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情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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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一斛珠
  将当年韩家纳彩的聘礼悉数退回的那天,沈妙容在房里哭了许久,满脑子都是与蛮子青梅竹马十多年的过往回忆锥心刺骨。谁知傍晚时分,管家忽然跑来通报说蛮子求见沈妙容被拒绝后,一直站在沈家耳门外不肯离去。
  ?“这祖宗,都病成这样了,怎能独自出门?”原本是来劝女儿的沈夫人一把拖住了要往外走的沈妙容,“你想干什么去?”
  沈妙容眼眶含泪:“娘,你好歹让我再见他一回,最后一回……”
  “阿容!”沈夫人眼圈微红,“不是咱们做爹娘的狠心,只是他如今病成这样,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蛮子的性子有多倔你是知道的,因着他爹去世、韩家败落的事他已经自觉配不上你,死活不肯再受我们沈家的接济了。现下退婚既是避免他有个好歹误了你,也能让你芸姨变卖聘礼给他医病啊!这种时候你若是犯了糊涂,就是看他眼睁睁病死,你懂吗??”
  沈妙容的泪簌簌掉落,却是沉默不言。
  “听娘一句劝,长痛不如短痛,一会儿你见了他,切不可再做这痴昵样子惹他心焦了!”沈夫人替女儿抹泪,“你们已经是两条路的人了。前陣子来咱家的那位陈大人很喜欢你,想替他本家的侄子保媒。听说那是个极妥帖的孩子……”
  沈妙容气极冷笑:“我这趟算是看清了,芸姨囊中羞涩想保儿子的命,闷声不吭便要退婚拿回彩礼,把我和蛮子哥打小的情分当了什么?你们也是!往日里口口声声蛮子哥这好那好,如今他病成这样,你们却怕他是肺痨过了病气给我,连探病都不让我去。现下一拍两散便算了,这头婚都没退利索,居然就张罗着给我另配人家,你们把我当什么了?!”
  “你这孩子怎么好赖不分?什么叫被韩家退了婚?跟韩家的亲事,是咱们家先退了他们的彩礼……”
  不耐烦听母亲说这些歪理,沈妙容大步出了院子。可是耳门一开,她看着门外老樟树下坐着的那个人时,心里却是一揪。
  数月不见,他面色萎黄,瘦至脱相,微闭着眸子似是倦极,但仍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少年郎。
  她眼圈发红,却发现他身旁还站了个蓝衫男子,看年纪大概二十出头,模样儒雅,却是个生面孔。男子似乎正在低声询问什么。
  大约是听见了耳门的响动,两人同时回头向沈妙容看来。
  “阿容!”蛮子抬脚上前,步子却有些虚浮。沈妙容脚步微动后,却是垂手站在原地,只把心一横:“你来干什么?”
  他原本还在向她走来的脚步顿了顿:“有些话,旁人怎么说我都不信。我想来听听你……”他说着又上前了一步,伸手便要拉沈妙容的手,她却猛地退了两步:“什么旁人说的你不信?不管你娘跟你说了什么,总归她是你娘,真论起来我才是那个旁人!”
  蛮子不死心,手臂在半空中僵了许久才垂下去:“我知,我如今病成这样,生死难料,也确实不应拖累你!”
  “你知道便好,如今聘礼退了,我们也就两不相干了。你好好将养身体,以后切莫再来做这些无谓的事了。”说到这,她听出自己声音里的颤抖,片刻也不敢再耽搁,转身将耳门关上。
  沈夫人就站在门后三四丈的地方,看着泪如雨下的女儿,目光无限悲悯。
  二、并蒂莲
  两个月后,绑了大红喜绸的十六抬彩礼搬进沈家,沈妙容才知自己与那位陈家公子的婚期定在了来年的秋天。
  从小到大,她幻想过无数次自己凤冠霞帔嫁给蛮子的样子,所以成亲那晚,喜帕被掀开的一瞬间,她泪眼模糊,根本瞧不清眼前人长什么样。
  对方愣了愣,缓缓弯下腰,柔声问道:“怎么哭了?”
  她这才想起,眼前这人虽说是自己的夫君,但归根究底其实还只是个陌生人。新婚之夜便被他瞧见自己哭成这样委实丢脸。于是抹了泪,细细打量起面前的人。
  母亲说过,她这夫婿姓陈名蒨,比她大了整整八岁。她爹对这个女婿甚为欣赏,说他博学多才,沉稳端方。可是她瞧着眼前这人只觉惨淡又失落。论模样,他不及蛮子一半好看。
  “怎么?对我这个相公很是失望?”他说话时带出淡淡酒气,却像是一眼看透沈妙容的心思。
  她皱眉:“你年纪这么大了,模样又一般,真不知我爹娘看上你哪点了!”
  “没见你之前,我叔父也夸你姿容清妍,进退有礼,还赞你娇俏不失端婉。可是……”他也撇了撇嘴,一副对她也很是不屑的样子。
  沈妙容恼羞成怒:“陈蒨,你堂堂男儿与我这小孩子这般针锋相对,有意思吗?”
  他脸色一正:“沈姑娘既已嫁作人妇,对自己的夫婿如此无礼,又合规矩吗?”
  沈妙容立时怔住,是啊,眼前这人是她的郎君,难不成她预备以后一辈子都这样与他相处吗?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整了衣袖起身行礼:“是妾身逾越了。时候不早了,请夫君容妾身为您宽衣洗漱。”
  他直起身子,伸开双臂任由她帮自己除去大红喜袍。奈何沈妙容身量娇小,饶是伸长了手臂踮起脚尖,也只是堪堪摸到他头上的红色漆纱笼冠。她急得脸上发烫,陈蒨却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忍俊不禁,恢复了最初的温柔语气:“别怕,我知你不喜欢我。方才只是故意逗你让你莫再哭了。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说着,还抬手轻揉了揉她额上覆发,“我以后,唤你妙妙,可好?”
  沈妙容被他这么一唤,立时愈觉委屈,眼圈又是一红。
  “我让人在柜中多备了一床被褥,你放心,你不想做的任何事情,我都不会强迫你的!”说完,他转身从立柜抱出一床被子,冲她微微一笑,眸光深沉明亮,仿佛海水般清澈温暖。
  沈妙容这才明白,他这是在暗示她,并不会强迫她与他行夫妻之礼了。她羞红一张脸的同时,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成亲不到两个月,陈家便收到一封时任高要太守的陈霸先寄来的家书。
  “出什么事了?”沈妙容转头将刚从外面摘回来的一捧梅花插进瓶中,却发现陈蒨脸色有些复杂。
  “东魏降将侯景举兵反梁,扶了太子萧纲为帝。叔父已经秘密遣使到江陵归顺皇七子湘东王。此番来信让我将宗中老弱送去临安,以免因朝中党争而被人以家眷牵制。”说着,他将手中信件收好便站了起来,“事不宜迟,你也收拾一下!”   沈妙容见他神色凝重,也不敢怠慢,用力点了点头,心里却迟疑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陈蒨便带著陈家的车队浩浩荡荡上了路。由于沿途要负责安排众人的饮食休整,他忙得连话都没顾得上和沈妙容说。但是当天晚膳之前,有人端了碗姜汤送到了沈妙容的马车前:“少夫人,少爷说早上听你有几声咳,特意让我给您煮了些姜茶送来。少爷说您不喜欢姜味,特意让我找三奶奶讨了您爱吃的桂花酱,多少冲淡些姜味,你凑合喝,等到了临安就可以找大夫认真瞧瞧了!”
  沈妙容接过姜茶道了声谢,却听身后描红眉开眼笑道:“咱们姑爷真是没话说,对小姐如此细心周到。哪像蛮少爷,向来敏感又多疑……”
  沈妙容瞪了她一眼,她自知失言,忙捂了嘴。
  看着远处正与父亲低头不知说着什么的陈蒨,沈妙容只觉心里五味杂陈。结果,他居然也恰好转头过来看向她。视线相触的那一刹,沈妙容像做贼被人逮了个现形般,吓得连忙扭过头,心却怦怦直跳了好一会儿。
  三天后,车队平安抵达临安城,陈蒨安顿好所有人后,便连夜出城赶往建康。
  “他还真是洒脱,招呼都没打就这样走了!”屋里背着个小包袱的沈妙容一脸失落。
  描红哭笑不得道:“真不知道你们这是闹哪样!姑爷走的时候脸色也不太好,想是觉得您没去送他,也生您的气呢!”
  沈妙容哼了一声:“我不与你说,一会儿追着他了再找他算账!”
  “小姐这一去,跟着姑爷可是危机四伏,您身边一个人都不带,万一……”描红话音未落,沈妙容已经翻身上马。
  她喜欢这一刻的自己,想做的事情都能做,想陪伴的人在前方等她,而她,挥鞭策马便能追上去。
  三、小重山
  “沈妙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陈蒨看清身后追上来的人后,立时动了真怒,伸手要将她从马上拉下来,可是狠狠伸出的手,碰到她微微颤抖的身子后,到底转作温柔地将她抱了下来。
  “我夜里习惯听你的呼噜声入睡了,怕你走之后听不到呼噜声反而睡不着!”沈妙容仰起脸,借着星光辨出他脸上的关切后,小脸上更是写满坦然。
  他哭笑不得,“不许胡闹了,明日天亮我派人送你回城……”
  “我不回去!”沈妙容面容严肃起来,“你都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陪你吃苦,如何知道我更愿意留在临安?路是我自己选的,从这一刻起,跟着你,是生是死都是我选的。你要走只管走你的,但我要跟,你也休想拦下我!”
  陈蒨愣愣地瞧着她,夜幕沉沉,他眼底的光却一点点亮了起来。
  沈妙容开始觉得这个留起小胡子的男人,看起来其实也很顺眼。
  最终,陈蒨拗不过她的坚持,夫妻双双赶赴建康,结果进城不到三天,便被侯景的人发现,作为人质被羁扣在了一间紧邻侯景府邸的别院里。
  “如何?可后悔那晚冲动行事了?”陈蒨手中的蒲扇有意无意地将风拂向躺在竹床上看着星星的沈妙容。
  院中的花架下月光皎皎,空气中有艾叶燃烧过后的清香,沈妙容却出奇地心安:“这大半年来,你都问了我不下十次了,你问不腻我都听腻了,就算后悔我也不告诉你!”
  陈蒨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是你的郎君,在我面前,受了任何委屈都可以说出来,懂吗?我和别人不同,不需要你做什么牺牲成全的事,来委屈自己……”
  沈妙容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狐疑地眯眼看他:“你这话听着,怎么好似我为别人牺牲成全过什么似的?”
  陈蒨瞥她一眼:“看来跟我在一起久了,脑子也灵光了不少嘛,连弦外之音都听得出来了……”
  “不准你这样跟我说话,活脱脱似个老狐狸!”她恼羞成怒,伸手便去揪他唇边特意蓄起的八字胡。
  陈蒨顺势捏住她的鼻子:“你如今愈发胆大了!嫌我老?我还没嫌你小呢!”说着,视线别具深意地往她春衫单薄的胸前扫了一眼,心里却隐隐有些发热。
  自己每日一饮一啄养大的媳妇儿,似乎到了可以下锅煮米成炊的年纪了。
  他手下略一用力,将她拉向自己的怀抱,四目相对,呼吸交缠,二人的眼睛竟都有些不能移开。
  “妙妙!”他低低唤她,像在招呼自家娇养的一只猫。
  “做什么?”沈妙容应了一声,眼前只剩他幽深眸子黑得仿若能吞下自己。
  他被她懒洋洋的语气撩得有些心痒难耐。这半年来,这丫头一遇天冷便极自觉地卷着铺盖往他身边滚,如今天热又笑他玉骨冰肌爱往他身上靠。纵是罗汉金身,又如何敌得住这软玉温香?
  他轻哼了一声,张嘴咬上她的鼻尖,齿尖刚碰上她微微汗湿的鼻头,便舍不得了。双唇悄悄移下去,再下去,落在那因为惊讶而微张的菱唇。
  “别……别在这儿!”她慌得不行,又羞又臊,伸手想推开他,浑然不觉自己这话里的深层含意,让眼前的男人最后一丝理智也被冲垮。
  他抱起她,疾步往屋中的凉簟上冲去。屋中没有点灯,黑暗中她看不真切陈蒨的脸,只觉十指交缠中,他咬住她的耳珠,辗转吮吻,自己的喘息便一寸寸地乱了,重了,如同消融的冰块,在他掌中身下变得乖顺濡湿……
  四、长相思
  重遇蛮子那年,湘东王萧绎率王僧辨和陈霸先击败侯景,攻破建康。而作为人质与陈蒨一起被侯景软禁了两年的沈妙容,却在重获自由后在鞋铺里重遇故人。
  那年轻男子就在店内的柜台旁,似乎是刚刚从瞌睡中醒过来,寒星般的眸子因为惺忪的睡意而略显迷离,鼻梁高挺,玉面朱唇,宛若胭脂带雪,单手撑头看着从店外走进来的陈蒨和沈妙容。
  待看清二人的模样后,男子显然也很意外,猛然起身向他们走来。
  沈妙容心里一慌,睁大双眸看着他,却不防蛮子单膝一跪,竟是直接朝陈蒨拜了下去:“一直也没有机会正式多谢恩公的救命之恩,当年若不是您在街头救起我,只怕我早已猝死街头了!”
  陈蒨连忙将他从上扶了起来,目光深得如同一口古井:“一别数年,韩公子一向可好?”   蛮子眸光闪动,良久才苦笑道:“许是老天开眼,当年在你送我进的那家长春堂,老掌柜给我开了剂方子让我连吃了幾帖后,病情便大有缓转。那老大夫要我们搬个向阳的住处方便我养病驱寒,我娘索性带我来了建康投奔远房亲戚。可惜在来的路上遇到敌军逃兵,母亲丢了性命,剩我一个人在这铺子里混口饭吃。”
  沈妙容心头狠狠抽了一下.终于想起当年站在蛮子身边的那个男人生得什么模样。想是当年他听说两家有意结亲,偷偷去沈府想看看自己长什么模样,结果却目睹了她如何赶走蛮子。
  难怪先前他会有那番“牺牲成全”的话,八成是后来向父母仔细询问过事情的始末。
  这长达三年的朝夕相对,他安静含蓄的温暖付出,足够她渐渐看清眼前这人,从依赖到倾心。相较之下,蛮子呢?这个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却好像至今还在怨着她。
  这样一想,她看向蛮子的眼神也有些复杂起来。
  蛮子毫无所觉,只是热情地引着陈蒨往里走,路过沈妙容身旁时视若无睹地拿起一双织锦男鞋问陈蒨的意见。
  “我是来为拙荆选鞋的。”陈蒨指了指沈妙容,拉过她的柔荑紧了紧,似是无声安慰。
  “就这双吧!”沈妙容随手拿起一双鞋,“鞋底轻得很,方便赶路!”
  听闻他们是夫妻关系,蛮子的眉头微挑,旋即轻笑出声:“沈姑娘的鞋号我记得,我去给你拿。”说着转头钻进了柜台后翻寻起来。
  不多时,他拿出鞋子递向沈妙容:“试试合不合脚。”
  沈妙容看了看他,想说几句体己的话又觉尴尬,末了还是接过了鞋子。指尖一疼,她低呼出声,指尖竟沁出颗血珠子。
  蛮子似乎也吓了一跳,拿过鞋子,不由得也变了脸:“对不住,许是绣娘们忙中出错,随手别在绣鞋上的针忘了取下来……”
  陈蒨皱眉,拉过沈妙容的手仔细看了看。
  “可是流血了?我去拿药……”蛮子忙不迭便要去拿药,沈妙容却摇头阻止:“不妨事的,只是方才没防备才有些疼,小时候学女红不知扎过多少次呢!”说着,她将鞋子上脚试了试,不大不小,确是她的鞋号。
  她看向蛮子,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时,不知为何心里竟是一慌,忙垂眸道了声谢,从腰间的钱袋里摸出一锭碎银便要递给蛮子。
  蛮子接过钱:“你们是要出城?”
  他这话问得有些唐突。陈蒨和沈妙容对视了一眼,便听蛮子接着道:“我知道,恩公的叔父是高要太守陈霸先。此番大破建康他功不可没,大军还在城外驻守对吗?我……我想投军报国,不知陈大哥可否带上我?左右我如今孑然一身,贱命一条……”他说到这,幽幽看了一眼沈妙容,好看的眸子里尽是绵绵的哀求,看得她一阵心软。
  一别经年,眼前的少年果然变化极大。从前的蛮子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啊,连她偷偷给他买了贵重礼物都要沉着脸生她气的人,如今为了生计,竟这样露骨地用乞求目光看着自己。
  蛮子见陈蒨只专注看向沈妙容,沈妙容又心不在焉不肯说话,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双手紧握成拳,挤出一抹虚弱笑容:“方才是我唐突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好!”沈妙容打断他的话,“以后,蛮子哥就麻烦郎君你多多照顾了。他心细如发,跟在你身边必定也能帮你不少忙的!”说完,微笑着冲蛮子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若说一直担心蛮子因为退婚之事记恨自己是她这些年的心结,如今在困境中拉他一把也算弥补。从此以后,这个从前在她心中最闪耀的如玉少年,于她,就真的是两不相欠的一个故人了。
  五、西风舞
  陈蒨与陈霸先的大军会合不久,朝廷的任命便下来了。
  为表彰陈姓一支辅佐湘东王的功绩,抚恤他为质两年的遭遇,委任陈蒨为吴兴太守。可惜他上任不久,宣城的乱军头领便聚集了千余人在境内滋扰生事。他这个新任太守唯有亲自率兵前去铲除乱军。
  临行前,沈妙容送他出城。陈蒨身边却围了不少人七嘴八舌地跟他道别。
  “看你如今的样子,过得还真是舒心。”沈妙容肩头被人轻撞了一下,蛮子的声音毫无预警地在身后响起。
  “蛮子哥?”沈妙容蹙了蹙眉,只觉如今的蛮子周身有种看不透的阴柔气质。尤其此刻,他嘴角虽然挂了笑,笑容却让她隐约心生寒意。
  ?“陈夫人忘了?我有名有姓,我叫韩子高。”他睨了她一眼,“你的蛮子哥,在当年从沈府回光陆街的路上便死了。”
  “当年的事,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怪我……”
  蛮子状似亲昵地凑近她的耳边,“想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度过的吗?”
  她被他突然的逼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侧身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她的手臂被人紧紧护住:“你们在说什么?”陈蒨靠过来,一脸关切地看着她,“怎么气色比早上起床时还要差?昨晚没睡好吗?”
  “我没事!”沈妙容头摇得有些慌张,努力不去看蛮子的表情。天知道,方才蛮子问那句话时的语气和表情,幽怨又阴鸷,实在叫人惊心。
  “描红,我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你家小姐,晚上记得多起几次夜给她盖被,提防她贪凉受寒。还有……”
  “喂!”沈妙容又羞又气地瞪了他一眼,心中的阴霾也稍稍消散,“你几时变得这么婆妈了?不是要走吗?”说完刚要走,却被陈蒨一把拉进怀中抱了个严实。
  大约顾忌四下里都是他的属下,所以他只是轻吻了吻她的鬓角:“乖乖等我回来!”
  沈妙容涨红着脸,逃也似的拖着描红离开城门,刚上马车便听描红惊道:“呀,忘了跟姑爷说你怀孕的事了!”
  沈妙容撇了撇嘴:“没说就没说,左右不过是几个月的事,等他回来自然就知道了!”她嘴上这样说着,抬手抚向尚未隆起的小腹,心里却已经开始想念他身上让她心安的温暖了。
  陈蒨这一去,便是数月,军中的书信也随着时日越久而越来越少。到后来反而是描红三不五时地在一些吴兴官员的内宅家眷处听到些风言风语,脸色铁青地回来学给沈妙容听。   “秦夫人说,秦副将上个月的家书里写了,韩子高随军以来,侍奉姑爷的饮食起居比寻常丫鬟还要细致体贴。加上他那张错投了男胎的妖孽长相,引得军中将士私下都艳羡不已!”
  “侍奉饮食起居?蛮子哥?”沈妙容拈了枚鲜杨梅,酸得直眯眼,“他这几年大约也确实吃了不少苦头。不然,依他早年的心气,哪里肯做这样的事?”
  描红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小姐你不知道,外面把他似乎传得很是不堪。还有人说,他每夜都是在姑爷的大帐同宿。军营里那些男人你也知道的,行军打仗没有女人,什么龌龊下作的事都干得出来……”她说到这,自己先红了脸,狠狠呸了一声,“瞧我这臭嘴,听了什么腌臜话都在您面前说,咱们姑爷断不是那样的人!”
  沈妙容笑着白了她一眼,抱着陈蒨在家里常用的那个迎枕,有些昏昏沉沉地打起盹来。
  不知是不是有了身孕的缘故,她如今多了许多毛病,不仅整日犯困,三不五时地还周身不适,不是这疼便是那疼的。上次写信她跟陈蒨说这事时,描红还笑她像个要糖的孩子,真正的贤妻不该跟一个在外打仗的人说这种事,而是报喜不报忧。算算日子,再过几日,他的回信应该也能抵达建康了吧?
  她这样想着很快入睡。然而,她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陈蒨的家书时,却如一盆冷水兜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信很短,第一行只得两个工整熟悉的行草——休书。
  六、雪绿蓑
  陈蒨回来的时候,已是入冬时节。
  沈妙容面色有些苍白,比他离去时似乎还瘦了些,穿了件灰鼠毛的大氅,手执红纸伞,站在府门前如一株亭亭的菡萏。
  见了他,她也没有多言,只是淡淡吩咐下人替他牵马。陈蒨身旁的韩子高却极有眼色地抢着将马牵了下去。
  陈蒨的视线跟随着韩子高,直至他彻底消失,才转而看向沈妙容:“你没收到我的信?”
  沈妙容握伞的手隐隐有些发白,北风呼啸,吹得她身子都有些轻颤。
  她从袖中摸出那封薄薄的休书,当着他的面抖开信笺:“新婚两月便连累我与你为质两年,成亲三年却一无所出,你如今身居要职,少不得跟随叔父东奔西走,恐我长久独守会心生怨怼。陈蒨,这便是你要休我的三个理由,是吗?”
  他肩头似乎微微瑟縮了一下,旋即挺起胸膛,只眼神不敢与她对视。
  “为质两年的事,当年临安城外我便跟你说过,路是我自己选的,与你无干。你要庙堂高远,不忍我独守空房的事和无后这事,也不劳你为我费心了!”沈妙容说着,轻拉了一下颈下绳结,大氅落在雪地,露出她已经七个多月大的肚子。
  陈蒨惊得目瞪口呆,下意识便疾走了两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说不清是高兴还是生气。在察觉她颤抖的身子后,他拧紧眉头,扯开了自己的大氅要给她披上,却被她伸手挡住。
  “我沈妙容出身武将之家,不懂什么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世间女子,哪一个不是冲着与自己的郎君白头到老才披上嫁衣的?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例外?今日我便明确告诉你,你若还有休妻之心也简单,现在便一条白绫勒杀了我吧!一尸两命才算一拍两散,这才是我和你除开白头到老之外的唯一结局!”沈妙容说着,将那封休书撕了个粉碎,扔在地上,“这封狗屁不通的休书,我只当从没见!”
  “啪啪!”有清脆的击掌声从身后传来,陈蒨脸色一变,一把将沈妙容护在了身后,低喝道:“没见我与夫人在谈正事儿吗?你来做什么?”
  韩子高嗤笑出声:“我与夫人自小一处长大,她头上戴的第一朵簪花是我亲手替她簪上的,她绣的第一条汗巾是为我绣的。这世上,第一个牵她手的男人是我……”
  “够了!”陈蒨铁青着脸暴喝了一声,把沈妙容都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陈蒨如此暴怒的模样,却分明在他的眼神里读到一丝深深的恐惧。
  韩子高听若未闻地走近沈妙容。陈蒨大惊,伸手紧护住沈妙容,却在下一秒僵住了身子。
  韩子高的手毫无预警地越过沈妙容,狠狠拽开了陈蒨的衣领,露出他脖上几点暧昧的青紫,衬得他瞬间失了血色的脸愈发苍白。
  沈妙容的脚迅速退开了好几步,挣脱了陈蒨的保护。
  “当日临别,我曾问夫人好不好奇退婚后我的经历。今日时机不错,咱们便好好叙叙旧吧。当年拜你所赐,我病情虽有好转,却绝望神伤、颓靡不振。我娘为了让我彻底忘记你,不得不带着我搬来建康。谁知途中遇上侯景的乱军。那些人中有不少西夷的畜生。你知道吗?他们是疯子,当着我的面玷污了我娘,还逼着我娘眼睁睁看我被他们凌辱!”韩子高说到这,脸上的笑意更甚,连声音都变得高亢起来,“阿容,你可知道那个时候,我身上有多痛,心里就有多恨你?我恨不得你立时出现在我面前,我能将你抽骨生拆……”
  “你给我闭嘴!”陈蒨狠狠一拳冲韩子高脸上砸去,出离的愤怒让他向来温和的脸庞也微微扭曲,落在沈妙容的眼中,却异常陌生。
  “啧啧啧!大人前晚在营帐时,对我可不是这般嘴脸。”韩子高以指狠拭嘴角血丝,却依旧噙了笑,“也对,我不过是空生了副好皮囊。论快活,到底是这男欢女爱才是阴阳合和的正道,哪及和我在一起时虚凰假凤的荒唐……”
  沈妙容再忍不住,捂着嘴拼命干呕起来,胃里剧烈地翻腾,嗓子却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一般。她趔趄着发出痛苦的呻吟,直至陈蒨的手试图扶起她时,才忽然“哇”的一声吐了他一身。
  “妙妙……”
  她拼命打掉他落在自己身上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府内走去:“别碰我,求你别碰我!”
  一路走,她脑子里却一直在回想当年那个星光熠熠的夏夜。
  他说:“我是你的郎君,在我面前,受了任何委屈都可以说出来,懂吗?我和别人不同,不需要你做什么牺牲成全的事,来委屈自己……”
  说得真好,这么好听,好听到她还以为自己真的苦尽甘自来,拨云见青天。
  到头来,她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深渊。最讽刺的是,这深渊里,还是旧日那个火坑!   七、玉成砌
  翌年春天的时候,沈妙容生下了一个男孩。
  其间,她再也没让陈蒨进过她的屋子。偶尔听见他在院中的脚步声,也只是吩咐描红把门窗锁紧。为了避开陈蒨,她甚至连院门都鲜少出了。
  这日,描红好容易说动她去花园里吹吹风,结果刚进园子便听见花圃里负责锄草整地的丫鬟正窃窃私语。
  “你们听说了吗?大人昨日带着那韩子高去军营练骑射之术时,手把手地教他射箭呢!”
  “这算什么?大人今天在书房跟刘大人说韩子高处事勇敢果决,有将帅之才,叫刘大人以后不可对韩子高太过轻慢!”
  “这算怎么回事呢?放着府里年轻貌美的夫人和少爷不管,偏要跟个生得比女人还妖媚的男人混在一处,咱们大人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几人越说越起劲,描红气得眼都红了,上前一步便要开骂,却被沈妙容摇头制止:“人家做都做了的事,还怕人说吗?”
  她语气淡淡,却不防一抬头便瞧见对面花树下站着的陈蒨。他看起来清减了许多,从前浅浅留着的八字胡,如今竟蓄了起来,看着沧桑老成了许多。
  陈蒨开口,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你如今还真是避我如蛇蝎了。”
  她迎着阳光,微眯了眯眼:“你是特意在这候我?”
  “是!”陈蒨点了点头,“许久不见了,妙妙!”
  “那如今见着了。”沈妙容抱着孩子,面无表情地转身便要走。陈蒨却在身后大声叫她:“妙妙!”
  她眼眶一热,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你先头说的那些话,可还作数?”他声音有些颤抖,“倘若不作数了,我可以另写休书给你……”
  “不如你先答我,当年你对我说的话你可记得?若不记得了,我可以原话奉还给你。”沈妙容转头,双眸紧紧盯住他的眼睛,“在我面前,你若受了任何委屈也都可以说出来。我和别人不同,不需要你做什么牺牲成全的事,来委屈自己。因为你是我的郎君,这世上任何人伤我十分都不及你伤我半寸!”
  听她说到郎君二字时,陈蒨的眸子明显亮了一下,却又转瞬黯了下去。
  “所以,郎君!”沈妙容一字一句道,“你可有话可对我说?”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陈蒨看着她的目光温柔如水,可花园里的风迎面一拂,他背着光的脸就变得模糊不堪起來。一如初见那年,他一袭蓝衫,模样却半点不招人眼,只那挺拔的身姿,如今竟变得瑟缩起来。
  “既如此,那我也无话可说了!”她拥紧怀中的孩子,头也不回地背对着他的灼热视线回了自己的院中,转头便吩咐描红,“去打听一下,他是不是又要走了?”
  描红愕然看了她一眼,却还是依言去了,不多时急匆匆回来道:“问过了,三天后大人要去会稽平定侯景的旧部杜龛和张彪……姓韩的依旧同行。”
  最后那句,她是顿了许久才加上去的,说完才发现沈妙容呆呆地看着窗外,俨然没将她最后那句话听入耳。
  “小姐,我可是听说大人的叔父击退北齐后手握大权,看情形像是要争那天下最大的椅子呢。外面的人都在说,陈将军膝下只得一子,却在北周为质,咱们大人自幼深得陈将军器重,搞不好将来……”
  “描红!”沈妙容转过头看向她。
  描红这才发现,沈妙容满脸是泪:“我从前以为我喜欢韩子高,与他退婚时,我哭了半日,觉得天都塌了。直到今日始知,原来真正喜欢一个人,不是轻易便能牺牲放下的。譬如我与夫郎,他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我一头怪他狠心,一头却还是不死心,日日安慰自己他是有苦衷的。可是你瞧见了,他如今是真的不要我了……可纵是如此,我还是不想走……”她说到这,再忍不住掩面长泣,却是无法抑制地痛哭出声,“他怎可如此对我?他们两个,都是我真心相待过的人啊!”
  似是被她的哭声惊扰,襁褓里的婴儿也跟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院外,伫立良久的一个身影听着屋里的哭声,冲身旁跟着的管家轻轻道:“我走之后,好好照顾夫人。韩大人留下的药,记得每隔一月用桂花酱化开加在燕窝羹里盯着她服下。此外,她坐月子时吃得少,脸色一直不大好。等我走了,让寿光堂的大夫从每月一次的平安脉,改每旬来诊一次平安脉,切记,不可跟她提及中毒之事……”
  “大人这是何苦……”管家哭丧着脸想说什么,陈蒨却只是摆了摆手:“什么也别说了,她好好的便成,去吧!”
  待管家走得远了,他才转头看了看双臂环抱,一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的韩子高:“如此,你满意了吗?”
  “满意!甚是满意!”他笑得分外明朗,“当日若不是因为沈家退婚我一蹶不振,我娘就不会那么仓促狼狈地带我离开那个伤心地,自然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我被那西夷将军当作禁脔囚禁半年受尽折磨,除了落下一身伤病和耻辱,也就只留下几只当初他用来控制我的夷蛊。你该庆幸,我给她的是最温和的针虫之蛊。比起我,你们现在承受的这些根本不值一提!”韩子高说到这,表情异常狰狞起起来,“说起来,命运这事,真是妙不可言。当日重逢之时,我发现我过得最耻辱的几年里,她却和你百般恩爱,你能明白我当时的感觉吗……”
  陈蒨咬牙切齿:“浑蛋!当年的事,到底要我说多少次?妙妙根本无意伤害你……”
  韩子高佞然一笑:“你爱她入骨,自然处处为她开脱。否则,你也不会如此煞费苦心地说服我,在你休了她之后交出解药放她自由后,才肯倾尽全力扶我上位。不是我不肯放过你们,谁知道那傻女人,不仅不肯离开你,还给你生了个儿子。这就是天意!是老天爷不放过她!老天爷要我看着她如何被这世上最爱她的男人气到心碎神伤。我真是不懂,一个如此寡情薄义的女人,到底有什么……”
  “一只藏了满身毒针的黄蜂,自然不配明白蝴蝶的美!”陈蒨满目鄙夷地看着他,“多伤心都好,终归我和她还是一家人,不似你,一身污秽埋在淤泥中,到死也不会懂什么是爱!”
  “陈蒨!”韩子高好看的脸上肌肉明显抽搐了两下,刚想发作,却听陈蒨冷笑道:“怎么?想打我?不是还想靠我做人上人,找回你当年丢在人家胯下的骄傲吗?说起来,老天爷还是公平的。妙妙若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怕是伤心至死也不会愿意和你相对一世!”   韩子高星眸之中瞬间有无数微细的血管爆裂,遍布的血红之中,涌动着浓浓的仇恨:“好啊,那我们就接着耗下去,看到头来,老天爷帮谁!”
  八、清波引
  公元557年,陈霸先篡位称帝,是为陈武帝。赐封陈蒨为临川郡王,食邑二千户,拜为侍中、韩子高随同进都,受封校尉,其时风采灼灼,引人侧目。
  次年,周文育在沌口战败,陈蒨入都护驾,掌管军备警戒一应事宜,韩子高助其领兵南皖筑城坚守,直至武帝驾崩,陈蒨登基为文帝。
  沈妙容和皇长子被接回帝都的当天晚上,便有个小太监跑来献殷勤:“今儿在御书房,奴才亲耳听到今上提出要封右军将军韩子高为男皇后。姑且不提此事有悖伦常,便凭娘娘育有皇长子的正妻之位,也该是天命所归的凤印主人才对。奴才觉得,娘娘需得早做打算……”
  沈妙容沉默不语,倒是描红气得连骂带赶地把那小太监轰出了椒房宫。回转身时却发现沈妙容已经不见了。
  消息传到太极殿时,陈蒨当时便疯了般命人搜寻。最后还是描红在椒房宫的偏殿里发现了已经挂在了房梁上气若游丝的沈妙容。
  “妙妙!妙妙!”迷糊间,她听见熟悉的声音撕心裂肺般唤自己,还有液体落在她的脸上,温热转瞬变得微凉。
  “沈妙容,你给朕醒来!当初说得清清楚楚,我与你之间的结局,若非白头偕老,便是你与孩子一尸两命。你若真死了,我立时叫人将皇长子也一并扼杀了下去陪你!”
  是他!真的是他!
  她心中无限悲凉,到头来,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他确实是不爱她了,不爱到连她为他生的孩子都可以这样轻易地放弃。
  思及此,她不禁悲从中来,泪水顺着眼角簌簌落下。结果换来的却是一记狠狠的耳光抽在她的脸上。
  “沈妙容,朕知道你没死。你给朕听着,朕不管你活得有多累,有多难过,既然这条路是你当初选的,那你就算是爬也要给朕爬到底!朕是一国之君,朕需要你……做朕的皇后,陪着朕……祭祀宗族,祈雨求福……朕,朕这么累,凭什么你如此轻松便能一死了之……”
  她喉头火灼般疼,却不得不睁开眼睛看着面前模糊的脸,哽咽良久才发出嘶哑的低笑声:“陈蒨,我……我死心了,我对你,彻底死心了!”
  原本拥着她的手臂瞬间垂了下去,金冕龙袍的堂堂天子,最后是踉跄着走出椒房宫的。
  自那日起,她再没见过他。后宫事务她一概不问,前朝大典她称病不去。她长成这禁宫中的一处风景,荒凉又华美。直至七年后,他病死在太极殿,她也只是在丧钟响起后,微微发了会呆。
  朝堂上,自是另一场风云变幻。继任的皇帝从她的儿子变作了她的小叔子。她也从皇太后变成了文太后,然而,他护了后半生的韩子高却从右卫将军变作了阶下囚。
  得知韩子高在天牢里求见自己时,沈妙容颇为意外。传话的太监说,这是他临死前的最后心愿,新帝金口玉言地允了,她不去恐怕不好。
  阴暗潮湿的天牢大狱里,淡淡的血腥味和霉湿的空气将那些铁链交缠时发出的响声和远处若隐若现的呻吟、哀号和呼救无限放大,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韩子高被关在一间逼仄的小牢房里,一身惨白的囚服依旧无损这人的倾世容颜。见到她,他笑得十分神秘:“有个你郎君的秘密,你想不想听?”
  她摇头,异常平静道:“我与他早已没了瓜葛,你若只为这个要见我的话,那便就此告辞了。”
  “你还是这么绝情!”他冷哼一声,“对我如此,对陈蒨也是一样。枉他为了护你周全心胆俱伤。到头来,你还是那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凉薄之人!”
  听到这话,她起身准备离去的脚步猝然回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记得当年,鞋铺里我拿给你的那双鞋吗?倘若不记得了,那当时被针扎伤的痛,你总还记得吧?这针虫之蛊入体之后不痛不痒,唯独嗜血如命。倘若饿醒,便会在你的血管里戳刺反转,游移挪腾,表面看着无伤无患,身体里的瘀血却要等你活生生疼死之后,才会显现出来。你运气好,不曾见识过。当初为了让陈蒨相信我,我还特意让他亲眼看着他的一个亲兵在他面前痛得咬舌自尽。他当时吓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掐着我的脖子要我交出解药,真是狠戾啊!”
  他说到这,看着沈妙容瞬间失了血色的脸,笑容愈发明亮起来,“你的郎君为了让你在这世上多活几年,可算是软硬兼施,恩威并重。与我缠斗这么多年,不惜声名狼藉,国破家亡!可是到头来呢?沈妙容,你是如何回报他的?你每个月心安理得地吃着他隐忍妥协换来的压制针虫之蛊的解药。丫鬟亲自看你吃下的那一碗碗桂花燕窝羹甜吗?甜到连他在龙床上垂死挣扎,喊着你的名字求你去见他最后一面,你都没答应……”
  “你骗我!这不可能!”她只觉全身发冷,双手死死抠住了墙壁才能勉强不跌坐在地。
  “这些年,从建康到国都,你身边的郎中都是他亲自交代提点过的,从无一人敢在你面前提及你身中蛊毒之事。哪怕他称帝这几年,秘密寻访了数名神医,想解開你体内中的针虫之蛊都无方可解,他也从来没放弃。”
  “可是他对你那样好,纵使是被逼的,你们这么多年在一起……”
  “他对我好?”韩子高仰天大笑了起来,“你可知道,当年我诓你说与他苟且偷欢之时,他颈上那两处青紫是如何来的?那是我毒死他的亲兵,与他缠斗时,我们扼住彼此脖子留下的瘀伤。他脖子上只得几个青黑指印,我却险些被他扼断了颈骨!他明知我一心想洗刷从前的耻辱,才学骑射做武将,却偏偏当着一众太监的面,说要封我做男皇后,以此羞辱我……人人皆当他待我宠幸有加,只有我自己知道,他恨我厌我如附骨之蛆,连被我碰过衣角的袍子都要命人当着我的面烧了……”
  说着,他疯了似的扑上来,将她狠狠按在地上,双手扼住她的两腮,将一颗黑色的药丸塞进她的口中,目光里全是狂乱:“所以,我绝对不能让你就此死去,我要你活下去,在知道了一切后,在悔恨自惭中度过余生。像我永远忘不掉那些耻辱的折磨一样,背负着你是如何辜负了这世上最爱你的人的歉疚感活下去……”
  沈妙容伸手,下意识便想抠出口中的东西,却在听到他的最后一句时忽然停住了手。
  她仰起脸凄然一啸,和着满口的血和泪,将那药丸咽了下去。
  她想起当年沈家的耳门后,她满怀委屈地呜咽;想起临安城的那一夜,她锦衣夜行,追着她渐渐爱上的男人,觉得快意又幸福。可是,她又想起花园里,他默然瑟缩的背影和椒房宫里她自尽未遂时,他哽咽不成句的那番怒骂。
  是他教会她,忠于本心不妥协。偏偏也是他不遗余力地用一路妥协换她无忧无痛地在他身边如月如霜……
  倘若让我活下去是你最大的心愿,那么,我焉敢死去?
  生死已负,情深不寿,何堪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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