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墨之争与儒家“圣王”观的形成

来源 :史志学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acli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摘 要 荀子对墨家的批评是先秦思想史上儒、墨之间的重要思想交锋,他们交锋的问题是关于礼乐制度以及统治者德性内涵的认识。荀子通过否定墨家节用爱民、不饰礼乐、义利统一的“圣王”形象,塑造了重视礼乐、符合儒家德性论的“圣王”。荀子“后王”概念的产生亦与此相关。从儒家思想的发展历程来看,荀子“圣王”观念产生是对战国以来礼治派儒家忽视君王德性修养的反思,也是对儒家传统的君子德性论的一种改造。荀子的“圣王”观念奠定了儒家政治学说的一块基石,对帝制时代君臣之伦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
   关键词 荀子 墨子 “圣王” “后王” 君子
   儒、墨之争是先秦思想史上的一个重要问题。以往学界对此问题的关注,多在孟子与墨家“仁爱”学说与“兼爱”学说的分歧,时代在战国中期。近年有学者指出,在孟子以前的战国早期,儒家与墨家就有关于“不言与言”的争论,并据此揭示了早期儒家与墨家在政治学原则上的一些差异,诚为卓识[1]。儒、墨之间这两次争论,由于历史时代的变迁和学派内部的思想演化,侧重点各有不同。这两大“显学”之间的争论在孟子以后并未消弥,作为先秦儒家殿军的荀子,仍不乏对墨家学说的批评。这说明墨学在战国中后期的影响之巨,以至于儒家集大成式的人物,在统合自家学说时,不能不对墨学做出回应。与此前的儒、墨之争不同,荀子与墨家的思想交锋主要在于对礼乐、德性诸问题认识的差异,而这种差异始终围绕着两家对“圣王”人格的不同定义。受儒学的刺激,墨家塑造了不重礼乐的“圣王”形象,以增强本派学说的威信力;而荀子通过对墨家“圣王”形象的否定,又在儒学内部树立了自家的“圣王”观念。对礼乐、德性问题的探讨是儒家的老生常谈,但在墨学的冲击下,荀子重申礼乐德性、再塑“圣王”的努力便显得格外重要,并且奠定了后世儒家政治思想的一块基石。本文即旨在对战国时期荀、墨之间的思想交锋进行梳理,进而探讨荀子“圣王”观念产生的思想背景,并据此分析荀子的“圣王”说在先秦儒学政治思想发展中的地位。
  一、从“仁爱”“兼爱”之争到礼乐、德性之异
   自墨家学派开创以来,由于其思想主张与儒家鲜明对立,兩家相互之间就多有争论。备受学界关注的孟子与墨者之间争论,是围绕着“仁爱”与“兼爱”的差别展开的。《孟子》一书中对墨家的批评多针对于“兼爱”学说,如谓:“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在孟子看来,墨家“兼爱”学说表现为对所有人的爱都是相等的,不因血缘关系的远近而有所区别,这种毫无差等的爱打破了人类与生俱来的伦理原则,故孟子斥之为“无父”之论。在《孟子·滕文公上》篇中,孟子与墨者夷之有过一次正面交锋,孟子发起的话题针对于墨家的“薄葬”说,夷之立足于“兼爱”理论对此回应,认为爱应无差等,不应在丧葬之事上偏爱自己的亲人。孟子的回应为薄葬违背人情,“兼爱”之说不合人伦。“薄葬”说当然可以引申出“兼爱”与“仁爱”的差异,但另一明显的指向是是否要重视礼乐的分歧。儒家厚葬的主张依托于历史中形成的厚重的礼乐文明,在《墨子》一书中常常可以看到墨家对儒家过分讲求礼乐的批评,而在孟子与夷之关于薄葬的辩论中,“仁爱”与“兼爱”的差异似乎是二者心照不宣的关键点,礼乐问题未被提及。这可能说明了一个思想史上的事实,即:以孟子为代表的儒家与墨者之间的争论,礼乐的问题尚未成为焦点[1]。孟子与战国早期编纂礼书、重视礼治的儒家不同,其学说的侧重点不在于对礼乐问题的讨论。他将“仁爱”学说推而广之,发展成针对君王的“仁政”学说。当时的诸侯对于儒家纷繁复杂的礼制规定甚为反感,孟子与齐宣王讨论“好乐”的问题,齐宣王以为孟子要谈先王之乐而“变乎色”(《孟子·梁惠王下》),便反映了儒学的这一现实处境。孟子游说诸侯,尽量避开儒家复杂的礼制设计,而以“仁政”说动君主,将王道的推行讲得特别容易,《梁惠王上》篇中“见牛未见羊”的故事便是如此。孟子思想的这一特点,使他与墨者之间争论的焦点不在礼乐问题上。然而儒、墨之间关于对礼乐认识的分歧确实是个重要的论题,墨家批评儒家“繁饰礼乐以淫人”(《非儒下》),认为“俛仰周旋威仪之礼,圣王弗为”(《节用中》);《墨子》一书中专门有《节用》《节葬》《非乐》等篇针对于儒家的礼乐主张,而战国早、中期的儒家对此的回应却甚少[2]。对墨家批评儒家礼乐进行全面回击的是战国后期的荀子,通过回击,荀子建构了儒家的“圣王”观念。
   从文献上来看,儒家“圣王”观念的产生是在《荀子》,以往学界的研究多集中在分析《荀子》中“圣王”这个概念的内涵,以及这个概念可能包含的思想内容,而鲜有学者从思想史发展的角度来探讨荀子的“圣王”观念何以形成。在荀子以前的诸子百家中,最热衷于称述“圣王”的是墨家。墨家利用春秋战国之际流行的尧、舜等上古君王在传说中的某些特点,塑造了符合自己学派需要的“圣王”形象。借助远古时代的历史、人物来增强学说的影响力,是古代中西方思想家的通用做法。在先秦时代,不仅儒家如此,墨家也特别擅长使用这种方法[3]。墨家所看重的上古帝王的特点有以下几点:第一,节俭爱民。《七患》篇谓:“故虽上世之圣王,岂能使五谷常收,而旱水不至哉?然而无冻饿之民者何也?其力时急,而自养俭也。”然后接着论述为国君者要懂得节俭、储备之道,以使百姓富足。这其实是在反对儒家繁饰礼乐而过多的消耗民力、财力。第二,不饰礼乐。上文所引《节用》篇中之语就是一例。墨家认为“圣王作为宫室,便于生,不以为观乐也;作为衣服带履,便于身,不以为辟怪也”“圣人之为衣服,适身体,和肌肤而足矣,非荣耳目而观愚民也”“圣王作为舟车,以便民之事。其为舟车也,全固轻利,可以任重致远,其为用财少,而为利多,是以民乐而利之”(《辞过》)。古代的圣王制作宫室、衣服、舟车皆是为了使民便利,而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的身体、耳目之欲。这与儒家讲求礼乐,进而在礼乐制度之下所产生的名目繁多、等级鲜明的设施、器物形成鲜明的对比。第三,义利统一。“义”是墨家思想的一个核心观念,在《墨子》中专门有《贵义》篇讲述何为“义”。墨学由“贵义”的思想主张推出“义政”的政治学原则[1]。墨家的“义”是和“利”相统一的,有利于天下、百姓的言行,便是大义。为此大义,圣王可以与百姓同甘共苦、休戚与共。《贵义》篇列举商汤不顾伊尹卑微的身份而往见之,便是出于为了天下大义的目的。禹治洪水,汲汲于为百姓除害;文王治西土,孜孜为百姓谋利(《兼爱中》),都是圣王人格中义利统一的特质。墨子本人就是一个奔走于列国之间、务求为天下百姓谋利的“义士”。这可以看做是墨家对儒者重义轻利的批驳,也是墨家的“圣王”在德性上最重要的表现。墨家“圣王”形象的产生与儒学的刺激有关。儒家自孔子开创以来,便喜好称述先王之道,墨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上古之世物资不丰、阶层分化不巨,是战国时代尧、舜等君王传说的原初背景;墨家利用上古时代的这些史影,将不重礼乐、与民休戚演绎为圣王固有的品德,以与儒家学说相抗衡。换言之,墨家对“圣王”形象的塑造,其本质就是为了批判儒家在礼乐、德性等方面的主张。   二、荀子再塑“圣王”的努力
   在战国早期的文献中,不见儒者对墨家“圣王”说有力回应;战国中期的孟子,由于关注点不在礼乐问题上,也未将论争的重点放在墨家的“圣王”说上;儒家在此方面的回应直至荀子才出现。荀子生活在战国后期,是儒家礼治派的代表者和集大成式的人物,以礼治国是其思想的核心主张,这就从理论上要求荀子不得不对墨家学说进行回应。事实上,在《荀子》中也的确不乏对墨学的批评,这些批评正是集中在墨家对礼乐等问题的态度,而贯穿其中的一条主线,便是荀子对墨家“圣王”形象的否定,主要表现在以下几点:
   第一,反对墨家节俭的圣王形象,认为墨家的节俭是“私忧过计”。荀子认为:“夫天地之生万物也,固有余,足以食人矣;麻葛茧丝、鸟兽之羽毛齿革也,固有余,足以衣人矣。夫有余不足,非天下之公患。”(《富国》)世间存在的万物、资源,自有其规律所在,只要合理利用,足以供人类之需,不必过分担忧[2]。荀子虽然也主张“节用”,但荀子的“节用”是与富国、富民相结合的,即所谓“足国之道,节用裕民而善臧其余;节用以礼,裕民以政”(《富国》)。有良好的政治引导民众富足,然后以礼节之,使财货用之有度即可。圣王何曾如墨子所言的那样节俭得近乎吝啬?“圣王之生民也,皆使富厚优犹知足,而不得以有余过度。”(《正论》)荀子富国思想中的“节用”提法,可以看做是在墨学的冲击下,对以往礼学派繁饰礼乐、消耗财力的一种调试,而其最终落脚点还是在于国家、民众要富足,惟其如此,国家的礼乐制度才有保障。墨家式的主张,只能使天下“尚俭而弥贫”(《富国》)。
   第二,否定墨家圣王不重视礼乐的说法,塑造了制礼作乐、选贤任能的“圣王”形象。与批评墨家“圣王节俭说”相承接,荀子认为,圣王的礼制本来就是“重色而衣之,重味而食之,重财物而制之,合天下而君之,饮食甚厚,声乐甚大,台谢甚高,园囿甚广”(《王霸》)。这种物质条件的讲求,并非是为了圣王个人的骄奢淫逸,而是与“王天下,治万变,材万物,养万民”(《富国》)的职责相匹配的。与墨家不同,荀子认为圣王必讲求礼乐。《荀子》中的《乐论》篇,便是专门针对墨家的“非乐”立论,是篇否定墨子认为的“乐者,圣王之所非”,而认为“乐者,圣王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音乐是圣王教化、引导百姓之具,不可废止。《荀子》中对于墨者“非礼”的回应,则更是随处可见。《礼论》篇探讨礼制的起源,认为礼是圣王为调节人的欲望、避免争端而设。礼的重要功用体现在对等级的区分,藉此方可实现社会秩序的稳定,此即荀子“明分使群”说的来由。圣王“论德使能而官施之”(《王霸》),以礼仪分官设职、规范王国秩序,天下的政治局面方可安定。而如果像墨家所说的那样,君王与百姓同劳作、共苦极,不饰礼乐、不分阶层差等,只能使礼义、德性“两丧”,将导致社会治理不能落实,政治运行不能实现[1]。
   第三,不赞同墨家赋予圣王义利合一的品格,而对“圣王”注入儒家的德性观念。在荀子看来,墨家所讲的凡事都劳苦自为、“以自苦为极”[2]的做法并非圣王之道,而是“役夫之道”(《王霸》)。荀子心目中的“圣王”是“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顺”的人物(《非十二子》)。圣王居于高位,以礼乐教化、治理民众,选举贤良者作为民众之官长、表率,不必事事亲为、孜孜逐利。《解蔽》篇谓:“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先秦儒家文献中多见“德”与“位”的表述,在荀子思想中,“王”对应的是“位”,“圣”对应的是“德”。“圣王”是需要“尽伦”的,也即是需要有德性修養的,其人足以为学者师,其制足以为学者法。为君者要有德性上的讲求,是荀子“圣王”观念最重要的内涵。以优越的物资条件供养君王,是为了突出君王“位”的一面;重视礼乐的主张兼具“德”与“位”两方面——唯君王可以制作、宣教礼乐,而礼乐又是德性的外在表现;而君王要有德性的提法,则直指君王的内在修养,注入了儒家最重要的精神内核。荀子通过与墨家在以上三方面的交锋,塑造了儒家的“圣王”形象,从此“圣王”成为儒家政治思想中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
   由此来讨论一个相关的问题。荀子既有“圣王”的提法,又有“法后王”的主张;“后王”之内涵究竟为何,学界比较主流的看法是指当今之王[3](P42)。然而荀子之时的君王既不注重儒家礼乐,又无德性上的修养,有何可法之处?如果将荀子的“后王”观念放在荀、墨之争的思想背景中来体认,则或可得出一个贯通性的解释。如前所述,战国时期关于尧、舜等上古君王的传说已大为流行,这些传说中上古君王的形象更便于为墨家学说所借用。荀子难以回避这一事实,在对墨家学说的辩驳中,荀子鲜有关于上古时代某一具体的君王“并非如此”的举证。因此荀子另外提出“后王”的观念,以与墨家口中具体的上古君王相区别。如《非相》篇谓:“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这里将“后王”与“上古”对称,说明荀子必是对二者之间的不同之处有所区分。当时最热衷于称述上古之君的正是墨家,上古之君不饰礼乐、与民休戚是当时学者共同的历史记忆,荀子无法对此提出有力的质疑,于是创造“后王”的概念与之抗衡。这里的“后王”可作为上古时代之后所有重视礼乐、德性的君主的统称。《儒效》篇称:“道不过三代,法不二后王;道过三代谓之荡,法二后王谓之不雅。”三代以前,即是尧、舜圣王活动的时代,而荀子以之为“荡”[1];这里的“后王”也是与三代以前之君相对立的概念。同篇另一处称“后王”是要“一制度”而“隆礼义”的,则更为直接的说明了“后王”与上古圣王相区别的制作礼乐的内涵。《成相》篇道:“凡成相,辨法方,至治之极复后王。”“后王”之治需要“复”而得之,很可以说明“后王”并非当世之王[2]。由此可见,将“后王”解释为上古之后重视礼乐德性之王的通称,更为接近这一概念的本质。荀子的“后王”内涵与其“圣王”内涵是重叠的,只是相对于“上古君王”时,荀子使用前一概念与之区分。对“后王”含义的讨论可以使我们更加清晰地认识荀子“圣王”观念的形成;而墨学的刺激殆为一个可以确定的因素。   三、荀子“圣王”观在先秦儒学发展史上的思想进路及其地位
   礼乐、德性问题,是儒家的“老生常谈”。至荀子的时代,儒学发展近两百年,这一问题似已了无新意,是故以往学界对荀、墨之间分歧的讨论重点不在于此。但从先秦儒学的发展历程来看,在政治思想方面,儒家对礼乐、德性的讨论是随着时代变化而时有偏重的。礼乐与德性统一的“圣王”观念出现在荀子学说中,与儒家自身思想脉络的演进相关,在战国中后期的儒学思想中有其创新意义。所以本文特别注重荀子与墨家对圣王在礼乐、德性问题上的分歧,而将此视作儒、墨之间重要的思想交锋。
   春秋晚期的孔子开创儒家学派,彼时霸政体系未已,贵族分层而治,权力重心的不断下移,使小区域的城邦独立行政成为可能,这为士阶层登上政治舞台提供了条件。职是之故,孔子与其弟子对天下政治的关注多在小邦、小邑的治理,这是《论语》中一个非常清晰的线索。孔子虽向往西周之世礼乐繁盛、“郁郁乎文”的政治局面,但对于小局面政治的治理,孔子更强调执政者的个人品德,而非礼乐。孔子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在小范围政治中,民众人数不多,执政者可以直接面对每一个人,这就要求执政者要有德性上的修养,以此来教化、引导民众。在此种政治情形中,礼乐只是德性的附属,是德性政治的一个辅助手段。小区域民众的阶层差异不大,用以“别异”的礼制并非施政的重点内容。至战国之世,社会性质剧变,集权国家开始出现,在这种政治形势下,底层君子直接负责小范围政治已无可能。当时的儒家多潜在民间,“隐而不见”(《史记·儒林列传》语),薪火相传地编纂儒家礼典及其他经典,《仪礼》的编纂便在此时[3](P1-58)。《仪礼》原称《士礼》,诸篇所载多为士阶层的礼仪,这些篇章论述的重点仍在底层,在于士阶层自身的礼仪修养,以及乡中秩序的维持与规范。这一时期,由于可以独立行政的地方官长的消失,儒家开始将小范围治政的关键点由德性转向礼仪。在这种转变之下,君王统治者的品德问题不被提及,王国层面的政治不在民间礼治派儒家的重点关注对象之列。因此学者称这一时期的儒家有不注重到处言说的特点[4]。民间礼家的这种思想倾向是与战国统一、集权的政治形势相脱节的,故墨者讥之为“立命缓贫而高浩居,倍本弃事而安怠傲”(《墨子·非儒》)。儒学对战国政治局势的回应是在战国中期,以孟子学说的出现与《周礼》的编纂为代表[1]。孟子注重游说君主的上行政治路线,他从性善论出发,将德性的产生完全看做是内心生长出来的,而不谈礼乐规范,以此来对诸侯讲述“仁政”施行之易的道理。在孟子看来,当今天下民众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及早施行仁政、解决民生疾苦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礼乐制度的施行问题可退居次要。孟子的这种关怀直指社会现实问题,特别使人对此产生同情和共鸣;但从儒家学理上来看,脱离外部的礼乐规范来讲德性,以此来实现王道政治,实属偏门之论。而《周礼》则与之不同。《周礼》不再局限于小规模的治理,也将关注点放在王国层面,并为此规划了一整套的职官体系。层层展开的官僚系统需要严密的礼制与之配合,故在此意义上,古代经学家将《周礼》看作王国礼制学说的大宗。面对庞大、复杂的王国,在政治上主要的任务是秩序的维持,而颁行礼制则是最为有效的手段。统治者以个人德性所能影响到的人只在少数,在大规模的政治环境中,这种影响力微乎其微,所以《周礼》很少涉及君主的德性问题,甚至很少体现君主在王国政治中的作用[2]。《周礼》不将大规模政治的改善寄希望于君王,而是寄希望于秩序——也即不寄希望于德性,而重视礼乐制度。
   从小规模的城邦到大范围的王国,社会性质的变化使儒家在政治问题上的关注点也随之转移。由重视执政者的个人德性到重视王国的礼乐秩序,儒家政治学中的这一转向在战国中期完成。儒家的这一转向虽合乎战国政治发展的大势,但过分强调礼乐秩序,而忽视统治者的德性,内中却隐藏有理论的危机。墨学的冲击使这种危机爆发出来:过分追求礼乐,则带来物资的过度消耗;儒家不讲君王之德,墨家便借助上古传说,塑造了符合自身学说体系的“圣王”形象。荀学的出现,便是在墨家的刺激下,对儒家礼学的一种调整。重视礼乐,但也要对物资用之有度,是针对于墨学第一点冲击的回应;而否定墨家的“圣王”形象,要求统御天下之君也要讲求德性,则是儒家政治学说中更为深刻的变化。这种变化在《荀子》中还表现为“君”与“君子”概念的混合。《荀子》中的“君子”概念,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内涵,学者将之归纳为五种:作尊称用、作圣人或圣王用、作有位用、作有德者用、作德位兼备者用[3](P83—133);而绝大多数时候,“君子”都可以作为德位兼具者使用[3](P108)。作为尊称和作为有德者之称,是“君子”本来就有的涵义;而“君子”可以作为有位者的称呼,其内在就暗含了对执政者德性上的诉求。《荀子》中有《君子》篇,是篇以“君子”命名,所论述的却是君主在礼乐、德性上的表现,古代学者多为此感到困惑不解[4](P531)。实际上,这种混合“君”与“君子”概念的现象,与荀子对君主德性上的要求相关。君主唯有具备了“君子”的品德,才能成为被人效法的“圣王”,也即荀子口中的“后王”。
   从儒家政治学的发展来看,荀子的“圣王”观念是对战国以来儒家轻视君王德性的一种反动,其外部的刺激是墨学;而从儒家德性论发展的角度来看,“圣王”观念的产生,在儒学内部有着长期的思想积淀。德治与礼治,本就是不可截然二分的两种治理思路,上文所举的战国礼家的治政思路,只是偏重于强调礼仪规范,无论是《仪礼》派还是《周礼》派,都没有说为政者要放弃品德修养。注重修身,是儒家一贯的思想主张,但其侧重点在于君子,而非君王。《荀子》中的《儒效》《不苟》篇、《礼记·儒行》篇、《大戴礼记·曾子立事》篇等,皆是自孔子以来儒家强调君子修身传统的详细诠释。除《荀子》外,战国中后期的儒家文献并非毫无对君主德性问题的讨论,而这些讨论大多是由君子修身养德推衍而来。如《大学》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是篇认为君王也需要修身,而其“修、齐、治、平”的论述逻辑,说明了此处的天子修身是从君子修身延伸而来的一种说法。即君子通过修身,先治理好小范围(家),然后在一步步地往大的政治局面发展,最终成为治平天下的君王。《中庸》称:“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只有德、位合一,才可以制礼作乐。这一说法与其所抱有的“大德必得其位”“大德必受命”的信念相关联。君子通过修身成为大德之人,获居高位,然后再制礼作乐,这与《大学》的思想逻辑是一致的。《大学》与《中庸》的表述具有理想化的色彩,即认为只有具备大德之人才配做人君,这种思路在现实政治环境中并无用武之地。荀子的意义则在于不假定得位之君本就具有德性,而是塑造一个德、位统一的“圣王”形象,作为当今君王学习、仿效的对象,是对儒家君子修身传统的一种改造和思路创新,这一转变大大增强了學说在现实政治中的可行性,“圣王”从此成为儒家思想中的一个重要的观念。
   荀子以前的儒家,也有赞美上古“圣王”的言说。如在《论语》《孟子》中,都有关于尧、舜是有德之君的故事。但在荀子以前,儒家对于上古“圣王”的描述并不成系统,“圣王”这一概念也未出现。在《论语》中,尧、舜被看做是大智慧之人,而其形象在孔子心目中只是“恭己正南面而已”(《卫灵公》)。天下之主不需要太多作为,这种颇近与道家的主张,实与孔子以君子治理小邦的政治思路有关。在《孟子》中,尧、舜成为完美人格的化身,而主要为了孟子“性善——仁政”的政治思路服务。即“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滕文公下》)、“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离娄上》)。《孟子》中尧、舜(主要是舜)的特点主要在于异乎常人的品格[1],而不在于礼乐。这是其学说偏重所致。至荀子方有礼乐、德性合一的“圣王”出现。儒家“圣王”观念的定型,对汉代以后的儒学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主要体现在君臣之伦方面。帝制时代统治者至高无上的“位”已确然不可转移,但并不是每个皇帝都喜好礼乐、具备德行——事实上,大多数的皇帝皆非如此——于是辅助皇帝制礼作乐、修身养德便成为儒家的一个重要论题。儒学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成为官学,自此儒学特别注重与帝国政治的互动,其学术面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东汉的《白虎通》确立了以“三纲六纪”为核心的儒家伦理,而君臣之伦成为“三纲六纪”的首要内容。君臣之伦的一个重要表现是,臣子不仅要在具体的职事上,而且要在皇帝的德性修养为他尽忠。“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2](P12),即使皇帝与圣王之德相去甚远,为臣者也要尽心尽力辅佐皇帝成为圣王。在这种思路的引导下,虚心接受规劝的唐太宗成为儒者心目中的典范君王、敢于冒死进谏的海瑞亦成为儒林中的美谈。而追寻这些现象之后的历史踪迹,荀子所塑造的“圣王”观念殆可作为原初且重要的思想资源。(责编:张文娟)
  Controversy between Xunzi and Mozi and The Formation
  of the Confucian Concept of "Holy King"
  Song Huayu
其他文献
随着时代的进步,互联网快速发展,各大传统媒体都受到一定的冲击。尤其是媒体界逐渐迎来了融媒体时代的到来。各个新闻媒体也与时俱进,为更好地服务于人们的生活,在传播的方式上也在不断地创新。地方媒体在面对这样一个时代背景时,也在积极探索,客户端的开发就是一种有效的方式。但随着地方媒体客户端的不断使用,却出现或多或少的弊端,这需要我们及时优化、完善客户端的使用,以便其更好地发展。本文从地方媒体客户端的现状及优化策略两大部分来简要分析。
南匈奴刘渊家族在建立皇帝式政权中遇到了来自中原文化意识形态上的挑战:“胡人不可为君”说和天命说.凭借高度的汉化水平,刘渊在中原文化中寻找到支撑政权合法性的知识破解
摘 要 右玉精神的形成有着深厚的背景和渊源,其中历史文化渊源是其最深厚的精神凛赋来源。右玉地域文化中的军事文化、民族融合文化和西口移民文化在这片土地上打下深深烙印,忠勇尚武、包容兼蓄、吃苦耐劳、开拓创新等性格气质早已在两千多年的发展中浸入右玉民众的血液。本文从边塞军事文化、民族融合文化和西口移民文化3个方面,简要梳理和阐述右玉相关历史文化,从中提炼出右玉精神形成的文化特质和基因,为右玉精神形成找到
伴随科学技术和人类社会的不断进步,标志设计以其独有的方式不断更新变化。基于互联网的发展,出现了一大批依托互联网传播形态成长起来的品牌,文章通过对这些品牌标志设计的研究,总结归纳了在互联网背景下标志设计的特征及使用原则,为标志形象的进一步提升以及革新提供更多的理论依据与参考。
20世纪初期,中国的英文报纸较早地将进步的观念引入中国,在艺术本体论范畴来讨论电影进步的构成要素;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化人对进步的观念进行了极具中国特色和时代意味的改
主题主线报道是国有性质媒体配合党和政府中心工作、引导社会舆论时常用的报道形式,它在传统媒体时代发挥着重大的作用,也在融媒体时代面临着不小的困境。本文提出了媒体融合语境下主题主线报道如何创新的几个建议,以期对传统媒体的此类报道提升有所裨益。
摘 要 产生于抗日烽火中的太行精神,植根于中华文化的深厚土壤,是中国共产党人精神谱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共产党领导太行抗日根据地军民创造的太行精神,把中国革命精神提升到了一个新境界,具有自强不息、勇往直前的民族性,坚持真理、实事求是的先进性,同心同德、群策群力的实践性,改造社会、探索治道的民主性等鲜明特色。其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脚踏实地、奋斗不息的精神内涵,是今天中华民族实现新百年奋斗目标的强大思
民生新闻采访选题工作与策划工作,对最终的采访成效以及新闻内容品质产生着至关重要的影响。本文在对民生新闻采访选题工作优化策略做出分析与论述的基础上,对民生新闻采访策划工作优化策略进行了研究与探讨,以期能够有效提升民生新闻采访水平以及民生新闻传播成效,为新闻媒体核心竞争力的提升提供助力。
监司人事改革是北宋王安石变法时期政治改革的重要内容.为能任命合意的监司,王安石通过在官员差遣上加“权”或“权发遣”的方式,降低了监司任用人员的资序要求,扩大了监司选
融媒体时代带来信息传播方式的转变,在全民加入自媒体行业的潮流下,传统广播电视行业应坚持创新意识,借助融媒体平台拓宽发展路径,争做“主流网红”.这就要求广电主持人在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