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6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在凡尔登参加一战终战百年纪念活动时，呼吁建立一支欧洲“真正的自己的军队”，并明确表示此举是为了防范俄罗斯和美国。随后，欧盟委员会也表示要形成自己的“防御身份”，未来某天可能会形成自己的军队。事实上，自2017年上任以来，马克龙曾在多个场合呼吁打造“欧洲军队”，并将其视为重塑欧洲的重要环节。法国此次祭出左手防美、右手反俄的组合拳，基于什么内在逻辑和战略考量？法国倡导建立欧洲军队，前景又会几何？

防美反俄为哪般

　　一直以来，北约是欧洲防务的主要力量，而作为北约之首的美国，自特朗普上台以来，多次要求欧洲盟友分摊军费，承担更多北约军事责任，甚至宣称欧盟是美国的“敌人”，让原本亲密无间的美欧同盟关系产生了裂痕。尤其是近期美国试图撕毁《伊核协议》、退出《中导条约》，更是给国际安全形势和欧美关系未来走向增添了不确定性，马克龙直称欧洲是“主要的受害者”。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也不得不一面安抚欧洲盟友，称美国退出《中导条约》不会导致新冷战和军备竞赛;一面又告诫欧洲盟友，称应减少自身防卫对美国的依赖。
　　然而，美国要求欧洲承担更多防卫义务，却忽视了欧洲的政治主张，此举已导致欧美之间产生信任裂痕。欧洲在防务问题上更多地表现出对美国的失望，对美国的安全感和信任感在消失。在2018年初召开的第54届慕尼黑安全会议上，欧美关系未来走向和欧洲组建防务联盟等问题就引起了与会各方代表的热议。会上，德法两国防长的发言没有以往对美国的赞扬和肯定，反而发出了批评美国的声音。
　　显然，特朗普对欧洲盟友关于“美国优先”政策的反应产生了误判，错误地认为欧洲人会用自己的资源替美国维护国际秩序，这也是美国政府幼稚的一点。自美国引发“阿拉伯之春”以来，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恶化了欧洲地区的安全环境，欧盟的团结也受到冲击。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摆在欧洲面前现实可行的新道路就是，以组建防务联盟为切口，重塑欧洲各国的联合关系。
　　2017年11月，23个欧盟国家签署防务领域《永久结构性合作协议》，签署国将共同发展防务能力、投资防务项目，以增强军事实力。作为欧盟的领导国家，德法在失去对美国的信任后，两国表现出非常明显和强烈的加强防务合作的意愿，以发挥在欧洲防务联盟中的核心作用。
　　法国总统马克龙认为，目前欧洲安全防卫严重依赖美国，缺乏真正意义上的主权。德国总理默克尔也表示，欧洲需要自己独立面对来自外部的威胁，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是仅有法德两国的合作显然不够，想要组建欧洲防务联盟需要带动欧盟所有成员国。同时，德法之间的合作越强化，越会让美国担心，这就会形成信任减弱的恶性循环。
　　反对俄罗斯也是欧洲诸国不变的立场。尽管法国、德国在《伊核协议》、叙利亚问题等方面需要俄罗斯的支持，但在实用主义外交观指导下，合作归合作，反俄仍未变。2018年7月底，欧盟仍然做出决定，追加制裁俄罗斯6家经济实体。究其原因，俄罗斯欧洲问题专家谢尔盖·卡拉加诺夫这样总结道：“俄罗斯与欧洲的当代发展道路，实际上是处于两种概念之下的。当俄罗斯恢复主权和国家建构之时，欧盟正好试图克服主权与国家民族主义，正在建设超国家共同体。俄罗斯与欧盟的价值观系统基本上是朝相反方向发展。”欧盟力推一元化的“大欧洲”概念，俄罗斯则倡导多元化“泛欧洲”概念。因此，欧盟与俄罗斯走向对立仍是大概率事件。

　　从中长期来看，欧盟在处理与俄罗斯的关系时，仍然绕不开两个结：一个是乌克兰问题，另一个是土耳其问题。俄罗斯视乌克蘭为抵消北约、欧盟冲击的中间地带，是北约、欧盟“东向战略”和俄罗斯“西向发展”的角力点。尽管欧俄在乌克兰问题上暂时搁置了争议，但这个火药桶仍然还在。而土耳其自军事政变未遂以来，不断与俄罗斯走近，与北约、欧盟摩擦增多。但如今土耳其奉行灵活外交战略，又是北约成员国，未来土俄关系走向，也将影响欧俄关系走向。同时，时好时坏的德俄关系更是欧俄关系的“变频器”，欧俄关系的航船时沉时浮仍将是常态。

法国的逻辑与考量

　　抛开美俄外部因素不谈，法国力主建立欧洲军队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盘。法国总统马克龙上台伊始，就着手展开军队改革，以提升法国军队应急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和战略自主性，应对可能发生的新威胁。2018年5月，法国参议院批准了《军事规划法2019—2025》草案，该法案作为法国军事改革的指导性文件，为未来7年法国军事改革制定了详细的规划和目标。
　　根据该法案，2019年—2025年，法国国防预算将达2950亿欧元，其中2019年—2023年间就高达1980亿欧元，资金全部来自财政预算。法案中提及预算和兵员的增加、军费分配比例的调整，表明法国对安全威胁认知的重大变化。其中，推进武器装备的创新、网络安全部队的加强和海外行动的强化，都具有鲜明的指向性，即应对恐怖主义。
　　然而，改革政策的执行能否一以贯之，经费的保障能否始终稳定，军队战斗力建设与应对挑战的能力能否达到预期，都有待观察。毕竟，这些问题的解决不仅需要长期的政策落实，也受法案本身的直接影响。而在法国选举政治背景下，前者难以保证，后者也同样存疑。近年来，法国的经济始终处于低迷状态。2950亿欧元的军事预算，将给法国财政带来更大压力。在此背景下，马克龙仍坚持推行其军队改革方案，表明法国军队改革是极为迫切之事。 　　2015年至今，法国接连发生一连串恐怖袭击事件，共造成246人死亡，引发高度的社会恐慌，极大影响了法国民众对国内的安全认知。据法国媒体报道，2017年以来，法国安全部门已挫败25起恐袭企图。2018年上半年，法国西南部奥德省、巴黎市中心等地相继发生恐袭事件，极端分子袭击治安人员的事件時有发生。

　　毫无疑问，频发的恐怖袭击事件也影响了法国政治走向。法国知名智库巴黎蒙田研究所发布的《重建国家安全》报告称，恐怖主义已成为法国安全的最大现实威胁，法国已成为恐怖主义攻击的头号目标之一。
　　相关民调表明，法国民众对国家安全面临问题的判断压倒性地指向了恐怖主义。作为对民意的回应，2018年1月19日，马克龙在土伦致驻军的新年致辞中表示：“法国和欧洲都面临着严峻、多样和持久的威胁，特别是恐怖主义威胁的持续增加。”
　　因此，无论经济发展前景如何，摆在法国面前的首要关切是安全问题，它是影响政客选票的事项。归根结底，马克龙之所以愿意将更多的财政资源投入到军队建设上，是因为国内恐怖主义带来的安全威胁转移了民众对于其他事项的注意力，国内的选票也更多地由民众对政府反恐的直观印象来决定。
　　但现实是骨感的。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法国军队事实上已经丧失了全球独立作战的能力，也无力独自解决面临的恐怖主义威胁。因此，贯穿马克龙法军改革计划的原则有两条：一方面，加强自身军事实力建设，推进军事力量现代化;另一方面，与其伙伴尤其是欧盟进行合作，在欧盟中扮演拥护者的角色，发挥欧盟的战略自主性。这两条原则在法国军队改革的具体指向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法案强调加强法军五大战略职能：威慑、保卫、干预、了解和参与防御。这与法国传统的军队建设战略方针基本一致，但法案强调“强化最后两条以参与和规避危机”，也就是加强情报搜集，在欧盟、北约等集体框架下开展军事行动，同时加强本土防卫。
　　厘清了法国的现实关切和战略考量，也就不难明白法国为何力主建立欧洲军队，并且一直在积极推动，意图发挥主导作用。对于法国来说，解决现阶段面临的最迫切的反恐问题，必须寻求与欧盟成员国的合作。在加强自身军事实力的同时，如果能够借助欧盟其他成员国的力量，将五指攥成拳头，既提升了打击恐怖主义的效力，也为法国节省了不少军费。在借力打力的思路下，法国的现实关切越强烈，谋求建立和主导欧洲军队的意图也就越高涨。至于减少欧洲防务对美国的依赖，抵御俄罗斯的军事威胁，更像是法国谋求共识的手段和说辞。

法国方案前景不明

　　欧洲发展防务联盟面临着三大现实难题：一是组建联盟需要参与国向欧盟上交一定的防务主权，各国对此态度不一;二是欧洲各国的军事组织、武器系统差异巨大，从“纸上谈兵”到形成战斗力尚有漫长过程;三是欧洲防务联盟要想切实实现自主，需要独立与完整的军工产业。即便是最易推动的第三条，也面临着层层障碍。
　　欧洲防务建设并非自今日始，先后探索出了法国方案和德国方案。早在20世纪50年代初，法国就提出组建欧洲防务共同体的倡议。1952年5月的《欧洲防务共同体条约》和1954年10月的《巴黎协定》，都提出建立欧洲防务的设想。但当时西欧安全和防务完全依靠以美国为主的北约。1984年，西欧联盟发表《罗马宣言》，首次在没有美国参加的情况下讨论欧洲防务问题。1987年，西欧联盟通过《欧洲安全纲领》，提出欧洲共同安全战略雏形。
　　冷战结束给欧盟创造了推进欧洲防务一体化的重大机遇。1991年通过的《马斯特里赫特条约》（欧盟条约），提出建立共同外交、安全与防务政策，法德决定建立欧洲混和旅，次年在该基础上组建可以进行低强度军事行动的欧洲军团。1993年，欧洲国家以法德混合旅为基础，扩展了一支法国、德国、比利时、卢森堡和西班牙5国参加，总兵力约5万人的欧洲军团。然而，由于欧盟在防务上长期倚赖北约，组建欧洲军队进展乏力。
　　2003年，欧盟国家开始打造18支欧盟战斗群，试图将每支1500人规模的战斗群建成欧盟快速反应力量的支柱。但受到指挥决策流程复杂、北约启动快反部队建设等因素制约，欧盟战斗群的数量、规模等都出现不同程度的缩减。

　　2017年6月，欧委会已提议设立欧洲防务基金，进行装备研发和采购。外界虽然对此有诸多评论，认为欧盟在独立防务建设又取得了重大进展，但实际上只是因为英国脱欧致使欧盟建设遭受严重挫折，法德为提振欧盟士气而重启欧洲防务建设，仍像往常一样只是停留在字面上的倡议，付诸实施还有相当距离。
　　今年以来，欧盟国家强化防务一体化合作再次提速。首先发力的是法国方案。2018年6月，在马克龙的号召下，法国、德国、比利时及英国等9国在卢森堡签订了合作意向书，谋求建立了一支独立于北约的联合军事力量，可以快速实施军事行动、疏散战争区民众，在自然灾害后及时提供帮助。当地时间11月7日，九国防长齐聚巴黎，正式开始商讨这支军事力量的具体运行。但在会议召开之前，签约国内部已传出不和谐声音。可见欧盟国家对成立欧洲军队态度不一，仍然是最大的现实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