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天

来源 :青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bolun365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四月最残忍,从死了的
  土地滋生丁香,混杂着
  回忆和欲望,让春雨
  挑动着呆钝的根。
  ——T·S·艾略特《荒原》

序幕


  面对温柔又多金的“忠犬”冷炫,洛汐心中所念却是痞帅“小狼狗”傲天,她要紧闭双眼表现纠结与痛苦。如果我没猜错,此刻傲天应该在翡冷翠酒店顶层的某间总统套房内打NBA2K18或蒙头大睡。接下来,洛汐该迅速挤出泪水。但超出剧本范围之外的是,她的汗水却先于泪水出现。更准确地说,那是潮湿空气在她皮肤上凝结的水珠,从额角滑落到眼睑,弄花韩国化妆师一千人民币一次的眼妆。冷炫再次被洛汐的专一与天真打败,他即将在洛汐的泪水中表现“备胎”的爆发。但冷炫盯着洛汐的脸,表情滑稽,情绪并不到位,“大猫”(监视器)上的大特写格外清楚:洛汐眼角淌下石油状的眼泪。
  冷炫抱住洛汐说,得不到你的爱,我死都不会离开!冷炫还是笑场了,王马丁扶着墨镜,火燎似地从导演椅上窜起来大喊,Cut!Cut!Cut!我与道具师兼场记兼司机老刘同时被导演吓到,老刘怀抱装满塑料树叶的鞋盒,从光秃秃的道具树干上跳下,接过我腋下的场记板,上边的镜号因摩擦而模糊,依稀看见一行歪斜的字:都市偶像剧《回南天之情非得已》第十九集第一场。
  冷炫摊手说,不好意思导演,刚才真的超搞笑哎。王马丁说,Chris老师,没毛病,演得很到位。王马丁又说,老刘,棚里咋这么湿,洗海澡儿呢?老刘说,导儿,这儿都五个除湿器了,赶上回南天,没辙,总不能给您上一火盆儿吧。洛汐夜猫般尖叫,她看着助理手中的镜子说,我的妆怎么花成这个鬼样子?王马丁说,Coco姐,不要激动,有我在hold住。王马丁指着大猫说,这个脏了吧唧的眼泪后期能给整没了不?我真舍不得这个镜头,Chris老师的表演老准确了。摄影师说,能,就是麻烦点。Coco白了眼王马丁。王马丁看起来很疲惫,他说,那行,各位辛苦了,今天就先到这,咱们班师回朝。
  跨过地面铺设的轨道,绕过五颜六色的电线与热烘烘的灯架,我夹着篮球回到现实世界。在影棚门口,老刘叫住我说,马老师,小道消息,听说导演对台词还是不太得意。刚你也瞧见了,Chris这孙子又开始念经,后期还得单独找配音。导演希望咱这台词能再诗意点儿,好记点儿。Chris可是难伺候的主,您多担待。
  听罢我两眼一眯,点头如捣蒜,毕竟每次来现场改词都会看到这一幕,并听到借老刘之口传来的“小道消息”。老刘岔开话题说,这天儿咱北方爷们扛不住,导演也难受着呢,难免脾气大点。走吧,一会儿导演请客,瑶柱节瓜煲猪展,广东人全靠这口汤祛湿气,再来两盅“百年糊涂”,舒舒服服睡一觉。我拍拍手中篮球说,你们去吧,我靠这个出汗排毒。说着我运球向前冲刺,每逢此时我都如迈克尔·乔丹附体,想把整个摄影棚灌进篮圈。

第一章 翡冷翠


  半月前,那天是植树节,也是孙中山忌日。一位许久未曾联系过的老师突然发微信问我愿不愿意即刻启程,前往深圳某剧组救场,顺手捞笔不小的“快钱”。活儿由她与闺蜜兼同学兼合作伙伴菲菲合伙揽下。戏开机近俩月,剧本写到七八成。菲菲正在组里苦守,但老师这学期排课太满,没法亲临深圳。正常情况下,开机前至少要完成全部剧本。预感告诉我这必是“烂尾”项目。
  剧本跟楼盘差不多,稍不注意就会烂尾。比如资金链断掉编剧拿不到钱罢工;编剧水准太差根本没法达到拍摄要求临时换人;或者某些大编剧热衷赚差价,将到手的剧本倒卖给小编剧……楼房可以堂而皇之地烂下去,但维持剧组运转的开销太大,所谓救场如救火,停工等于烧钱。理论上这种活儿十万火急,资方给钱比撒尿还痛快。剧本具备一定完成度,写起来不烧脑。
  虽然看上去很美,但风险也大。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上波人遭遇过什么麻烦,更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遇到。她承认这确实是“二手项目”,将来与原编剧争署名时,也不敢保证我的位置。胜在工作轻松,进组后我将担任菲菲的文字助手,负责些不痛不痒的工作,比如现场改词、填台词、整理剧本之类的。时间为期一周,最多不超过十天,在我的承受范围内。涉及到钱时,我甚至有些喜欢她这种简洁高效的对话方式了。
  刚读研那年,她从电影学院做完博后出站,入职电影系。我曾选修过她的当代欧洲作者电影研究。我俩在课业上仅有半学期之缘,却在影像品味上异常合拍。那时我们都迷恋一名惊世骇俗的法国导演——弗朗索瓦·欧容,他的影像暧昧不安,热衷于描绘性别、爱欲与死亡,像鸦片般令人上瘾。我依稀记得她穿的白色棉麻衬衣,在讲台上大谈《登堂入室》时的痴醉,以及教室里带着鼠尾草味道的空气。
  如今,她的微信头像也由精神偶像欧容换成跟自己与未满周岁儿子的自拍。从文艺女青年到脸颊微胖的少妇,她的一切令我陌生,以至于我怀疑这只是愚人节的尴尬玩笑。还未等我给出决定,一串文件突然弹出来,包括故事大纲、人物小传,甚至还有几集完整剧本。蜻蜓点水般扫了几眼,剧本名叫《回南天之情非得已》。想必是续集,因为这玩意永远不缺消費者。一群特定的女性观众视其为生活必需品:她们二十岁上下,脑袋空空且泪水充足,不谙世事又渴望爱情,在挤地铁、等公交时随时随地都会掏出手机刷上两集。此外她还唠叨一堆我从念书时就听腻的漂亮话:组里人都好,机会很难得,演员有大牌,尤其菲菲,亲切可爱的女神一枚。老实说,她虽然是我的老师,却不按行业规矩出牌。单方面甩给我“商业机密”,来了出赶鸭子上架。
  我不太擅长拒绝别人的信任,尤其是“陌生人”的信任。我想不出她有何理由找到我,自然也想不出借口拒绝她,只好答应。她表示感激,还专门用语音爱心提示,这个时候深圳室内阴冷,经常回南天,叫我注意身体,带好衣服,可别生病。她的喉咙滞涩,声音像脚踩在雨水打过的沙滩上。我虽为北方人,且久居北京,却对这岭南一带独有的天气略知一二,大概和江南一带的梅雨差不多,似乎还有点诗情画意。如贺鬼头所云:“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我回复她,拍《回南天》遇到回南天,倒也应景。半小时后她回复我,航班已经定好,不要迟到。   第二天清晨,我拖着行李匆匆赶到首都机场。登机后我捧着平板电脑局促地在座位上熟悉剧本,发现整部剧存在一个巨大却又不易察觉的纰漏:故事背景是秋天,剧名却叫回南天。于是我微信问她,未及她回复,深航的空姐便眨着眼睛,提醒我系好安全带准备起飞。飞机落地后,我逐着人流拖着行李向机场大厅挪动。此前我从未踏入过广东,对此地的想象只有像TVB电视剧中一样说话且酷爱吃蛇的人们。熙攘的大厅内难以听到几句粤语,满是接机人挥舞的手。只见花花绿绿的牌子间,一个矮胖男人高举横幅一枝独秀,上面手书:《回南天》剧组欢迎北京马奇老师莅临指导。那男人四十上下,浓眉大眼,方脸板寸,一身运动装。还没等我完全靠近,他竟认出我,夺我的行李箱说,我来我来,甭客气。马老师一路辛苦,咱先回酒店!
  男人也丝毫没给我客套的机会。他直接把我领到停车场,随即将我塞进一辆黑色丰田保姆车。他姓刘,场记,北京人,让我叫他老刘。组里规矩我懂,逢人必称老师,就毕恭毕敬喊了声刘老师。他故作严肃,说私下叫刘哥,千万不能见外。老刘混这行十余年了,虽任场记一职,实则负责组里除拍摄外的所有工作,上至道具,下到盒饭,多少都摻和点,着实万金油般存在。以我的经验,这种人大多深谙厚黑学,是整个组里人际政治学的教授级人物,坚决不能得罪。车窗外,深圳湾的夕阳缓缓垂下,我心不在焉,划着手机,听老刘京腔十足的唠叨。
  剧组驻扎在郊区龙岗一家名曰翡冷翠的酒店。1925年,徐志摩途经意大利时写下《翡冷翠一夜》,诗中将佛罗伦萨译成神秘浪漫的翡冷翠,让这颗托斯卡纳明珠在文学史中不朽。此刻翡冷翠已不再是文艺复兴名城,而是每晚均价不超过五百的三星酒店。夜幕四垂,酒店笔直的楼体直插云顶,鹅黄色的招牌氤氲在若有若无的水汽中。我的呼吸之间溢满肺泡,全身犹如裹缠着湿衣服,挥之不去的黏腻感使我冷颤连连。老刘见状笑道,马老师,真不凑巧,您刚落地就赶上回南天儿,背心裤衩您可得多备点儿,洗了可干不了。
  酒店大厅有几排扫码付费的按摩椅,一圈真皮沙发,沙发边围坐三五个夹皮包的大肚中年男人,他们身边保镖似塑料感十足的西方古典主义雕塑,有掷铁饼者、米洛的维纳斯、大卫……其中掷铁饼者的下体已被摸得失去本色。办入住时,我收到她磕磕绊绊的语音回复。她说,这不重要,你不觉得……回南天……这三个字,特别有古风,特别有感觉吗,特别朗朗……上口吗?我打出“嗯嗯”两字,心头冒出阵阵悔意。可来都来了,转念一想,赚钱这事跟感情没差,谁先较真谁先输。
  毕竟我曾是她的手下败将,这次我不想再输了,也输不起。

第二章 洛杉矶


  如果几天听不到篮球击地的声音,我将如坐针毡,身体如同《摩登时代》中僵硬的齿轮。我始终坚信,长期而规律的运动可以保持肌肉活力,高强度的身体对抗能维持男性气质以及旺盛的创作欲。之间的逻辑关联源于弗洛伊德:运动可以分泌荷尔蒙,荷尔蒙激发性欲,性欲是力比多的重要组成,力比多则是艺术的本质。
  在深圳安顿后的头等大事,便是寻找附近的公共篮球场。从翡冷翠出发,骑共享单车经红棉路、恒心路便抵达横岗文体广场,那里有树林、跑道、羽毛球馆以及广场舞,但我只关心那八个标准球场。打篮球的时光是写作之外的有限解脱,因此我常回绝剧组各种名目的Party、饭局与酒局,提前穿好运动装,待工作结束后随时随地冲向球场,就像今天。
  此类社区球场的人员趋于固定,多为附近居民,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应有尽有:有擅长“勾手”的秃顶大爷、灵活的大吨位中锋、还有穿着衬衣皮鞋但弹跳超群的中年大叔。球场上的快乐极其单纯,谁赢谁得到。我会拼尽全力,大汗让我与湿浊的空气融为一体,无处不在的水分像牛皮糖般令我窒息。累了就拾阶而坐,在水泥看台上喘息。一只肉滚滚的刺猬从球场中线大摇大摆穿过,它旁若无人,仿佛三体人乘飞船巡礼地球。我赶紧掏出手机拍下,却不知道和谁分享,思想来去,只有傲天。他回复我说刚睡醒,我问他是不是又在酒店睡觉。他说,前天晚上很想看球,就飞回L.A.看了湖人的主场比赛。
  傲天是《回南天》中男二号的名字,其角色人设是偶像剧中常见的“腹黑花美男”,翻译过来就是又帅又坏。作为职业编剧,要尽可能接近角色,所以我不愿意叫他本名,多称他傲天。傲天是我在组里少数保持交流的人,除工作外我俩的共同话题是篮球。傲天虽酷爱篮球,又生得一副运动员坯子,却从不运动。他只喜欢打最新的篮球游戏、看球赛以及收集各式球鞋,反正都要烧钱。
  第一次见到傲天是我刚抵达深圳时在翡冷翠的大厅办理入住。旋转门卷进一位高大健壮的男孩:浑身饱满的腱子肉,皮肤呈现健康的小麦色,两排整齐的白牙,简直是好莱坞电影中亚裔阳光男孩的模板。男孩穿着惹人注目,身上是詹姆斯的湖人23号队服,黑色复古墨镜,脚踩乔丹限量复刻版球鞋,后边跟着两女一男以及几个行李箱。看似来头不小,却没什么明星架子。经老刘介绍,我才知道他是男二号傲天。那天相谈甚欢,因为我们都很崇拜篮球明星勒布朗·詹姆斯。
  来之前我对主演们略有了解,傲天是“ABC”,从小在西海岸洛杉矶长大,毕业于伯克利音乐学院,两年前以模特身份出道。傲天的外型并不算差,只是在当下“鲜肉”“奶狗”们横行霸道的娱乐圈,这款不太吃香。因此他的演艺事业一直不温不火,是那种有点脸熟但叫不上名字的“十八线演员”。奇怪的是,他总能上戏,不管电视剧还是网络剧。
  后来老刘起底说,傲天原籍山东潍坊寿光县,父辈靠特种钢材起家,后来生意越做越大,横跨房地产、金融与时髦的娱乐业。待《回南天》上映之时,他父亲的名字将出现在片头的联合出品人中,位列第二。这也不难解释为何开机一个月之后,傲天才带着一班佣人晃进剧组。因为拍戏于他而言只是自娱,而非上位的梯子,更不是赚钱的工具。
  所以在组里,傲天无论做什么,看起来都名正言顺。比如回趟美国老家顺便支持下家乡球队要比拍戏重要得多,我想导演跟制片定会理解他突如其来的乡愁。傲天还与我分享昨晚现场的视频,视角虽是前排,但并非最好的位置。湖人主场斯台普斯中心的VIP坐席上名流云集,绝非钱可以买到。傲天的镜头咬紧我们的偶像,视频里的“詹皇”看上去比电视里的更壮更黑。最后傲天镜头一转,挤眉吐舌,做出Rock的手势。   或许,二十分钟之后,梳着大背头的客房服务生就会推着餐车来敲门。傲天起床,推开窗子,东太平洋上清爽甘冽的风灌进来,加州热辣饱满的阳光洒进来。他冲凉、把牙齿刷得洁白,用发胶抹起前额的刘海,涂上防晒霜,换上西海岸风格沙滩裤与大背心,驾驶他的凯迪拉克或者林肯去往长滩。沿路视野开阔,夹道是笔挺高大的棕榈树。副驾驶应该坐着个白妞,最好带点拉美血统。想到这,四周糟烂的天气都硬朗起来。
  见我坐下玩手机,场上正拍球的谢顶大爷一个长传过来。他说,高佬,下来继续打。我把球甩给他,笑着摆摆手。大爷嘟囔,这班后生仔体虚,返嚟煲汤补身啦。我听不太懂夹杂粤语的普通话,尴尬地耸肩摊手。正当我起身离开时,一个女孩向这边走来。考虑到水泥台阶上只有我,她只能朝我走来。她立在下级台阶处,十点钟方向,欲言又止。女孩二十岁上下,素面朝天。上身穿一件印着意义不明logo的T恤,下身紧身牛仔短裤,脚踏黑色匡威帆布鞋。裸露在外的皮肤很白皙,头发黑、直,及腰长发扎成双马尾。身高中等,五官毫不出彩,但也没明显缺点。我不想用平凡来形容她,因为这年头连初中生都会化妆,而她居然保持素颜。
  见她扭捏,我开口说,怎么了。女孩递给我瓶脉动,冰镇、柠檬味,我最爱的运动饮料。女孩说,打累了吧,你喝点水先。她的普通话有些许“港味”,我猜她是本地人。我接过饮料说,谢谢。然后拧开瓶盖,大口深闷。女孩掩面笑道,你慢点喝,不够我再买。我说,打完球之后,我最喜欢喝这个。女孩说,过去的五天内,每晚七八点左右你都会出现。打一个多小时你就坐在这里玩手机,然后在公园门口的报亭买一瓶柠檬味脉动,对吧。
  倘若将我俩性别调换,她的举动与热衷偷窥的“怪蜀黍”无异,可她只是个年轻又不让人生厌的女孩。陌生人的好,往往令人加倍感动。见我沉默,女孩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变态啊。我笑道,哪有,受宠若惊而已。她提议加微信,手机里堆满王马丁的语音轰炸。我表示有事要先离开,她指指手机跟我再见。我刚走几步,她叫住我说,喂,你知道刚才那个老头跟你讲什么吗?我摇摇头。她说,老头讲你身体弱,回家煲汤补补身体。我用左手拍拍右臂绷紧的肱二头肌,做出李小龙的标志性动作——摇手指。
  顾不得吃饭,我骑上共享单车奔向翡冷翠。老规矩,低头猫腰,我从侧门的金樽娱乐会所斜插进酒店大厅,两排八个黑丝制服长腿的迎宾照例鞠躬。房间阳台上,三天前洗过的袜子依旧能掐出水,卫生间镜子上蜿蜒着蚯蚓般的水迹。点开语音,平时王导的普通话还算标准,但人在情急之下往往会无意识地暴露口音。他的语速时快时慢,透着一股海蛎子味儿,大意是跟两位编剧老师商量下,能不能临时塞进一个新角色,并透露这是制片人B哥的意思。
  听罢我骂出声来,电视剧本尤其强调人物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剧本几乎完成,拍摄早已过半,凭空填进新角色,不但意味着我们要加戏,很多场次还要补拍,甚至重拍。既然打着B哥旗号,显然是没法商量,并不是王马丁或者菲菲可以决定的。我硬着头皮联系菲菲,她出奇地平静,仿佛未卜先知。
  菲菲用二十二条长语音向我描述这个新角色,接连三根烟后,我终于听懂她的意思。新角色的名字暂定为傲萱,视觉年龄二十上下,身份大学生,人设“傻白甜”,关系是傲天同父异母的妹妹,因为她也爱慕冷炫,所以也是洛汐的情敵之一。傲萱的戏份大约介于女四女五之间,演员暂时没确定,反正不是大牌。强加这个角色唯一的功能只是把原剧本中滥俗的四角恋升级为更滥俗的五角恋。
  我大概猜出十之八九,情况无非两种,一种是某位金主的姨太太脑袋一热非要过把戏瘾;一种是王马丁或者B哥的“情人”想要上位。天下熙熙,都逃不脱权色利欲。菲菲又说,我们不着急,慢慢改,语调慈母般令人不适。我突然发觉,她几乎每句话都用“我们”开头,既然如此,我似乎没必要再问回北京的事了。
  手机叮的一声,应该是刚才在球场搭讪的姑娘,但只有一条中国移动的缴费短信弹了出来。账单暗示我阴郁的三月已经过去,今天居然是愚人节。也就是说,我在深圳已经整整十九天了,我多么希望刚才王马丁只是跟我开了个臭烘烘的玩笑。
  想到这我忍不住高声赞颂,这真是人间四月天啊!

第三章 海陆丰


  如果用无人机航拍翡冷翠酒店,会清楚地看到其“口”字形的格局,四栋二十四层高的建筑圈起一眼深不见底的井。但只要有钱,即便井底之蛙也可以满足一切生活需要。一层是大厅、自助餐厅,二到九层是较为廉价的经济房,公差商旅首选之地。第十层有洗浴、桑拿以及按摩。第十一层开设KTV、酒吧,第十二层是美体护理水疗养生。第十三层是金樽娱乐会所,据我所知的娱乐项目包含唱歌、喝酒、跳舞、蹦迪。会所正门其实是翡冷翠的隐蔽侧门,似是为避免某些消费者进店时尴尬。晚八点之后,金樽亮起霓虹,两排八个黑丝长腿制服的迎宾无论见谁都鞠躬。第十四层是游泳馆、健身房以及保龄球馆,第十五层至十七层都是各式餐厅,有粤菜、日料、泰国菜以及重庆火锅。十八层往上是比较高级的套房。剧组出手阔绰,直接包下十八、十九以及顶层,据制片主任B哥称,广东这边讲究“住十八,就要发”。可组里多数人声称中国传统文化里十八象征地狱,不管广东还是新疆,哪儿都一样。我、老刘、摄影助理们、道具师以及司机等人下榻在十八层,大概是B哥觉得我们发财心切。人人都知道十八层的租金稍便宜,所以我理解B哥的小恶毒。剧组办公室、导演、摄影指导、韩国化妆师以及大编剧菲菲等主创则在十九层毗邻而居,方便沟通拍摄。女一女二、男一男二等一班演员与他们的私人助理则住在顶层的总统套房内。
  翡冷翠的装饰、照明、墙面都偏暖黄。我住在走廊尽头,有时刚睡醒推开门,强烈的视觉纵深感犹如《闪灵》中常常出现的大景深放射状构图,产生致幻效应。房间还算宽敞,内设一个空荡的衣柜、一张带台灯的大床、一张不带台灯的办公桌、一个不能做饭的厨房、一方不见天日的阳台和一双挂在床头的壁灯。壁灯中间是新古典主义大师安格尔名作《大浴女》的仿品,经东方审美改良后,原画中丰腴的女人变成蜂腰,维持着房间欧式风格最后的体面。   久居在此,最直观的感觉是二十四小时暖风都无法缓和的阴冷。除被菲菲支到现场改词外,在深圳的绝大多数时光都在房间里度过。每天鲜有与人接触的机会,除非我吃腻外卖,前往十九楼剧组办公室领餐食。餐食是反映剧组财政状况的晴雨表。开始跟群演一样吃大锅饭,突然不知谁良心发现将编剧的伙食标准提高,我便与演员、摄影及导演等主创享受同等特餐待遇。特餐由雇来的粤菜厨子烹制,装在贴着姓名签的专属保温桶内,鸡鸭牛羊鱼虾蟹,白灼清蒸红烧爆炒样样不少。开始还不错,但出现保温桶混用的情况后,除我偶尔拿来吃之外,几乎无人问津。拿饭会碰到老刘,他边啃着一根广东罕见的东北旱黄瓜,边对着一箱箱盒饭挥斥方遒。实在避不开的话,就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
  每天中午十二点左右,保洁大妈会悄无声息地刷卡进门清扫,在某种程度上治愈我平日只穿内裤写作的陋习。她的普通话像日语,但还是坚持跟我攀谈,大概出于对我工作的好奇。保洁告诉我,十九层有个和我一样的女人,那女人三十出头,面无血色、头发枯黄、皮肤糟糕,每天足不出户,蓬头垢面,两眼放光对着电脑。保洁还告诉我,她儿子在广西梧州乡下读初二,网瘾上来的样子像极了她。我告诉保洁,那不是网瘾,是“钱瘾”。
  女人一定是老师的合伙人、我的直属领导菲菲。菲菲约过我三次饭,第一次以洗尘宴的名义,地点定在酒店附近的一个粤式茶楼,因她临时开会作罢;第二次说是补上洗尘宴,顺便聊聊戏,地点在六约地铁站附近的潮汕火锅店,因她痛经取消。第三次还是她主动约的我,地方忘了,至于为何取消也忘了。也就是说自从进组以来,我还从未见过菲菲。虽然她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却充实地存在于我身边,像如影随形的湿气。她总在奇怪的时刻出现,并提出奇怪的要求,比如凌晨两点时突然命令我计算男一有多少场戏,等我打起精神,像个会计统计完毕后,她却悠哉通知我,要女一,刚才手滑打错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手机发出震动,我的耳边就会传来菲菲的声音,闭上眼睛,脑海里铺满她五官模糊的面孔。我只能想象她的样子,或者她只存在我的想象中,犹如《黑客帝国》中的名为“矩阵”的大型人工智能系统。
  翡冷翠四面环抱式的建筑设计导致天气阴晴、黑白早晚几乎没有区别。久而久之,所有感官都在下坠,所有感觉都在退化,尤其是时间感。破碎的生物钟使我可以忽略时间,活动全凭生理反应,饿了吃点,困了睡会儿。像所有独居者一样,我的表达能力退化严重。为避免过分安静造成的不适,写作剧本时我会无意识跟自己对话,模仿剧中人物的语气、性格、甚至表情。久而久之,意识难以控制动作,形如漏电的机器人。只有在球场的时候,弥散周身的麻木感才会逐渐消退,凝固的血液才会融化流动。
  丧失作息规律的恶果是无论怎么疲惫都让我难以入睡,开始我以为自己择床,后来意识到这就是失眠。失眠令我染上夜游的习惯。关掉灯,拉起窗帘,藏身于黑暗之中。点燃爆珠万宝路,透过窗帘的缝隙窥视对面房间来往的男女们。他们有的喝了酒,有的没喝酒,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者凌晨两点时下楼转悠,躺在按摩椅上注视酒店热闹非凡的前台,可以一眼分辨出哪些是来赚钱的,哪些是来消费的。这些人涌进房间,用欲望填补空虚,再用空虚填补黑夜。
  这群不眠之人里,存在一个隐秘且难以分辨的群体。所谓隔行如隔山,多数普通人认为都市剧的取景地应该是北京、上海。其实像苏州、杭州、包括深圳等地,不但可以拍出繁華大都市的景观,在成本、政策上更具优势。尤其近几年,全国都市戏的剧组一股脑儿往深圳扎,与其它所谓“准一线”城市相比,深圳独一无二的优势是与香港毗邻,很多演员收工后甚至可以开车回家,比如我们的男主Chris。
  翡冷翠地处郊区,环境优渥,物价不高,几乎常年接待各种剧组。一些怀揣明星梦的女孩,将翡冷翠视为电影学院般的“圣地”。她们大多年轻、漂亮、身材好、有心眼、舍得下血本。她们可以是学生、是白领、是寂寂无名的小演员、甚至是无法描述的暧昧职业,但都乐此不疲地接触任何能帮自己“上戏”的贵人。尽管她们高矮胖瘦、妆容穿着不尽相同,但在酒店这种地方,所有人都是过客。不管她们曾在翡冷翠做过什么,都会说出一个掷地有声的理由——试镜。
  对我而言,这种生活状态可以说是庸碌,所谓无聊的充实。丽川的出现像中了头彩,奖品恰好是台马力充足的烘干机,很应回南的景。丽川是那个球场搭讪女孩的名字,认识后的前三天,我忙于撰写新角色的故事,只是跟她见缝插针地聊天。丽川告诉我,她一眼就看出来我不是本地人。我想是因为我身材高大,又是北方相貌。丽川说她每天都会在文体广场散步,球场上的面孔都是固定的,除了我之外,所以引人注目。
  此外,丽川还向我介绍了一些基本情况,她父辈是汕尾客家人,自己在深圳出生长大,算是二代。深圳本就是移民城市,所谓的“本地土著”少之又少。高职毕业后,她就在离家不远的的成衣外贸公司当文员,每天的工作就是跟各种口音的英语讨价还价。我告诉丽川自己在深圳出差,职业是编剧。丽川一口咬定我住在附近的翡冷翠,她说那个酒店常有明星出没,而她上班的写字楼与翡冷翠一街之隔,天气晴朗的时候甚至能望见酒店内的活动。字里行间,丽川对我显示出只存在于两性间的好奇心,我没有积极回应,更不会抗拒,这是我的一贯态度。
  直到第四天,丽川试探着说,周五下班早,要不要一起吃饭。而我已经整整四天没走出过翡冷翠,菲菲被王马丁叫去现场改词,我则没日没夜地搭建傲萱的故事线。王马丁要求尽可能多地设计傲萱与男主冷炫的对手戏,要“纯爱”,不能“脏”,台词风格低龄化,有校园爱情的“青春感”,符合“大叔”对“萝莉”那种不含情欲的宠溺。冷炫面对傲萱天真无邪的爱慕,表现出大哥哥般的宽厚木讷,并对她进行情感启蒙,告诉她何为真正的爱情。
  其实冷炫自己也不太明白爱情这东西,不然他也不会毫无理智地沦为女主角洛汐的“备胎”。可电视剧强调“CP”感,理性逻辑不重要,毕竟人人都想活在感情用事的世界中。落实在纸面上,只能让冷炫带着傲萱做些俗套的活动,譬如逛逛公园、喝喝咖啡、吃吃西餐,顶多拉拉小手。敲字时,我的手指却不听使唤。一想到将来,某个充满风尘气息的“网红脸”在镜头前扭捏作态,饰演纯洁无瑕的傲萱,就令我作呕。   现在傲萱的故事线基本完成,我只想去广场打球,解冻生锈的身体。但我老毛病又犯了,无法拒绝陌生人的示好。于是我答应她,约好七点在酒店东边的商业广场见面。夜色渐深,阴冷的雾气弥漫开来。广场中心的空地上居然设了一块球场,几个放学不回家的小学生在练习投篮,篮球弹框而出,消失在云端。
  丽川迟了几分钟,她没穿职业装,也没化职业妆,依旧学生模样。她带我去了家叫做“客家鱼生正宗”的底商,点了招牌鱼生、生腌血蛤还有生滚粥,全是我闻所未闻的食物。虽然对她而言是家乡的味道,纵然她从未回去过。可我胃口不是很好,兴许不太习惯“茹毛饮血”。吃饭期间,丽川跟我聊了许多电影方面的话题,出于首次见面的礼貌,我并未明显表现出厌恶之态,但内心的抵触挥之不去。似乎丽川并未看出我对电影的疲惫,从香港说到好莱坞,又从法国说到西班牙。作为普通影迷,丽川的观片量令人咋舌,甚至超过我很多同学。
  饭罢丽川说想去我的“工作室”参观下。鉴于我们第一次见面,这似乎并不是很好的提议。但我很快意识到,所谓的不好,是在“正经”谈恋爱的前提上做出的判断。马奇啊马奇,你想的真多。不知不觉间我们走到翡冷翠附近,原来丽川家与酒店在同一方向。丽川摆摆手,表示要回去。我说,哎,你刚才不是说想上去看看吗,走吧。丽川就跟在我身后,我们从侧门进去。两排八个制服黑丝长腿迎宾照例齐刷刷鞠躬,丽川笑了笑,我也只能笑笑。
  正当我庆幸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时,一群浓妆艳抹的紧身皮裙们扒开门。电梯内设金黄的镜面,她们旁若无人,掏出口红补妆,或者侧身欣赏自己的曲线,掏出手机自拍。我很怕丽川尴尬,便跟她讲B哥的冷笑话,住十八,就要发。丽川只是笑了笑。电梯门打开,我如释重负。可拐角处的消防楼梯口,老刘正跟另一个司机吞云吐雾,这是我回房间的必经之路。我只好硬着头皮走在前边,老刘正准备出来打招呼,看到我身后的丽川,他便移开目光。我心怀感激,冲老刘点点头。
  房间里湿冷无比,我赶紧打开空调,边盘算让丽川坐哪合适。只见她径直来到阳台,合上窗户。丽川说,最近经常回南,我们都习惯了,你大概会很难受吧,一定要关严窗子。丽川又拿过遥控器说,开暖风其实不如除湿模式管用。她不但不拘谨,看上去反而比我还熟悉翡冷翠。我说,你先坐在椅子上吧。丽川坐在桌前,我的笔记本受到感应唤醒,屏幕亮起来。
  坐在床尾,我束手束腳,丽川也没说话。我从小冰箱里拿出两瓶益乐多,递给丽川一瓶,才发现没有吸管。丽川直接在瓶底咬开缝隙,嘬着喝。丽川说,这是广东小孩的必备技能。丽川又帮我把益乐多咬开,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喝酸奶。
  丽川指着电脑说,这是你正在写的剧本吧,能看看吗?我说,就是烂偶像剧,拿不出手。丽川说,没关系,就是好奇啦。桌面上的文档是刚写好的傲萱故事线,丽川目不转睛,她说,剧本不是应该标明人物、场景、时间之类的吗。我说,你还懂剧本写作格式啊。丽川说,喜欢啊,所以自己就去了解。我说,这是新人物的故事线,将来要填进分集中。
  我示意丽川可以翻阅,丽川握着鼠标说,你不要打我啊,说实话,看起来挺傻的。我说,本来就很傻,满足小女生心理而已。丽川说,有很多外景要拍吧,我看还有公园之类的。我说,对啊,为了好看点,而且省钱,我还想问问你,附近有没有漂亮的公园,距离合适的。丽川想了想说,莲花山吧,不算特别远,山顶上景色很好,还有邓小平铜像,算是深圳的标志了。我们又谈了谈深圳的一些风物。快十点时,丽川表示不好回家太晚,我便送她下楼。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后,我扭头回去。老刘正在大厅剧组的办公桌边捣鼓一摞箱子,实在避不开,我只好过去寒暄。老刘说,马老师,吃了么您。我说,吃过了。老刘从箱子里掏出几包老坛酸菜面递给我说,饿了当宵夜。我说,我有吃的,您还是留着给别人吧。老刘摆摆手,硬塞进我怀里。我说,刘哥,刚才……谢谢啊。老刘说,谢什么谢,谁不是从年轻过来的。我说,刘哥你误会了,那女孩朋友而已。老刘大笑说,我懂,你就直接说来试镜的,讨论剧本。我说,我真是解释不清了。老刘说,组里嘛,再正常不过了,你别有负担,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无奈摇头,抱着方便面,准备回去。
  老刘突然压低声音说,有句话不知道合不合适,我这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现在的小丫头片子,为了上戏为了出名儿可不择手段,可鬼着呢。我说,这是什么意思?老刘说,刚才那姑娘,我以前见过。玩玩可以,别当真。我说,你没看错吧。老刘信誓旦旦说,现在的女孩,带妆跟不带妆简直是两个人。咱爷们儿也算阅人无数了,猛地一瞧,嘿,还真没认出来,但仔细一琢磨,眉眼准错不了。我摇摇头说,这咋可能,绝对不可能。老刘以一贯的调侃语气说,我也不好太直白。俗话说,天上雷公,地上海陆丰。你懂得。
  回到房间,我将文档中傲萱的名字全部替换成了丽川,自欺欺人或许可以减轻写作过程中的生理性厌恶。鬼使神差下,我在浏览器搜索栏中敲下“天上雷公,地上海陆丰”,跳转的结果令我先醍醐灌顶再五雷轰顶。
  海陆丰那边,不就是汕尾吗?

第四章 铜锣湾


  按照气象学理论,回南天只在特定的时间段出现。每年三到四月,从南海吹来的暖湿气流与从北方南下的冷空气相遇,在岭南附近形成准静止峰,天气因此异常潮湿。但今年似乎格外异常,愚人节已过一周,回南却丝毫不减。与此同时,北纬四十度的北京春暖花开,风凉飕飕,阳光热乎乎,就连偶尔的扬尘都很硬朗,一切有棱有角。
  掐指一算,我混在北京已有五年,还从未如此想念过它。前三年我都在研究电影,简单地说,就是挑出一部好电影中哪里不好,至于坏电影则不予理会。电影是危险品,极易使人陷入影像的幻境之中,并难自拔于虚假的人生经历,尤其以研究者的视角进入时。在短短两个小时内,超出世俗的体验不断膨胀,而生活的庸常也被间接放大,终到无法接受的地步,毕业之日即梦醒时分,直面人生必将有心无力。
  上学时,由于我跟那位选修课老师之间发生的某些事,或者说这些事只是导火索,致使我对电影彻底丧失兴趣。凭借对文字的敏锐,我开始兑现天赋,接些零散剧本糊口。我不挑食,也不配挑食,渐渐竟混成传说中的“枪手”,或者说捉刀代笔,拿钱办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名的文字特工。   毕业后的两年间,我以“自由编剧”的身份自居,倒不是找不着工作,主要怕麻烦。我没纳税,没社保,没上司,没下属,没女朋友,更没男朋友,几乎离群索居地过活。屈指可数的朋友中,有人称我为十九世纪沙皇俄国文学中常见的“零余人”,所谓“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其实他只说对一半,思想上我也不高。日子像沼泽般吞噬我,时间慢慢被无妄之灾消磨。虽然能满足饮食男女且热爱运动,但总感觉缺乏什么,像没放秘制调料的火锅,倒也吃得下,就是不对味儿。
  如果不是丽川的存在,我无法再次面对这个糟糕透顶的故事。虽然丽川符合我对傲萱的所有想象,但老刘的话却始终让我心存芥蒂,逐步发酵成难以言喻的纠结心态:我希望丽川是老刘嘴中那些为了上戏不择手段的女孩,因为我按照她的模样创造傲萱,如此演员与角色合一;可我更希望丽川只是个生活无聊且充满好奇心的普通人,如果跟那些心怀目的“试镜”的女孩一样,那她不配。
  最终得出令人无奈的悖论:无论丽川是谁,目的如何,她的出现都是个错误。
  而且是危险的错误。因为丽川开始渗透进我的生活,准确地说,是我默许丽川渗透进我的生活。长久以来,陌生人可以路过,但绝对得不到做客的许可。但上次翡冷翠一别,丽川的影子无处不在,修改过程因此变得轻松愉悦。傲萱的故事线上交给王马丁及B哥审阅后,得到继续修改的反馈。其建议用词空乏,不知所云,比如再“精致”些、不要“套路”、有“爆点”。这是意料之中的,说白了就是别想轻松把稿费拿走。我还能做的,也只有改改标点符号与“的地得”。
  修改期间,丽川并未跟我联系,我强迫自己不要主动,因为讨厌失控的感觉。对丽川的出现,我甚至产生难得情绪——渴望。渴望不是欲望,是我丧失已久的急切,急切才是世间的盐。我开始重复过往生活,每晚去文体广场打球,在熟悉的球框下活动,按照规定时间休息,坐在同样位置玩手机,喝柠檬味的脉动,但丽川却始终没有出现。不知不觉间,我陷入比回南天还要可怕的境地。生活本就漏洞百出,无法再承受任何错误,何况是我主动犯下的错误。解决错误的方式很简单,扔下带不走的与无法实现的,逃离深圳、逃离翡冷翠、逃离剧组。
  何况我早就不该在这里了。如今我在深圳已度过整整一个月,远超预期的时间底线。在这期间我曾数次向菲菲提出回去的要求,她的回復都是不了了之,或者让我去找我的老师,她肯定知道我抹不开面子。的确,换作平常我肯定会继续忍受,但丽川的出现叫我逼不得已。为表正式,我特意打电话给老师,她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看拍摄进度,言下之意看王马丁的意思。此外还告诉我下周她去广州参加学术会议,抽空过来探班。菲菲把我当皮球踢毋庸置疑,但我无法相信老师会把我踢给王马丁。
  毕竟她应该不太了解,我与王马丁这种人的龃龉是天生的。
  没人知道王马丁本科在哪读的,但众所周知的是他在浸会大学念了个电影MFA。他籍贯大连,年龄不详,身长近一米九,光头、卷发、黑面、络腮胡子,满身横肉,爱穿日系工装潮牌。他很少笑,因为笑起来过于慈祥,不像艺术家,更像中年发福的工地保安。组里多称呼他为王导、导儿或马丁老师,我觉得“墨镜王”更适合他。据说他从不摘下圆框大墨镜,只为致敬另一个有此癖好的人——王家卫。王马丁将王家卫奉若神明,导戏时将其挂在嘴边:要《花样年华》里梁朝伟那种忧郁,要《一代宗师》里章子怡那种冷静。
  王马丁的代表作是与其艺术追求极不相符的“玄幻”网络大电影,比如《奔月传奇》,讲述月球人嫦娥与后羿抗击外星文明,射下来那几个太阳实际是侵略者的飞船。此外还有更耸人听闻的,像《这个杀手不太热》《妖狗传》《道士下海》等。近年来,随着电影审查风口越来越紧,王马丁有意识地转行拍“人畜无害”的偶像剧,用他的话说就是“先生存,后艺术”。
  我与王马丁的交流仅限于现场改词,关系近似包工头与打工仔。私下交流的机会被我人为阻断,与其说我怕耽误打球或疲于应酬,不如说我厌恶王马丁本人。他可谓大龄油腻才不配位文艺男中年的杰出代表,这类人广泛寄生在各种艺术协会内部,从美术到音乐、从文学到电影。
  走投无路之下,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十九楼剧组办公室找王马丁。所谓办公室,其实是一个两室一厅两卫的超大套间。前厅被改造成道具室,衣架横七竖八如乱坟中的墓碑,地上摞着塞满各式戏服的收纳箱,像温州那边的成衣流水线。几张桌子见缝插针,类似于会计的文员在桌前打字。墙上贴满演员通告以及大幅的定妆照。剩下的卧室作为化妆间使用,一个五十左右的韩国大妈会在这里给几位主演上妆,无论皮肤多糟,褶子多少,在她妙手回春之下,人人是“Forever 21”。当然她很贵,出手就要一千,没有折扣余地。
  在办公室绕了一圈,并未见到王马丁。等电梯时正巧遇到老刘派盒饭,我没提到回北京的事,但他似乎猜到我的意图,并告诉我王马丁正在拍外景,今晚收工后会在十三层的金樽娱乐会所“试镜”,届时我可以出现,增进同事之情。思来想去,还是算了,我实在没法想象与王马丁等人把酒言欢的场景。但所谓的“试镜”似乎可以解决困惑我已久的问题——丽川。
  晚上十点,我特地乘电梯下楼,“名正言顺”地从翡冷翠正门绕到侧门,两排八个黑丝制服长腿照例向我鞠躬,我想她们都认识我了,这次我不再是过客,而是顾客。报了名字之后,男领班带我上楼。娱乐会所包间分列走廊两面,呈犬牙交错的格局。有趣之处在于包间门牌名“就地取材”,沿用香港耳熟能详的地名,比如油麻地、尖沙咀、天水围、九龙塘……服务生停在“铜锣湾”跟前,《古惑仔》里浩南与靓坤为争夺“揸fit人”,曾在这发生一场血战。胡思乱想之际,我萌生悔意。服务生猛地推开门,包间内荒腔走板的歌声率先从缝隙泄露出来。
  借着天花板上旋转闪烁的灯球,王马丁认出我,他用麦克风大喊道,欢迎小马老师大驾光临,稀客啊。但屋内宾客只当我不存在,依然唱歌调笑。我落座王马丁身边,勉强辨认出在场的人,有B哥、Chris,还有前来试镜的“演员”们。桌上海盗船形状的果盘四周散落着红方、黑方、深蓝伏特加,以及百威啤酒,所谓“试镜”更像一场酒精们的聚会。   B哥作为组里说一不二的人,凌驾于王马丁之上,根本犯不着与我搭话,我更没必要了解他。B哥既不唱歌也不喝酒,低头捧着手机,身边的“演员”捏着牙签喂他水果吃。Chris我略知一二,他是台湾籍香港女婿,歌手出身,鼎盛时火遍两岸三地东南亚,甚至传出跟某小国公主谈恋爱的花边新闻。如今年逾不惑,脸蛋身材都跟不上互联网时代,只好留起小胡子、大背头,转型成熟“大叔”。半年前,Chris与拍拖数年的女朋友在巴厘岛大婚,随后传出奉子成婚的绯闻,即便如此炒作也没法帮助他重回一线地位。虽然他的“咖位”组里最大,演技却还不如老刘,尚停留在大学戏剧社水准,尤其以忘词见长。Chris坐在我对面,他的行为徘徊在孕期出轨的边缘,身旁的“演员”正跟他喝交杯酒,昏暗的灯光下,他的手也开始“不清不楚”。
  王马丁左边是“演员”,她的脸被头发挡住,正唱着旋律轻快,舞曲风格的口水歌,右边是我,捧着王马丁递来的“深水炸弹”,装作很high。王马丁说,愣着干啥,是爷们儿,干了。我说,导演,我不行,酒精过敏。王马丁说,那你来一首。我说,对不起导演,我五音不全。王马丁说,那你来干啥。我说,我有事想找你。王马丁说,啥事。我说,我看手头的活差不多了,是不是该回去了。王马丁一副没听清的样子,也不知装的还是耳背。我说,导演,这杯我敬你。深水炸弹很辣。我大声说,导演,剧本改差不多了,我是不是该回北京了。
  只见王马丁夺过“演员”手中的话筒,纵情高歌伍佰的《白鸽》。曲目“年事已高”,歌声也是,悲怆沧桑,颇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架势。他推开怀里的“演员”,搂过我的肩膀,拉下墨镜,露出大而亮,但布满血丝的眼珠。他的嘴凑过来,胡子扎到我面颊。他说,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觉得我拍的是垃圾,你当我彪啊!谁不想站着把钱挣了,谁不想拿戛纳。一瞬之间,我竟从这张粗糙的大脸上看见理想主义的余晖,虽然这番话与我的要求毫无关系。
  他又话锋一转说,想吃这碗饭,不管屎还是尿,在我的地盘,都得给我吃。立牌坊就别当婊子。你没名儿,没人关心你写过这些垃圾。你算个屁,撑死算个机器人,写字儿的机器人。你还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这吧。抓壮丁懂吗?死活都得你扛着。王马丁有些口齿不清,说罢他戴上墨镜,松开我,那个“演员”蛇似地滑进他的臂弯。
  或因酒精刺激,嗓子发痒到无法抑制。我踉跄冲出门外,回到房间,把头埋进马桶,手指插入喉咙,竟吐不出来。镜中的我面红耳赤,心脏极速跳动,意志清醒无比。我将手机钱包揣进裤兜,大摇大摆走出翡冷翠,湿冷的雾气退却面颊的红润,像患有苍白与潮红,欢愉与痛楚交织的结核病。
  我拨通丽川的电话。我说,丽川,你在哪儿,你不在翡冷翠吧。丽川说,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了,喝酒了吗。我说,没喝多。丽川说,我在家。我说,我们走吧。丽川说,这么晚去哪里。我说,离开这。电话那边停顿数秒说,好,等我五分钟。我拦住出租车,向丽川家方向缓缓前行。丽川背着双肩包,素面朝天,像刚放学的高中生。我降下车窗,招呼丽川。丽川说,你想去哪里,去多久,你的工作结束了吗。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什么都可以。丽川看下手机说,应该赶得上。丽川说,师傅,去罗湖。
  司机说,罗湖可大了,什么位置。
  丽川说,口岸。

第五章 苏里南


  罗湖口岸的通关时间截止于半夜十二时。紧赶慢赶,几次与红灯擦肩而过后,司机最终于十一点半左右抵达。过关之后,我在ATM机上换了些港币,又在7-11买了两杯“思冰乐”喝。这里天气要比深圳炎热些,好在没有回南天困扰。
  丽川为我买了“八达通”,我们随机跳上一趟火车,开往红磡的东铁线。列车缓缓撕裂黑暗,驶过荒芜的沙田、大埔。手机已收不到信号,我没打开国际漫游,既然逃亡,何必怕失联。在旺角东站,丽川拉我下车。这是我此生第一次踏入香港,之前我只在电影中想象它。眼前招牌横生枝蔓、霓虹五彩斑斓、摩天大楼鳞次栉比。时间是凌晨一点,我们沿弥敦道漫无目的前行,直到满头大汗,倦意上身,就在街边的酒店住下。
  香港寸土寸金,酒店尤为逼仄。房间内只有张可怜的小床、简易折叠桌和难以转身的卫生间。丽川说,我想去洗澡。我说,好,你先去吧。丽川脱掉鞋子,转身进了卫生间,水流声随即响起。奇怪的是,丽川背包的缝隙中露出口红,粉底液以及我叫不上名字的化妆品。在我印象中,从未见过丽川化妆。打开电视,翡翠台正在播出一档大陆万人空巷的“宫斗剧”,粤语配音版,屏幕上晃悠着摇摇欲坠的满清旗头。汗水随着冷气的蔓延逐步消退,我漫無目的切换频道,画面野兔般跳动。美亚电影台正放映陈可辛的《甜蜜蜜》,刚出片头字幕,英文名叫做“Almost a Love Story”,翻译倒也准确。
  丽川披着浴巾出来,我便进去洗澡。我犹豫不定,要不要与丽川摊牌。丽川半倚床头,目不转睛对着电视,都没注意我的出现。电视机里,黎明饰演的黎小军骑车载着张曼玉饰演的李翘驰过繁华的大街,正是整部影片中最为温暖动人的华彩段落。直到我坐在床边,丽川才回过神来,拽拽胸前被子说,要不要关掉。我说,你看得正起劲儿,关了干什么。丽川说,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讨厌电影,我们第一次吃饭就看出来了。我说,的确是这样。丽川说,现在看来,你并不讨厌,你只是害怕电影而已。我说,与其害怕电影,不如说害怕电影结束。丽川说,你应该看过这部吧。刚才那个镜头,在广东道拍的,就在附近,一条很长的路,穿过油麻地、旺角、尖沙咀。对我来说,这里就是电影。我说,那你很幸福,可以随时逃进电影里。丽川说,可总要出来的。
  丽川关掉电视,房间刹那间静音。我顶着未干的头发钻进被子,关掉床头灯。茫茫黑暗中,丽川起伏的呼吸声放大数倍。丽川翻身,面向我,皮肤蹭到我,犹如海豚般湿滑。我也面向丽川,她的鼻息很软。我说,其实我只是个打工仔,跟富士康流水线上的装配工人差不多,道理都一样,来料加工,只不过是处理文字,我在剧组说什么都不算。丽川没有反应,我也无从判断她的表情。我说,你懂我意思吗。丽川仍无反应。我将手探到丽川脸上,触感不会说谎,应该是她的泪水滴在我手中,从指缝间滑落。我说,对不起。   丽川翻身仰躺,我也是,然后陷入无尽的沉默中。
  睡醒后,我们在楼下的茶餐厅点了奶茶、菠萝油吃。丽川说,你还有多长时间。我想了想说,今晚就要回去。丽川说,香港虽小,可一天时间也逛不成什么。我说,就像昨天随便走走吧。丽川说,你知道吗,有人说电影发明以后,人类的生命延长了好几倍。我说,是三倍。她说,那我们就在电影里逛吧。我说,什么意思。丽川说,时间不多了,这城市就是写好的剧本。
  我跟在丽川身后,穿过天后庙,步行至广东道,虽然与《甜蜜蜜》相比已焕然一新,但还是瞬间击中我的经验。我说,我想起来了。丽川说,你好啊,黎小军。我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我说,那你是李翘还是方小婷。丽川说,李翘吧,因为张曼玉更漂亮。我说,反正都是黎小军的女朋友。我们相视而笑。丽川说,你不会觉得这样太幼稚吧。我说,这可比看电影有意思多了,要是有辆自行车带着你,就更有意思了。丽川说,那我们就去不需要自行车的地方。
  从尖沙咀地铁站出来后,我们直奔天星码头,乘闻名遐迩的“小轮”横过香江。轮渡从九龙开往港岛,停泊在中环码头。还未下船,中环摩天轮便映入眼帘,我曾见过很多地标式的摩天轮,像“天津眼”“南昌之星”“广州塔”“高雄梦时代”,但还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既视感。丽川欲向我介绍。我说,不要说,看看我们猜的是否一致。中环摩天轮出演过众多影视作品,此刻我脑中只有《春娇救志明》的结尾:余文乐饰演的志明与朋友们组成一支“变装乐队”,向杨千嬅饰演的春娇求婚。按照残留的印象,我带丽川来到电影中乐队所处的大概位置,单膝跪地说,余春娇,嫁给我吧。丽川说,你的台词错啦,你要唱歌。电影中志明唱了一首奇怪的求婚歌,我不记得词,只好哼起旋律。丽川说,你的戒指呢。我说,是道具师没准备好。
  经过中环站,七拐八拐后我们进入了雪厂街,乍看与其它街道别无二致,都是狭窄的对开车道以及钢化玻璃隔出的人行路。丽川说,要站在街心才能想起来,可车太多了。我说,没有提示吗导演。丽川说,我们叫做《大只佬》,不知道你们那边叫什么。丽川所说的电影别名《大块头有大智慧》,讲述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的故事,是一锅恐怖、爱情、悬疑的大杂烩。片中刘德华饰演的“大只佬”与张柏芝饰演的凤仪手牵手在这条街上漫步,度过二人世界中的最后一分钟。我立刻牵起丽川的手,比表演还要自然。丽川说,你应该再壮一点,否则不像大只佬。
  雪厂街不远处是爹利街,这条街拥有百年历史的花岗岩石梯和四盏作为文物级煤气灯,故名煤气灯街。不需要我与丽川的默契,《喜剧之王》已成为煤气灯街公认的影像名片。电影中,张柏芝饰演的柳飘飘在石梯处首次亮相,身穿清纯学生装回眸一笑,随后便交代她坐台女的身份,大跌眼镜的反差是周星驰电影里屡试不爽的伎俩。我说,柳飘飘,这场可是你的独角戏。丽川坐在石阶上说,我累了。我能从丽川的眼神中看出来,那折射的光韵变得暗淡。
  我点起香烟,丽川说,也给我一根吧。丽川深吸一口说,你把莲花山写到剧本里了吗。我说,什么山。丽川说,上次你问我,有没有好的取景地,我说莲花山。我想起来了,还曾特地查过。莲花山全名莲花山公园,在深圳中轴线上。山顶建有广场,塑有伟大的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的铜像。小平同志身披风衣,极目南方,器宇轩昂,昂首阔步。此处视野开阔,可俯瞰深圳市容,向下望去,书城、少年宫、政府、市民中心等标的物一字排开。我说,没写进去,那座山离剧组太远了,拍摄不太方便。丽川说,铜像立起来那天,是2000年11月14日,那天是我的生日。我说,你居然是零零后。丽川说,小时候,大梅沙的水还很干净,房子五千块一平米,地王还是全深圳最高的大楼。这些年来唯一不变的真理是,钱什么都能买来,钱越多越好,来得越快越好。丽川的叙述直到煤气灯点亮才停止,结局令人失望,人世间几乎所有事物都不能免俗,比如我在这倾听,丽川在这讲述,而她的故事本身也无法逃脱电影的常规——梦的结束。
  上世纪九十年代,雅虎、亚马逊们的资本神话促使大量热钱注入硅谷的新兴互联网公司,虚高的股价和飙升的纳斯达克指数一样夸张。资本退潮后皮包公司们多米诺骨牌般倒闭,美股狂跌,酿成股灾。灾难打击一大片,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金融巨鳄”索罗斯,以及丽川从未谋面的父亲。“九七回归”后,丽川父亲卖掉老家祖屋,来深圳闯荡。开始经营茶餐厅,后来又跟一个香港佬合伙炒美股。丽川父亲虽不懂股票,却擅长赌博,胆量加运气是赌博的真谛。香港佬浸淫于此多年,做丽川父亲的操盘手。运气好时,丽川父亲在茶餐厅基础上又赚回一栋别墅、一部宝马,还有漂亮的丽川母亲。丽川父亲本打算收手,但泡沫破碎前的幻景诱惑他放手一搏,除丽川母亲与腹中丽川外,他赌上一切,最终输掉一切。从此丽川父亲人间蒸发,残留几笔不大不小的外债。丽川不断听闻有关他父亲的消息,比地攤小报还要劲爆:有人称他自杀了;有人看见他在澳门赌场做叠码仔;还有人说他跑路到苏里南当农场主,一个地图上查不到的南美小国,还没龙岗人多,终年炎热,盛产咖啡与可可。
  丽川的故事带有某种判决性质,同时意味着我们下次相遇的不可期。从海关跨过深圳河,手机开始接收中国移动的信号并蜜蜂般震动,我已做好信息爆炸的准备。但只有天气预报、淘宝店广告,还有问我要不要在罗湖置业的垃圾短信。微信也比想象中干净,更难以置信的是,王马丁与菲菲居然都没找我,仿佛我从未离开过翡冷翠,也没来到香港,或者说过去的二十小时被偷走了。
  只有傲天给我发了几条,前两条是昨晚的,说已从洛杉矶回来,给我带了限量版球衣。刚刚发过来一条,问我怎么不回话。翻了翻手机,我随便发给他一段视频,不确定在哪拍摄的:画面中九龙半岛高耸的天际线直插云端,繁忙的维多利亚港口游轮客船梭织于水面,天光从厚实的云朵中裂开倾泻在香江上,与风拂起的涟漪融在一起。
  傲天回复我说,这是哪儿。我回复他,在电影里。这时我才发觉,丽川早已消失于人潮,隐没在回南天中。

第六章 小西天


  傲萱的演员大概敲定了。王马丁对剧本下达最新指示,要求削减傲萱现有戏份,控制在三十场左右,整合后交工即可。电视剧中砍掉角色戏份的方式有很多,死亡是最简单粗暴的。但偶像剧不能随便死人,离别或远行较为常见。第十九集时冷炫与洛汐在街头摊牌,菲菲让我从这场戏开始,逐步让傲萱消失。我打算让傲萱无意间见证这一幕,叫她认识到冷炫对洛汐的爱有多深,于是她放弃对冷炫的纠缠,选择出国留学,完成人物成长顺便消失。   四月的第二周,我继续蜗居在翡冷翠忙活这件事。一切如常,特餐、菲菲的语音、老刘的小道消息以及话痨保洁,除了丧失打篮球的冲动和能力。这种感觉并非有气无力,也非有力无气,而是力竭气衰。困扰我的源头是仍在抱有的对丽川的幻想,不是幻想我跟她,单单对她和她的生活。过了几天我才确信,王马丁、菲菲、Chris乃至消息灵通的老刘竟无一发觉我曾失踪过,这使得那段短暂的时光更加如梦似幻,显得极不真实。或许想太多,除了工作之外,谁会留意组剧中毫无存在感的我?
  周四一早,菲菲将整合傲萱戏份后的统稿上交,不到两小时便得到B哥及王马丁双重批示,所谓“还可以”。在这行,简单的“可以”两字意味着对方高度满意,其效率之高令我严重怀疑只是再次打回修改的前言。与此同时,老师如约飞来广东,参加“粤港澳大湾区电影节”开幕式附属的学术论坛。发言结束后,她从晚宴上溜掉,坐城际线来深圳。等她在翡冷翠安顿好时,已逾八点。她打电话说如果现在没吃,可以出来吃个饭。为了避免可预见的尴尬,我提议叫上菲菲。她说菲菲很忙,甚至比她还要忙。菲菲忙不忙,我比她可清楚多了。她言下之意很清楚:自己时间有限,更不想让菲菲出现。
  我们约好七点半在酒店大厅见面,我提前五分钟下楼,她并未守时。我发微信问她,你知道酒店有个侧门吗,跟一个“会所”共用。她回复我,直接在停车场见吧。这点她没有变,依旧聪明到别人无话可说。我几乎认不出她来:她的衣着变得高贵、妆容变得浓厚、身形变得圆润,可一切却恰到好处,显示出这个年纪应有的得体。她说,在深圳吃的住的还习惯吗?我说,除了回南天之外都还好。她说,附近有什么好的馆子,随便挑,我请客。可见先前的担忧属实多余,她才不给我尴尬的机会。
  然而我吃不下任何东西,只想喝酒。我带她来到酒店门口高架下一家名曰湛江碳烤生蚝的“野生”脏摊儿,点了一箱珠江、两打生蚝、几盘烤菜。她不吃蒜,我不吃辣。老板娘无奈说,料你们自己放吧。她说,你平常不是不喝酒吗?我酒精过敏,俗称“上头”。我说,陪你喝点吧,喝不完退掉也可以。她打开两瓶啤酒,瓶口升起丝缕烟雾,如同叹息。她斟满两杯,还没等碰杯,我便一饮而尽。
  烧烤摊吃喝的人不多,倒也安静,每张桌上吊着一盏孤星般的白炽灯,怕是太亮引来城管。空气微凉,不远处是连绵的无名杂草丛。老板娘端来生蚝和防蚊液,野趣十足。我说,你什么时候结婚了?她说,两年前。不错,正是我毕业那年。我说,你老公是做什么的。她说,同行,只不过是学者,当年做访问学者在加州大学认识的。她简直在抢答,我似乎没什么可问的了。她说,现在是不是还耿耿于怀?我把酒杯倒满,干掉。她说,你慢点。我说,我从没怪过你,何谈耿耿于怀?她说,当初问你时,不抱任何期望,以你的脾气性格,为什么答应我来这。我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又不是写剧本,符合人物性格,动机充足才行,来就来了。她似乎也没有可说的了。
  既不放蒜又不放辣的生蚝毫无滋味,我们没怎么吃东西,只是一杯接一杯。我的身体由冷转热,皮肤像蒸熟的螃蟹,这是过敏的预兆。她说,马奇,你不能再喝了。我说,你为什么找我来,实在没人愿意来吗?她说,也不是吧,只是突然想起你了,所以就问问。我说,我比较出名的是活儿好手快还便宜。她说,并不是,我看过你写的东西,你写的东西太像小说了,可电视剧是拍给大活人看的,大活人怎么喜欢看太真实的东西呢。我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九瓶珠江,她喝掉三瓶,我六瓶。若是平日,这个量早已超过我能承受的极限,可今晚身体好像撒哈拉沙漠,对酒精无所保留地吸收。回去时要不是她挽着我,或者说搀着我,我都意识不到走路跌跌撞撞。在打不開合适新话题的情况下,她只好跟我聊起电影。我说,现在都不怎么看电影了,偶尔看看电视剧,提升下业务能力。她说,我现在基本只看国产电影,因为研究方向在这。我说,电影对你我来说早就不是电影了。她说,那电影是什么,是虚无还是梦,这不重要,都离我们太远了。突然我胃里翻江倒海,喉管扼紧,呕吐猝不及防,如同北京七月的阵雨。她轻拍我后背说,我一泄如注,呕吐物的质量约等于半瓶啤酒。真可惜,我必须补回来失去的酒精。
  直到酒店门口,我还没想好以何种方式告别,因为明早她就要乘飞机回北京。她说,这回南天真难缠啊。我伸出手,纱布般的薄雾仿佛盖下来。我说,弄得我都有点想念北京了。最后她将话题落在天气,友好又不失距离感。如果我没猜错,下句话她应该如此回应:等你回了北京,我给你接风。
  可万万没想到,她的回应竟是无法告别的告别。她说,对了,你现在还去那看电影吗?那地方条件反射般窜进我的大脑,并瞬间清晰。
  北京城内消磨文艺青年们旺盛精力的文化场所很多,像798、当代moma或者散布各处的美术馆、博物馆。其中“小西天”是迷影青年们的无上圣地,小西天只是地名,因为电影资料馆坐落其中,所以影迷美其名曰:看电影,上西天。电影资料馆是一个学术研究机构,兼有保存中国电影的任务,此外还开设几条票价低廉的艺术院线,多上映些小众文艺、影史经典或是没机会与普通老百姓见面的片子。即便如此曲高和寡,很多场次还是一票难求,尤其是举办回顾展或电影节的时候。
  读研的学校在东五环开外,小西天在北二环附近,相距三十公里左右,我却乐此不疲,终日乘地铁跋涉于两地间。若非患有电影狂热症,谁愿意不远万里消费这些网上随意可见的老电影呢。与庸俗昏聩的电视剧、网络剧或者短视频相比,电影之于当代文艺青年即宗教、即信仰,即巫术、即仪式、即神祗的媒介化身。除它们外,电影或相关专业的学生也是常客,特别是某些专业性极强的电影,干脆变成包场的学术放映。
  研究生一年级正是愤世嫉俗的好时光。那时我刚入学,还年轻,像古龙笔下雪泥鸿爪的侠客,少言寡语、独来独往,与同学老师关系淡薄,只喜欢杨德昌、英格玛·伯格曼、弗朗索瓦·欧容以及他们的电影。那段日子我常独自前往小西天朝圣,不挑食,买到什么看什么,甚至背些面包可乐进去,连看三四场直到眼疲劳。来时天光正亮,出来竟夜幕四垂,仿佛大梦终了,令人恍如隔世,难以自拔。京城虽大,搞电影的圈子很小,小西天是师友同学常出没之地。长久以来,我习惯把票买到最后一排的角落,在黑场之时悄悄摸到座位上,就像睡觉一样不愿被任何人打扰,更不愿打扰任何人。   她出现在下学期。那时课的密度陡降,大家却忙碌起来。很多同学开始筹拍毕设,或者接点企业广告、宣传片拍。时间虽闲,我反而跟新婚傻姑爷似的,整日屁颠跑去小西天看电影,比给丈母娘干活还勤快。此外我还选修了几门“闲人”课,不算学分也不点名,比如门可罗雀的当代欧洲电影大师研究,对待艺术如使徒般虔诚。她在这门课上讲解西班牙的阿莫多瓦、英国的彼得·格林纳威,还有法国的弗朗索瓦·欧容。欧容耗费时间最久,我也听得最认真,虽然她的观点闻所未闻,但我悉数赞同。即便这样我也没有主动与她交流过,直到在小西天遇到她。
  她看起来像同类,独来独往、后排、角落,习惯开场后溜进来,且从不瞌睡。第一次,她没认出我,我也装作没看见她。第二次我们才说话,那天在放田壮壮的《盗马贼》,时间下午一点半,不尴不尬,还是周四,加之十块钱的票价,所以很多文艺青年没赶过来,放映厅空空荡荡。她先认出我,然后坐在我旁边。我们无心电影,因为我们都曾看过这部“第五代”名作。
  整场我都在跟她讨论欧容,四周洋溢着鼠尾草的香味,仿佛回到教室里。我们谈欧容的《爱情赏味期》《八美图》《双面情人》,满嘴是奇奇怪怪的名词:文学性、超现实、精神分析、“自反性”、寓言、中产阶级、性爱、酷儿……直到灯光亮起,前排带渔夫帽背帆布包的男生狠毒地冲我们翻白眼,我才意识到她打扰了我,我似乎也打扰了她。
  回到课上,我们看起来依旧没有交流。因为我们的交流是私密的,没有第三者知晓的,但仅限于微信聊天,内容也没有超出电影的范围。这种状态又持续近两个月,直到学期末,她的课结束,不再担任我名义上的老师。适逢电影资料馆大发慈悲,为欧容开设百年不遇的回顾展。欧容的展很难得,因为他的影像颇为敏感,挑战审查底线。一时间各路神仙都为之躁动,开票即售罄。得朋友怜悯,匀给我两张位置颇佳的《登堂入室》,这是欧容公认的代表作,也是我跟她最喜欢的一部。
  上次与女生看电影大概还是高中,我似乎已忘记约会的流程。我提前取好票,在门口抽烟等她,她穿的衣服我记不清了。放映厅人满为患,没等开场我们就随着人流堂而皇之地落座,在不偏不倚的位置。开场之后,我们的手迅速黏合,她的手纤细、软糯、冰冷。至影片的高潮段落,克劳德目睹同学拉斐尔父母做爱,随后坦然躺在两人中间,观众们若有若无、似懂非懂的唏嘘。我与她在黑暗中相视而笑,接吻。
  如今我已忘掉她的脸,或许也从未看清过。但许多细节却愈发清晰,比如她的表情始终透着惊恐,我以为是影像的力量,实际上这部电影我们几乎倒背如流。再有期末班聚时,一个没怎么讲过话的女孩猛地问我,是不是去小西天看了《登堂入室》。当时觉得厅不大,熟人也多,被人撞见丝毫不觉得奇怪,也许是无意识里,我再也不怕任何人看到。改观来得猝不及防,甚至没等我感觉到就结束了。后来的事不难猜到,辅导员找我谈话,或许是某位领导先找到她。但辅导员没有任何怪罪的意味,态度像偶然发现女儿偷食禁果的母亲,顾及体面,指东打西。含沙射影之间,虽一片好心,却让人无言以对。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她的单身公寓,或许之后曾在学校偶遇,但这次有些诀别意味。青年老师的单身公寓由一栋老破小的博士宿舍改造而成,像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筒子楼。屋里的陈设简单,随处可见摊开的书,桌上亮着一台笔记本,是她写作中的书稿。阳光下,灰尘乱舞,她拉上窗帘,我嗅到她熟悉又奇异的味道。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找到鼠尾草这个词描述它,这种植物的外型像薰衣草,可入药、可食用,常用来提炼香精,吸食后可致幻。这不是生活中常见的气味,也可能是我嗅觉的幻象。
  她关上门,脱掉衣服,露出白色的胸罩。我不是很想做那件事,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她也一样,所以草草结束。穿衣服时,她表示自己还在试用期,转正后就可以明目张胆了。现在我必须主动站出來,向学院澄清关系。当时我说了这么段话,大意是这种桥段曾在无数俗套的电影中排演过,我们看过几千部电影为什么还不能免俗。现在想来,作为成年男性,我与电影剧情相比怎么都不吃亏。
  我按照她的要求去做,自然不期望她能兑现这张感情白条。暑假过后,学院放她去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做访问学者,几无联系,直到这次找到我。但我对她从无恨意,只是我对电影的态度急转直下,从狂热到厌恶,不仅对所谓的严肃影像,就连轻松的爆米花电影都难以下咽。
  话音未落,她面色一沉,明显流露出悔意。我说,你忘了,我都不看电影了,不然我也不会在这。她的表情迅速恢复,没有恶意,也没有意义。她说,那你早点休息吧。我说,你先上去吧,我去买些东西。她说,对了,你在十九层住吗?我说,我在十八层。她说,哪个。我说,走廊左拐尽头。她向我挥挥手。
  我并未上楼,而是转身从门口的便利店拿了瓶啤酒,在电梯里匆忙灌掉。体内的酒精达到微妙的临界状态,足够我昏迷又不至于生命危险。刷卡开门,我连灯都没开,甩掉鞋子,躺着床上,肠道里的“珠江”猛地向血管内四散奔涌,天花板忽明忽暗,陀螺般旋转。头疼欲裂,身体被床垫溶解,但还是睡不着,翻来覆去,从地狱到炼狱。此时已过凌晨,我勉强支撑身体,摸索香烟,点燃,靠在窗边,窥视着对面房间的过往来客,期待困意降临。正对面的十八层,一对年轻的情侣牵着手,男孩笨手笨脚打开房门。斜上方的十九层,拖着行李箱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步伐匆匆,看起来飞机与酒店是他生活的全部。
  眼前的物体开始重叠、分离,重叠、再分离,戈达尔手中的摄影机,凌乱闪现的幻影。我看见王马丁与B哥搀扶着出现在十九层。两人都喝高了,像两条濒死的黄鳝般蠕动。可能B哥稍多些,他直接瘫坐在房门口。或许B哥喝的还没我多。王马丁将B哥拖进房间,两人都忘记关门,敞开的门像鳄鱼的嘴。我又点燃一根烟,头疼得更厉害。一个女孩进入十九层,似乎寻找某房间。那女孩穿着包臀裙、黑丝袜、高跟鞋,妆容浓艳,黑长及腰直发。如果酒精没有捣乱,我想她就是丽川,还是我从未见过的丽川。
  女孩在敞开的房门口张望,抬头确认门牌号。她敲敲门,又敲了敲门。王马丁腰缠浴巾,赤裸上身出现在门口。王马丁刚洗完澡,卷发湿漉漉地挂在头皮,像头落水的松狮。王马丁揽过女孩,关上门。我把烟头碾在玻璃窗上,火星飞溅。胡乱套上衣服,我是穿着衣服的。推开门,我的门也没关上。老师正要敲门,我说,你不要敲了,我就要走了。我从消防楼梯冲上十九层。不但忘记房卡,还忘记穿鞋,这不重要。无法确定房间的位置,即便确定也毫无用处,我又不会冲进去,我又有什么理由冲进去。我就站在走廊的尽头,监视每个房间的一举一动。水汽凝结在窗户上,像一条条吐着血红信子的蝮蛇蜿蜒而下,爬到我脸上,很痒。   不知过了多久,月光逐渐模糊在水雾中,酒精不断分解,合成困意,眼皮上下磕碰。我像偷窥狂似地趴在每个门上,绝大多数房间很安静,有的传来电视声、呻吟声或者是电视夹杂着呻吟声。一扇门内传来王马丁的声音,我不敢确定,因为没有丽川的声音。我就在门边,顺势靠墙坐下。头愈加昏沉,我闭上眼睛,脑子像没电的收音机。王马丁钻进耳道,他说,马奇,愣着干嘛,进来一起玩儿吧。王马丁递给我一根烟,眼前冉冉升起云雾。尼古丁失去效果,我的血液流动更加缓慢。呻吟声,也许是门轴的呻吟声,门打开。那女孩湿淋淋的,像刚从羊水中游出来。我本能地躲起来,但这条走廊上没有容身之处。她旁若无人地离开,我应该跟上去。电梯静止在十九层,可偏偏不开。消防楼梯一圈圈地旋转,我脚不沾地,终于在翡冷翠之外追上那个女孩。
  街上空无一人,女孩转身走进小巷里。巷子阒静,只有一台寄存快递的货柜散发萤火般的微光。女孩即将消失在巷子尽头时,我在后边说,丽川。女孩并无反应,大概是我声音不够大。我喊道,丽川是你吗。两排LED声控燈亮起来,冷冷地照射悬浮的雾气。女孩脚步略有停顿,旋即隐没在尽头。悬置的心将要落下,我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声音忽远忽近,缥缈如梦呓。女孩从暗中浮现,向我走来,眼前的画面似曾相识。她脱掉高跟鞋,扎起披肩长发,又从包中掏出湿巾抹掉妆容。随着她的面孔逐渐清晰,我也离她越来越远,仿佛人世间最漫长的告别。
  她好像在说,马奇,对不起。

尾声


  若不是环卫阿伯发现,我很可能枕在自己的呕吐物上睡到天亮。酒精真是忘情水,我根本记不清怎么就躺在翡冷翠附近的街边。阿伯说他开工时见我躺在这睡觉,便给我盖上了一张破棉被,收工时我还没醒,就把我叫起来了,还劝我回家煲汤喝,避免湿气入体。
  回到翡冷翠,我才发现鞋丢了一只,但幸好手机还在,感谢深圳良好的治安环境。手机收到银行的转账信息,比当初谈好的价格多出一半。老师在微信问我钱是否到账,提醒我别误了飞机,忘带东西。我心里一惊,问她飞机怎么说。她告诉我,昨晚我喝得颠三倒四,非要跟她回去,缠着她买了同一班飞北京的机票。我心虚起来,试探着问她自己酒后“寻衅滋事”的对象还有谁。她说我去敲了王马丁、B哥的门,实际上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本就该回去,只是一闹就显得略有尴尬。
  这件事的可怕之处不是得罪了一干江湖再见的“圈里人”,而是老师的描述迥异于我的记忆,或者说昨晚所见。当亲眼所见都无法被信任的时候,生活就等同于电影了,是比真实还要真实的谎言。我问老师启程前可否再办件事,她说她跟飞机都不等人。我赶忙打电话给老刘,他那边像菜市场,一猜就在影棚里。我说,刘哥,拍戏呢。老刘,马老师啊,忙着呢。我说,有傲萱的戏份吗。老刘说,有,Chris老师档期忙,先紧着重拍的场次来。我说,什么时候收工。老刘说,棚里快结束了,一会儿拍外景,怎么,你来吗,来就快点儿,先不说了啊。
  只要足够快,就能摆脱如影随形的雾气。我向摄影棚跑去,脚步踏在地上,发出篮球的砰砰声,这种感觉犹如当初运球逃离摄影棚。影棚大门裂开缝隙,溢出人造的光。神说,要有光,光线刺眼,我在角落,一切准备就绪,没人注意到我。王马丁举着“大声公”说,Action!老刘的场记板蟹钳般合上,上边写着《回南天之情非得已》第十九集第一场(补拍)。放下场记板,老刘带着树叶爬到树干上。洛汐先从右侧入画,冷炫跟在她身后。冷炫说,洛汐。洛汐停下,依旧沉默,没有回头。大猫上是洛汐的大特写,她的表情复杂,演技强于上次拍摄。冷炫靠近洛汐,洛汐从右侧转身,差点撞到冷炫怀中,这个动作设计没变,比上次自然些,两人相对无言。
  另一个道具师打开鼓风机,地上的落叶滚动起来,洛汐裹紧大衣。老刘见势,抓起树叶撒开。按照剧本设定,冷炫准备抬起右手,挡在洛汐头上,但树叶的数量不太够。王马丁喊道,cut!道具师关掉鼓风机,冷炫跟洛汐看向王马丁。王马丁说,老刘,多整点,效果没出来。老刘跳下来,在地上抓了几把树叶塞进鞋盒里。老刘爬回树上,像王马丁示意OK。王马丁喊道,Action!鼓风机打开,树叶天女散花。
  冷炫伸手挡住落叶,指尖顺势划过洛汐发梢,一切如常。冷炫说,微风徐来,你亦安在。新版台词比原版还俭省,冷炫的“港普”依旧没有改观。洛汐的表演比较简单,低头表示纠结。冷炫说,洛汐,忘了他吧。流年花落,我不想跟你就此别过。这句也简化了。洛汐做出具有强烈感情色彩的回应,全身颤抖说,对不起,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欺骗自己,哪怕一天都不可以。冷炫情绪失控,双手扶着洛汐肩头说,我对你的信任没有底线,我对你的等待也没有期限。冷炫的大段独白由于傲萱戏份的增加而删掉,他也不必再念“数字经”了。
  傲萱终于出现在画面中,她奔跑入画,侧身对着镜头,对着我。傲萱扎着双马尾辫,穿着学生样式的服装,形体气质都是我印象中的样子,除了脸上浓厚的妆。傲萱的表演比Chris还拙劣些,她双手捂着眼睛,海豚似地尖叫,夸张且过火。傲萱说,冷炫哥哥,你……傲萱的声音似曾相识,气味也是。我不由得往后退几步,隐没在灯光之外的黑暗处。冷炫说,傲萱,你都看到了,别傻了,我爱的人是她。此处是整场戏的“爆点”,傲萱应该痛哭,并且向镜头前的所有人倾诉说,不,不,你在骗我,一切都是假的,这一定是在做梦……
  傲萱转过头来。在场所有人都在期待她的泪水肆意流淌,除了我。我害怕回南天发挥那无情又该死的威力,让水汽跟眼泪混合成耶和华创世纪中施用的大洪水,冲刷掉傲萱脸上的粉底、腮红、BB霜、眼影、假睫毛、眼线以及口红。
  即便死死闭上眼睛,可丽川的脸还是从中浮现,干干净净,挥之不去。
其他文献
主持人的点评  唐凯欣的小说,充满了少女对爱情的幻想。她借用“猫有九条命”的设定,写下了穿越时空的爱情故事。  在人物设定上,这个故事有韩剧《来自星星的你》的既视感,文章里同样有着生死相隔的恋情,有着对彼此忠诚至死的恋人。  但难能可贵的是,唐凯欣试图将一段恋情,放置于历史洪流之下,进行对情感和大义的思考,而不仅仅局限于恋爱本身——这一点,是属于青年学生的热血。  ——赖尔  01  天空一声闷雷
期刊
星期天,我和母亲在剥蓝色虾籽  你肯定没有尝过  父亲,在一次次拜访我的梦境后  你是否释怀?  皖南,青弋江岸,  湿苔红的窗棂,写完  长篇大论的诗稿后,你汲一碗甜水  瘦骨嶙峋的你  望着空空的篮子叹气  窗外,  阳光清洗着众人的脑袋  快使用福尔马林  你奄奄一息  如今,我作一個妇人  剥出蓝色虾籽  在冰里挑出它们的脉膊
期刊
花蕾绽开铁门,从没离家的猫  闪得比春风还快  几天后,带着几丝野草  和午后阳光,以及某种狡黠回家  此时它已怀揣月光,沾染花香  引发我不停感慨  龙生九子,猫有九命  直到春雷乍响,花儿跑动  我才反應过来  春风乱,乱在意料之外
期刊
今天,达到了最佳的舒适度,  阳光普照,不冷不热,  行走的人和疾驰的车都井然有序。  大树静止不动,小草微微而晃;  我迈步向前,两只脚  一左一右,轻快有力。  今天、此刻,是值得生活于世的一天、一刻,  和所有的人的所有的努力无关。  仿佛在此之前一切都在调整、尝试,  突然就抵达了。  自由的感觉如鱼得水。  愿这光景常在,  我证实其有,  和所有的人所有的努力無关。
期刊
高原反应继续舞蹈  在我和图雅的脚尖上  岩石中沉睡的秃鹫,铁黑色的身躯  抱着喧嚣的陶罐  仿佛抱着它们一生的道场  哦,这虔诚的头颅  盛满被天光护佑的福祉  你无法阻止两颗游牧民族的出离之心  如同无法阻止寺院山坡间  羊群對青草的悲悯
期刊
魚尾是一朵开在水里的  悲观主义的花朵  有时也会开在膝下  慢慢爬上眼角  这些是小西湖的夜钓者  所不知道的  这时候的夜  水面漆黑  棕榈墙也挡不住雨点  什么样的花儿  才不去睡
期刊
一朵云  充滿了  不确定  性感有一点  忧郁有一点  快乐有一点  在早晨8点  他是个白衣少年  靠在两节地铁  车厢的连接处  他靠着  一切都必须  保持可能
期刊
我一直渴望被幽灵选择  把一颗心分成无数的花瓣  我闭上眼睛  早晨的雪旋转着清洁的暗影  我见过的人都已经消逝  只有孤獨的火车站  在雪地上犹豫:  你好,请闭上眼睛……  我不会睁开尘世的眼睛  在凝望里小心打开光芒的栅栏  无数闪烁的盾牌扑向我  我致意,护住这些内心的碎片
期刊
泥瓦匠拎着泥桶在装修寺庙屋顶,  木匠已完成了雕刻工作,  大雄宝殿四角完美翘起,被刷上  鲜红油漆指向天空,琉璃瓦下面  雕刻了一排圖案,由于离得太远,  看不清是些什么,  相比之下,与寺庙背面紧邻的老屋  仅剩破壁残垣,鱼刺一样卡在  尚未装修完成的寺庙与高楼之间,  它与大雄宝殿仅隔一道沟壑和一条老藤,  风吹过,老藤就在寺庙和老屋之间  晃来晃去,平时,它就垂在那里,  像一条鞭子悬在行
期刊
鼹鼠可能整日不出动,  在树根里嗑药。  割草机也患了偏头痛,  為周身的幻觉转动涡轮。  拱起的湖水缓缓收住,  它所呈现的弯曲  只属于虹吸的天鹅。  头顶上,去年的  枯枝在“噼叭”作响,  如闪电里裹着的轻雷。  也许一场雨水正奔赴而来,  但半途又陷在更大的雨水中。  我在一块向下的坡地上,  风穿过我身上密布的漏洞。  某日,像是领悟了无限的此刻,  我融化在它们的时辰里。  所有可能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