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壁青苔(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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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部现代人的情感悲喜剧。有爱情洁癖的大龄女米小智见不得任何污点和伪装,她一定要铲破。她无意间拍的一张照片气死了妈妈,揭穿了姐姐、姐夫虚假的婚姻,直至引起了单位多人的“离婚门”事件。如此,“看透了”婚姻的米小智此生能否在世间找到自己理想的男人?

1


  又一个秋天来临,仍没有米小智的消息,谁也不知她去哪儿了。有人笑称她不会是找牛武娃谈恋爱去了吧?我们报社的人坐在办公室提起她,免不了一番聒噪,到最后定会鸦雀无声,这种时候,人人都要恍惚那么一会儿。
  怎么说呢,米小智这个人,确实古怪,用川话讲叫轴棒。
  人家养猫养狗,米小智养玻璃杯,确实是养,要爱抚、要陪伴、要呵护,养得锃亮。她家在一楼,进院先下几梯台阶,沿着长满青苔的高墙一路走,最里边那个单元,两室一厅的房子,进门便是满眼清辉,各种各样的玻璃杯,摆了一壁。她每次把玩或擦拭,还对周围环境进行全面观察,是否有人,是否有风,是否会有电话来,受了惊扰容易发生跌杯事件。拿起杯子也是极尽谨慎,怕手心出汗打滑,还特意备了手套。这倒也罢,为防止意外发生,她还进行杯子滑落后的补救演练,做猴子捞月动作。久而久之,右臂比左臂似乎长了一些,右手也比左手更灵活。我去她家,见她亮着大脑门站在杯架前,真闪眼睛啊。
  这算不得什么,她真正的古怪,让人无所适从。
  这个时代,只要跟上脚步,人人有平台,好比秋天的场院,玉米水稻麦子,想晒什么晒什么,还似集市上的摊点,想卖什么卖什么。米小智看不惯人家台面上晒的东西。看不惯不看,要么屏蔽,要么删除,还偏要看。她原本忙得要命,手上噼里啪啦打字,趁词穷的空当,就把手机叨手里了。这点跟我们一样,只要闲着,一定要抓住什么,现在抓住的都是手机,有点像小时候吃奶,抱着奶瓶,很是勤奋。时常,她看着看着,身子猛往椅背上一靠,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嘁”,手机便摔到那摞报刊上了,还用了点儿劲。她嫌弃“奶水”不是滋味,吃得冒火。大多时候,她摔手机都为哪个又在朋友圈秀恩爱了,哪个又发了心灵鸡汤。
  她不信。她怀疑一切晒爱情的人。
  “全是骗子,骗子!”
  我们这地方位于川东北区域,城市不大,也不算小,各方面比不了省会,更比不了京城。我们报社更小,隶属广电系统,办当地人看的电视报。近几年,信息横行,去报纸上翻电视节目的人已绝迹,报社要维系下去,走了娱乐煽情路线,讲当地的吃喝玩乐,更重要的是讲当地人的故事,改名《夜都市》。我们总编有头脑,除了时事新闻,还弄了诸多板块。比如,一线牵、三人行、七日谈、忘情水、夜都市等等,四十多个版面,加上广告和彩页,花花绿绿,厚厚一大本。米小智负责“七日谈”和“夜都市”。“七日谈”是回答七个问题,当然是情感问题,而且是本地人的情感问题;“夜都市”则是整版的爱情婚姻故事,也是本地人的故事。每周一期的报纸,哪有那么多本地素材,我们总编明确表示,所有的栏目都可以适当去网上找,把地点改成当地即可。总编这样放松,有个重要原因,为了发行量,我们每个人都在扮演多重角色,写稿编稿外加跑广告搞推销,时间有限。
  米小智偏不。
  我们总编姓蓝,叫蓝默,四十多岁,身材玲珑,尤其是小腿,不粗不细,匀称紧致,脚上常穿双浅金色四季皮鞋;皮肤也好,长得又端正,是整个广电大楼的名花。蓝默会用嗓子,发出的声音与鞋子走路的声音类似,不高不低、不轻不重,却有着威力。加上走路时跟人打招呼,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我们川北,讲标准的普通话有难度),这两种声音,一上一下,让广电大楼显出一种特质——白领的聚集地。我們跟蓝默表面开玩笑打成一片,却有分寸,内心怵,不仅因她是上司,更重要的是社里有好几个合同工,她掌管我们的命运。米小智就是蓝默弄进来的。米小智的姐夫是电视台副台长,给蓝默打过招呼。米小智当时不知道,嫌姐夫多管闲事,倒像她没本事似的。这也是她坚决不去电视台应聘的原因。姐夫给她说,即便有本事,不打招呼也进不去,如今有本事的人比水库里养殖的鱼还多,何况你个二本生。所以,一开始,我们都把米小智的坚持当成显本事。后来,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米小智整天忙,采访、记录、撰稿,吃饭时间也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打字,广告推销那块一点业绩也没有,完全没时间去跑。我们每月除了保底工资,广告才是大块头,做好了甚至比保底还多。有米小智姐夫那层关系,蓝默有些过意不去。
  社里跟米小智关系好的,除了我,便是蓝默。我呢,跟谁关系都好,不惹人,人也惹不到我,因为我不生气,哈哈大笑两声,再难维系的关系也僵不到哪儿去。除此之外,我跟米小智一样离了婚,当然我没正式离,算分居,嘴上自称离异。那么,蓝默这个人,一是不乱发朋友圈,至多转几个链接,大多关于工作;二是米小智认为在周围熟识的人当中,唯一不装的便是蓝默,凭直觉判断,声称准确率百分百;还有,米小智喜欢蓝默一上一下那两种声音,类似于用指甲敲击质地优良的高脚杯,有着这样的音质,人当然纯粹透明。
  那天蓝默携带两种好听的声音来到米小智座位旁,找她谈话。
  “小智,你没必要这样辛苦的,少约采访,把时间腾出来……”
  蓝默话没说完,被米小智给打断,用的是钉钉子的语气。
  “骗人我不会。”
  “就算你不骗,也没人相信。现在全国这类报刊,雷同率高,大家心照不宣,换汤不换药,我们这儿的人跑北京、上海、深圳去看报纸的几率很低,同样……”蓝姐用那好听的声音不紧不慢讲,谁都能感受到那份内心深处的真诚。可是米小智又生硬地打断了。
  “没人相信,我就要骗人吗?”
  米小智说出这话,任谁也想不通,当时办公室许多人都在,你看我,我看你。
  蓝默从不让自己处于尴尬境地,任何情况下,她都有这种本领。她没有继续话题,也没有就此噎住,而是伸出修长柔软的双手,放在米小智长期伏案而弓起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你这孩子!”
  米小智三十五岁,比蓝默小十岁,蓝默关心我们时喜欢说这样一句话,让人倍感亲切。
  米小智显然也感受到这点,但并不妥协。
  “我骗不了人,否则晚上睡不着。”
  “你这孩子,真让人操心。”
  这是工作上的事,更令人咋舌的是米小智的婚姻。
  米小智离过两次婚,只身出来,分文不取。
  第一任丈夫叫许乾,做文具生意,条件不算太好,但有房有车,大她七八岁,是那种很会照顾人的男人。她当时愿意结婚,正因为许乾体贴入微。两人一起出门,她的包向来被许乾抢过去背。那时他们还没买车,从外面回来,哪怕装一点香菜的小塑料袋,许乾也不让她提,所以许乾总把自己披挂得跟货郎一样,口口声声说提重物是男人的活计。许乾不是装,这点她看得明白。怎么会不明白,有直觉。
  婚前婚后,许乾没变,反而更加体贴。她对许乾也愈发好,两人真可谓如胶似漆。那时的米小智也全然不是这般坚硬,娇柔软糯,雾一般的轻,完完全全依附着许乾。这是米小智自己说的。
  他们离婚,只因一碗饭。
  许乾小时候在农村长大,吃过很多苦,甚至挨饿,对食物有着别于常人的占有欲,吃饭时总显得急迫,好像动作慢了,会让别人抢了去。许乾习惯了,即使碗里的粥凉着,由于急迫,唇齿间也发出连续不断的吸溜声。总之,许乾无论吃什么,都会发出声音,米小智为此说过许乾多次,许乾一直改,改不了,脑子听话嘴不听话。时间长了,米小智听惯了,也没作过多要求。
  有次国庆黄金周他们去九寨沟旅游,景点人太多,找不到宾馆,连饭馆也全部爆满,从早晨到深夜,两人都不喜欢吃干巴巴的零食,饿得前胸贴后背,等终于找到吃饭的地方,又遇那家仅剩一碗米饭。夜很深了,那白白的米饭冒着热气,许乾已经开始吞口水。
  许乾说:“小智,你吃。”许乾这样说的时候,用力捧着那只洁白的小碗,手上蜿蜒着青筋。
  米小智说:“你吃。”
  按许乾平时的体贴,米小智以为许乾一定会再将那碗饭让过来,反复让,甚至硬端到面前。这样想的时候米小智瞬间作出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让许乾吃掉这碗饭。米小智没想到,许乾没有再让,稍作犹豫,便说:“那我吃了,你多吃菜。”
  许乾在米小智面前,用那特有的吸溜声,将米饭吃得连一个米粒也没剩。甚至,生怕中途会出什么差错,连碗都没放下过。能有什么差错,最多米小智忽然想吃那碗饭。
  当时米小智并没过多在意,一切都还正常。有天他们到电影院看《一九四二》,见到那些逃荒大军,以及被饥饿考验的男人女人们,也不知触了哪根神经,米小智想起许乾那碗饭,以及那连绵不断的吸溜声。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竟哭起来。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时不时要莫名其妙哭一次,许乾越哄,她哭得越厉害。
  米小智那段时间闹情绪,大都发生在吃饭时,有次竟摔了碗。事后说生理期脾气不好。发展到后来,米小智没法跟许乾过夫妻生活了。米小智干涸了,为一碗饭,直到提出离婚。
  第二任丈夫叫段知春,不仅经济条件好,太宝贝米小智了,却和许乾的宝贝方式完全不同。段知春做古董、收藏生意,除了去门市,除去米小智上班,两人都在一起,出出进进手牵手,米小智的手从来都包在段知春手里,连个指头尖尖也没露。
  可是,段知春对米小智宝贝过头了。
  最初,米小智再不舒服,还能配合着和段知春形影不离。刚结婚嘛,黏糊点正常。段知春在网上找到张图片,上面是一只宽阔的大手,中间蜷睡个安详的小美人。他把这图片当成手机屏保,對米小智开玩笑说:“让你逃不出我的掌心。”
  周末除外,他们的日子经常这样度过:两人一起上班,米小智先到报社,坐下后发个信息,上厕所时发个信息,稿子编完再发个信息。要下班时,发个信息,到门口时,发个信息。
  有时,米小智采访,有饭局或者特别忙,段知春的信息会不停地发。
  “在干什么?”
  “还没完吗?”
  “有那么忙吗?”
  “连厕所也不上吗?”
  “发个信息的时间都没有吗?”
  “????”
  “怎么回事?”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米小智回家后必然会遇到段知春一张阴着的脸。米小智要把每个细节讲清楚,吃饭有哪些人,干什么的,为什么没听到,没听到也该记得拿起手机看看,为什么不回复,回复短信也就两秒钟……
  后来,段知春开始监管米小智手机。
  米小智回家后,段知春首先把手机要过去,挨着问那些电话是谁打的,打电话干什么,有没有人请吃饭,有没有人暧昧。
  他们结婚之前,米小智到报社上班不久,个性还没这样古怪,确实有许多人追求。婚后米小智当玩笑给段知春讲过,从此便又多了一项汇报工作。
  “吴今天跟你说话没?”
  “说了一句。”
  “说什么?”
  “问我要不要柑橘。”
  “哼,就是你给他好脸子了。这种人根本不能理,不要搭腔。”
  “人家好心问你,未必不说话吗?”
  “那肯定。”
  “那我还怎么在单位混?”
  “混不了,我能养你。”
  “周呢?发短信没?”
  “你都检查完了,没发。”
  “万一你删了呢?”
  “不是说好的吗?我俩谁也不能对谁撒谎。”
  这种时候,段知春会用豹子一样犀利的眼睛审视米小智,米小智不能有任何躲闪,否则便是撒谎,便要用一整夜时间解释。倘若没躲闪,段知春会说:“我们说好的,谁也不能撒谎,谁要是撒谎……”段知春不说后面那些话,却一样有毒。
  “你想想,如果我有其他想法,你是管不了的。”
  “那确实。所以,不能撒谎。有啥就说。”   “我没撒谎,我的心在你这儿,我在你手心里。”
  段知春仍然改不了。
  有天米小智做了个梦,梦见舒舒坦坦躺在段知春的手心里睡觉,他的手心肉厚,柔软而有弹性。木星丘、土星丘、太阳丘、金星丘,她可以随便选择哪个丘做枕头。她正舒舒服服睡着,忽然喘不过气来,才发现是那五根指头正聚拢,一点点挤压,越来越厉害,她要被憋死了。
  醒来后,米小智出一身冷汗。正是那个早晨,米小智想到离婚。段知春的大手已然成了五指山,即便她有孙悟空的能耐,也要被压在山下。段知春绑架了她的生活,她在这种爱里,不仅失去自尊,也失去自己。是的,他叫她宝贝,她也真正成了他的一件宝贝,私藏品。他在占有她,她完全可以同他那些古董一起陈列在货架上,死去。这是米小智的观点。
  那么,米小智两次离婚的原因很清楚,一碗米饭和一个梦,被我们用来嚼舌头。
  后来米小智又相处几个,都不长久,无不被她看出“貓腻”。她总是归结说:“他们根本在爱自己,没有爱情,最多算恋情。婚姻呢,就是两人搭伙过日子,一边凑合,一边装。”

2


  米小智审视每个人,审视每段婚姻,弄得大家无所适从。
  最初,我们的吴工跟米小智争过一次。我们社里喜欢这样称呼,男人姓什么叫什么工,女人则不在之列,相应地便有吴工、李工、曹工、周工,到最后吴工成了蜈蚣,周工成了周公。
  吴工追求过米小智,当时米小智不知吴工身在婚姻,后来知道了,即使没相谈,也少不了对他发一番愤怒。想玩谁啊?少来这套!吴工呢,算是有些喜欢米小智,受了奚落,心里很是冤屈。那天米小智又在座位上总结男人,吴工听不下去了。他们的座位面对面。
  “那你呢,你不爱自己?”
  “我当然爱自己,我连自己都不爱,谁还爱我?”
  “这就对了,你凭啥子不能多爱一些?”
  米小智有一会儿没说话,我们以为她被问住了,哪知她只是要处理完一段文字,才发起进攻。她的进攻又是那么有理有据。
  有次我们中午加班,吴工的妻子曾提着保温桶到社里送饭,人看起来比吴工显老,一副慈祥的模样。话也多,唠唠叨叨一大堆。我们总结出三点:一是再喜欢吃鱼也必须小心鱼刺,二是家里的灯泡换好了,三是车开慢点。我们都觉得吴工的妻子真叫体贴,米小智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直愣愣地露出眼白发了会儿呆,然后把眼皮往下一耷。米小智的眼皮不是单眼皮也不是双眼皮,而是三眼皮,耷下来之后,清晰呈现三条纹,百叶窗似的。当时,我们还以为米小智心里酸呢,万万没想到她把人看穿,这时才发起威力。
  “你们男人真叫不要脸,要女人小鸟依人,温柔贤惠,还不让女人爱自己多一点,我们可以多爱一些,像你老婆那样,把你当儿子来养?”米小智说了这些还不够,继续进攻至核心,“她关心你那么多,你关心她一句了吗?一句也行啊,难道你没长眼睛,看不见她为给你送你至爱的红烧鱼,淋了大雨,衣服和头发都湿了吗?她确实爱你多一些哟!”
  要说前面的话,吴工有一箩筐用来反驳;可后面的话确是事实,那么,相应地前面的话便成立。我们只看见妻子的好,竟忽略丈夫的言行,全把脖子伸长了看,吴工当即败下阵来,只梗着脖子说米小智女权。
  米小智倒不是女权,因为我们周工的妻子也遭过袭击。
  周工有个强悍的妻子,很少做饭,很少带孩子,很少做家务,我们曾见她在大街上叉腰跟人骂架。每到换季,周工必然穿上箱底压得皱巴巴的衣裳。我们猜测,周工忍让的原因,可能念及两人从小青梅竹马,双方父母又是世交。有次周工不知怎么得罪了妻子,妻子竟骂上门来,声音虽然不大,但大家都听得清楚,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大致是周工没备早饭。周工在座位上嗯嗯应着,朝我们讪笑,看起来完全不在意,趁着妻子歇气的空当,还悄悄告诉我们,等她骂够,出了气,自然会好。谁知米小智要多管闲事呢?米小智把手机往那堆报纸上一摔,说:“这样的老婆,应该关进动物园,还在一起凑合什么,未必想当饲养员?”
  这倒好了,周工的妻子骂架是有本领的,冲着米小智来了,米小智当然不是吃素的,表面看吴工的妻子阵势大,占上风,实际谁都看出米小智的武器更具杀伤力,便是她那耷着的眼皮和钉钉子的语气,还有那层出不穷的歪理邪说。只几个回合,周工的妻子只能算作泼妇逞强,末了,指着周工大骂,说他跟米小智肯定有一腿,回家算账,惹得我们周工那段时间日子更不好过。米小智呢,对周工不仅不道歉,反而耷下那百叶窗似的眼皮,那意思谁都清楚,这样的婚姻你还凑合啊?
  除了吴工和周工,遭到袭击的还有我们社里的阿娟,当然还有我。
  阿娟新婚,新郎在外地工作,两人都没法放弃自己的工作到对方所在城市,我们难免犯嘀咕,这样怎么能行?不过,宴席上,新娘新郎来敬酒,我们还是把满满的祝福送给他们。唯有米小智不吭声。不吭声倒也罢,她先露出眼白直愣愣地盯着一对新人,然后就把三眼皮往下一耷,抿口酒了事。
  当时我坐她旁边,用胳膊肘捅她。她不是不会意,是太会意,不等新郎新娘离开,便对我说:“你要我说什么?”
  “祝福的话啊。” 我附在她耳边悄悄说。
  “我不想说假话。”
  “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我急了。
  她端正身体面对我,幸好新娘新郎已经离开,否则听到她那番话,不知有多晦气。
  “他们根本长久不了嘛,我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在爱情面前,别说距离,生命又算得了什么?他们哪个做得到?”
  “哎哎,小智姑娘。”我压低声音,“难不成让他们现在就离婚?”
  “我看可以。”
  “照你这样说,天下所有夫妻都该离婚?”
  米小智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不可能。
  “反正我不会凑合。”这时她看我一眼,耷下三眼皮,“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没离婚,一半策略,一半难过,自己搬出来散心而已,你时刻期盼爱人归来,知道欲擒故纵,并且有十分的把握,要不了多久,你的爱人会改邪归正回来找你,然后携手白头。”   “我……”
  “你要说孩子是吧?我真搞不懂,为什么这些人一为自己时,就往孩子身上推。”
  “你太狠了。”我说。
  “是你们懦弱。懦弱也就罢了,还假装很爱的样子,天天装也不嫌累。”说到这里米小智来了个急刹,抬眼扫视一周,眼皮再耷下来。
  “无耻。”她轻轻说。好像那两个字轻如鸿毛,不屑于用力。
  不等我们作出什么反应,米小智提起挎包,昂起头走了,高高的马尾辫甩来甩去,剩我们在那儿干瞪眼。
  这便让人难受,仿佛我们的人生观受到威压,人格受到挑战。那么,古怪的倒是我们了。大家虽然气愤,但没谁出头说点什么,好像理亏似的,还有点怵她,只背后议论,左一个轴棒又一个轴棒,过干瘾。有时,她无须说话,只要那百叶窗似的眼皮耷下来,便表明了态度,对方反倒弄个大红脸,做了什么无耻的事似的,又躲又打岔,心慌意乱起来。说实话,我们害怕她那百叶窗似的眼皮,她在“窗”里窥视外面的世界,真真切切。她像一个光明正大的偷窥者。
  我们议论,米小智变成这样,可能跟工作有关。我们每个人都做过米小智做的版面,个个叫苦连天。拿倾诉热线来说,打来电话的没哪个不是有情感问题的。
  告诉我爱情是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她可以刚在这张床上欢愉又跳到另一张床上疯狂?
  告诉我怎样才能挽回他(她)的心?
  他不爱我,但我爱他,我还要跟他在一起吗?
  ……
  诸如此类。
  我不知米小智变成这样是否跟工作有一定关系,用米小智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说,智女子长着反骨,从小看大,世上只一个怪种,让她给生出来了。
  米小智父亲在世时,和母亲吵闹,经常就动了手。母亲哭过骂过之后照样过日子,照样对父亲好,好得有些巴结了。那时八岁的米小智看不惯,说,我长大了找的男人,走路踩到我脚趾拇,我都要跟他离婚。米小智的姐姐米小慧说,要是人家不小心呢?米小智眼睛一瞪,我说的就是不小心,哪个喊他不小心的,他喜欢我就不会不小心。
  米小智离婚后跟母亲同住梧桐大院,一样惹得同院的人难受。有天中午我去她家吃饭,我一人经常吃食堂,她时不时叫我去她家混一顿,吃了饭,陪她赏杯子、擦杯子。站在杯架前刚好可以看到北窗外的一壁青苔,我更喜欢那些绿,杯子有什么好看,她对我进行了一番教育:“透明、清澈、洁净、优美、高雅,是那些毛躁躁的青苔没法比的。”这哪有可比性,一个器皿、一个植物,但在她的世界里,可以比。
  从屋里出来,院里几位老太太正围在一起聊天,见到我们,忽然住了嘴。这些老太太都是米小智母亲的好伙伴,经常一起散步,她们聚在那儿正是等米小智的母亲出来。她们一定在摆谈米小智,大概觉得不太好,叫何姨的老太太便冲我打招呼,问我是不是给米小智送玻璃杯来了。我说不是。何姨说:“别人养猫养狗,我们智女子养杯子,她对杯子好得很,啥时候都不会磕着碰着。对人呢,那才狠,一张嘴像刀子,一点都不客气,你要小心哟。”
  我朝老太太们笑,米小智耷着眼皮不说话。我们沿着长满青苔的高墙慢慢走,我挨着墙,米小智挨着我,来自青苔的寒凉之气侵蚀着我的脸颊和裸露的胳膊腿,米小智说了太多青苔的不是,我不由得浑身难受,仿佛真有万般毛茸茸的细菌往身上扑,便加快脚步。米小智还是慢慢地走,到达门外的梧桐树下,抽出一只插在牛仔短裤里的手,用指尖猛戳一下树干,回过头去。
  “何姨,你该让你家幺女子做玻璃,不要做人吧。玻璃干净,人就难说哦。”
  我们转身离去,背后传来何姨的嚷叫,接着是米小智母亲的大声训斥。不过,我们上了的士,米小智用一扇门斩断了那些声音。
  我想,何姨家的幺女子要么撞到了米小智的枪口上,要么米小智用那双耷下的眼皮惹了她。不管哪种,难受的一定是何姨家的幺女子。
  在报社,我们当然不会被米小智白白欺负,时常联合进攻,不谈爱情不谈婚姻,单说你米小智到底要找什么样的男人才满意,给个标准,再难找,我们也帮忙打着灯笼试试。米小智说:“很简单嘛,死心塌地。”
  我们琢磨,之前那两个都不算死心塌地,还哪儿去找呢。
  我们说,小智啊,你得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越简单的东西越不简单,你要找的人全世界都没有。
  米小智不干了,手机往桌上一摔:“谁说没有,牛武娃就是。”
  据米小智说,十二三岁时曾到乡下远房姑婆家住过一段时间,姑婆带她去邻村串门,见过牛武娃。而且,牛武娃还是她心中的一个秘密。既然是秘密,怎么好问。我们问牛武娃怎么个好法,她“嘁”的一声。
  “说了你们也不信。”
  这倒好了,遇上看谁不顺眼,便把牛武娃提出来,要是牛武娃在,看人家牛武娃,牛武娃绝不这样……

3


  米小智这样的人,横冲直撞,总要惊动什么,这一动,有些严重。她完全没想到,会失去母亲。
  关于微信朋友圈,米小智最看不惯姐姐米小慧。米小慧喜欢晒生活,穿衣吃饭,喜怒哀乐,拍自己、拍孩子、拍狗,天天晒。最喜欢晒自己老公,怎样体贴怜爱,他们感情的笃定。米小智见不得姐姐也这样,尤其愤怒,往往手机摔得更狠。话说回来,具有强烈怀疑精神的米小智,怎能放过姐姐的婚姻,已不是审视那样简单,而是透视。比如姐姐有次做饭伤了手,拍好几张血淋淋的照片发到朋友圈,米小智气得跳,看看,分明在讨爱,跟要饭的没区别!
  姐夫叫刘力帆,长得魁梧,宽额厚耳,是那种有官相的人。姐姐是小学教师,对学生严厉,出了校园不一样,变得贤淑温柔,说话从不大声,像怕吓着谁;人也长得温婉,浑身上下,哪儿哪儿看着都令人舒坦。我曾说过米小智,发质好,别一天吊个光秃秃的马尾,学学姐姐烫个披肩卷发,温柔一大截。米小智则认为弄个头发也遮遮掩掩,看不惯。他们家还有青青和子衿。青青是读小学的女儿,子衿是泰迪犬。青青有的,子衿一概都有,衣服啊、零食啊、玩具什么的。米小智还看不惯姐姐把狗待成孩子,认为姐姐完全为愉悦自己,不从生命本身出发,那路上的流浪狗姐姐避之不及,从不施舍。姐姐家住在高档小区,开辆路虎越野,一家三口,哦不,他们经常称子衿为幺儿,应该是一家四口出出进进,夫妻恩爱,儿女活泼,自是惹眼。他们常去梧桐大院,母亲做些女婿喜欢吃的饭菜,梧桐大院的人免不了拿姊妹俩作对比,嘴里发出啧啧声,看嘛,哪像一個妈生的。   在米小智看来,姐姐和姐夫之间连好都谈不上。比如,两人同时下班回家,姐夫一定占据最大那个沙发,绝不涉足厨房。再比如,姐夫喜欢吃辣,姐姐对辣过敏,饭桌上的主菜必定辣,姐夫吃得理所当然,姐姐整日挂一脸红疙瘩。还有,姐夫经常出差加班,母亲叫他们一家过来吃饭,有时左等右等不回,电话打过去,说在加班;过一会儿又打,已经在某个饭局上,声称应酬一下回;再过一会儿打,人却在外地了。类似这样的事,米小智较真,认为姐夫根本在公开撒谎,没把人放眼里。姐姐和母亲一个鼻孔出气,替姐夫帮腔,哪个当官的不忙?米小智气的便是这个,她们分明心里清楚,姐夫根本没加什么班,绝对有猫腻,却都装着不知道,在公开的骗局里活着,过一种假生活,还把这种生活过成真。母女三人免不了一番唇枪舌战,原本米小智那么犀利,对付两人不成问题。但母亲和姐姐完全不随她的思维,她们只是不停地让她找个人结婚,别太挑剔,现在要孩子,已是大龄产妇,得抓紧,抓紧。
  国庆节那天,是姐姐和姐夫的结婚纪念日,姐夫又出差了。米小智不信。米小智还发现姐姐其实也不信,因为姐姐带青青和子衿来,一直窝在沙发里给姐夫打电话,一会儿一个。没什么事,无非是问在做什么,吃饭没有,到哪里了。有次姐夫没接电话,姐姐在那儿自言自语:“肯定在忙,人机分离。”米小智也坐在沙发上,什么也没说,但姐姐无缘无故就朝她发火了,说她一天给人脸子看。我猜测,姐姐所讲的脸子,便是米小智耷下了她那百叶窗似的眼皮,这比任何语言都毒。
  到了晚上,姐姐在朋友圈发了一则微信,我在梧桐大院加过米小慧的微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帆哥哥,我知道你仍在忙碌,为我,为我们幸福的结晶,为我们的家。
  今天,是我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你不在我身边。起床时我正失落,收到你的短信:“慧,我永远爱你,一个十年,两个十年,三个十年……”
  我哭了。
  想起我们初见,你像一个羞怯的男孩,把一张纸条偷偷塞在我手里,告诉我,我是你心中最美的女孩。我哭了。
  结婚那天,我们的新房烛光摇曳,你把花瓣铺满床。我哭了。
  今夜,你告诉我会从千里之外飞回来,让我替你为我们买一束百合,我买了。百合在开放,一如等你的我。
  亲爱的帆哥哥,此刻你打电话告诉我今晚赶不回来了。我哭了。我一点不怪你,我知道你比我还心急。我是心疼你才哭。
  两情若是长久时,岂在朝朝暮暮?
  亲爱的帆哥哥,下辈子我还做你的新娘!
  米小智看到微信给姐姐打电话。
  “缺什么晒什么,这就是花床单嘛,花好看,都是假的。还帆哥哥、帆哥哥、帆哥哥……嘁,米小慧啊米小慧,你在朋友圈晒恩爱,是怕你的帆哥哥在心里受潮发霉,还是怕它长翅膀飞了?要不就是怕你的帆哥哥虚情假意,才这样煽情让别人帮你堆积肯定?你装出很爱的样子,来炫耀你的假财富,算是当今社会造假一代的带头人了。就像果子不甜,硬往里注射甜蜜素,难道你就不自知?”
  米小智以为姐姐会像往常那样对她一顿教诲,没想到姐姐嗯嗯应着,等她爆发过后,用一种绵柔又不可动摇的语气对她说:“小智,我和你姐夫真的很好。”
  米小智嘁了一声。
  国庆长假倒数第二天,姐夫去了外地,姐姐打电话来,建议一起到许多年没去的乡下,看看远房姑婆。自从离开,转眼二十多年了,该去看看。母亲痛快答应了。米小智不答应。米小智说姐姐去乡下无非想拍些照片,塞进微信里,做些假情假意的事,这些亲属没走动,算是失联了的,她是为亲情吗?根本不是,她为了晒,为满足自己。母亲动员半天无果,后来是姐姐无意中说动了她。
  姐姐在电话里笑吟吟地说:“不想去看看牛武娃吗?”
  姐姐说玩笑话,米小智没当玩笑,同意了。
  家里的车姐夫开走了,米小智借了我的车。接姐姐的路上接到姐夫电话。
  姐夫打电话没什么重要事,问她们出门没有,让她小心驾驶,住习惯多住两天,如果他今天能回来,可能也去乡下跟她们会面。
  这原本正常,米小智却皱起鼻子嗅到了腥味。也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忽然觉得姐夫根本没去外地办事,他打电话来是想试探她们出门了没有。从之后发生的事来看,米小智的猜测完全正确。
  米小智扯谎说她们已到姐姐家楼下。然后,途中忽然在一家酒店门口停下了。这家酒店有个特点,棋牌娱乐餐饮住宿为一体,进门先是茶坊,住宿登记则再往里,经过一个偏院才到总台,有很强的隐蔽性。这条路又是通往姐姐家的必经之路。据米小智说,直觉告诉他,姐夫跟某个女人就在那家酒店。
  果然,几分钟光景,摆弄手机的米小智一抬头,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从酒店出来去往停车场,停车场在酒店一侧,要经过路边大约七八米。
  原本,米小智验证了自己的直觉,用不着惊讶,但她怎能不惊讶,可以说大惊失色,没人能从她那会透视的眼皮底下溜走的,为什么偏偏溜走了呢?她傻眼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待两人走到拐角,马上进入地下停车场通道,米小智才有所醒悟,用手机拍了照片。由于仓促,只拍到两人腰部以下的地方——那双行走着的纤细的小腿和米白的皮鞋,以及姐夫深灰的西裤和垂下的一只手,手里抓着车钥匙。
  这个女人竟是蓝默,蓝姐,蓝主编!
  但为什么不能是她,应该一定是她,米小智最初便这般怀疑。可是,后来,他们真的没有破绽啊。
  母亲也看见了蓝默。母亲常把蓝默挂在嘴边,说那是个能干的好人,给她幺女子解决了工作。母亲见过蓝默,还不止一次,姐夫经常邀请蓝默一家同去旅游,母亲也同行。
  车停在酒店门口时,母亲还大声唠叨抱怨米小智不结婚,当看见姐夫和蓝默一起出来,愣了神,待明白米小智拍了照片相当于取证,她忽然轻柔地说:“你拍的什么?”
  米小智来不及分析蓝默,见不得母亲这种真实分明摆在眼前却还在装,这是赤裸裸的欺骗。
  “妈,我拍了啥,你不曉得?”   “不晓得。”母亲腼腆地笑笑。
  “那我翻给你看。”米小智说着把手机伸向母亲。
  “不,不,我不要看那东西,看了要晕车,我只能看我的老年手机。”母亲用双手挡住脸。
  直到后来,米小智才真正明白,母亲轻柔的背后,那深深的恐惧,那挡着脸的双手,那蜷缩的身体,多么具有杀伤力,让米小智一直心痛,难以抵抗。对于母亲来说,当时那张照片是一把明晃晃的刀,正架在脖子上。她怕她揭穿。
  米小智准备在证据面前,义正词严地揭发,出一口淤积已久的怨气,看你们还如何争辩,如何装蒜。
  母亲忽然声称头晕,不想去乡下了。
  “头晕,刚还好好的。”米小智没好气地说。
  母亲没有回答。米小智发现母亲面色确实不好,呼吸急促,额头冒汗。母亲有哮喘病,倒是没发作过,但不能轻视,想送母亲去医院,母亲坚决不去,声称受了凉,只需回家喝碗姜汤,休息一下。
  回家后,姐姐带青青和子衿也赶来了,一窝蜂似的涌进门,还不待落座,母亲直撵她们回去。那时米小智在厨房熬姜汤,母亲撵走姐姐,没让两姊妹碰面。
  米小智还没想到要把照片发给姐姐,她的心思一边在母亲这儿,一边在蓝默那儿。母亲呢,并不知晓照片能够在两秒钟内传到想传的地方,只认为照片在手机里,手机不在了,照片也就不在了。
  母亲很谨慎,不敢明要,怕激怒米小智,只想方设法偷她手机。母亲吩咐米小智准备午饭,她要吃丸子汤,不让去菜市场买,偏要剁的,冰箱里有五花肉。
  米小智在厨房剁肉,剁到一半,去上厕所,发现母亲正从她房间出来,由于走得急,腿撞在玻璃杯架上。米小智当时只顾心疼杯子,一一检查,忘记了问母亲不好好躺着,那么急着到她房间干什么。手机并不在房间,放在厨房了。后来米小智躺沙发休息时,母亲仍费心思想偷,见米小智并没睡着,只好作罢。
  下午,姐夫回来了。姐夫要请大家一起过个节。母亲称完全好了,就吃火锅吧。母亲的建议讨好两个人,一个是姐夫,一个是米小智,都爱火锅。无论如何,这时候都不能惹米小智生气。她手里握著“定时炸弹”,有些事情是不能当面戳破的。
  位置在距离梧桐大院不远的火锅店,大家刚落座,母亲便把青青叫出去,回来时青青手里攥着冰激凌。青青吃完冰激凌,央求要小姨的手机玩游戏,这是受了母亲怂恿。服务员上菜期间,母亲不停扯纸巾擦桌子,每个人的面前挨着擦,唠叨服务员懒惰,到处油腻腻的。姐夫一直在外面打电话,姐姐则拍照发微信。
  大家吃了一会儿,米小智才想起手机,问青青要,青青茫然地摇摇头,说早没玩了,放在桌上的。都帮忙找,桌子凳子背包找遍了也没找到。然后姐姐用手机拨过去,听见音乐声从桌子底下传出,找来找去,竟在垃圾桶里,上面盖着厚厚的一层乱纸巾,是母亲擦过桌子的那些。
  母亲后来给何姨说,她想的是把手机放垃圾桶里,饭后自己最后离开,再捡起来。谁知道忘记关机了。
  “我吃好了,这里太闹,何姨在等我,我要去散步了。”母亲说。
  “才吃几口,妈,再吃点。”姐夫说。
  “吃好了。”
  “你们两个,嘴巴省省,大过节的……慧女子,再怎么也是当姐的,能少说就少说,少说两句不得失一根汗毛,你妹个性怪,心肠是好的……智女子,你再心肠好,做事也要有分寸,姐姐就是姐姐,要敬;长兄为大,没得长兄,姐夫为大,更需要敬。”
  说起来,这算遗言了。母亲说完这番话,急匆匆走了,她是要跟何姨商量该怎么办,何姨是她最好的伙伴,两人家长里短无话不谈。
  米小智没说一句话,只耷拉着她的眼皮,涮她的火锅,这是她真正面对事实时产生的下意识反应。此时,姐夫说什么她都听出虚假。要不是刚刚母亲那番话,她一旦看不惯,冲动起来,说不准要当面揭穿了。她确实没打算这样做,实际上她的重心一直放在蓝默那儿,对于怎样处置那张照片,只要没有外界刺激,一时间反而显得无关紧要。
  何姨无法解决照片问题,更添焦急,半小时光景,母亲便哮喘发作,倒在梧桐树下,结束了六十五岁的生命。
  米小智当时并不清楚是那照片惹下祸,第二天在殡仪馆,梧桐大院的老太太们来,何姨失了好伙伴,太过悲痛,把米小智叫到一边,捶胸拍腿,斥责她拍那狗日的照片干什么。米小智回想那天的事,才恍悟,顿时哑然。用她自己的话说:痛到没法呼吸,骨头缝里冒凉风。

4


  我先到殡仪馆,并不是米小智打的电话,是我早上醒来看见米小慧的朋友圈,发了许多梧桐树下就地抢救的照片,配的文字是:我没有妈了。
  我才匆匆赶来。
  我们广电大楼电视台的副台长正在忙活,脸上挂着女婿在殡仪馆这种场合特有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得体,怎么看怎么是个英俊而持重的顶梁柱。米小慧则显茫然,红着一双眼睛四处拍照,拍人、拍树、拍天空、拍影子,又拍花圈。远远见我来,朝我招招手,又指指米小智,示意我去安慰一下。
  米小智独自窝在灵堂门口的蒲团上,背后铺排着花圈。她身穿黑色毛边T恤,破洞牛仔阔腿裤,逢这场合,那破碎便真显破碎。她的头发仍旧一丝不苟,面色苍白,眼睛肿得厉害,正呆呆盯着某处,那神情倒不是悲伤,仿佛努力思索着什么。我走近她,打算拥抱表示安慰,她仰起头看看我,又低下去,神情全然没变。
  “小智,节哀。”我俯身拍拍她。
  “你说她怎么那么能装?”她像在问我,又像自言自语。
  “我怎么没看出来,应该看出来的。”她自顾说。
  “谁装?”我当时并不知照片之事。
  “嘁。我应该看出来的。”
  她掏出手机,翻出那张照片给我看。
  “认识吧,想得到吗?”她凝神望着什么地方,“这个害死了我妈。”
  “啊?谁?”
  “你看你。”她仍旧朝远处望着,“还装。”
  “我知道这是……但怎么害死……”   “你说她怎么那么能装?”
  我确实吃惊不小。蓝默和刘力帆本是同系统,除去局长召集开会等工作上的事,平时上下班电梯里遇见也是常有。像蓝默这样的美丽女人,但凡有交往的男性,无不被揣摩。人人都说眼睛可以泄露秘密,蓝默的眼睛里没有秘密,对谁都可直视,自然、随和、率真,所有的揣摩自动瓦解,连米小智这样浑身长满触角的人,也没嗅到一丝斜风。
  “这是去工作吧?”我说。
  “呸。我再也不会被骗。”
  这时,我们社里的人来了,蓝默走在前面,刚进大门,距离有些远,米小智便僵住了。刘力帆朝蓝默招手,米小慧也向他们行注目礼。
  “怎么那么会装?”米小智忽然从我手里抢过手机,指头在屏幕上急速点击,将那张照片分别发给了三个人:蓝默、刘力帆、米小慧。
  “我看看他们到底怎么装的,到底有多高明。”米小智说。
  最先看见的是随时摆弄手机的米小慧。她的身体先是朝后一挺,接着朝我们的方向迅速看一眼,然后匆忙地打开挎包拉链,把手机放进去。她那么离不开手机的人,这时候要离开了。她把自己丈夫的秘密藏了起來。
  然后是刘力帆,大概觉得蓝默距离还远,有时间先看看手机。他把手机放在胸前,有五秒钟时间,一动不动,然后丢进裤包,点上一支烟,整套动作潇洒自如。
  快到跟前时,蓝默才看。蓝默一边看着,一边跟周围的人打招呼。
  “我先看看小智。”蓝默朝我们走过来。
  蓝默携带着两种好听的声音走过来了,穿着黑色薄丝袜的小腿在光影里晃动。
  “你们怎么坐在地上?”蓝默俯身伸开双臂,“哎哟,你这孩子。坚强啊,你这孩子。”蓝默轻轻拍拍米小智的后背,直起身。
  我握住米小智的胳膊,准备扶起来,她却甩手挣脱我,只仰起头,直直盯着蓝默看。那是我们第一次见米小智的眼睛可以睁到那样大,大到有些可怕,像要把人吞进去。
  蓝默扭转身,掏出纸巾擦眼泪。我们真真切切看到,蓝默在流泪,流得还有点多。
  “燕儿。”蓝默叫我,“好好照顾小智。你们大家劝劝她吧。”蓝默对同事们说。
  同事们都用丧葬场合频繁出现的那句话对米小智进行安慰,节哀,节哀,之后去往写礼台。我想起自己还没写礼,便跟随同事一起。
  蓝默走向刘力帆。
  刘力帆灭掉烟,伸出宽大的手掌,握握那双纤细的小手。
  “这几天辛苦你了,注意休息。”蓝默说。
  “好,谢谢,谢谢。蓝总,你对小智太照顾了,真不知怎么感谢你。”
  “刘台,看你说的,我们许多年的交情,互相关照,再说小智很出色。”蓝默耸耸鼻子,看着刘力帆,“小智脾气犟,劳烦当姐夫的多担待,台长架子放一放。”
  “瞧瞧,你们到底是一家人啊。”
  “刘台,是不是忙糊涂了。”蓝默抬手朝大家划了一圈,“这差不多都是自家人,哪个不在广电大楼?对了,小慧呢?”
  米小慧在收拾桌子,这儿抓一把,那儿抓一把,眼睛胡乱瞟着,魂不守舍的样子。
  “小慧。”蓝默快步走过去,像抱米小智那样抱着米小慧。
  米小慧的胳膊在空中停滞片刻,也拥住蓝默。
  “节哀,节哀。”
  米小慧点点头,离开蓝默的怀抱,到一边去抹眼泪。
  蓝默走向焚香炉,刘力帆也跟着走过去。我回头看看米小智,她还窝在那儿,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转身的工夫,只听一声断喝,她已蹿到蓝默跟前。
  “骗子!”
  整个院子顿时鸦雀无声。没人见过米小智这阵势,怒目圆睁,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蓝默的鼻尖。
  “你是天下最大的骗子!”米小智声嘶力竭地吼。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米小慧,冲过去挡在蓝默面前,确切地说,是挡在蓝默和刘力帆面前。
  “燕儿,燕儿!”米小慧叫我。
  我跑过去,压住米小智那只扬起的胳膊,但那只胳膊像装了弹簧,压下去又弹起来,指尖笔直地朝前指着。
  “小智一夜没睡,麻烦你带她回去休息好吗?她太累了。”
  米小智猛上前一步,指点着米小慧和蓝默。
  “你们这些骗子,回头看看,那就是你们的男人,缩头乌龟。”
  在我看来,刘力帆已愤怒至极,凸起的肚腹急剧起伏,额头冒出青筋,但凡为官,总要显出气度,但那急剧变化的面孔表明,他已忍无可忍。
  不得不说,这种关键时刻,能解决问题的只有蓝默。蓝默轻轻放下手里的一炷香,拍拍米小慧的肩膀,米小慧哭着跑一边去了。蓝默上前一步,用那双温和的大眼睛,迎接米小智愤怒的双眼,由于太过动情,太过真诚,以至于发出润泽的荧光。
  “小智,心里有苦给蓝姐说,别委屈自己,好吗?大家都为你好,请你相信我们。”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米小智的慌乱,那大睁的眼睛慢慢松弛下来,瞳仁闪躲着,忽然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冷,我打了个寒战。
  “你说我是不是得了精神病?为什么我谁都没法相信?这是真的吗?这是……”
  米小智面色愈发苍白,晕了过去。

5


  米小智再也没来上班。
  我们社里混了三年以上的合同工有我、阿娟、米小智,这三人里有两人要进入编制,
  有刘力帆那层关系,米小智是最稳定的人选。现在米小智没来,她负责的两个版面一个分给我,一个分给阿娟。显然,假如没有米小智,我们俩无须竞争。但我感到失落,也不知为什么。增加了工作量,没时间去探望,电话又打不通,两周以后,米小智才给我打过来,告诉我,是蓝默辞退了她。还说,蓝默只用了一句话:以后不要来上班了。
  “你相信吗?如果不相信也没关系,我不相信别人,怎么会要求别人相信我。我只想说,我没有精神病,我很清醒。”米小智在电话里说。   我确实有点迷糊,关于米小智没来上班,蓝默对我们可不是只说了一句话。
  参加完葬礼,第二天蓝默召开会议,把米小智的事作了详细说明。
  蓝默是这样说的:“大家跟小智接触这几年,都知道小智有点特别,我以前没太当回事,现在不得不引起重视。我先给大家讲一下事情经过。小智怀疑我和刘台有染,所以跟踪我们,那天我们去茶坊谈事,她拍了张我们并排走路的照片,以此证明她姐姐的婚姻是不幸福的。加上她母亲去世,她姐姐和刘台建议让她休息一段时间。”
  “她谁都怀疑,啥样的人都挑得出毛病,完全不正常嘛!”吴工说。
  “她就是见不得哪个过得好,蓝姐,她不来我们自在些。”阿娟说。
  “那就是个轴棒。”
  “好了,好了,小智离过两次婚,多少也受些刺激,大家不要见怪了。燕儿,以后就辛苦你这个和事佬,多去看看她,带我们向她问好。”蓝默说。
  我点点头。
  发生那样的事,无论事实如何,蓝默都有理由这样做。
  这些情况,我没有告诉米小智,我只给她说,大家都等着她回来,她发出“嘁”的一聲,挂了电话。
  母亲没了,工作没了,接下来,仅几天时间,米小智的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用她的话说,惊动了多米诺骨牌。
  葬礼之后,姐姐一句话没跟米小智说,没去梧桐大院,微信朋友圈也没更新。在米小智给我打电话的第二天,姐姐来了。
  那天下了大雾,气温骤降,深秋和初冬只在一夜之间。
  米小智窝在家里,哪儿哪儿都是母亲的影子,影子只能是影子,变不成真人,假如能起死回生,那她天天挨骂也愿意。但是母亲真的走了,再也回不来,用米小智自己的话说,好比抽走了身上的一缕魂,人在和不在,完全两样。房间空得发冷,意识到事实,米小智便抽泣一阵。现在,有血缘关系的只剩下姐姐,所以,当姐姐进门,恍惚间,竟看成母亲,有种想要拥抱的冲动。
  米小智猛地从沙发上起来,去给姐姐拿棉拖鞋,刚到门口,脸上挨了火辣辣的一耳光。米小智从未见姐姐发这么大的火,那原本温雅的脸庞因扭曲而变得怪异,像是揉皱了的面团,那柔软谦和的声音也变得低沉粗粝,仿佛汹涌的泥石流。
  “你这个怪物,破坏分子,还让不让人活!要毁了我,毁了青青吗?你还是一家人吗?你就是个疯子!你对自己男人挑三拣四,还挑别人的三拣别人的四,你有什么资格干涉我的婚姻?告诉你,我早就晓得,用你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拍什么照片,手痒往墙上蹭啊! 我看你就是羡慕嫉妒恨,我离婚你才满意是不是?好,我就离给你看,我们从此断绝姐妹关系,我说到做到!”
  挨耳光不算什么,挨骂也不算什么,最后两句话,米小智打了个激灵。其实,从姐姐进门,米小智便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想来想去,是姐姐那双眼睛,虽然愤怒如火,却有股幽冷之气,浓雾一般把她们隔绝开来。但米小智仍然认为,姐姐在说气话,一定是气话。米小智想要说点什么来缓和一下,却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说违心的话,随便你们怎样装来装去,我不在乎吗?说不出来。却忽然想到刚刚姐姐那些话里还有一句至关重要,一下子扎了她的心,当时只顾盯着姐姐眼睛看,来不及想,这一下,想起来了。
  “你说什么,早就晓得,你晓得,你竟然晓得他们?”
  米小智对我讲到这儿时,那动作神态以及钉钉子般的语气,是亘古不变的米小智。难怪姐姐瞥了她个冷眼,转身开门冲出去,再狠狠关上,发出一声巨响,整栋楼都在震颤。
  米小智当时站在门口,脑子里全是蓝默一家和姐姐一家在一起的场面,姐姐怎样,姐夫怎样,蓝默怎样,母亲又怎样。
  “你能想象吗,生活在情感伪装的黑洞里,有多么可怕?”米小智问我。
  “小智,你想偏了,大家都是善良的人,应该理解,何必……”
  “这跟善良有什么关系,就像你说的青苔和玻璃不能比。”
  “好,好,没关系,我说不过你。”
  不知为什么,跟米小智的对话中,我时常有一肚子措辞,但总被她拽入莫名其妙的境地,弄得思维混乱,只得任她摆布。
  第二天,米小智在卫生间,听见有人开门进屋,以为姐姐来了,还气着,关门的声音仍那样响。但毕竟又来了,说明断绝关系之类的话都是气话,不作数的,心里多了几分安慰。
  却不是姐姐,是姐夫,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用下巴指指旁边,示意米小智坐。米小智觉得有股强大的浑浊之气弥漫开来,便站在那壁杯子面前,下意识地做个屏障。
  “原来以为你有个性,人能干,没想到是脑子里灌了水,扰得鸡犬不宁。我来收房子,这套房子是我继承父母的遗产,给你们住了七八年,现在老人家过世,我准备把房子卖了。你不是盼我们离婚吗?卖了的话,你姐还能多分点。老人家原来那套房子卖得早,面积小,不值钱,这些年下来,也剩不了多少,那点遗产你继承了吧,也算我对你仁至义尽。”
  米小智见到姐夫,浑身难受,兀自生着闷气。这个男人,自从姐姐带进家门,便令人难受,连空气都变得浑浊,他那双眼睛,从不安生,像是要享尽天下可以享受之事。他看上姐姐,一是为姐姐的美貌,二是撑面子,外人说起刘台那老婆才漂亮,又知书达理,听起来多悦耳。他把姐姐塑造成红旗插在家里,外面还要找彩旗。还有他的作派,在单位当官,家里也当官,在母亲面前都要摆些架子,嘴上讲得多好听啊,老人家,老人家,老人家有哮喘,不能闻烟味,还专门要给他准备个烟灰缸,放在最舒服的那张沙发跟前。这些年,老人家专门做他爱吃的饭菜,他没为老人家戒过一支烟。对姐姐更不必说,家里一套,外面一套,家里当老爷,外面装风度。
  “刘台,你真是忙糊涂了,过错方还想分财产?”
  姐夫盯着米小智看了一会儿,把烟头摁进烟缸。
  “就那四条腿的照片?你太让人失望,既然顽固到底,那么我们少说废话,公事公办,给你两天时间,从这房子搬出去,两天后我来换锁。”姐夫夹着他的皮包走到门口,恶狠狠地剜了那些杯子一眼。米小智是这样说的,恶狠狠。   在此之前,米小智从未考虑过生存问题,这几年上班,没跑广告和销售,那点工资只能维持生活,有时开销大了,还要从母亲那里拿,姐姐常变相给她零花钱。母亲的银行卡密码没人知道,要想取钱出来,需要的手续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即便解决了,那卡上最多剩下万把块钱,勉强能租间房子,这以后的生活来源一时间竟成了紧迫问题。
  米小智没想好怎么办,但绝不在这房子多待一天,正掂量呢,听到院里一声狗叫,有点像子衿,又有点不像。子衿在家受宠,上沙发、上床,要抱要亲要喂饭,跟人没什么两样。到梧桐大院没这待遇,狗嘛,要有狗性,你以为待它好,实际抹杀了它的天性。子衿一来,米小智只要伸出食指,子衿便乖乖坐在门口,哪儿也不去,给吃的才吃,不给吃的不吃,绝不吭一声,很有骨气的样子。米小智还训练了它的看家本领,若是有人从楼道经过,子衿不叫,要进屋的,还没敲门,子衿已意会,则轻吠一声。所以每次来,总是在门口先轻吠一声,而院里的狗叫很是躁动、急促。
  米小智准备开门看看,门已被擂得山响,一打开,子衿蹿进来,嗷嗷叫着,四处乱跳。跟随子衿一起蹦进来的,还有愤怒的青青,直把米小智撞得向后一个趔趄。今天真是怪了,一家四口轮番轰炸。
  “都怪你,害我爸妈吵架,他们昨天在家吵,现在又在车里吵。”青青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米小智的鼻子,气喘吁吁,米小智觉得那架势跟自己有几分像。
  “青青……”米小智伸出双臂,要去揽青青,青青向旁边一闪。
  “我恨你,你不是我小姨,何婆婆她们说了,你是个败家子、丧门星,搞坏了自己家,又来搞坏我家,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坏蛋,你欺负我妈妈,我要报仇!”青青喊叫着,扑向那壁杯子,“让你一天对杯子好,对人坏!”
  米小智养杯子多年,心有灵犀似的,杯子有难要向她发求救信号,青青扑过去时,米小智的第六感早已接收信号,凭着那长一截的右臂,一把抓住青青,拽过来,反身挡在柜子前。
  米小智抓住青青挣扎的胳膊,青青尖叫,子衿也嗷嗷叫,青青用脚踢,用牙咬,子衿也跳着脚来回窜。米小智把青青两只细手腕塞进她一只手里,腾出另一只手,指着子衿,子衿非但不听,竟扑到腿上咬。情急之下,米小智用力朝前一搡,青青便跌倒在地,再一抬脚,子衿则被踢翻个儿了,青青大声号哭,子衿哎哎叫唤,闻声赶来的姐姐和姐夫,还有何姨和几个老太太也涌进门。
  姐夫抱起青青,姐姐抱起子衿,他们只瞪着米小智,什么也不说。
  “智女子,你怎么那么不知好歹哟,搞了大人,还打娃儿,外人都看不下去了,你的姐姐和姐夫都舍不得骂你,人家才是涵养好,你呢,硬是撞到鬼了哟。”
  “哎哟,我们梧桐大院有你在,要走霉运,成天看脸子,受弯酸,心里不舒坦,走路都要绊跤子,我们也真是忍不得了。”
  “我也是没见过你这么个油盐不进的人,天下难找,要不是看你妈的面子,早就把你撵走了。”
  米小智的耳朵满了,眼睛花了,只想找个地方躲躲,一偏头,见到窗外毛茸茸的一壁青苔,忽然觉得里面那些细菌正从各个缝隙往屋子里钻,往身上黏,往杯子上扑,米小智胡乱舞动双臂,想赶走那些细菌。这一舞,把大家全赶跑了。他们说,米小智为了那些玻璃块块,要打人了,惹不起,躲得起。他们还说,米小智疯了。
  米小智也觉得自己疯了,她真想疯,假如疯了,姐姐便不会抛下她,这世上起码还有个亲人。所以,那些疯癫的举动,她确实有些故意。
  但是,姐姐離开时,在桌上甩了一张银行卡,说了密码,让米小智不要装疯卖傻,到别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去吧。别的地方。
  当晚,米小智到了我家。没拿那张银行卡。
  不知她怎么把那些东西弄上五楼的:一个特大号拉杆箱,两个中型挎包,双肩包和电脑包。
  “借宿几晚。”她的声音听起来发抖。
  我们把包裹往屋里弄,她不让我碰拉杆箱,一人弓起身子慢慢往里拖,立在靠沙发的墙角,房间顿时显得局促。她站在灯光下,我才发现她的头发、白外套、牛仔裤以及鞋带里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绿。
  “出什么事了?”
  “我把青苔铲了。”她脱下外套,蹬掉鞋子,埋头抖着头发,不断有碎屑往下掉。
  “梧桐大院的?”我想了想说。
  “嗯。”
  “你铲了干吗?”
  “恶心。看着恶心,闻着也恶心。”
  “你没事吧,到底怎么了?”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以为我真疯了?嘁,怎么可能。我就是没家了。”
  我问米小智铲那些青苔是不是真的因为恶心?米小智说一部分是,另一部分是癫狂。她想用这种方式引得梧桐大院的人给姐姐打电话,她真的不想失去姐姐。深夜弄出那么大动静,确实有人给姐姐打了,但姐姐没来。同时,也有人报警。听见警车来了,她拖着那些包裹,跑了。
  讲到这儿,米小智哭了,坐在沙发上,没有声音,只有眼泪碎珠子似的往下掉。她在我这儿共待了一天两夜,第三天我下班回来,她已不在,只留下一张字条,写着:谢谢。

6


  米小智到我这儿的那晚,一直没睡着,是啊,连串的变故,火山喷发似的,想睡也难。两点左右敲我卧室门,我也没睡踏实,干脆起床冲了两杯咖啡,打开烤火器,两人偎在沙发里,火红的暖光罩着我们,米小智开始讲这些事。讲完以后,我们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都看着烤火器。
  “是不是你也怕我?”米小智脸上还挂着泪珠,忽然转头盯着我看。
  说实话,我确实在想这个问题。假如没有米小智,我明年进入编制将会一帆风顺;假如米小智在,我很可能竞争不过阿娟,阿娟年龄小,跑业务能力远远超过我。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那个该死的男人,正在家里搞装修,要擦掉以前的一切,把我接回去,重新来过。像我这样上了四十岁的女人,已没有心劲儿折腾,也折腾不起,不敢轻易闯进别人的生活,也怕别人闯进我的生活,到头来还是走上同样的老路,面对同样的问题。那么不如这样过算了。我等他来接,是想要那么一点点假意的尊严,借坡下驴。但是米小智在,我下了这个坡,会尊严尽失,那是我内心深处的恼怒,表层的三分之二是不介意的,而那三分之一,真像青苔啊,毛茸茸的,不扎人,但让人难受。   “看你想哪儿去了。”我说。
  米小智从我闪烁的目光中捕捉到了答案,渐渐低下头,揉搓毛披肩的流苏。我看到她眼里掠过一抹恐慌,还有一丝迷茫,以及一些疲累,仿佛熊熊燃烧的大火,烧到一定程度,终于有了熄灭的趋势,反而使我心安。
  “而且,你还不相信我。”她说。
  我一愣,没料到她会想到这一层。我确实有点犯迷糊,她给我打电话说蓝默辞退了她之后,我回忆了许多蓝默开会那天讲话时的神态、举止,希望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没有,真的没有。我无法怀疑蓝默讲的话是假的。但同时,我更无法怀疑米小智,她不讲假话,除非她真的精神有问题了。
  “我不跟你争,天快亮了,睡会儿去。”我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我在沙发上打个盹,你去睡。”她有气无力地说。
  米小智确实累了,我上了卫生间出来,她已睡着,眉心微蹙,脑门被烤火器映得通红。
  早上八点多,我被闹钟惊醒,起来一看,沙发上不见人,卧室里也没有,米小智不在。打电话过去,没人接。中午我在食堂午餐,等晚上下班回来,还不见人,直到天黑透了才回。
  “去哪儿了,吃饭了吗?”
  米小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了莫名其妙的话。
  “嘁,他们早有防范,竟然用假身份证登记。”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那耷着眼皮的神态,那钉钉子般的语气,让我阵阵心跳,往日的米小智又复活了,我想,她真不该睡那一觉。
  “什么?谁登记?”
  “我去宾馆查了,没有他们的名字。”
  “你究竟在说什么?”
  “你应该知道,那张四条腿的照片证明不了什么。”
  我才渐渐明白,米小智这是去找证据去了。
  “小智,你要干什么,为了证明他是过错方,让他净身出户?”
  “我不为这个。”
  “那你……”
  “我要让你们看到真相,她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
  “天。”我在心里喊。
  “你想想,姐姐要离婚了,就算她不认我,还是跟我站在一条线上,到底是装不下去了。”
  米小智骤然发亮的眸子,让我产生了怀疑,会不会是她真的精神出了问题。
  “宾馆的登记不会随便让人查的,你是……”
  “你在怀疑我,我没疯,好好的。我给了值班那人两千块钱……那人太贪,看我出手大方,我提出再调一下监控录像,又朝我要钱,一开口,要一万。我说我所有财产就剩下一千块钱了,从不骗人,真的不骗,他根本不相信,还强调说不骗人的都是骗子。所以,我想……我想在你这儿借一万块钱。”
  我忽然觉得米小智正在挖深坑,无论精神有没有问题,埋葬的会是自己,我如果帮忙,结局一定是陪葬。凭刘力帆和蓝默的地位和力量,米小智有天大的本事,哪怕真的拿到监控录像,也斗不过他们,最多是传来传去的花边新闻而已。这年头,花边新闻满天飞,今天在舌尖上,明天进坟墓里,来来去去,有什么新鲜,何况这是多么荒唐的理由啊!
  “不是不借给你,这种事,我有我的立场,你想想,无冤无仇,我暗中借钱给你去调查我的领导,表面上蓝姐这蓝姐那的,这样的人,也是你不齿的。”
  米小智想了想,朝我豎起一根大拇指。
  “你说得对,我差点犯糊涂。”
  我以为米小智又要说出什么尖酸的话来,将我心里那点小九九挑出来,没想到她如此顺从,心底便悄悄出一口长气,再也不敢引出什么话题。米小智端端坐在沙发上,想着什么。一刻钟光景,她站了起来。
  “我再出去一趟。”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已出门了。
  这一去,时间有点长,我也不想再打电话自讨麻烦,到深夜熬不住先睡了,心里还是惴惴的,担心她出什么事。直到早晨闹钟响起,我一惊,爬起来便去看,卧室没人。我更担心了,不管怎么,不出事最重要,正想打电话,却听见“嗤”的一声笑。我吓了一跳,只见她端坐在沙发上,一脸安然地看着我。我哪想到她会在沙发上啊,经过客厅时根本没在意。
  “天,要死,想吓死我。”
  “我刚回来一会儿。”
  “去哪儿了?”
  “找监控录像。我先去梧桐大院拿了姐姐那张卡,到自动取款机取了钱。然后到酒店找他,他让我外面等,外面多冷啊,我在那茶坊要了杯咖啡,等到半夜,他还说不行,人没走完。茶坊下班,我只好到酒店门口,一直等到凌晨三点,其他人都走了,他才给我弄,又是个笨蛋,操作不好,查啊查,好不容易才查到,搞得一头汗,还不会拷贝,我要自己弄,他说啥也不准,说能让我进监控室都得冒险,监控室也有监控,有人查,只能说我是他女朋友。”
  “你……查到了?”
  “那当然。我让他今天必须想办法拷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不得不说,跟米小智相处多了,思维会受到同化,敏感多疑,瞬间,我想了很多。比如,米小智根本没做这荒唐事,只是一种计策,想通了,为堂而皇之使用那张银行卡,要不然昨晚她怎么没跟我争辩,一定是专门等我说这话。还把这过程说得这样详尽,应该早编排好了。再比如,或许事实真的存在,米小智找证据是为让姐姐有更多财产,那么,只要姐姐离了婚,米小智一定会跟姐姐缓和关系,相应地,米小智解决了容身之地这等大事。至于能否如愿,那是另一码事了。无论怎样,只要跟我无关,万事大吉。
  我坐在米小智旁边,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抓起手机,胡乱刷着微信朋友圈,尽量不去触碰她的目光。
  “没想到,那居然是他们的窝点,真没想到哇,世上会有如此超级的伪装者。”
  “好了,别说这个了,我不想听,你懂的。”我捂上耳朵。
  “好吧。”她想了想说,“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假如我告诉她这个消息,真不知她会高兴还是悲伤。”
  “看你,又来了。”
  “好,不说。”   我到厨房去煮汤圆,站在门边等水开,边刷微信朋友圈,边跟她说话。她也在看手机。
  “有什么打算?工作上。”
  “再说吧。先租房子。”
  “不嫌弃跟我一起住。”
  她没有说话。
  “这房子窄了点,不过两人住没问题。再有,外面搞建筑,吵了些,问题也不大。”
  她没有说话。
  “你一夜没睡,吃了汤圆好好补补觉。”
  她还是没有说话。
  这时,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头像,是米小慧,很久没出现了。我想看看她发了什么,水开了,便去煮汤圆。
  “你姐姐……”我回头,见她正站着看手机,头努力朝前探,身体前倾,胳膊肘夸张地撑开,关节肌肉过于绷紧,像只斗架的公鸡。
  “干吗呢?”
  她仍然没说话。
  汤圆煮好了,加上醪糟,连锅端到餐桌,我又去拿了勺子和碗,她还保持那个姿势不动。我探头去看她的手机,见屏幕上正是米小慧发的朋友圈。
  我想,一定又是哪儿出了问题。还来不及问,只听一声巨响,她把手机摔了,碎片四溅,不知她使了多大力气。
  我原本急着上班,即使不急,我也要赶紧离开为好,再也不想招惹关于她的事。
  “小智,遇事别急,慢慢来,我要迟到了,回来再商量,别冲动。”我边说,边匆匆洗把脸,顾不得吃汤圆,逃也似的离开了。
  我走时,她已坐在沙发上,垂着头,垂着肩,腰背弓着,眼皮耷着,真像战败的公鸡,浑身松垮垮的。等我晚上下班回家,她已走了,再无音讯。她和那些包裹腾出了好大的空间,很久我才适应。
  我是在上班途中的公交车上,看的米小慧发那朋友圈。
  米小慧不发则已,一发,刷屏了。按发送的时间顺序,是这样的。
  第一条:这段时间,悼念母亲,没心思上微信,冷落了朋友,抱歉。
  第二条:青青和子衿越来越不像话,一起欺负我,我磨破嘴皮,也不管用,帆哥哥一句话搞定,这是男人的威力。
  第三条:今天过生日,帆哥哥给发的红包,有红包的感觉真好,很开心。(配了几张红包页面的屏幕截图)
  第四条:帆哥哥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真是的,让人怪不好意思。
  那天晚上,我还是有些担心,便给米小慧发微信,告诉她米小智摔了手机,不知去哪儿了。第二天上午,米小慧回复:知道了。谢谢。
  我想,我也不要再掺和这事了。

7


  不得不说,米小智人走了,却把眼睛和脑门留下了。无论我们谈论什么话题,总能感受到米小智的目光和那亮闪闪的脑门,仿佛那座位是个审判台,给人一種无形的压力。当然,我们免不了对米小智那百叶窗似的眼皮和那钉钉子似的语气,进行一番模拟和嘲笑,然后开玩笑似的朝那空空的座位努努嘴:“注意哦,不要骗人哦!”
  有时候,我们还变得跟米小智一样犀利。比如,那段时间冒出一个链接,题目是:不要打扰别人的幸福。其中举了几个例子,一是女同学去与外地男友小聚,男友给买的硬座票,她的同学忍不住说:我要是她男朋友,一定给她买卧铺。还有个例子是,摆地摊的中年女人,男人来送饭,两人原本吃得开心,偏偏被路过的中年妇女打扰,大呼小叫,说菜里没油水,真可怜。中年女人便真的感觉自己可怜,怨怼起丈夫来。大致如此。阿娟把这个链接发在我们社的群里,进行了批判。阿娟说:“打扰别人的幸福确实不应该,但是,真的幸福会被打扰的吗?就像真的爱情,谁能打扰?”我们都说阿娟小小年纪觉悟高了,可以透过现象看本质。但是,阿娟,你那样子怎么看起来像米小智。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我们社里,包括整幢广电大楼的人,无不遭受米小智强大的辐射,游戏似的,掀起了一股离婚潮。
  首先是我。春节前,我回到装修一新的家,这是一直等待的结果,相互不计前嫌,从头再来。有两个月的时间,我还算过得不错。渐渐地,我受不了了。我敏感、多疑、尖锐,还患了洁癖,总能看见犄角旮旯里令人难受的东西,他的,和我的,都有。我也理解了米小智为什么讨厌青苔,在青苔里,处处有毛茸茸的存在,阻挡着你,看不见爱情。那么,看不见的,会不会是没有?我再也发不出笑声,变得暴躁古怪,明知自己正走向人人认为的深渊,却停不下脚步。同时,他也受不了我,说我变了,像个巫婆。我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然后,我跟他正式离了婚,那时我已进入编制,能养活自己了。中邪似的,一离婚,我脾气好了,性格开朗,对他也宽容,回去看孩子时,竟是和睦的一家人。真让人头疼。
  接着是同样进入编制的阿娟。阿娟婚姻还不到一年。是阿娟自己提出的,阿娟很愤怒。
  “都怪那个轴棒,老巫婆,在人家婚礼上下咒语。”
  “错了。”我说,“难道米小智下咒语让你死,你也去死吗?”
  阿娟半晌没说话,过许久,冒出一句:“我恨她。”
  说实话,我也恨。在一起过不下去,离了又很难受的日子不好过,我真想用根针,把脑子里的米小智挑出来,烧成灰。
  然后,我们周工也离了。不知周工是不是越来越觉得自己像动物饲养员,这违背他的理想。周工说的是,要上五十的人,没多少日子了,耳根子想清静。
  没想到,蓝默居然也离了婚,全楼哗然。之前蓝默从未有过关于婚姻的任何负面情绪。蓝默为此只淡然一笑,不多说什么。这时我们难免往刘力帆身上怀疑,看来这两人真的有问题。但是,蓝默离婚后,从此不怎么搭理刘力帆了,人也不爱说话,时常将眼皮耷下来走路,鞋子也换了,橡胶底的黑皮鞋,走路像猫一样。于是,我们广电大楼常常变得鸦雀无声,一咳嗽,回音传出很远,倒把自己吓一跳。有人说,蓝默可能真跟刘力帆有点什么,那双鞋便是刘力帆买的,人不要了,鞋子也不要了,蓝默一下子离了两个男人。
  再有,电台、电视台、摄影摄像后勤部,过得好的不好的,竟都有人离婚。这下热闹,比新闻更新鲜,全市人民争相传送,说什么的都有,传来传去,最后定义为“离婚门”事件。我们在广电大楼工作的每个人,进进出出时,都有这样的遭遇:接受路边人投来探测的目光,意思是这人离了没有。我们遇到本大楼的熟人,会打趣说:“离了吗?还没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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