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杏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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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运输化学危险品的卡车跌落山涧,附近水库一旦被污染,市区将面临重大危险。这场事故不仅影响了他的仕途生涯,更牵连出官商的种种利益纠葛。关键时刻,是奋不顾身还是明哲保身?值得铭刻的不是最后的结果,而是当初的抉择。


  项亦成问:“是不是有股味道?谁有感觉?”
  那些人反应不一,多数表情茫然,个别敏感点的下意识地抽鼻子。
  “苦杏仁味。”项亦成说,“有那种感觉吗?”
  有人下意識地摇头。空气中似乎有股汽油味,除此之外就是山野里雨水季节的那种气息,有点霉,有点潮湿。
  安监局局长吴鹏给项亦成递上一副口罩。项亦成没接。他让吴给周边的人都发一副。如果闻到有苦杏仁味,那么就戴上。
  他心里清楚,类似口罩仅属聊胜于无。临时弄来的这些小布头不是防毒面具,对付通过喷嚏传播的感冒病毒是否有效尚且可疑,何论对付毒气。
  他们在事故现场,现场位于一处山坡,公路从山坡中部穿过。有一辆皮卡车斜插在上坡方向的路沟里,歪倚于路坡石壁。这是肇事车辆。一个多小时前,这辆皮卡车从坡下往上拱,这一带下雨,道路湿滑。皮卡车在急拐弯路段与迎面下坡的一辆卡车相逢。闪避过程中,皮卡车驾驶员操作失误,车身与内侧石壁剐擦,而后急闪另一侧时撞击卡车,致避于路坡外侧的卡车冲下路基。那段道路外是陡崖,崖下是一条山谷,卡车在陡崖翻滚坠落,车头撞扁,车身撞烂,于崖下山坡间散落成一堆破烂,车上物品滚落山谷,散布在山石、林木、杂草、泥潭与荆棘丛中,有的一直甩落至谷底山涧。卡车司机与一位押运员当场毙命,肇事皮卡车驾驶员重伤,已送医院抢救。
  这起车祸发生后半小时,项亦成接到急报。当时项正在宾馆会议中心的圆桌会议室主持一个工作会议,知道情况后立刻宣布散会,而后急出会场,直奔事故现场。之所以必须放下一切立刻前来,是因为事故虽然死伤不大,却涉及极其麻烦事项:被撞下陡崖的卡车车身涂有危险化学品标志,该车坠崖解体后,所载运的数十个钢罐滚落于山谷间,那些罐子都印有“氰化钠”字样。项亦成本人是工科出身,他知道氰化钠是什么。该物在冶金一行也算鼎鼎大名,大量用于炼金,所谓“堆浸法”的黄金提取工艺就是用氰化钠溶液喷淋破碎后的金矿石,再收集含金溶液提炼黄金。氰化钠别名山奈,有剧毒,口服半克即可致命。氰化钠遇水会分解为氰化氢,二战期间德国法西斯于集中营毒气室屠杀犹太人,氰化氢曾是毒杀剂之一。该气体有剧毒,闻起来有一股苦杏仁味。
  因此项亦成到现场后情不自禁地抽鼻子。隐隐约约,他感觉到潮湿的空气里有股异味,似有似无。他不希望那真是来自空气中的氰化氢,更希望是自己疑神疑鬼、心理感觉。作为一种剧毒物品,国家管理部门对氰化钠的储存、运输有严格规定,它在公路上周游通常都很隆重,不允许探头探脑,得装进结实密闭的钢罐里,其容器理论上应当经得起车祸的撞击。但是本次车祸的摔落高差以及连续碰撞让卡车成了一坡碎片,难保有钢罐顶不住,只要变形到某种程度,氰化钠泄漏就在所难免。这种时候山谷里弥漫起苦杏仁味不是主要问题,重大危机还在坡下那条溪涧,这里位于双羊水库边缘,一旦氰化钠淌入水中,污染了涧水并顺水而去,后果将极为严重。
  项亦成赶到现场时,市安监、公安、交通、水利等部门人员已经聚集,数项应急措施紧急施行,公路交通已经阻断,事故现场宣布封锁,后续处理人员和物资设备正在调集过来。有三个相关人员先行攀崖下到车辆损毁处侦察,探明危险物资散落情况。这三人属敢死队,此刻往剧毒钢罐身边凑,无疑以命相搏。
  项亦成问:“谁带下去的?”
  吴鹏报称是陈志斌,市安监局主任科员。
  项亦成不吭气,好一会儿。
  “通知他们,先撤回来。”他命令。
  现场数个相关单位负责人紧急报告了各自掌握的情况。肇事车辆和出事车辆的身份都已查明,肇事皮卡车挂本市牌照,属个体运输户。出事卡车不是本市车辆,属于南胜矿业,该矿业集团是省内著名采金企业,邻市有一座金矿归其所有。被撞卡车所载氰化钠属这家企业物资。情况已经通知对方,该企业迅速派出一支救援队伍,正带着处理现场所需物资赶来,估计半小时后即可到达。本市亦从化工部门调来若干技术人员和化验设备,以便做涧水污染检测,目前还在路上。清除氰化钠污染所需的双氧水、漂白粉等物资也在调集中。
  “有几个事情需要报请领导决定。”吴鹏请示。
  项亦成回答:“说。”
  “一个问题是下游安全。山谷这条小涧往下汇入双羊水库,从水库流出后将注入南溪。近期本市春雨绵绵,预计降水还会继续,污染物有可能借助水流扩散。目前还不确定氰化钠是否泄漏,是否要先行实施防备?”
  项亦成问:“主要什么措施?”
  “目前最直接的一条是通知双羊水电站停止发电,水库停止排水,把可能受污染的水体先控制在水库内,待确认污染排除再予解除。”
  项亦成斟酌一下,扭头问身边的李家华:“李副意见呢?”
  随项亦成一起赶来现场的副市长李家华眉头紧锁:“最好先等情况明朗。”
  “我看还得早做准备。”项亦成说。
  他命令水利局立即紧急联系该水库,确定目前库容以及发电与泄洪情况,做好应急安排。一旦发现问题,立刻采取措施。
  “还有一个是消息披露问题。”吴鹏汇报。
  事件已经按规定迅速上报省主管部门。这种事情高度敏感,各媒体得知后可能蜂拥而至,是不是需要及早发布消息,主动通知?
  项亦成还问李家华:“李副怎么看?”
  李家华情不自禁脱口骂了句:“妈的,又要搞死了。”
  他主张赶紧先把救援事项弄起来,跟媒体打交道才有得说。或许只是车祸,毒剂并没有泄漏,不妨确定后再通知媒体,免得沸沸扬扬,虚惊一场。
  项亦成对吴鹏说:“你们按李副意见办。”   李家华担任副市长不久,分管安全,本市境内发生的安全事故都归他管。他始终绷着个脸,一副吃了枪药的模样,因为此刻氰化钠于他相当狠毒,于项亦成当然也一样。本市今年安全生产形势严峻,春节期间接连发生两起旅行车车祸,死亡都在十人以上,由于应急处置等方面的问题,省安全生产电话会点名批评本市,副市长李家华被记过,市长项亦成被通报,下属责任官员被撤了一批。事情刚刚过去,春汛紧接着到来,本市山区一线雨水绵绵。前些时一场大雨,一个偏僻村落毁于泥石流,死亡六人。盡管没达到重大安全事故界限,却因死者除一老者外,其余五个均是留守儿童,一些媒体侧重加以报道,一时间到处都说死孩子,影响极坏。事情没完没了,今天又来了氰化钠。没有谁知道谁将被毒死,能够确信的是万一有事,李家华很麻烦,项亦成也无可逃避。最好老天有眼,滚坡钢罐个个坚固,氰化氢毒雾只是虚惊,最终什么事都没有,外界悄无声息,最多有几条“事故已经得到妥善处理,未发现毒剂泄漏”,那就够了。
  但是老天爷会那么关照吗?
  意外立时出现:爬下陡崖探查的陈志斌等三人失去联络。现场人员根据项亦成要求通知他们返回,却不料手机无一可通。现场远离通信机站,信号非常弱,山坡上勉强可以通话,估计山坡下便是盲区。陈志斌他们还带了一部应急对讲机,但对讲机也叫不通。三个前锋突然失联,现场气氛顿时异常紧张,唯恐事出不测。
  由于防护器械尚未运输到位,陈志斌三人冒险下去探查,都只戴一副口罩,如果遇氰化钠泄漏,他们可能中毒,一旦中毒必然失去联络,手机、对讲机都将成为摆设。如果他们遇险,此刻派人前去救援将同样有去无回,只有在防护设备到位之后才可展开行动。那样的话,中毒者得不到及时救援,必死无疑。
  李家华脸色发白,看着项亦成。项亦成问:“有高音喇叭吗?”
  交警一位队长报告:“我们有。”
  这个喇叭安在一辆警车上,带到现场应急,以备疏导交通。项亦成命那车开到山坡上,用最大音量呼叫,唤陈志斌等人速返指挥部。
  喇叭一遍又一遍向山下呼叫,下边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回应。
  这时吴鹏的手机响,他跑到一旁接电话。现场信号不好,只听他不断表示:“听不清楚,喂,喂!”一边说一边四处走,试图接上信号。
  几分钟后他跑回来,满脸紧张凑到项亦成身边低声报告:“糟糕,消息传得很快。”
  他接的电话来自媒体。省城一家晚报社记者打听本市是不是又出了一起大车祸,又是重大安全事故?吴鹏未加确认,只说最近天气不好,车祸容易发生,具体情况安监局正在核实,待有明确消息即会通知媒体,以此先搪塞。
  项亦成说:“我知道了。”
  李家华说:“市长,这里交给我,你尽管去吧。”
  项亦成没有吭声。
  按照原定日程安排,今天上午工作会议开完后,项亦成得马上动身前往省城,参加省政府召开的一个会议,该会议于今天下午召开,明日还开一天,通知各市市长必须到会。项亦成可以把工作会议停掉,却不能不去省里开会,除非得到批准。如果他就这起事故向省里请假,虽能表现出对突发事件的重视,事件也会因之突然放大,引发更多注意,凸显本市近期安全事故的频发与严重,造成巨大压力。如果事故并未导致氰化钠泄漏,此刻闹得沸沸扬扬实在得不偿失。项亦成在得知事故消息的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已经表现出充分重视,待在现场推掉省里会议,反可能造成不利局面。
  但是项亦成不放心,特别是此刻陈志斌三人下落不明,让他难以抬脚离开。
  焦虑中等了十几分钟,坡上高音喇叭不断呼叫,崖下忽然传来石块滚落声,灌木丛里枝叶摇动,有人钻出来,正是陈志斌一行。山坡上的人顿时松了口气。
  三人被用绳子一一拉上崖,来到公路边。陈志斌满头大汗,头发沾在脑门上,见到项亦成便举右手敬礼:“报告市长,我们没事。”
  “对讲机怎么啦?”
  “那机器坏了。携带对讲机的年轻人在崖下滑了一跤,滚到山涧里,人没事,对讲机浸了水,立时成了废铁。”
  项亦成指着陈志斌的左手问:“那是什么?”
  陈志斌左手抓着一个矿泉水瓶,里边装着大半瓶水。该矿泉水瓶是陈志斌在下边捡到的,可能是从出事卡车中甩出的。他把瓶里的水倒掉,灌了山涧里的水带上来。
  项亦成命令:“赶紧安排检测。”
  这时候安监局召集来的化工检测人马已经赶到,需要检测样本。
  陈志斌报告说,山坡上有不少钢罐滚落于草丛乱石间,山涧周边也有。看上去都撞得很严重。目前还没办法判断里边的氰化钠是否已经泄漏到水中。
  “有没有苦杏仁味?”项亦成追问。
  那边有各种异味,柴油味、机油味,甚至有烧焦味和屁一样的怪味。其中是否有苦杏仁味无法判断,陈志斌不知道那是什么。
  项亦成没再追问,只说:“给他找一瓶水。”
  吴鹏赶紧张罗,却是徒劳。大家都是匆匆赶来,没有谁想到多带一点矿泉水。虽是春季,天气已显湿热,车上搁的应急饮水早都成了空瓶,载运面包、矿泉水等保障物资的车正在路上,估计还得一点时间才能赶到。
  项亦成的手机铃响。他看了一眼屏幕,打开接听。
  “什么情况?”他问。
  他举着手机往外走,找一个能听清楚对方声音的位置,嘴里低声“嗯,嗯”回应。这个电话显然与现场事故无关,比较私密,不便当着众人的面交谈。隔着一段距离,能听到他询问:“谁呢?”“什么时候?”“怎么讲?”末了他说了一句:“行,回去再说。”即挂断电话走了回来。
  陈志斌给项亦成递来一瓶矿泉水。项亦成接过看一眼,瓶盖却是开过的。他没在意,打开盖就喝,咕噜咕噜,一口气喝掉一瓶。
  “有股味啊。”他看看空瓶,“苦杏仁?”
  一旁吴鹏急叫:“这水哪来的!”
  陈志斌抬手向山上指了一下。   原来运输车还没到达,陈志斌捡了几个空瓶,跑到前边山涧打来几瓶水应急。瓶子已经仔细洗过。取水点位于山涧上游,氰化钠不可能像鱼一样从下边游上来。
  吴鹏问:“卫生呢?消毒呢?”
  项亦成摆手,让吴鹏不要担心。他问陈志斌:“还有吗?”
  陈志斌又掏出一瓶,项亦成接过来就喝,咕噜咕噜,又一瓶一饮而尽。
  他在喝水时下了决心。
  “检测结果怎么样?”他询问。
  检验人员在陈志斌提供的水样里没有发现氰化物。
  “为什么总是有那股味?”项亦成问。
  大家情不自禁地都抽鼻子。多半是装样子,配合动作。只是徒有动作,并没有哪一位出来附和项亦成,声称嗅到了那股味儿。
  项亦成交代务必继续做好检测。此刻没发现问题是好消息,但不能掉以轻心,现在没有并不意味着接下来也没有。需要重新采水样检测,一直做,直到污染源全部清除。
  “请李副市长坐镇现场指挥。”他交代。
  李家华说:“项市长放心。”
  项亦成点头,指指陈志斌提了个要求。
  “你跟我走。”他说,“有事。”
  李家华、吴鹏送他们上车。项亦成刚打开车门,前边忽然传出喊叫。
  那儿发现一只死鸟,在一棵树下。鸟浑身羽毛完好,像是刚死不久。按照现场处理要求,死鸟已经给装进一只专用塑料袋中隔离,以备检验。在专业人员检定之前,无法判断该鸟是否属于氰化钠中毒遇难。
  李家华说:“项市长,我来处理。”
  项亦成交代:“有情况立刻给我电话。”
  轿车驶下山坡。刚到坡下,项亦成的手机响铃,不是李家华,却是余峰。
  “项市长还在现场吗?”余峰说,“千万注意安全。”
  项亦成道:“怎么你也来凑热闹?”
  余峰不凑热闹,他另有事情,他的事情让项亦成听来很不高兴,效果类似于氰化钠泄漏。说来其实也没什么:天马茶园拟于下月举办春茶会,余峰考虑让他手下的县旅游部门与茶园联手,借机举办天马旅游节。天马茶园的主管部门天马水库是省管单位,他们请了省水利厅一位副厅长、省旅游局一位副局长来参加春茶会,两位都已确定到会,也都表示愿意参加县里的天马旅游节开幕式。余峰想请项亦成出场,借此机会视察县里工作。余峰是县委书记,今天到市里办事,听说项亦成在宾馆开会,特意赶到宾馆,想找项当面汇报。不料听说出了紧急情况,项已经离开,他只能打电话报告。
  “希望老领导能回来关心关心。”余峰说。
  余峰原是市政府秘书长,项亦成是他的顶头上司。余被派下去当县委书记,接替提任副市长的李家华,也才近半年时间。李家华之前,则是项亦成本人在那里当县委书记,因此于该县地盘内可荣称“老领导”,前往该县可亲切称之为“回来”。
  项亦成追问:“你这个旅游节是什么东西?”
  余峰承认是临时决定做的。主要想抓住机会搞宣传,扩大一点影响。打开手机,不能老是那五个留守儿童。
  前些时候那场泥石流灾害就发生在余峰治下,至今网络上还随处可见,一提起该县,总是这五个幼小亡灵。作为县委书记,余峰对网络上的谴责帖子不能视而不见,来自上级领导的不断追问更让他吃不消。此刻确实需要多一些正面消息与影响,所以才想搞旅游节。目前该节的准备工作已经全面展开。
  项亦成当即表示不满:“到时候我拿你是问。”
  “哎呀市长……”
  项亦成让余峰提前做好准备,组织一支大型收容队,派到天马水库专事收容垃圾,糖果纸、矿泉水瓶、小孩儿尿布之类。他准备亲自前往检查,水库弄脏了首先问责余峰,因为余峰搞了一个节。然后问责项亦成,因为余峰打了这个电话。
  “市长开玩笑……”
  “我像是开玩笑吗?”项亦成问。
  這时“嘀”的一声,有一条短信发到陈志斌手机上。陈志斌看了一眼,从前排扭身,把手机递到项亦成面前。屏幕上有一句话:“请告项市长,水样检测正常。”
  短信来自吴鹏。可能因为项亦成与余峰通话,电话挂不进来,他把短信发到陈志斌这里。看来氰化钠们充分理解项市长的难处,很配合很友好,像冬眠的蛇一般老老实实地待在撞扁的钢罐里,未曾出来找事。如果是这样,可称万幸。
  项亦成看了一眼短信,继续听电话里余峰说。余峰连声检讨,说他考虑不周,事办急了,应当提前找项亦成汇报的。他会特别注意搞活动同时保护好天马山环境。
  项亦成说:“那里本来什么活动都不该搞。”
  “我知道我知道……”
  项亦成道:“现在不是时候,以后再说吧。”
  接毕电话,他靠在后座椅上,一声不吭地看着窗外。轿车在山道上跑不快,这里坡大弯多,周围全是树,道路湿滑,坑坑洼洼。终于开出山路到了一个平坦地带,轿车驶进高速公路收费口。项亦成忽然“嗯”了一声,问陈志斌:“你怎么不说话?”
  陈志斌问:“我能说吗?”
  “为什么不行?”
  “我感觉领导在考虑问题。”他说,“一定是重大问题。”
  项亦成让陈志斌与吴鹏联系,问一问那只死鸟。陈志斌立即打电话。吴鹏在电话里报称看来没问题,像是自然死亡,不是不幸遇难。
  项亦成打开手机给邓际良挂了个电话。邓是市委书记,全国人大代表,此刻正在北京参加“两会”。项亦成把事故情况报给他,他问了一句:“需要我做什么吗?”
  “目前看来问题不大。”项亦成说,“我来掌握就可以了。”
  邓际良说:“那就好。”
  项亦成称此刻心情很矛盾。氰化钠没有跑出来肯定是好消息,转念一想,如果发现麻烦大了,是不是反而有助于解决问题?但是果真那样,只怕吃不消啊。
  邓际良笑:“还是没事才好。”
  这时临近一个高速公路休息区,项亦成让司机把车开进去。才十一点多,吃中饭还早了点。项亦成却说:“就这里,请陈志斌吃一顿大餐。”   休息区里能有什么大餐?除了快餐,也就是小炒。項亦成让司机去点菜,多上几个,要有鱼有肉有汤。
  陈志斌说:“领导这么关心,让我浑身不对劲。”
  项亦成没吭声,坐下后即开始查问:“刚才谁派你下去找那些钢罐?”
  陈志斌称当时需要有人带队下去探情况。总不能让吴鹏自己去当敢死队吧?因此他自告奋勇带那两个年轻人下去。
  “我这人贼胆大。领导清楚。”他笑。
  “不是破罐破摔?”
  陈志斌称没那么严重。罐子算不上好,摔起来也会心疼。
  项亦成一声不吭。
  “其实我很好,领导不用为我担心。”陈志斌说,“有任务尽管交办。”
  项亦成这才告诉陈志斌,刚才把他叫上车带走,目的就是让陈志斌离开现场,不需要他在那里当敢死队。十几分钟高音喇叭呼叫已经足够惊心动魄,绝不允许再来一次。项亦成注意到陈志斌面有菜色,估计这些日子精神负担较重,没吃好。恰好中午将至,一起到休息区用个午餐,多点两个菜,补充点营养,借机聊一聊。而后项亦成要赶路往省城,途中会把陈志斌放到市区高速公路收费口,陈志斌在那里找车回家去吧。
  这时司机张罗了点菜,餐桌边只他们俩,陈志斌打听一件事:“项市长要走了吗?”
  “我去哪里?”项亦成问。
  陈志斌称近日机关内外盛传,说项亦成马上要调到省直部门当厅长了。
  项亦成问:“你觉得怎么样?”
  陈志斌说,本市上下,最不希望项亦成离开的人应当是他。有项亦成在,他无论干什么都感觉踏实。项如果走了,他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他那个处分的解决可能再也无望。但是他还是觉得项亦成应该走,如果真像所传那样,那是好事。项亦成从省里下来这么多年,时候到了,自然应当回去。他为领导感到非常高兴。
  “我走了你怎么办?”项亦成问。
  他笑道:“好办,跟领导走。领导上哪里,我去那里给领导拎包。”
  项亦成也笑:“你会拎包吗?”
  “可以学啊。”
  项亦成不说拎包如何,只告诉陈志斌,刚才在事故现场,他走到一旁去接电话,那是家里夫人打来的,讲了一件事。不是什么好事,跟氰化钠差不多。所谓好事成双,需要的时候请都请不来,不需要的时候忽然扎堆涌现,凑热闹一般。
  “说明领导还走不成。”陈志斌断言。
  “为什么?”
  “老天爷不同意。”
  项亦成笑:“陈志斌这么长进,连算命也学会了?”
  陈志斌却不是开玩笑。他说,他还没学会算老天爷的命,但是对项亦成却了解。说老天爷不同意其实不对,应当说是项亦成不同意。领导自己不让自己走。
  “为什么?”
  陈志斌说:“这能放得下吗?领导还是领导啊,并没有变成另外的人。”
  项亦成看着陈志斌一声不吭。菜上来了,司机也坐到座位上,话题骤然中止。
  简直有如与陈志斌呼应,几分钟后,电话铃响了。
  是李家华。他的嗓音急切:“项市长!有情况!”
  检验人员在最新样本中检出了氰化物。严重超标。
  项亦成说:“别慌。按预案处理。”
  “好的。好的。”
  这顿饭吃不下去了。项亦成坐在餐桌边,已经胃口全无。他思忖了好一会儿,打开手机给田雷副省长挂了个电话,正式提出请假,请求允许他留在本市处理突发事故。
  田雷问:“情况很严重吗?”
  项亦成报告了检测结果。据他所知,氰化钠水解后变成氰化氢,氰化氢沸点低,超过26摄氏度就会气化逸出扩散掉。以所知的一些案例推测,只要处理及时,本市这起事故可能造成大量死鱼,应当不至于造成人员中毒死亡等严重后果。只是由于氰化钠的剧毒性质让人闻之色变,它的泄漏会受到广泛关注,甚至会造成一定程度的社会恐慌。
  田雷沉吟片刻:“既然这样,你赶紧另派个人来开会吧。”
  项亦成放下手机,发现一旁陈志斌两眼圆睁,紧盯着他。
  项亦成问了一句:“你觉得项亦成还是项亦成?”
  “当然。”
  项亦成拿起手机,给孙平挂了个电话。孙是记者,供职于新华分社。
  对方接电话,声音很平静:“项市长有什么吩咐?”
  项亦成告诉她,本市刚刚发生一起严重事故,消息还未传到任何一家媒体那里。他估计孙平会有兴趣,特意给她打电话报料。
  “是吗?”她有些惊诧,“那是什么事?”
  项亦成简要介绍。孙平反响一般,只表示曾听说过氰化钠,知道是剧毒物。记得以前曾看过氰化钠运输事故报道,不知项亦成向她推荐的这起事故有何新情节。
  “孙记者知道水源地吧?”项亦成问。
  这件事的关键是水源。由于事故地点位于水库边,氰化钠泄漏会污染水体,水中剧毒物品将通过双羊水库流入南溪。南溪是本市的水源地,本市市区及周边有数家自来水厂从南溪抽水。一旦污染严重,这些水厂必须停止取水,百余万居民将因此断水,直到水源中的氰化物降解到危险水准之下。
  “噢,是那样啊。”她回答。
  项亦成没再跟她多说,道声“再见”即结束通话。
  他们上了车,驶出休息区,从最近的一个出口下高速,原路返回。
  半路上,孙平来了电话。此前项亦成报料时,她表现平淡,没有显出特别兴趣,却不料一放电话立刻去翻查资料,而后主动发起追索。
  “我想知道为什么。”她说。
  通常情况下,地方官员不喜欢乌鸦嘴。好事可以多说,坏事最好不报。氰化钠泄漏事故不算好事,无从表现政绩,地方官员不会希望它被大肆渲染。特别是本市近来事故频发,此刻雪上加霜,项亦成主动向孙平通气显得奇怪,其中必有原因。
  项亦成告诉她,刚才他在事故现场喝了很多水,水是从山涧里直接打的,未经任何消毒,因为口渴,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能喝下去。他这个人号称“牛饮”,经常一杯接一杯喝,饮水量比别人多上几倍,缺水会让他感觉焦虑,甚至影响思维。今天的事件关乎饮水安全,令他非常不安。   “关键情況你没说出来。”孙平一针见血。
  项亦成不置可否,只说事件本身是一起灾难,严重性毋庸置疑。目前有两人丧生,毒罐滚遍山坡,空气里有一股苦杏仁味,山坡下涧水中已经检测出氰化物严重超标。
  她没再多问,挂了电话。
  项亦成对陈志斌感叹:“我突然想到这个人。现在我最不应该想到的就是她。”


  半年多前,有一天项亦成到省城参加领导干部大会,会后被曾璐留了下来。
  曾璐是女领导,省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在省领导分工里,曾璐挂钩本市,与项亦成接触较多。该领导有水平,有亲和力,对项亦成一直比较看重。
  她给项亦成说了一件事:“打算让你回来。”
  项亦成非常意外。
  所谓回来即调回省直厅局任职。曾璐说,近期省里准备对厅局班子进行调整,有一些重要岗位需要物色合适人选。项亦成原本就是省直机关下去的,在基层干了多年,从县委书记一步步当到市长,履历和经验都非常丰富,可委以重任。
  她有意表明该调整属于重用,这当然只是委婉之辞。他们都清楚,虽然级别相当,眼下基层党政主官比省直厅局主官还是更具分量。
  “我想听听你本人的想法。”她说。
  项亦成直截了当,表示自己感觉突然。
  曾璐说,她原本希望让项亦成继续在下边当几年市长,遇到机会换个地方当书记,日后更有空间。但是出于现在具体情况,让项亦成先回省直也好。回来也不就是到站了,日后有机会还可以再重用下去当书记。
  项亦成问:“是不是已经决定了?”
  曾璐表示还在酝酿中。
  项亦成说,如果决定已经做出,他只能服从。如果还只是征求意见,他希望暂时不动。他的情况曾璐也了解,对提拔上升并没有太多奢求,只想做点事情。好不容易当上一市之长,手中有了一点实际权力,又碰上邓际良一个好合作的书记,正可有所作为。当市长之初他就说过八个字:“不图好看,要做实事。”这两年他自认很努力,多少也做成一些事,只是时间还短,一些事刚刚开头,有的非常应该做却比较困难的事还不见进展,甚至骑虎难下。这个时候突然离开,很可能前功尽弃,感觉很可惜,心有不甘。如果可能,他希望能再待一些时间,哪怕一年,把该办的事情尽量办起来。
  曾璐表示理解。她说项亦成这样的人,在下边总有做不完的事情。有的事在自己手下做不下去,留给其他人去做未必不成,也许还能另辟蹊径。一旦需要离开,还是应该放得下。她让项亦成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有什么要求还可以给她提出,尽快为好。她的意思很明白,这件事虽说还未最后决定,估计已经没有回旋余地。项亦成考虑清楚,可以提出一点个人要求,例如希望到什么部门去任职,可能的情况下她会想办法给予帮助。曾璐细心周到,说话不虚,如果她来决定,肯定不会让项亦成离开,但是显然事情不是她能左右的,有比她职位更高的领导表示了明确态度。项亦成能猜出那是谁。
  “陆文同志有些看法吧?”他问。
  曾璐举手一摆,显然这个话题她不合适触及。项亦成点到为止,不再多问。陆文是本省现任省长,三年多前从外省调来任职。因为若干具体事情,他对项亦成似有看法。眼下如果有哪一位省领导认为项亦成不合适当市长,那不会是别人。曾璐当然不是只听陆文的意见,找项亦成谈话前,必定与省委书记沟通过。陆文作为省长不能随心所欲地决定市长去留,他的意见省委书记也还得尊重。如果情况确如项亦成所猜想,那么曾璐征求意见更多的只具关心意味,结果难以改变。
  那天是星期五,除了曾璐谈话,还有一个意外相随而来。
  在省委大院与曾璐谈过之后,项亦成回到省城家中。项亦成与妻子和女儿在省城有一套住宅,因项常年在外,父母年纪大需要照料,项妻与女儿搬到项亦成父母那边,三代同堂。那天晚间项亦成回家时,父母还没休息,他陪老人说了会儿话。老人上床后,项妻把丈夫叫到一边,塞给他一张纸。
  是项亦成母亲的医院检查报告单。多年前项母做过一次乳腺癌手术,其后情况比较平稳,不料前些时一次例行体检中又发现异常。按照医生要求,项妻安排她做进一步检查。根据检查情况,医生认为老人癌症复发,而且已经转移,可能需要再做一次手术。医生警告说,老人患有多种老年病,做手术风险比较大。家人需要就此拿个主意。
  项亦成父亲身体不好,性情内向,退休后与外界联系很少,家里事情通常由儿子拿主意。婆婆身体这个情况,项妻不敢与两个老人说,只待项亦成回家才拿出单子。
  项亦成备受冲击。隔日他到了省立医院,找负责医生探讨。而后又找了其他医生和专家咨询,最后决意先采取保守治疗,视病情发展再定。
  母亲忽报不祥,也把项家多年积累的问题凸显出来。项亦成父母均年迈,妻子长年操劳,也是一身病,女儿已经读到高二,很快就将面临高考,项亦成本人在外多年,工作繁多,难以顾及家人。这种情势下,掉头返回似乎也到了时候。老天爷像是很关照,及时安排,无须项亦成自己提出要求,人家已经在考虑换马。此刻项亦成只要把情绪调整过来,为自己做点考虑,提几个对自己最有利的要求,自有曾璐帮他力争。
  他想了两个晚上,于周日给曾璐去了一个电话。
  曾璐问:“考虑成熟了?”
  项亦成称已做反复考虑。他要感谢曾璐的关心,同时表明一个态度,无论省委如何决定,他都会服从安排。个人没有其他要求,有的话还是那天谈到的:如果可以不离开,他希望继续在市里工作。如果必须离开,希望不要太急,给他一点时间。
  曾璐反应平静:“行。我知道了。”
  这个结果似也在她预料之中。
  项亦成觉得自己只能如此。如果他听从建议,提出自己想去哪里,未必能够那般安排,却是必走无疑。他坚持不愿离开,或许还有一丝可能留下。即使非让他走人,作为市长,没出什么事,加上还有曾璐,调整安排差不到哪里去。因此顺其自然吧。   当晚项亦成給田雷副省长打了个电话,请求星期一一早到省政府大楼找田汇报。
  田雷说:“我有安排了。”
  项亦成坚持要见,哪怕半小时。田雷询问是何急事,项称电话里不好说,一言难尽。
  第二天上午七点半,项亦成到了省政府办公大楼田雷办公室。上班时间未到,大楼里只有值班和勤杂人员活动,显得分外安静。
  田雷如约提前到达。他问项亦成:“碰到什么麻烦了?”
  项亦成简要说了情况。田雷点头道:“我有感觉。”
  陆文对项亦成颇有微词,曾在省长办公会上说项不能顾全大局,思想方法有问题等。田雷感到奇怪,项亦成怎么会让陆文这么看重?
  “其实也就是个别工作上的不同意见。”项亦成说。
  “如果省长态度明确,我很难说话。”田雷表示。
  项亦成理解,市长任职这种事田雷未必好出面,出面说话也未必能起作用。项亦成曾考虑是否直接去找省委书记陈述想法,争取留在市里,却觉得未必有效,反而可能在书记、省长中造成问题,让事情复杂化。左思右想,决定顺其自然。今天求见田雷,并不是出于个人考虑,求老领导替他说话,只是希望田尽快安排时间,带上相关部门人员到天马水库做一次调研,把那件事往前推一推。
  田雷看着项亦成,好一会儿才说:“你这个人怎么说?不见棺材不落泪。”
  项亦成称此刻棺材已经抬出来了。趁着还没给抬走,能做多少是多少。
  “有什么意义呢?”
  “也算善后,雁过留声。”
  田雷看着项亦成不吭声。
  “我考虑考虑。”他终于表了态。
  几天前曾璐谈话,项亦成称离开心有不甘,有些想做的事不见进展,甚至骑虎难下,说的就是天马水库这件事。天马水库问题是本市一大难题,也是一个老问题,早在项亦成之前即已谈论多年。项亦成这一届政府登台后,在邓际良支持下,将解决该问题列为本届政府一大工作目标,还通过本市的省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分别在当年的省“两会”上提出多项议案,建议省领导及有关部门支持,确定天马水库为本市市区的第二水源,该问题一时成为热点。
  第二水源属地方事务,为什么要弄到省“两会”上?原来涉及管理体制问题。天马水库是一座中型水库,位于本市地盘,管辖权却在省里,设有一个天马水库管理处,为省水利厅直属单位。20世纪末水库管理体制改革,中型水库基本下放给各地管理,天马水库却没有下放,原因是牵扯到下游两市的灌溉利益。这座水库建于20世纪50年代,当时水库灌溉区域属于同一个地区,没有分属问题。数十年后地改市,一个地区分成两个市,兄弟分家,天马水库下游灌区基本保留在本市境内,也有小部分归入邻市范围。水库管理体制改革时,恰两市一个相邻地段因山界纠纷发生大规模群体事件,致人员伤亡,影响很大,为避免再因库区灌溉发生纠纷,决定该水库“暂不下放”,管理权保留在省水利厅。这种状况本属权宜,却因各种原因一直维持至今,相关各方相安无事,直到本市第二水源问题被提起。
  本市市区沿南溪两岸展开,南溪是居民的饮用水源。近年来,随着上游人口激增、城镇群发育和工业开发,南溪水质逐渐变坏,水量明显减少,供水事故频出,且有发展趋势。为解决供水问题,本市一边治理南溪,一边也着手第二水源建设。上级对各地建立第二水源早有明确要求,本市水利部门曾就此提出过若干方案,都未如人愿。主要因为所提方案都建立在利用市区周边河流及相应水库基础上,取用的是南溪及其支流水源,如果南溪发生重大生态灾难,市区现有水源不能正常使用,拟议中的这些候选水源同样也可能无法使用。于是人们开始注意天马水库。天马水库所在河流不属南溪流域,水库地处山地深处,环境植被好,水质优良,水量丰沛,可完全满足市区供水需要。之所以在一开始没有列入首选,主要因为两条:一是与市区相距六十余公里,相对较远;二是它归属省里管辖,本市鞭长莫及。
  到了邓际良、项亦成两人搭档主政本市之际,天马水库两大问题中,距离问题已经不再无法逾越。当年其成本和施工难度让人望而却步,似乎无法撼动。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情况已经改变,以目前施工技术能力,建设一条调水渠道包括打通一条长距离供水隧道都有足够把握。建设资金也完全可以筹措到。唯一需要重点解决的是体制问题,如果能把天马水库从省管改为市管,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但是这种事没那么简单。如果可以一蹴而就,何须等到项亦成来操办此事?当年为什么别家下放了,天马水库管理权还“暂时”留在省上,一直至今?这里有一个兄弟分家,各有利益问题。这个问题过去存在,现在同样存在。一旦天马水库成为市区第二水源地,其下游灌溉所受影响需要统筹解决,本市范围内相对好办,邻市辖区就不好处理。对方于本市第二水源建设并不承担义务,供水改变造成的问题如不妥善解决,对方强烈反对,省里必然要顾及各方,慎重对待,事情就做不成。
  项亦成与相关部门研究了几个方案来解决利益分配,最简单的是财政补偿,最大胆的是调整行政区域。与天马水库灌溉区域有关联的邻市地段号称两县,其实主要涉及两个乡镇,大约七万人口。历史上,那两个乡镇都曾归属过本市县份。因此项亦成提出一种可能,是否可以把这两个乡镇再划回来?归为本市管辖?作为补偿,本市也可以拿出两个相当乡镇划给对方,如此平衡。这样处理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是行政区划调整谈何容易,涉及当地群众与官员的利益,他们是否愿意不说,仅批准权限就牵扯很多,其中有些权限还在国家,非省里可以解决。
  项亦成说:“事在人为。”
  在努力作为之际,项亦成与自己发生遭遇,项市长跟当年的项书记打了起来。当年项亦成就在天马水库所在县当县委书记,那时天马山一带是县里最贫困落后的角落。该角落如何发展?项亦成搞了个规划,确定主打旅游。他还亲自命名,将天马水库下游一段狭长河谷定名为“天马大峡谷”,天马水库库区定名为“天马湖”。项亦成利用省里关系,与省水利厅联手,从省财政争取数笔经费,修桥铺路,改变库区交通状况,为旅游开发打下基础。项亦成离任后,接手的领导基本按照他的规划前行。近年间天马山旅游逐渐为投资商注意,省城一家旅游开发公司先行一步,在天马湖投资建设天马茶园,省水利厅授权水库管理处与之合作,库区周边原有茶山均归入茶园。该茶园主打却是旅游,茶园更多的是它的一个绿色符号。天马茶园成立对县里有压力也有刺激,县里亦成立天马旅游发展公司,整合乡镇、林场的资源和财力,力求在旅游开发上分一杯羹。一个天马牌子,实际分两家,省上大头,县里小头。由于各方努力,天马旅游区被列入省旅游发展规划,显现强劲发展态势,待到天马水库作为第二水源议题一出,不确定性突然出现。旅游开发与第二水源地存在重大矛盾,确定为水源地,水库的自然生态必须得到最大限度保护,旅游开发必须降温甚至叫停。那样的话,已经投入的资金将打水漂,有利可图的旅游开发前景将归为零。   因此阻力之大可想而知。省水利厅始终不愿下放该水库管理权,提到表面的理由还是灌区分属不同辖区,需要由省上协调各方,其背后真正原因更在于既有利益难以放弃。省直部门近水楼台,对省领导的影响力大,地方上想把上级部门的权力、利益拿下来,不说是与虎谋皮,至少涉嫌以下犯上,其困难之大可以想象。类似问题的解决路径无疑都牵到上头,只能从省里找办法。项亦成与邓际良为这件事几乎找过每一位省领导,包括书记、省长和曾璐,找得最多的是副省长田雷,因为田是关键领导。田雷在省政府管农口,水利厅归他分管。田本人在本市当过市委书记,是项亦成的直接上司,彼此间有过不少交集,关系比较特殊。田雷对本市市区第二水源相当关心,多次听过汇报,表态却十分慎重,毕竟所居位置不同,他必须兼顾各方。将近两年时间里,事情几上几下,时而似有转机,时而又陷困境,几番争取均无结果,曾经的热点渐渐转凉,如今项亦成感觉,已经骑虎难下。
  但是项亦成不甘放弃。突然面临换马走人之际,他不愿离开,一来因为市长干不完一届就被换掉,肯定招人议论。二来也因为确实有些事让他难以放下,例如天马水库这件事,早早说出去了,却没办下来,脸上无光。现在“棺材已经抬出来了”,他还想抓住最后一点时间,为此求到田雷面前。田雷早就答应亲临天马山调研,了解一下情况,只是因为各种缘故一直没有驾到。此刻情况忽变,项亦成在市长位置上来日无多,已经情急。
  一星期后,田雷亲自前来。
  田雷以迅速安排视察表达了对项亦成的支持,未受项亦成的变数影响。或许正是项亦成忽然要被换掉,让田雷觉得自己应当有所动作,表示对项执着其事的认可,有如安慰。这种情况下的领导调研只有象征意义,不可能有更多实质性动作,指望多年弄不成的事忽然获得转机,在短时间内突破,绝无可能。项亦成何必多此一举?
  项亦成说:“走一步是一步。”
  领导调研以示重视,于类似问题解决属必不可少,因此促成这一步还是有意义的。田雷带了省政府一位副秘书长、省水利厅厅长两位大员下来调研,两位大员各自还跟随有一帮处长,一行人坐一辆中巴车,浩浩荡荡开上天马水库。那时候邓际良恰出访不在家,由项亦成全程陪同田雷调研。当晚他们住在天马茶园。该茶园在湖边已经建有十数幢房舍,都是两层别墅,为接待游客之用。别墅背山面湖,周边绿树环绕,身后是大片茶园,环境非常优美。别墅群边还有一片搁置的工地,乱七八糟挖着沟,丢着砖石。项亦成告诉田雷,天马茶园原打算在那里盖一座拥有百余床位的星级酒店,已经着手开建。由于第二水源问题正式提出,经市里与省水利厅交涉,以项目报批手续不完备为由,让茶园暂停施工。茶园并未放弃计划,目前还在观望。
  田雷问项亦成:“现有的别墅和设施怎么办?”
  一旦天马水库被确定为市区第二水源,旅游业必须重新规划,转移到不会造成库区水质污染的下游峡谷发展。库区这里则需要保护起来,茶园别墅得关门,湖面上开发的摩托艇、水上表演等游乐项目必须废弃,养殖渔排也要全部拆除。
  田雷表示:“现场看看感觉确实不一样。你真是动了人家好大一块奶酪。”
  项亦成说:“比起来,那边是百万人喝水,比这块奶酪重大。”
  他强调此刻天马旅游只算起步,实际规模还不大,奶酪的很大部分还属于概念,调整代价还在可接受范围。如果再拖几年,大家一拥而上做大了,那时就没法回头了。
  田雷在天马水库开了一个小型座谈会,听取情况汇报。按照田雷要求,指定水库管理处、市水利局、当地县领导、天马茶园以及当地旅游部门等基层单位分别汇报,水利厅与本市领导只做补充。田雷在座谈会后即席说了几句话,提到天马水库归属以及确定为第二水源的问题已经议论多年,因为涉及一些具体事项,需要综合考虑,有必要深入调查研究。这一次调研使他对问题的方方面面有了更多的了解,回去后会根据具体情况深入研究,再做考虑。
  会后田雷对项亦成说:“目前我只能讲到这个程度。”
  项亦成说:“感谢领导。”
  项亦成表示田雷率队下来调研,显示出高度重视,已经是巨大支持。希望田雷还能继续给予支持,争取往前再推一步。能否在今天调研的基础上,由省政府办公厅牵头开一个协调会?除了今天这几家,还可以把财政、人事、编制等部门,以及邻市政府等,凡与水库管理权下放有关的单位都请来,各自把情况和问题带到桌面上,通过研究协调确定若干共识,形成一份纪要。
  “不行,时机还不成熟。”田雷立即予以否定。
  目前水利厅与本市两家主要当事方认识差距很大,一方想要拿,一方不想放。这个问题不先解决,其他方面加进来也没有意义。如果要开协调会,两家必须自己先沟通清楚,有一个基本共识,对相关问题如何解决有一个可行方案。
  项亦成认为问题比较复杂,不能指望开一次协调会就拿下来,可能得有几次,因此可以考虑分为若干步骤,第一次协调会不解决太多问题,只明确目标与基本原则就可以,无须涉及具体。所谓明确目标就是确定水庫管理权原则上要下放给本市,以此为前提妥善解决各相关问题。事实上这一原则不是新东西,早在20世纪末本省水库管理体制改革时就已经确定并实施,只是因一些特殊情况未落实到天马水库,因此眼下只是在重申既定原则,解决遗留问题。基本点先明确,其他问题才好解决。
  田雷说:“你原先不是这个态度。”
  项亦成承认他原本希望依托省领导支持,一揽子敲定。现在看来困难很大,时间也不允许,只能一步步前进。他考虑,问题在自己手上完全解决已不可能,退而求其次,如果能够争取到省里明确态度,用纪要方式留下来,也算有所成果,留给后任。
  田雷却不松口,还说时机不成熟。眼下不比当年,利益格局相当复杂,当年一张纸可以把水库下放掉,眼下没那么简单。不能急,欲速则不达。
  由于田雷的审慎,本次调研除了象征性表示重视,没有更多实际效果。
  调研中还有若干小插曲。   天马茶园是调研中涉及的一家单位。茶园老板家住省城,那天专程赶来参加座谈,汇报情况。老板叫任泰昌,四十出头,戴眼镜,穿一身汉装,看上去文质彬彬,举止儒雅,言谈举止既显热情又不卑不亢。他跟项亦成攀谈,称自己曾在省城青年旅行社工作,后来才出来创业。任老板搞旅游确有其招,例如拿“天马茶园”作招牌,其旅游开发包括若干茶叶内容,手下还有一支茶艺表演队,显得颇有文化。当晚在天马茶园,他为田雷一行安排了茶艺表演,作为调研相关内容的一个形象展示。项亦成陪同观看。其表演队有十几个年轻女孩儿,长得都很漂亮,表演内容不限于沏茶,还有歌舞才艺,感觉比较雅致。
  这位文质彬彬的老板是项亦成的一大障碍。天马茶园号称股份制企业,有若干股东,任泰昌是最大股东,直接掌握了经营权。天马水库也以土地水面等资源参股,成为利益一方。作为省水利厅下属单位,多年来水库管理处为厅里承担接待、若干特殊开支等需要,主管部门的利益也因之捆绑在一起。当年任泰昌能拿下天马茶园项目,与水利厅时任领导有直接关系,现任领导亦受其影响。任已经投下大笔资金,对未来期望很高,不愿轻易放弃,他的人脉关系和影响力是造成骑虎难下局面的一大原因。
  调研中,田雷还在私下问项亦成一个问题:“你们打算让谁接李家华?”
  李家华参加了田雷的调研座谈,以当地县委书记身份汇报工作。李已经在市人大常委会上当选为副市长,县委书记尚未卸任,接任者还没最后确定。田雷对本市干部比较熟悉,恰到天马水库调研,关心一下当地县委书记人选也属正常。
  项亦成告诉田雷,听说省组原提出一个人选,最后未通过。本市也酝酿过几个,目前还没最后定局。
  “你觉得余峰怎么样?”
  项亦成心里略微一怔。
  田雷说项亦成对余很了解,关键的时候要支持。
  项亦成说:“人事问题主要还是邓书记在掌握。”
  “邓那里没有问题。”田雷补充,“把余先摆过来,对这个水源计划也有利。”
  他的意思是,如果目标得以确定,天马水库成为第二水源地,所在地将会遇到不少规划调整、产业转型等问题。当地县委主要领导是否得力很重要。
  田雷调研回去后两天,邓际良出访归来。项亦成向邓报告了情况,谈话间邓主动提起余峰,询问项对余下去县里任职有何看法,邓说余直接找过他,要求很迫切。
  “他不敢来跟我当面提,一定是怕我不同意。”项亦成说。
  “他不合适吗?”
  项亦成说,以他对余峰的了解,这个人下去后工作会很努力,政绩会很突出。当然也须注意不要患得患失,以及浮躁。
  邓际良点头:“那么还是可以考虑。”
  项亦成感叹说,如果从当地实际情况出发,有一个干部最为适合,就是陈志斌。
  邓际良笑笑:“市长的心情我理解。”
  邓际良曾经当过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他到本市当书记时,项亦成还是常务副市长,主持市政府工作。邓到任后力推,促成项亦成接任市长。邓际良初任之际,项亦成曾跟他谈过陈志斌。陈志斌被称为项亦成爱将,项在下边当县委书记时一手用起来,一直当到副县长,对项亦成言听计从,却没想到意外卷进祸事:有一个乡长嫁女儿,摆两桌家宴,参加喜宴的一个乡干部酒后醉驾肇事,撞死一个路人,查处时把参加喝喜酒的官员都拖进来,其中就有陈志斌。时任市委书记对陈志斌看法不佳,以严肃机关作风为由重重下手,给了陈志斌降级处分,撤掉副县长,调市安监局当主任科员。项亦成向邓际良反映,认为该处分至少算是过重,希望能重新审理。邓际良对陈案已经有所了解,他说,以他感觉确实不至于弄到那个程度,但是目前重新审理也不适宜。邓翻查了当时的常委会记录,只有项亦成表示不同意见,其他人都未反对,处理程序基本完整。邓际良作为后任,刚刚接手就来推翻前任的处理决定,外界和班子内部都会有问题,因此不宜,只能待时机成熟。有一点他可以表态,只要他还当书记,合适时候到了,会考虑用陈志斌。通常处分后要等三年时间,可能的话还可以争取更短一点。
  邓际良说得在理,项亦成不好再多说什么。此刻商量余峰任职,项亦成提起陈志斌,只是有感而发,并不是真打算推陈志斌上。以陈现有职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一步登天安排到县委书记岗位上。
  余峰走马上任,成为县委书记。确定任职之后他找项亦成表示感谢,询问项亦成有什么交代,项谈到天马水库,要求天马山旅游按兵不动。余峰表示一定照办。
  “田副省长到天马山调研后,事情还得往前推。”项亦成说,“你要一起来做。”
  “明白,明白。”
  可能是余峰起了作用。几天后,田雷给项亦成打来一个电话。田不知从哪里得知项母生病,主动表示关切。项亦成告诉他,保守治疗未见起色,家人很担忧。田雷说了句:“你回来也好,很快了。”话外有音,显然是指曾璐谈的那件事尘埃落定。
  项亦成感叹:“清楚到了放手时候,只是心有不甘。”
  “不能太亏欠你。”田雷干脆道,“可以开一个协调会。”
  项亦成喜出望外。
  两天后,省政府办正式通知,田雷副省长拟于下周召开协调会,听取有关天马水库管理权的汇报,对相关问题做研究协调。请做好汇报准备。
  田雷再次表示重视,也以此表現出对项亦成的支持。尽管相关各方意见不一,田雷未必打算拍板定案,协调会未必取得项亦成所愿的结果,其召开本身已经把问题提上议事日程,无疑有其意义,是前进了一步。项亦成迅速调集人员组织汇报材料,不料大家加班加点日夜赶工之际,省政府办再次通知,协调会推迟举行,时间另行通知。
  项亦成大感意外,直接给田雷打电话询问缘由。田雷表示有新情况,需要等一等。
  “即使我马上要动,这个会也可以不受影响。”项亦成争取道。
  田雷说:“情况明朗再说吧。”
  几天后情况明朗:果然是因为人事变动。变的却不是项亦成,是对方,省水利厅长。该领导被调整到省人大一个委员会任职。对方可能事前对工作变动有所知晓,并因之提出不宜再处理重大问题,田雷也不能不接受。这一批同时有二十几个省直重要厅局主官调整,幅度相当大,让项亦成想起曾璐那次谈话。显然项亦成原本应该也在这份名单中,不料却没有动静,是不是如他所愿不变了?   那时省里恰开大会,项亦成与会。会间休息时他跑到主席台边,与曾璐见了一面,简单交谈几句。曾璐明确告诉项亦成,原议未变,只是因为一些具体原因,这一批没有排上,估计将很快再议。项亦成如果有什么要求还可提出,宜尽快。
  项亦成说:“没有。”
  项亦成意外多出了若干时间,长短未知,但是协调会却也相应拖延下来。水利厅换马于项亦成有喜有忧,喜的是新任水利厅长居然是郑直,由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提任。郑直是项亦成在省府办当处长时的同事,多年老友,他主管水利厅,于解决天马水库问题无疑是一大利好。但是新官上任需熟悉情况,短时期内该问题必然先搁置,或许等到人家可以操办其事时,项亦成自己已经不知给扫到哪个墙角里去了。
  项亦成给郑直打电话祝贺履新,也预先做点铺垫,说新厅长新鲜出炉头几天不打扰,接下来他会去找麻烦。彼此感情深,届时不客气。
  郑直问:“听起来是件大好事?”
  项亦成说:“要给你一个大红包。”
  没等项亦成给郑直派发红包,他本人即将离任的消息就在本市上下风传。老天爷刻意垂青,于此美好时刻接连肇事,几起重大安全事故连续发生,项亦成被通报,似乎在为换马铺垫,忽然降临的氰化钠灾难更是雪上加霜。这种时候总是少不了一些花絮,例如余峰,项亦成曾明确交代天马旅游按兵不动,余去的前几个月还能依令行事,不料忽然随天马茶园躁动,要办旅游节。难道余确信项亦成第二水源方案已经胎死腹中,项本人在本市的存在不剩几时,已如癌症晚期患者,可供悲悯,无须太当回事了?
  恰也是余峰这个电话勾起项亦成一个想法:天马水库与双羊水库原不搭界,或许竟能通过这场灾难联系起来?氰化钠事故必凸显水源问题,如果它变成一个机会,灾难便有了另外的意义。因此项亦成给孙平打了一个电话,他知道该记者有助于事。但是恰如他对陈志斌所说:“现在最不应该想到的就是她。”以他目前的处境,一旦事态造成大的影响,怎么承受得了?
  此刻他的心情极为矛盾。


  项亦成再次到达事故现场,那里情况不妙。
  救援人员在山涧里发现一只钢罐,罐口被撞扁,整个罐体浸泡在水中,里边的氰化钠泄漏。救援人员正在设法打捞那只钢罐,由于空气中氰化物浓度高,必须身着防护服才能操作,那一带山石嶙峋,没有道路,操作极其困难。
  这只是发现的第一只毁损钢罐,有一可能就有二、有三,已经可以推测有大量氰化钠毒剂在本次事故中泄漏。
  项亦成一遍又一遍,反复问一个问题:“市区是否安全?”
  氰化钠泄漏现场位于荒郊野岭,如果山坡下没有一条山涧,如果不是雨季,那么影响范围比较有限,只在这一片区域,只要把现场严密封锁住,全力清理即可。很不幸这辆危险化学品载运车倾覆的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此刻天下小雨,山涧水满,泄漏的氰化钠势必迅速溶解于水,水会把毒剂顺山涧带出事故区域,流入近在咫尺的双羊水库,从双羊水库往下进入南溪,直达市区。
  能否临时筑一条隔水坝,将山涧水封在这块区域,使之无法注入水库?此间不具备封锁地形,也没有可施工条件,短时间内绝无可能,被污染的水排入双羊水库已经不可避免。目前所能做的只是控制住水库,把受污染的水封锁在水库内自然降解,实施消毒。项亦成再次到达之前,李家华已经按照预案,命双羊水库停止发电,禁止泄洪。到目前为止污染水都还在水库内,如果能够一直保持住,市区便安全无虞。
  几位救援技术专家在现场做粗略计算,他们的数字图形表明,即使本次事故中翻落山谷的氰化钠有大比例泄漏,全部经山涧流入水库,经双羊水库水体稀释,其浓度也将大大降低。即使没被控制在水库里,让这些水源源不断流入南溪,沿途进一步稀释、降解,理论上说,到达市区时,水里的氰化物已经远低于致命浓度,很大可能还在标准之内。那样的话,市区是安全的。
  “虽然理论上乐观。”项亦成说,“但是得以防万一。”
  项亦成把救援分解为两大重点:一是现场搜查与清理,二是市区加强防范。尽管目前分析可能不会危及市区用水安全,却不能不安排防范,因为往往有些因素未曾估计到,判断可能会有误差。事件的防护重点在市区,那里必须防备最坏的可能。
  项亦成在救援本部做了应急安排后,将现场交李家华全权处置,自己即返市区,部署市区的防范准备。项亦成命安监局局长吴鹏随他离开,到市里配合工作。市安监局原本还有一位副局长,因为患癌症住院,没有上班。项亦成现场决定,在吴鹏随他离开之后,由安监局主任科员陈志斌在现场代表市安监局,协助李家华工作。陈志斌当过副县长,知道如何处理类似事故。
  项亦成与吴鹏匆匆赶回。他们赶到市政府办公大楼,直接去了会议室,已经有十几个相关部门官员集中在那里,等待项亦成召开紧急会议。
  项亦成让吴鹏通报事故情况,而后立即研究紧急应对措施,集中于市区饮用水受到威胁时的应对之策。此刻必须立足于最坏情况,一旦警报响起,水厂停止取水,全市供水中断,市区及周边各单位部门以及百万居民家庭断水,这时候得怎么办?必须列出可能出現的方方面面重大问题及其应对办法,尽可能考虑周全,以防万一。迅速形成一个完整、可行的处理预案。
  市住建局长脸色发青,说这局面太可怕了。满河都是毒水,到哪儿去找水用啊?难道把全省超市里的矿泉水都买过来?
  项亦成说:“这也是一条,要提前准备大量瓶装饮用水。”
  这时候他们的电话都已经被打爆了。会议一边开,项亦成一边接电话,没完没了。此刻打到项亦成手机上的电话基本上都是他必须接的,都来自上级。省长、省委书记两巨头在北京参加“两会”,也在会议讨论期间分别来电话询问情况。仅从来电的层次和频率,就可知本次事件的特殊性质及其震撼力。事故现场的情况亦不断传来。经艰苦作业,落入山涧中的那个破损钢罐已回收完毕,迅速送离现场。抢险队在附近又发现了毁损的钢罐,正在紧张回收作业,同时开展消毒。由于雨水不断,地形不利,回收和消毒均困难重重,进度很慢。山涧水样依然检测出氰化物严重超标。   有一个电话报来一个特殊消息:记者孙平坐着一辆出租车到达事故现场,要求进行采访。现场工作人员拒绝其进入,以安全规定为据,要求其离开。孙平坚持要进,称自己是项亦成亲自请来的。李家华直接给项亦成打电话,请示如何处置。
  项亦成说:“让她采访,注意保护她的安全。”
  “会不会……搞死人?”
  李家华对孙平有顾忌。前些时候那场泥石流事故,就是让孙平一篇报道搞得名满天下。这个女记者眼光独到,能挖掘旁人未加注意的东西。例如一场死亡人数一般的非重大事故,她在六具尸体里挖出了五个留守儿童,弄得沸沸扬扬。此刻说不清她还会在氰化钠里挖出些啥,能够推想的就是肯定足够麻烦。
  项亦成说:“别怕,我掌握。”
  紧急碰头会期间,媒体通气会也在匆匆准备。事故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类似消息的传播速度非常快,政府部门必须及时与媒体通气,发布权威信息,否则会成为问题。项亦成确定在紧急碰头会后立刻召开媒体通气会,他亲自出席以示重视。通气会的时间、地点已经通知出去,需要迅速准备一份情况通报,提供给媒体作为报道依据。吴鹏已经提前安排人员拟出一份初稿。此刻該通报最敏感之处就是市区将面临什么情况,这无疑是媒体,也是人们最关心的问题。如果提到市区自来水水源有可能受到氰化钠污染,市政府已经就此安排紧急防范,固然可以表现市领导和有关部门的重视以及及早部署,却肯定会造成巨大紧张,甚至恐慌。吴鹏主张稳妥为要,市区防范只做不说,对媒体和外界宜强调说明:根据专家分析,市区是安全的。
  吴鹏的担心确有道理,此刻需要防止造成恐慌。但是只强调市区安全,万一情况有变也会成为问题。项亦成考虑再三,觉得还是两方面的话都说,要让大家知道目前专家的意见,无须惊慌,也要有防范意识,万一发生问题有足够思想准备。
  这个媒体通气会没能按时举行。
  紧急碰头会还未结束,省安监局来了紧急通知:副省长田雷由省安监局局长连晨光陪同,已经从省城出发赶往本市,拟直接到达事故现场视察,请项亦成到现场陪同、汇报情况。由于省领导工作日程繁多,视察之后不停留,直接返回省城。
  此刻田雷是省政府当家领导。由于分管安全的王副省长也是全国人大代表,与书记、省长都在北京,眼下省内安全事务亦归田雷过问。今天下午省政府开会,原本是田雷主持召开,项亦成也得去参加,不料来了一场特殊车祸,项请假不算,田本人也得调整日程,匆匆下来视察以示重视。
  省领导亲临,市里主官自然不能缺位,依例项亦成必须陪同田雷到现场视察。还好省城与本市的距离形成一段时间差,足够项亦成把紧急会议开完,把市区各大应对措施确定下来,再赶往现场。原定的媒体通气会只能延后,待项亦成返回再开。根据行程计算,吴鹏安排通知各新闻单位,暂定时间延至晚八时。
  项亦成与吴鹏冒雨再往事故现场,这是当天项亦成第三次到达,这一次比前两次惊险:轿车刚刚通过设于事故区域外围的封锁关口,就见一辆救护车亮着警报灯,响着警报铃,“呜哇呜哇”急驶而过,与项亦成反向而行,快速驶离。
  项亦成大惊,这里出事了,有人员伤亡!
  匆匆走进临时指挥部帐篷,项亦成立即问:“救护车怎么回事?”
  果然出了事,是人员中毒,目前伤员两名,其中一个却是陈志斌。
  当天下午陈志斌就在陡崖下,督促救援队寻找并转移钢罐。地形条件很差,加上下雨,把每个装有七十公斤氰化钠的钢罐拉上山坡非常艰难,因为无法使用机械,只能靠人力。为防止钢罐受损泄漏,施救人员必须穿防护服,并对钢罐实施临时防护包裹,再搬运转移。山坡上的钢罐相对还好处理,滚落到溪涧周边的最为困难,偏偏又是那些钢罐最具直接危险,泄漏的氰化钠会直接水解。陈志斌作为安监局现场负责人,主要任务是现场调度与监督,并不需要亲自去搬钢罐。出事前,救援人员拖拽山坡上一只钢罐,他在一旁指挥,而后忽然离开队伍,独自往山涧汇入双羊水库方向走,顺山石攀下山涧,人们都不知道他是要干什么。后来他从山涧下喊人,有几个年轻人跟着攀下去。原来是乱石间发现了一个钢罐,头朝下斜泡在涧水中。由于该罐入水,罐身又卡在两块岩石间,处理起来分外困难。陈志斌带着一个人攀到罐旁探查,伸手触动罐体,忽然迅速转身,拽住身边那人离开,没走几步两人就先后扑倒于地。救援队员冒险赶过去把他俩拖走,两人都显出中毒症状,呼吸困难。他们被转移到山坡上,随即被抬上救护车,直接拉往市医院。有医生在车上进行应急施救。
  “陈志斌没穿防护服吗?”项亦成追问。
  现场防护服不够用,陈志斌称自己监管而已,没必要穿,只戴了口罩和手套。
  项亦成不由得骂:“这家伙该死。”
  这时田雷一行赶到。
  田雷也见到了救护车,一下车同样查问究竟,一听是人员中毒,他非常生气。
  “你们怎么搞的!难道还要再死几个?”他怒斥。
  项亦成当即检讨。而后命李家华立刻给市医院院长打电话,要求医院迅速安排抢救,无论如何要保住伤员性命。
  “快给我了解一下伤员目前情况!”项亦成着急。
  此刻两个伤员都在救护车上,必须联系救护车上的人员才知道动态。一旁有人喊了声:“找那个记者!她在车上!”
  说的竟是孙平。孙是叫了一辆出租车从省城赶到现场采访的,到达后出租车就开走了。采访中接到市里媒体通气会的通知,孙平即要求帮助找交通工具前去市区,她担心赶不上时间,听说救护车上还有空位,要求跟着走。李家华怕孙待在现场找事,急于送神,即指令商请医护人员支持,安排她随救护车离开。
  有人迅速挂通孙平手机。孙说伤员陷入昏迷,医生正在处理,一路不停。
  田雷下令:“告诉他们,想尽一切办法,一定要救回来!”
  现场情况已经相当严重,如果还要加上两个救援人员中毒身亡,事态就更显严重,传到外边极易造成恐慌,因此难怪田雷生气。   田雷时间有限,项亦成与李家华向他简要汇报了情况。田雷再三询问的也是项亦成反复追问的那个问题:“市区安全吗?”
  听说市区应无问题,田雷说:“项亦成你要谢天谢地。”
  项亦成提到市区已经做的防范安排,田雷表示认可:“不错,应当以防万一。”
  项亦成报告了准备开媒体通气会的情况,田雷即查问打算怎么通报?一听说提到也要防范最坏可能,田雷当即表示反对,话说得很重:“项亦成,你打算制造恐慌吗?”
  项亦成不服:“至于嗎?”
  田雷坚称不行。氰化钠怪物如此狰狞,鬼魂似的,此刻要紧的是给百姓一个定心丸,不是心慌意乱。掉以轻心不能有,防范预案应当做,但是要控制在内部范围,只做不说,严格保密,绝不能有一个字传出去。对媒体、对百姓要强调目前市区安全,市领导要说,还要让专家去说,到报纸上说、电视上说,让大家放心。即使到时候怪物真的来了,市区自来水中毒了,那时候再来改口也没什么不是,毕竟情况在发展中,不能要求专家判断没有误差。此刻事件初起,人心惶惶,最需要安定药片。全国“两会”正在召开,安定稳定最要紧,不要搞出一城恐慌,让书记、省长在“两会”上出人头地,丢人现眼,弄得举国成名。要是那样,别说项亦成,他田雷也承受不起。
  项亦成立即表态:“我们按田副省长要求办。”
  田雷还提出一条,这个媒体通气会可以由别的市领导去开,项亦成不一定出场。
  项亦成说:“李家华同志得盯在现场,没办法去。”
  “其他人也可以上。媒体通气会,让宣传部长主持也合适。”
  田雷称,此刻项亦成是本市最高长官,一出场就没有退路,不要给自己找麻烦。这么多年了,他对项亦成还不了解吗?项无疑是一位优秀领导干部,但是脑子里总是有些想法。有想法不是问题,为之努力也不是问题,不计后果甚至奋不顾身就是问题。
  项亦成苦笑:“田副省长看人真是入木三分。”
  “我是爱护你。”
  “我明白。感谢领导。”
  田雷一行视察完毕,匆匆离去。项亦成与吴鹏没有多耽搁,也迅速动身赶回市区。在田雷提出明确意见之后,与媒体通气的口径只能改变,项亦成命吴鹏在车上用电话通知市里那边,迅速调整通报稿内容,突出强调市区安全。
  “项市长是不是也给曹部长打个电话?”吴鹏请示。
  本市宣传部部长叫曹娜,女性,是常委。如果请曹出面主持通气会,吴鹏实在够不着,必须由项亦成亲自交代。项亦成没吭声,因为心有不甘。田雷不主张项亦成见媒体,却也只说“不一定出场”,项似乎还可自作主张。项亦成并不热衷于出镜,此刻出镜尤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如果抓住机会引导话题,突出水源问题,无疑有其意义。
  这时曾璐给项亦成打来一个电话。
  曾璐听到氰化钠泄漏消息了,感觉担忧。她这个电话除了关心事件及其处置,也问起项亦成的个人事务:“我刚听说家里有些情况?”
  项亦成告诉她确实有些情况。今天上午在事故现场,他妻子还打来电话,讲了母亲的病况,医生拟安排一次会诊。本来他打算在参加省里会议后回家商量,不料后来出现氰化钠泄漏,只能从半路折转,家里的事先放下来。
  曾璐说:“快了。他们‘两会’回来之后马上安排。”
  项亦成没有吭声。
  曾璐说:“来日方长,此刻遇事稳妥为要。”
  她的意思很明确,项亦成离任在即,时间就在两位主要领导从中央“两会”返回后研究确定。此时此刻忽然出现氰化钠事件,显然她担心该事件处理不当造成负面影响。
  放下电话后,项亦成叹了口气,决定放弃。他命吴鹏立即给曹娜打电话。接通后,项亦成接过手机,把媒体通气的事项交代给了对方。
  半小时后他们到了市宾馆,已经是八点半,与原定延迟了的媒体通气会时间又延迟了半个小时,记者们早已守候在宾馆会议中心。项亦成把吴鹏留下,让他去配合曹娜,项亦成自己没有下车,轿车掉头驶出宾馆前往市医院。
  到达市区前,已经有消息报给项亦成,称由于处理及时,两位伤员送院途中病情得到控制,送院后经最强阵容抢救,目前伤员已经苏醒,病情趋缓,已无生命危险。
  项亦成到达医院门诊大楼时,院长站在门边等候。两人进了特护病房,两个伤员各有一个房间,他们先看了另一伤员,而后才进了陈志斌的病房。
  陈志斌病情比另一伤员重,口鼻处还戴着吸氧面罩。看见项亦成进门,他挣扎着比画,示意把面罩取掉,似乎有什么急于表达。
  项亦成问:“可以取掉吗?”
  医生说拿掉一会儿问题不大。
  吸氧面罩取了下来,陈志斌话还说不出来,他使劲比画,说了一个字:“水。”
  项亦成问:“水怎么啦?”
  陈比画了一个上升的动作:“涨,涨。”
  项亦成没听明白,一遍遍询问,最终搞清楚了,陈志斌急着报告一个情况:山涧里的水在往上涨,把氰化钠钢罐淹入水中。此前项亦成听到的汇报称陈志斌出事前离开队伍,独自往山涧汇入双羊库区方向,顺山石攀下山涧,救援队员都不知道他是去干什么。或许当时他是发现水位异常,要去查实情况,结果发现了那个泄漏的钢罐?
  项亦成原本打算骂陈志斌一顿,训斥他不该那般冒险,几乎酿出大事。但是看到陈志斌躺在病床上的模样,话到嘴边全都咽了回去。项亦成请医生把面罩给陈志斌戴上,只交代了一句:“好好养伤,其他的不要操心。”
  走出病房,他立刻给李家华挂了电话。李家华在电话里连声叫唤:“市长!市长!刚要给您打电话,有新情况!”
  陈志斌报告的情况属实,事故区域山谷的水位正在快速上涨,这是因为双羊水库停止发电与泄洪,而上游下大雨,水量集中注入水库。事故地段的山涧处于山谷下方,本已接近水库水位平面,水库水位一涨,山谷下方已跟库区水面联为一体,随之上涨。确实已发现有若干山坡上滚下来的钢罐被淹没在上涨的水面之下,如果水位继续上涨,预计还会有钢罐被淹没,特别是一些摔进荆棘乱石中,藏得较深的钢罐,一旦没入水下,找不到更无法清理,即成为严重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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