍得喝。二婶去世,二叔反而变得吝啬起来。戒了烟,戒了酒,一日三餐开始凑合着了,又似乎回到了从前。
  我劝他:人生百年,自己还有些积蓄呢,该吃的吃,该花的花,不要太苛刻自己。“你不懂,”二叔态度很坚决,“这钱,都是你二婶和我一起省下来的,一起挣的,我怎么能一个人花了呢?”
  我无语,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去安慰他。
  某个傍晚,二叔家的门紧锁着,我像小时候去田头找母亲一样,顺着二叔门前的小路向田地的尽头找过去,二叔在二婶的坟头周围锄草,泥地上光溜溜的,一大片空地,方方正正,寸草不生。
  锄草的二叔眉头紧皱,那一方光溜溜的地,一片荒芜,这对二叔而言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一辈子舍不得浪费巴掌大土地的他,看着光溜溜的土地心疼。但深爱土地的他,更深爱着埋在这片土地里的那个人。
  我知道,二叔是想给二婶留出一片空地,在这片土地上种下思念。
  二叔的腰杆越发佝偻了。除了卖卖树苗,还侍弄着一些羊。
  母亲也养过羊。农村的人,都喜欢养羊,养几只羊就像养几只看家狗一样普通。
  不过,羊的价值要远远大于看家狗。农村人养的看家狗,除了夜晚浅吟低唱,高吠几声,其实是没有什么大用的。看家护院更多靠的是乡人们自身拥有的淳朴民风。
  但养羊就不同了。一只羊至少值个千儿八百的,这对农村人而言,绝对是一笔很大的收入了,更何况,一般的庄户人家至少都能养个五六只、七八只的,平时也就是在劳作之余,从田间地头扯几筐羊草回来就行,实在不行,囤着的玉米秆、黄豆秆、树叶等,都能作为饲料。更有人家,大过年的,宰一只羊打打牙祭,羊肉、羊下水等等,整個腊月和正月都吃,有风干的羊排,有腌渍的羊腿,完美地代替了猪肉的年味。
  母亲养羊,奶奶在世的时候说是:痨病鬼开药店——只够吃不够卖。
  这倒也是,母亲养的羊从来就没有卖过,因为父亲喜欢吃羊肉。母亲养的两三只羊,在刚进入腊月的时候就基本上被宰杀了。羊血、羊肝、羊肚、羊肠和羊头等下水,在宰杀的当天就打牙祭了,既是为了招待帮忙宰杀的师傅,全家人也跟着沾光开一次荤。而整只羊基本上就会挂在屋后的山墙上,在寒风中腊干,留着来年三春头上青黄不接的时候慢慢吃。
  二叔的羊是万万舍不得吃的。
  卖掉几只,再留几只成年后继续趴窝,传宗接代。
  二婶过世之后,除了拾掇拾掇林间的田地,二叔更多的时间都花在养羊上。
  老母羊是二婶在世的时候捉回来的,几年来散枝开叶,两年三窝,一窝都是两三只,一生二,二生三……来来去去的,除去出栏的,二叔的羊圈里至少还能有十只八只的羊。卖羊的钱,二叔首先回去集市买几刀黄钱纸回来,到二婶的坟前烧掉,嘴里念念叨叨的:老羊又生了啊,这次又卖了几千块,烧点给你,你在那边也别省着,买点好吃、好穿的……说着,说着,二叔又会抹起泪来,叹口气,一直等到灰烬被风吹没了,才摇摇晃晃地往家中走去。
  每一次老母羊趴窝,二叔几乎就一夜不眠地守着:给新出生的小羊擦拭,给老母羊添加煮熟的黄豆……偶有夭折的小羊,二叔也舍不得卖给羊贩,而是找个树根下埋起来:好歹也是一条生命呢。
  二叔的羊,一个个体格健壮,身大膘肥。而母亲养羊,则是早上出门前,将羊牵到田边某个杂草丛生的地方,等晚上天快黑了再牵回来。有草就多吃点儿,草少就将就着。好多次,饿得发慌的羊把系在脖子上的绳套都挣脱了,在庄稼地里大快朵颐,在田里干活的二叔二婶不声不响地围过去,将羊再套住系上,又到田里扯几捧草放在羊的周围,这样,等母亲回来时,羊也吃饱了,又不会走丢了。
  母亲不傻,看得出羊的四周遗留下来的草根。
  二婶去世时,母亲哭得稀里哗啦的。
  二婶和母亲同姓,我从小称呼二婶就叫“姨娘”,母亲自我哥俩会说话了,就让这么称呼二婶。在母亲心里,把二婶当作了一母所生的姊妹。排行在后的几个婶婶,与母亲不同姓,但这惯例就沿袭下来,三婶谓之“三姨娘”,五婶为“五姨娘”,六婶为“六姨娘”。
  妯娌几个,母亲与二婶感情最深。
  不仅是二婶在母亲最为困难的时候借了地给我家,而且,母亲去治血吸虫病的时候,刚过门的二婶就成了我和哥哥的临时妈妈,把三岁的哥哥和尚在襁褓中的我,照应了半年之久。
  人呐,与地一样,付出总是有回报的。
  二叔养羊,饲料是天然的。每天推个独轮车去田里林间扒拉几车的树叶回来,基本就够羊吃上一天了。
  老母羊陪着孤独的二叔,生了一窝又一窝,二叔就在小羊的生命轮回中过了一岁又一岁,小羊在茁壮成长,二叔却在老去。
  有几次,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二叔,几只雪白的小羊绕在他的脚下,来回追逐着,二叔叼着劣质烟,看着远方天边火红的晚霞,目光很深邃,不知道在想什么。
  沿着回家的路,二叔在前头走着,后面跟着小羊,还有我。
  偶尔有小羊跟不上掉队了,低头蹦跶几下,很快又追上来,一如我,走得再远,也不会迷失了回家的路。
  那条路,刻在父亲、母亲、二叔、二婶,还有我的心上。
其他文献
当她呱呱降临到赣西小城莲花县琴亭南门村时,全家人别提有多高兴了,她是家中的长女,父亲给她起了个单名“露”。长到一岁多,家人发现她对外界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才知道可能是听力出现了问题。父母带着她四处寻医问药,却无法改变这一现状,小姑娘从此生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  更为遗憾的是,县城和市区都没有一所聋哑学校,眼看到了学龄,小伙伴们一个个都去离家不到百米远的琴亭小学上学了,李露只能眼睁睁羡慕地看着,自
期刊
那个炎热的午后,先是狂风大作,接着大雨倾盆。  姐姐班级有活动撑着伞早早走了,谁知等到快打预备铃,雨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我急得直嚷嚷,抱怨姐姐自私霸道。父亲把油布伞拿给我,我嫌笨旧,一把推开,父亲着急忙慌找来一块塑料布让我披上,我哭着大叫:“难看死了,不要!”已經来不及了,我抓起书包冲进雨中。  泪和雨在脸上交汇,怒和怨在心里吼叫,哪里积水越多我越往哪里跑,而且使劲去跺那一凹凹有些混浊的雨水。父亲
期刊
中午时分,有人敲门。  开门看到是老先生,很意外。  很久没有和老先生联系。偶尔能在街上看到他,目光对上了,也就点个头而已。前些时日在大卖场面对面地碰上了,寒暄了几句,感觉他言谈举止迟钝了许多。毕竟,岁月不饶人。  开门请他进来。他扬了扬手里提着的一只黑色塑料袋,就是那种可降解的垃圾袋,说:“给你看一样东西。”我知道,一定是要给我看旧瓷器。老先生是搞考古的,一辈子东奔西跑,和出土文物打交道。前几年
期刊
爷爷有两个妹妹,作为爷爷的孙女,我便有了两个姑奶奶。一个是大姑奶,一个是二姑奶。  新中国成立前,做小生意的曾祖父带着一家人进城时,大姑奶和二姑奶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进了城,顺势就嫁给了城里人。大姑奶嫁到了世代经商的陶家,做了太太;二姑奶嫁给一名铁路扳道工,做了小市民。  新中国成立后,陶家没落了,生活日渐拮据。日子过得不顺心,大姑奶常跑回娘家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诉苦。  二姑奶却日渐荣光。每次来我家
期刊
“你先点了,我给个好评。”边下车,我边从左侧裤袋掏出手机。司机姓陈,也就四十多岁吧,慈眉善目的,有着让人放心舒缓的脸。在这样的深夜,加上司机爽朗的话语,足以让我连续点上五个星。  就在我低头给滴滴司机点好评时,似乎腿脚上有什么东西在缠绕,又似乎是轻轻在拍打。我一惊,深更半夜的,不会是遇上蛇了吧?惊悚中急忙低头看脚下。就着昏黄的路灯光,一团黄绒缠绕着我的双脚。“阿黄?肯定是阿黄!”一阵惊喜如清风掠过
期刊
遇见二妮,是在云南战区医院。  当时,排长带领我和几名战士在前线无名高地进行抵近侦察,首长通过电台要求我们在任务完成后直接赶往“前指”汇报,然后再赶到边境一个叫平寨的小山村,与先行到达此处休整的侦察连会合。想到任务已圆满完成,马上就能回到后方,不再天天啃压缩饼干,能吃上一口热饭,洗上一次澡,心情不禁高兴起来,几个月来蜷缩在猫耳洞里的心也顿时放飞起来。  军用地图显示,我们所处的位置离“前指”还有不
期刊
寒假过后上班,无意中去翻好久没光顾过的信箱,发现有一封信。  我用剪刀剪开了信封的一条侧边,抽出一张卡片,却怔住了。恍惚间想起来了,原来这是五年前我在西塘的一个叫“洛七慢递”的小店写给五年后自己的信件。因着时间的流逝,我亦慢慢忘记了这件事。信里只有一张卡片,版面有限,上面寥寥数语。当初绞尽脑汁想了好久才写出几个字给自己,如今却恨当年写得太少,不够现在的自己回味。  亲爱的:  今天我在西塘行走,内
期刊
鸭阵  我的小叔叔是一个养鸭子的行家里手,经过他饲养的鸭子大概不下一个兵团,而他无疑就是司令了。  看着成群的鸭子长途迁徙,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单个的鸭子,你也许发现不了它们有哪些优秀的品质,一旦成群,并得到恰到好处的训练,它们就不再是普通的动物了。小叔叔将他的鸭兵也分出了先锋、中军和后卫。充当先锋的不过是几十只鸭子,这几十只由小叔叔亲自指挥行进,大部队便连绵不断随着先锋而行。到了岔路或转弯处,小
期刊
小时候,总觉得蚊子特别多,而且个又大,嘴尖脚长,浑身布满绒毛,模样怪异,令人生厌,也许与家乡位于海边有关,而我家屋旁偏偏又有大片水塘,周边长满树木杂草,更容易滋生蚊子。  那时,人们生活水平低,环境卫生差,导致蚊子盛行,密密麻麻,如群魔乱舞,到处嗡嗡飞行。特别是夏天夜晚,每每在家门前或天井乘凉时,成群结队的蚊子突然浩浩荡荡地飞过来,像无数的轰炸机一样,在我们头顶或身边盘旋、轰炸,将我们重重包围,见
期刊
一  地球光荣牺牲了,在霍金的小冰河里。  白幡,拼命地扒着直往上翻的白眼,掐着断气的锣声,扬起来了,稀稀拉拉的碎冰碴儿。  咣当一声,征服者的悲悯之心,将烧了半拉子的地球从焚尸炉里拉了出来,甩到太阳的星云里——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又回头抢了一把灰白的灰,又拔了一根小冰河的羽毛,又捡来几个蹩脚的字母文字,拼凑了一纸通告——悬赏: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斜歪的嘴角,叼着一根疲沓的管子,挤出一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