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妻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624624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她在苦难的生活中从不认输,却在家庭的变故里低头认 。博尔赫斯说:我犯下了一个人能犯下的最糟糕的罪行 ——我过得不快乐。从什么时候起,人妻以不快乐之罪判处了自己无期徒刑?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可还会有不一样的剧本?

1


  臘东梅狗墩子蹲在地上拆洗馒头,门口一暗,一个身影软囊囊立在门口。不用抬头,她就知道是右边的邻居,麻女人。腊东梅仰头对麻女人一笑,说,你挡着我光了,我看不到外头的欢欢了。
  麻女人腰一扭,不让,用身子将那一扇能活动的玻璃门挡严实了,然后一脸笃定地望着腊东梅淡笑。
  腊东梅揉搓着蓬松的大黄馒头,两眼也不闲着,透过玻璃门看街景呢。冬天天气短,集来得早,散得也早,更是黑得早,六点钟街上已没什么景致可看。三点多集一散,那些蹦蹦车、大卡车把满街面的花花绿绿的货物全吸进铁皮肚子,油门一发,只留下破塑料、烂果子、菜叶子,被旋风赶着满地跑,满街绕动的身影一个个消失了。腊东梅这个点做完了一天的馒头,就开始清洗。如果馒头还没卖完,像今天,把清洗的活儿挪到晚上,得先腾出时间拆洗馒头。只有把黄得卖不出去的馒头拆碎了泡到清水里,才能腾出身忙活最后的大清理。
  今儿手气差,头一拨面碱大得太多,蒸出来一共六层子全是黄馒头,卖不出去不说,还没地方放。气得她直骂自己蠢,本事不行就不要怕麻烦,还学大狗屙屎呢。这不,一把碱撒下去毁了一拨面,也给自己留下了好多麻烦。
  麻女人看了一会儿可能觉得没意思,目光落在腊东梅沟子上,静静地出神。腊东梅心里冷笑,你想看就看吧,又不是个男人,还怕你把我的沟墩子给看烂了?但一股恼怒还是从心头升起,腊东梅也不清楚在恼怒什么,就是觉得心气不顺。那种刚离开老家,胸口一下子敞亮的感觉,正被一股看不见的云翳慢慢地侵占。
  她狠狠地捏着一股馒头,把它撕成两半,然后再一回手,又撕成四半。丈夫苏龙昨儿就被她的动作给看笑了,说做馒头本事一般般,拆馒头倒是麻溜得很啊,从前咋没看出你还有这一手本事呢?气得她当时把一个馒头撕成了三瓣。
  腊东梅穿一件短夹克衫牛仔裤,她知道自己这一蹲下来,屁股上头就苫不住,围裙前面长,后面用两道细绳子挽着,白花花一道肉就露到外头了。麻女人盯着看的正是那道沟壕。腊东梅恼意更浓了,在心里翻了个跟头,不动声色地往前寸寸身子,希望暴露的能少一点。
  麻女人的目光终于疲倦了,像一只在秋天吃饱了闲飞的麻雀,懒洋洋在空中盘旋半圈儿,忽然落到了一个板凳上。那是一把粉红色塑料矮凳,圆圆的,正静悄悄放在腊东梅屁股后面。
  麻女人努努嘴,轻轻笑,为啥不坐呢?放着不坐,难道怕它咬着你沟子?
  腊东梅不动声色地挪挪身子,把塑料盆子往后移动,露出那只严重褪色的凳子。
  不想坐,沟子疼。腊东梅热热地笑着说。
  这样挤出一缕笑意的同时,腊东梅心里一团朦胧的雾气忽然透开一道缝儿。她恍然明白了,她是把这女人当婆婆了,所以她不自觉地拿出了面对婆婆时的心态,有些怕,却又忍不住给她一个讨好的笑。
  看把你给金贵的,你长了个金沟子还是银沟子?你不坐拿来给我坐。
  麻女人边说,边笑,笑容也是热的。同时目光已经越过腊东梅,往身后投去。身后是面案,两张巨大的案板并排支起来,一张用来揉馒头,另一张专门晾刚出锅的热馒头。
  腊东梅爱干净,到哪儿都拾掇得干干净净,就算这小店是租来的,她也不甘心凑合。初来时这屋里像跟刚刚发生过战乱一样,炉子、大锅、蒸笼、案板、压面机、面盆挨挨挤挤堆的垒的塞的压的,把这本来就狭窄的空间塞得严严的,简直乱得没地方下脚。尤其这对案板,真不知道前任主人小马子媳妇都是怎么使唤的,那嘴脸没法看,到处都是面,面给污垢染黑了,层层叠叠在案板上糊着,根本看不到案板的木头是什么颜色。经过她一番整理归置,小店变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麻女人知道,小马子媳妇也不算是十分懒的人,只是这活儿干的时间长了,就把人的脾气心性儿都给磨得没有棱角了。
  麻女人打量一圈儿,把这些变化看在眼里,无声地在心里笑,这小媳妇刚来,心气儿自然盛。不过她真是够麻利的,这才几天呀,就把这店里完全翻出个新面目来了。这么下去生意只怕要比小马子两口子那会儿还要好呢。麻女人悄悄咽了一口唾沫,嘴一努问,又没卖光啊?生意淡呢还是做得不好?这话问的。腊东梅把一个黄馒头生生地捏扁了,捏成一团脏乎乎的卫生纸。
  麻女人冷眼看着。她自己也拆洗过馒头,知道腊东梅这手势已经不是掰碎馒头的手法,这是在恨人呢。麻女人盯着腊东梅的手看了看,装作看不出她的心思,也跟着蹲下来,哎,这碗饭不好吃,对不对?
  腊东梅冷不防一抬头,一张麻脸离她很近,就差撞到鼻子尖上来。两片松松的紫嘴唇里吐出一股韭菜味儿,有点辣,泛着臭。心里说,看样子中午吃的韭菜鸡蛋饺子,这半天来还没消化完?这女人胃气不好。腊东梅慢慢缩脖子,装得很不在意,淡淡地说,好不好吃,反正都得吃。现在的社会,谁跑出来不是挣钱的?谁还窝在老家受穷?
  麻女人被腊东梅的轻描淡写顶了回去,她有些讪讪的,目光闲闲地往案板上扫了几眼,伸手掂了掂旁边新案板的边。重,没抬起来。往发面大缸瞄几下,又看看蒸笼上的屉布,心里已估算出腊东梅今天所蒸的馒头量了。腊东梅不理她,由着她自己张望,她只管蹲着继续拆洗馒头。
  一顿做出这么多黄馒头,想想心里就窝囊。生意本来就不好,这女人要是出去再跟人臭嘻一顿,自己以后这一碗饭肯定不好吃。
  麻女人淡淡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说秋活儿开了,挖洋芋掰玉米铲包菜,打工的都要带干粮出活儿,卖馍馍的旺季要来了。说完开门要走。
  腊东梅怔怔地揉着馒头。熟馒头和生馒头揉在手心里感觉是不一样的,揉着生馒头她觉得喜悦,有一种在创造什么的劲头。现在将好好的熟馒头大卸八块地分解,她就觉得像在犯罪,在糟蹋五谷。虽然这些馒头并没被糟蹋,而是泡化后又搅进面里蒸成新的馒头,但还是有做错事情的愧疚。这要是在家啊,那可怎么是好?真要是一口气蒸出这么多黄得让人想哭的大馒头,婆婆第一个就不会饶。   哎——麻女人忽然伸着嘴向腊东梅靠过来,神态亲昵得让人来不及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张软乎乎的嘴已经挨到腊东梅耳边,声压得很低,显得很神秘,哑哑的嗓子,说,小马子媳妇鬼得很,馍馍里头放那个呢,你知道吗?
  腊东梅有些吃力地伸直身子,這样蹲的时间长了,腿疼、脚麻,连脖子也直了,就像里面忽然生出来一根棍在撑着。
  腊东梅扯着脖子往后躲。浓烈的韭菜味儿喷过来,她吸了一大口。不能躲得太明显,她强迫自己忍着,脸上挤出笑来,装作什么都不明白,有些糊涂地摇头,说,你说的是啥,我咋不知道?
  麻女人一看这个人终于对自己的话有兴趣了,忽然兴奋起来,半个身子全部扑过来,好像要扑到腊东梅身上来。腊东梅一直躲,眼看再后退就撞到案板上去了。
  麻女人干脆一屁股坐到塑料板凳上,说,你就装吧,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啥都知道……话没说完,屁股下发出凌厉的碎裂声。腊东梅赶紧挪面盆,麻女人的大屁股已结结实实坐在地上。她好像被这一跤跌昏头了,有些吃力地爬起来,伸手摸摸裤子,湿了,也脏了。她忽然抬脚就踩,本来裂开两半的塑料板凳咔嚓嚓响,成了碎片儿。
  腊东梅站起来,声音都颤抖了,说,你干啥?你凭啥踏碎我家板凳?麻女人狼狈地拍着裤子,仔细瞅腊东梅,好像她是头一回看到腊东梅这个人。
  我脸上没长花。腊东梅不饶人。
  腊东梅心里说,是你自己要坐的,是你来缠着不走的,是你自找的,我又没请你来坐这板凳,真是脑子不够用,凳子要是好我难道不知道坐?我蹲着腿不疼啊我?
  麻女人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扭头冲出了门。半扇敞开的玻璃门被她故意推回来,玻璃门呻吟着在原地呼啦啦颤抖,似乎厚重的玻璃也能感觉到疼痛。
  想得美,你以为你是谁的亲的还是热的,我凭啥要把秘密说给你?
  腊东梅目送那身影消失在右边,冲着远处笑哈哈啐了一口。玻璃门外还是老样子,只是天空的颜色好像比刚才灰暗了一点点。
  腊东梅喜欢没事儿就这样瞅着外面看。有些顾客,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买这家的馍馍呢。这时候她正透过玻璃门往外看,就冲外面绽开一个热情的笑。门口的人不犹豫了,她的馒头店就多了一笔买卖,也有可能会为此搞定一个固定的买主呢。
  现在这个点儿,腊东梅已经不看人了,她看狗。
  娃娃抽打的陀螺一样,围着案板、压面机、蒸笼和锅炉绕来绕去一整天,脚底的肉好像变厚了,木愣愣的,似乎胯骨那里有几个螺丝松劲了,累得只想瘫下来好好缓几口气。但还不能歇缓,得准备晚饭,同时发明天的面。这会儿要是身子一挨上软软的床铺,这浑身的肉就哗啦啦瘫了,不到明儿天亮,不要妄想能再爬得起来。
  所以这个点儿上,她蹲在门口缓缓,顺便看看外头,也不耽误手里的活儿,还能松口气,把困扰自己的疲劳散散。但麻女人一来,这口气就不能舒舒服服地往出送,她得防着。她知道麻女人才不会没事儿跑来闲闲地打秋风,而是有目的的。可是麻女人的算盘打错了,谁叫她遇上的对手是腊东梅呢?遇上腊东梅,她要套走那个秘密,不会那么容易。
  腊东梅端起一大瓷盆凉开水,猛灌一气。喝得太快,又吐出来一大口,觉得嘴里那股怪味儿才被冲淡了。她望着那一群流浪狗,自言自语说,我又没吃韭菜,为啥心里这么潮?

2


  往上爬楼梯的时候,腊东梅这才清醒地感觉到了两条腿的肿胀。她拖着它们整整走了一天,站着的时候只是觉得累,但腊东梅心里不说休息,它们就算想提意见也拿主人没办法。现在它们终于不顾一切地开始了反抗,好像要把受到的委屈都给发泄出来。这时候腊东梅就分外恨这狭窄陡峭的楼梯,一边慢慢地提着腿一个一个台阶地爬,一边说,啥人造的楼梯,没长脑子还是咋了,这是给人走的楼梯吗?这就是给猴儿爬的嘛,他们也不想想,人在下面站一整天,哪还有力气上来呢?
  她爬完最后一个水泥台子,刚直腰站起来,冷不防脚底一滑,差点一个倒仰。幸亏她一把抓住楼梯扶手,身子稳住了,脊背上早就冒出一层汗。苏龙从床上翻起来,说,笨死了,比死驴还笨,这哪有我们工地上的钢筋架子难爬?
  腊东梅没吭声,冷眼打量着爷儿四个人。好像这一趟爬上来把她彻底累傻了,连人都认不得了。
  腊东梅看见三个娃都没写作业,并排趴在床上,六个眼珠子咕噜噜地瞅着桌子上那个又大又笨重的老式电视,看得正入迷,大儿子还咧着嘴叉子傻乎乎地笑。一股无名火顿时从腊东梅后脊背上冒起,她两脚一绊,甩掉了套在脚上的一对坡跟皮鞋,冲过去抓起床头的刷子,对着三个娃娃啪啪啪就打。
  刷子的塑料长把打在肉上发出沉闷的嗵嗵声。大儿子不哭,老二跟挨刀一样夸张地叫。小女儿比两个哥哥都机灵,已经从人丛里溜出去钻进了爸爸的怀里。
  腊东梅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火气,好像是孩子一瞬间把她深埋在心里的一疙瘩火砰一声给点燃了。
  大儿子咬着牙死挨,不开口求饶,让她更胀气,好像一盆子汽油在哗啦啦往火上浇。说,我咋养了你这么个老牛肉,你这么大了,咋不知道把上头拾掇拾掇?你看看这还是人住的地方吗?狗窝也没这么脏吧?从小这么懒散,以后长大了哪个女人愿意跟你?跟你老子一个 样儿!
  苏龙慢慢从另一张床上爬起来,笑嘻嘻说,老婆不要这么大火气嘛,娃娃懂个啥?
  腊东梅狠狠地瞪了一眼。
  苏龙的话更是一勺子油,火苗子扑哗哗又蹿高了一截子,她甩开老大,又扭头来打老二。
  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尖锐,还有些沙哑,是一种混杂了很多东西的嗓音,好像有一股电流在身体里接通了,她不由得就要吵,就要骂,就要发泄。大儿子叫她生气,老二更叫她上火,还没挨打呢就已经哭得比女人还惨,这长大了还能有个男人样儿吗?她最讨厌那种扭扭捏捏女人一样的男人了。
  骂到这里她忽然刹住了。屋子里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只有电视里那些花红柳绿的古装男女,在不知人间忧愁地笑着,娇滴滴的声音在这间空大的屋子里回旋。   腊东梅恶狠狠瞪着孩子们说,楼梯口谁倒的水?我跟你们说多少遍了,水泥地潮,还滑得很,不要倒水不要倒水,为啥偏偏不听?
  女儿从爸爸怀里钻出头,赶紧举手,声音脆脆地喊,不是我,不是我,保证不是我!
  老二跟着狡辩,不是我不是我,也不是我。
  只有老大瞪着眼珠子,一副死乞白赖、你能拿我怎么样的嘴脸。
  腊东梅忽然泄了气,把身子丢到床上,亚麻板支起来的简易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大叫,好像它不堪重负,马上就要散架似的。腊东梅习惯了它这种矫情,懒懒地把身子伸直,拉过被子盖上,吐一口气,视线有些模糊。但她才不会叫雾气凝成水珠落下来,她狠狠抹一把眼睛,喊苏龙下去把纸匣子抱上来,她要数钱。
  苏龙晃荡着瘦高的个子,那件皱巴巴的夹克外套像一张动物皮子一样挂在身上,随着他一步一步晃荡着下楼去了。
  她的声音赶在身后喊,小心脚下滑,小心闪了大垮腰!她是真担心呢,他每次叉着腿晃晃悠悠往下走的时候,她看着那场面都担心,担心他一脚踩歪一路滚下去,不把腰杆跌成几截子才怪呢。
  苏龙端上来一个正方形的纸匣子。这是小马子两口子留下来的,专门装钱的。
  苏龙把纸匣子塞进她怀里,笑嘻嘻说,老婆大人亲自数钱,要不要我帮忙?
  腊东梅眼睛一瞪,没时间理睬他的贫嘴。真奇怪,她本来很乏了,看到这匣子好像顿时来了精神,坐起来靠住一个枕头,把匣子搂进怀里才打开。三个娃不哭了,不看电视了,都围过来看她数钱。去去去,离我远点。腊东梅赶苍蝇一样赶他们。
  妈,妈,给我五毛钱,多不要,就五毛,买一包干脆面。老二已经伸着手,觍着脸凑过来了。女儿也不甘心,小嘴噘着,从鼻子里发音,妈,也给我五毛。
  腊东梅抬手摸摸女儿的脸。秋风硬,搬到这里才几天呀,孩子的小脸儿已经起了一层皮。她觉得自己手心里摸到的是刺,心里不由得一软,笑了,抽出两块钱,说,给我的女儿,明儿去对面的小卖部买一盒娃娃油,看我女儿脸蛋粗成啥了,简直像脚后跟么。
  女儿捏了钱小脸笑开了花,举在手里跟两个哥哥显摆。老二很不屑地撇嘴,说,我打今兒起再不和你耍了,我找那边的麻娃娃耍去。
  老大不吭声,也摸他自己的脸,带着些幽怨,像女人一样慢吞吞说,我的脸也粗成脚后跟了,咋没人疼我的脸呢?
  气得腊东梅劈头就啐他,你是个儿子娃,你的脸粗成沟蛋子有啥关系呢?你只要给我把学习闹好,我和你老子就念知感了。老大讨了没趣,不敢犟嘴,躲到远处做作业了。
  腊东梅往指头上吐一口唾沫,一边慢慢数着花花绿绿的毛票子,一边冲苏龙感叹,说,人爱钱的本性真是骨子里的,本来我乏得连放屁的力气都没了,但见了这钱,我咋又有心劲儿了呢?你说人是不是很贱,眼里就只有钱?
  苏龙暂时关闭电视,凑过来帮着数钱,说,钱嘛,没人不爱啊,不是早有人说过嘛,钱眼里有火哩。腊东梅不接茬,两口子全心全意数钱。
  屋子里只有指头蘸着唾沫的噗噗声,指头捋平一张张十元、五元、一元钞票的噌噌声。
  腊东梅已经练习得十分利索了,拇指食指摩擦着,一张张红的绿的纸片很快在他们面前摞出一沓子十元的、一沓子五元的,百元红色钞票不多,但也有几张,像红艳艳的花朵一样开在那里。最多的是一块,淡绿色的币面,大多数都是脏乎乎皱巴巴的。这让腊东梅总是联想到白天在店门外来来去去进进出出的那些身影。青草镇常住人口不多,真正撑起这一份热闹红火的,是逢集日从各个村庄来赶集的人。乡里人花钱节省,这些钱被他们从兜里掏出来,除了带着体温,还带着大家生活里的磨难和挫折,所以从他们手里出来的钱一张张几乎都面目沧桑,皱皱巴巴,可以预料它们真是经历了太多的周转和磨难。
  腊东梅觉得一张钱,刚从银行里取出来新崭崭的,最后变得发毛起皱卷边,甚至上面写着字,被烟头烫出洞,还短缺了边角。钱也是不容易,像女人一样,很快就人老珠黄,变得又老又丑。
  腊东梅握着这些钱心里有些疼惜,有些爱怜,又有些喜悦。还好,它们不管经历了怎样的波折,这不到了她手里了?她是十分爱惜它们的,一张张耐心捋展、放平,一张压着一张,等数够一百张,一百元,用猴皮筋一束,整整齐齐一扎子,看上去新的旧的破的都是一个样,以一个集体的面目掩护了个体身上的伤痛。
  腊东梅舒一口气,说,一百的一张,五十没有,十块的三张,五块的二十张,这两沓子都是一块的,里面还有我昨儿余下的一百元,算起来今儿卖了三百三十块零五毛钱,刨去面钱炭费电费水费,今儿挣了多少你算算?
  苏龙懒洋洋躺倒,说,还算啥哩,一袋子面六十二,三袋子面一百八十六,我们大概能落个一百五十块钱。
  腊东梅不甘心,忽然推开纸匣子,一把攥住了苏龙胳膊,你肯定算错了,难道就挣了这么点儿?不对吧,长拉拉的一天呢,我脚不沾地地忙,走得脚跟都肿了,才落这么点?我还图个啥?
  苏龙甩开腊东梅,冷笑道,你以为呢,这还不算房租呢,一年八千六,这还是从人家小马子手里转让折算过来的,听说房主儿嚷嚷呢,想涨租子,到时候这摊头更大。
  腊东梅瞪着头顶上的灯泡发愣,忽然抓起一条枕巾向着头顶上甩去,枕巾轻飘飘落下来,她再抓一条,是苏龙的。苏龙头油重,又懒得洗,枕巾又脏又重,砸在绳子上,顿时灯泡哗啦哗啦乱抖,满屋子的光跟着一明一暗。
  几个娃首先跳起来,老大反应最强烈,妈你干啥啊?我写作业呢。
  你妈发神经哩,发过就好了。苏龙狠声喝儿子。
  灯火慢慢平静下来,屋子里的人也平静下来了。忽然,一阵笑谈从隔壁传过来。那笑声分外响亮,似乎放大了数倍,一阵一阵刺着腊东梅的耳朵,传进耳蜗深处,接着刺激她的心。
  腊东梅把钱归置进匣子,又把匣子合上,放在枕头边的小桌子上,乏塌塌溜倒,喊儿子端一点热水来,这脚得好好洗洗,又疼又臭。
  老大鼻子里哼着,才不会来伺候她呢。老二是个溜沟子虫儿,很殷勤地兑了水端过来,还帮腊东梅把袜子脱了。看着他妈的两只脚顺床沿子掉下来落进水里,他才站起来,搓着手试探着说,妈,明儿给我五毛钱吧,一块我不要了,就五毛,一包干脆面的钱。   腊东梅连胀气的心劲都没了,感觉水热热地往自己的身体里渗,同时有一股不甘心的劲儿也在往身体里渗,她说,好,明儿给你一块,但你得给我好好念书知道吗?
  等孩子们睡熟后,腊东梅爬起来看时间,夜里十二点半,她忽然睡不着。头在枕头上滚过来滚过去,身体稍微有个翻动,床板就嘎吱嘎吱地响。她干脆让自己像死人一样不动。嘎吱声听不到了,却听到有老鼠在跑动,还吱吱地叫,很快从开始的一只,变成了两只三只,大家在追赶,吱吱乱叫,好像在厮打。
  腊东梅心里烦躁,忍不住骂了一声,说小马子两口子真是懒,楼房也能住出老鼠来。
  苏龙说,不会把面袋子啃了吧?腊东梅说,你快下去看看,万一不行明儿买包老鼠药。
  苏龙肯定在摇头,因为他身底下的床板比这边的响得还严重。苏龙说,现在哪有老鼠药?公家早就不让卖了,我看得弄个电猫来打。
  腊东梅顿时愤怒,一个电猫几十块,不就是个老鼠嘛,你难道还得花那么大的钱才行?
  苏龙说,好好好,我不管了还不行吗?早点睡吧,明早还早起呢。不是早就嚷着走不动了吗?咋这会儿又精神得连觉也不睡?
  腊东梅竖着耳朵听,那边的说笑声听不到了,看来都睡了。腊东梅懒洋洋打个哈欠,刚把头放在枕头上,忽然,耳边多出来一个怪声,嘎吱嘎吱,嘎吱嘎吱。腊东梅说,哎呀,快听——
  苏龙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睡意,说,你呀,瞎操心。
  苏龙也睡了。腊东梅还醒着,听苏龙的鼾声。都说胖子身体沉重容易打鼾,苏龙是个瘦子,想不到他也打呼噜,幸好不算太严重。要是像那边的那一个,腊东梅真是不知道这一屋子的人可怎么睡觉。
  一袋子面,能做九到十笼馒头,一袋子面大概能卖一百五十块钱,刨去面粉钱六十二块,还剩九十块。再刨去各种零碎缴费,一袋子面净赚七十是稳当的。现在每天也就卖两袋子面粉的量,再多就剩下了,剩下的到第二天就是冷馒头,现在的买主挑剔,有热馒头卖,没人愿意要冷馒头。冷馒头不能放,得赶紧拆洗。
  腊东梅想起光手掰馒头的感觉。今晚大大小小掰了上百个,早晨顶着瞌睡一个一个揉出来,蒸熟了,晚上又掰碎泡化,想起来就心里难受,这样反复重复,啥时节能熬出頭儿呀?
  墙那边床在响,嘎吱嘎吱,再加上老鼠啃什么的窸窸窣窣,腊东梅在迷迷糊糊中想,这种把大房子用五合板隔开分租给两家的房东,真是恨不能钻进钱眼儿里去吧,不然也不会发明出这种奇怪的出租方式了。还有这老鼠为啥就那么多呢?明儿,真主慈悯,希望明儿的生意能稍微好上一点点。

3


  闹铃响了。
  铃声嘀嘀,嘀嘀——从小到大,从轻柔到顽固,像一个沉在深水里慢慢浮了上来的冤魂,在黑暗里不依不饶地叫着。这是腊东梅的手机铃声,她把闹铃调到了凌晨三点。
  时间过得这么快啊,她觉得就像刚刚打了个盹儿,就又到起来的时候了。腊东梅苦恼地把身子往被窝深处蜷缩。
  腊东梅用的是苏龙退槽不用的手机,很小但抓在手心里圆嘟嘟的,有些沉。苏龙没事儿捣鼓手机,上网聊天呢。她不识字自然不懂那个,也懒得去懂,穷日子都紧困到这个份儿上,她真想不通苏龙还哪来的心思玩手机。
  苏龙说,现在流行触屏,这老式手机除了能接打电话,发个短信都累得指头疼,这烂锤子扔大街上都没人捡。腊东梅说,又没坏,给我吧,我拿着接打个电话就行。腊东梅就真的办个卡,拥有了自己的手机。一个农村媳妇能有自己的手机,这对于腊东梅来说还真是奢侈了。
  没出来到这青草镇做生意那会儿,她敢想吗?肯定不敢想,就算她真的想了,也真的用上手机了,别人先不说,单单是婆婆那一关可怎么过?她甚至都能设想婆婆一脸讽刺的淡笑,说,一个下苦的庄稼汉媳妇,沟子上带个手机,你像个啥?你以为你是国家干部哩?
  腊东梅拿着手机觉得来青草镇是对的,就算目前艰难点,但凡事开头难嘛,啥事都有个先苦后甜的过程,这馒头店才开门几天时间,就指望能像对面街口老杨家烤饼那么红?就指望能像下街头的马家大馒头那么旺?还是指望赶得上隔壁的麻女人?
  铃声很单调,就是闹铃在响,声音嘀嘀、嘀嘀,在寂静的夜空里像严重缺乏润滑的压面机在运行,声响干巴巴的,刺得人耳朵疼。
  腊东梅知道自己目前跟谁都没法比,没资格比。一家一家的早就把店面盘活了,经营出了一份人脉,这生意的路子走开了,就走得顺顺畅畅的。她是初来乍到,一切才刚开了个头,这才试着往开了踢腾手脚呢,所以生意不好也是意料中的。但只有她清楚自己是多么渴望生意能赶紧好起来。好起来,才能挣到钱,才能在这里站住脚,才能掏得起房租,才能缴得起水电费,才能供养三个娃念书。更重要的,是得养活一家人呐,大大碎碎的,五口子人呢,吃的穿的、花销的,哪一样能离得开钱哩?
  要是挣了钱立住了脚跟,一切好说;要是挣不到钱,那时节不光是自己心里难受,一家人日子不好过,只怕等着揭短讽刺的人更多呢。别人不说,单单是婆婆那一张嘴……想起来心里就上火啊。
  腊东梅狠狠按一下手机,嘀嘀声终于消失了。苏龙的呼吸均匀地响着。墙右边,听不到鼾声。麻女人起来了,她的丈夫肯定也跟着起来了。她不是头一回发现这一点,可不知为什么,忽然就觉得心里有些说不清楚的不舒服。忽然就不想起来了,心里气哼哼的,把钻出来的身子重新缩进被窝。秋天的凌晨已经有了寒凉的气息,尤其从后窗子那里钻进来的风,寒咻咻的,有一种透骨的冷意。
  麻女人那样的女人,她丈夫倒是把她当事,别的不说,单是每天半夜陪着女人一起爬起来就是苏龙比不上的。她试着喊过苏龙,叫他起来帮自己捅炉子驾火,倒水端蒸笼。苏龙很不情愿,说,我又不会揉面搅面,起那么早耽误瞌睡不说,啥都帮不上你。也是她自己心软,看到他被催起来,瞌睡得走路栽跟头,靠着案板打盹,她就心疼了,想想他陪着自己实在是白受罪,干脆叫他六点钟再起来,那时候正是生意高峰期,需要人手。
  不用人家帮忙的话是自己亲自说的,所以人家现在睡得理直气壮,问题是她咋就忽然计较起这事儿来了?好好的,这是为啥啊?女人的心思,还真是难以说清呢,就算自己是女人,有时候也看不清自己的心思。她一边迷迷糊糊想着,一边摸索着起来穿衣下床。麻木的腿经过一夜歇缓,没把疲劳卸掉,相反,倒好像把一些不明显的东西给唤醒了,腿肚子里好像被强行灌进去沙子石头,一动弹就重。   下楼梯的时候,她双手握住楼梯扶手大声说,这些黑心的房主儿呀,盖的这叫啥房子?楼梯哪是给人走的?是给猴儿爬的!
  身后男人和孩子睡得正香,短短长长的鼾声交替着响。
  拉开灯泡,唰啦,一股子炫白的光刺满了眼,腊东梅感觉像有很多把刀子的细薄刃片同时刺进了瞳仁,那些像丝线一样缠绕着不肯散去的瞌睡终于被惊散了、逃逸了,她这才算是彻底醒了。拉开门就往外面冲,冲出门又折回身,一把捏起挂在门后的大矿灯。这时候冒着瞌睡起来的,都是开馒头店的。卖馒头这活儿就这样,不但要做得好,人手勤快,嘴巴甜蜜,还要起得早。腊东梅刚来那天麻女人就过来看了,临走感叹地说,人人都当这口饭好吃,都争着抢着挤进来,要我说啊,干这个下的是冷苦,受的是冷罪,起得比鸡还早,成天跟磨道里的驴一样,围着面案子转啊转,有时候还不如个推磨的驴自由哩——
  麻女人这句话就伤了腊东梅的心。用她给苏龙形容的话说,就是伤了肝花。所以腊东梅一开始就对麻女人没好印象,偏偏麻女人自己感觉不到,时不时跑过来。腊东梅表面上是应付着,心里早就厌烦得没法说了。
  腊东梅心里说,你吓唬谁哩?这口饭好吃不好吃,我还不清楚吗?我娘家嫂子就是开馒头店的,我要是没亲自去学过,心里没个八九不离十的主意,我还能冒儿扑腾就打这个店?
  麻女人究竟是真的感叹太苦呢,还是在吓唬新手腊东梅,腊东梅没心思细究,但走在朦胧夜色里,迎面的冷风一股一股吹着,忽然第一次觉得麻女人不是吓唬自己,而是真的心里苦,这才有感而发。
  现在她的心里就扑腾着一大堆这样的念头。哪里比推磨驴苦哩?光是每天半夜里牺牲的这两眼香瞌睡,就远远要比推磨驴苦。推磨的驴这会儿保准没有被赶起来套进磨道吧,至少还能睡个囫囵觉吧,卖馒头的只能夜夜都睡半截子残觉。
  腊东梅打个大大的哈欠,忽然唰啦一声响,一道冷气裹着一个黑影子从街面上窜了过去。腊东梅反应快,吧嗒就打开了矿灯。雪白的光柱直溜溜扫过去,一只脏乎乎的狗已经蜷缩在小王杂货店门口了。这畜生!腊东梅骂,同时舒一口气,吓我一跳啊!
  在这街上做生意,最煎熬的是买卖好不好;生活上最大的困难,却不是吃饭穿衣,而是水火问题。人有三急,水火就在其中。这水火来了,挡都挡不住。营业房里没有厕所,街面上也没有公厕,解决问题就得去乡政府大院里,但乡政府离这里远,要绕一大圈子路呢,白天还罢了,这夜里人家又关了大门。所以这两边街上的人,白天装模作样去乡政府上厕所,到了夜里一个个沿街找巷子。街道上通往背后的巷子倒是多,沿着巷子往深处走,走不远就是民居和庄稼地。巷子背后不是一堆堆的垃圾,就是脏水横流,要么是建筑的死角,要么是齐腰深的玉米地高粱地,反正都是解决困难的地方。
  腊东梅不敢往深处走,稍微错过街口那盏路灯就赶紧灭了矿灯脱裤子往下蹲。憋了一夜,一泡尿大得像洪水,哗啦啦哗啦啦就是淌不完。腊东梅干脆不着急了,眼睛瞅着前后灰乎乎的夜色和高高低低的建筑,心里说怕啥怕啥,世上哪有活的怕死的?我可是煞气重得很——算是给自己壮胆子。
  终于尿完了,腊东梅边提裤子边在心里狠狠骂了句粗话。骂的是谁,她不知道,也没有去想具体的对象,就是想骂人。送个屎尿都这么困难,这日子还是人过的吗?
  重新捏开灯照着路面走,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路边洒满了黑的褐的灰的白的,有些干透了,有些还柔软着,都是人夜晚拉到这里的。大家随便拉,自然没人来打扫,幸亏是僻静处,白天走过这条路的,只有那些冒着土雾的蹦蹦车、摩托车。车轮子碾过,粪便飞扬,碾碎了一些,带飞一些,好像来来往往的车轮子是在为这里做着清扫。
  腊东梅今儿穿的是一双软底布鞋。高跟鞋不敢穿了,走一天会把脚走断。麻女人穿的是塑料拖鞋。腊东梅知道穿拖鞋舒坦,但一看到麻女人那个样儿,腊东梅打死也不穿拖鞋了。她告诉苏龙,你换个位置想想吧,你要是一个顾客,想买馒头,进店里看到她那双大脚上穿着那么一双烂拖鞋,就那么踢踢踏踏走着,你还能吃得下她的馍馍?你就不怕她会拿手抠脚缝,抠完了不洗手直接揉面?
  气得苏龙捂住嘴,说,你就不能不那么恶心人?
  腊东梅首先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想起麻女人那个邋遢样子,她真是想不通那些老买主为什么喜欢去麻女人那里买馍馍,难道她的馍馍真那么好吃?遗憾的是同行是冤家,她就是想亲口尝一尝对方的手艺,竟然没那个机会。她总不能自己跑去买来吃吧?这也是同行之间很奇怪的一个现象,大家各做各的,各卖各的,就算有人私底下关系好,也有你来我往走動的,但很少有人去品评对方的馍馍。有一天腊东梅来了主意,叫儿子去隔壁买一块钱的馒头来。儿子空着手回来了,有些委屈地抽着鼻子,说,人家说今儿的馍馍卖光了,要买明儿来,可我明明看到还剩下三层呢,咋能说没了?
  气得腊东梅生了半天闷气。后来有个亲戚来走动,她叫亲戚帮忙才从隔壁买来馍馍。腊东梅仔细观察一遍,又掰开尝了馍馍,咬了几口她把馍馍丢在案板上,看着苏龙说,肯定用了泡打粉,不然哪会这么软、这么暄?
  苏龙懒洋洋看一眼,说,这有啥稀罕的?这街上谁家不放哩?不放没人买嘛。
  腊东梅踢了踢脚边的大纸盒子。那盒子沉甸甸的,其实有好几次腊东梅拉开侧面,从里面挖出一勺子白粉面。借着窗口的光亮瞅瞅、闻闻,又放回去,叹一口气,该不该把它们掺进馒头里呢?她终究是下不了决心。苏龙说得不错,不放这个东西馒头就不好看,看着不够炫白,吃着不够蓬松。
  开店前,他们就在家里商量放不放泡打粉。腊东梅说,放肯定好一点,现在的馒头都放,咱只放一点点,主要用酵子面。苏龙说,该放多少就放多少,怕啥?又不是做给你吃的,人都放,你不放就等着吃亏吧,你以为你不放大家就能买你的馒头?婆婆在边上冷冷听着,插嘴说,你们这些人要遭瘟的,明知道那是害人的东西,还敢往里头放,这要把多少人吃坏呀?
  腊东梅本来预备放,听婆婆这么一说,她心里结了个疙瘩,放不放呢?成了难题。不放生意肯定不行,生意不行那就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了,是自己一个劲儿撺掇着苏龙点头,明火执仗地吆喝着把家里农活儿都停了跑出去做生意的,要是挣不到钱最后还得回到老家种地,那时候她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婆婆那张脸?可是放吧,她真觉得不太好,祖祖辈辈都是起面做馒头,只放小苏打,现在的人竟然兴起了泡打粉,这泡打粉吃多了对人的身体好不好呢?肯定是不好的,只是大家都不太在意罢了。   腊东梅反复咂摸着麻女人的馒头,然后看苏龙,说,她没熏,但泡打粉的量很大。
  苏龙在案板前揉馒头,一听这话不揉了,探长脖子,声音却压低了,带着点儿诡异,那咱放呀、熏呀。这满大街就马家馒头店生意最好,他们肯定是又放又熏。再下来何家生意也好,他们的重点是打锅盔。牛家生意好,人家重点卖油香,咱想要在馒头行里拔个尖儿,肯定得拿出跟旁人不一样的来。你说就那个一脸麻子的女人都能把馒头做这么好,咱刚开门的新手,凭什么妄想打败那么多老店呢?
  腊东梅冷冷看着苏龙,忽然就愤怒起来,你小声点成不成你?这么大嗓子好像全世界就你懂这个!她竟然气咻咻冲着男人发火。
  苏龙好像也被他自己的主意给吓着了,他缩了缩细长的脖子,嶙峋的喉结抽搐几下,有些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口水。
  他们都不说话,好像都没有多余的力气来说话。背转身在两张案板前默默地揉馒头。酵子面发得很好,里面撒了苏打粉,又是机子搅拌均匀的,揉起来手感十分好,腊东梅麻利地从压面机里扯出一大片面,快速揉几揉,滚成大团,飞快地切小,再滚,再切,最后变成拉长的圆柱。切刀闪着光在淡黄色的面团上嚓嚓嚓飞着剁,面团呻吟着变成拳头大的小疙瘩。
  腊东梅干活的时候苏龙在边上发傻,他干不了这个,至多帮忙从机舱里往出扯面。要是由他一个人揉面分剂,到揉成一笼馒头上火蒸起来,用腊东梅耍笑的话来说,肯定把满大街等着吃馒头的人都饿死了。他太慢。哪像做馒头呢?简直就是小脚大姑娘绣花,捏手捏脚,出不了活儿。但叫他啥都不干在边上看着吧,她又不甘心,那么高大的一个大男人,凭什么眼睁睁看着女人一个人忙死忙活?
  如果腊东梅一人一天做完几袋子面,累不死也半死。所以腊东梅一开始就拉苏龙上手,就算慢点,你也得给我帮忙。苏龙很不适应,像一根光溜溜的硬棍子,直戳戳靠在案板前,好像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才合适,细溜溜的鸡爪子揉面吧,抱着一大团面在案板上滚来滚去,越滚越粗糙,就是不见他掐成个像样的剂子出来。揉馒头吧,大手按着一团面吭哧半天,手心里压着一个扁扁子,不圆不方,四不像。腊东梅还不敢嘲笑,万一笑羞了他给你撂下不干了,你能把他咬一口?
  腊东梅像哄娃娃一样哄着苏龙干。苏龙一开始不愿意系围裙,说自己一个大男人,系围裙像个啥。腊东梅心里说,这都是你妈从小给你灌输的大男子思想,好像我们女人就应该伺候你们男人,你大男人带着围裙帮女人上锅灶咋啦?难道把你男子汉的身份给降低了?
  腊东梅不敢明着顶撞,但她也有自己的办法,她既然能把苏龙从婆家那个家教森严的家里给哄出来,她就有本事叫他服帖。腊东梅说,社会不一样了嘛,你咋还是个老思想?你男人伺候我女人有啥不好?你大街上看看,男人买菜,男人拿重东西,男人抱娃娃,我敢肯定,回到家里也是男人炒菜做饭哩。这才像两口子嘛,说说笑笑的,热热火火的,女人也是人嘛,女人身体比男人弱,女人就要男人疼顾嘛。
  苏龙瞅着腊东梅嘿嘿地笑了,挤着小眼睛说,没看出来嘛,才到街上几天哩,你就学会浪漫了,满口的新词儿,酸得人牙根子疼啊——
  腊东梅把一个面疙瘩往苏龙手背上砸过去,自己也笑得弯下腰。
  苏龙虽然还是不愿意系围裙,但也有了变化,开始靠近案板学习揉面。
  腊东梅把面剂子一个个掐下来,告诉他一块五的是多大,一块的又是多大,五毛的是一块的一半,把一块的面疙瘩再分成三小块,蒸出的小馒头一块钱买三个。
  苏龙揉出一个面疙瘩交给腊东梅,腊东梅看了看,夸他手巧,这么快就学会了。嘴里夸奖,手心里却悄悄把这个四不像的馒头给揉了揉,揉成了一个半圆形。苏龙受了鼓励,憨笑着揉下一个。在腊东梅的鼓励下,苏龙学会了揉馒头,同时也学上笼、烧火,掌握火候,到最后揭笼出馒头。他慢慢也能顶事了,但还是指不住。如腊东梅纯粹不管,由苏龙起面、兑碱面、揉馒头,最后蒸出来,那馒头和腊东梅手底做出的是两副嘴脸。生意本来就不好,腊东梅不敢大意,事事都要亲自上手。
  腊东梅的犹豫持续了很短的几天。这几天里天天都有剩馒头,她天天傍晚拆洗一遍,洗得她闻到馒头泡进水里的味道就想吐。这天她悄悄往起面里兑了泡打粉,馒头蒸出来和麻女人的一模一样,掰开一个,起面那独特的后味里,泛出一抹淡淡的味儿,不是五谷的香味,而是添加剂的化工味儿。
  这回生意会好起来吧?苏龙望著加了泡打粉的大馒头,他的瘦脸红彤彤的。
  腊东梅望着白花花的馒头,慢慢地咽下一口口水,说,人真是奇怪得很啊,人的嘴不知道爱吃啥,想吃啥,稀罕个啥,我们啥都不加的馒头他们不认,现在跟大家一样也加了泡打粉,他们是不是也会喜欢上我们的馒头?

4


  隔壁又响起嘎吱声。腊东梅静静听着。苏龙也听到了,忍不住翻身,一动弹床板就嘎吱嘎吱响。腊东梅扑哧笑了,小声说,你也不老实了?心里有火。苏龙带着试探。腊东梅不接他的茬。苏龙再翻个身,坐起来,声音更低,哎,你乏吗?不乏的话咱也……
  腊东梅打断他,少胡说,娃娃醒着哩。苏龙伸手摸摸儿子的头,更大胆了,下地摸黑走过来,把一只手幽幽地探进来,直接从领口进,轻车熟路一把攥住了腊东梅的乳房。腊东梅狠狠地推,胳膊酸,推不动,只能依了他。
  放心,娃娃睡得死死的。苏龙说着整个人往被窝里钻。
  腊东梅把身侧的女儿往边上挪挪。幸亏这张床板是直接搁在砖头上的,两个人压上来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就再没有声息了。
  为了防止惊醒孩子,他们还是不敢放肆,小心地动作着。忽然腊东梅一把抱定苏龙的腰,不要他动,嘴唇在他耳边说,你听那边。两个人侧着耳朵听。那边的咯吱声断了一会儿,又接上了,很紧凑地交替着。
  这么个事儿,还闹出这么大响动,你说他们要不要脸?腊东梅愤愤地说。
  是两口子嘛。苏龙说着又动作几下。
  腊东梅的心思不在正在进行的事情上,而是被那边的声响牵着心,又抱住苏龙不叫他动,哎,你说,他们是不是有点勤呢?距离上次床响这才几夜呀?苏龙湿漉漉的嘴堵住腊东梅的嘴,含含糊糊说,你就爱操闲心,管他呢,早了事早睡,明早你还得早起哩。   腊东梅忽然就来了困劲,等苏龙溜下床走人,她依稀听到墙那边的嘎吱声也结束了。她蜷缩着身子,睡意蒙眬中迷迷糊糊地想,可不能再这么合租下去了,要好好挣钱,攒多了第一件事就是盘一间独立的房子,摆脱墙那边的嘎吱声,同时也把孩子们分开睡,免得两口子干个事儿跟做贼一样。
  怀着心事入睡,竟然梦到自己和麻女人在吵嘴。腊东梅好像气糊涂了,不知道吵架的原因,反正吵得很火,什么也不顧了,就在大街上对骂,骂声引得赶集的人都围过来看。腊东梅心里知道这不合适,又不是牛羊市场,有啥热闹可看的?但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她和麻女人对着骂,你一句我一句,骂过来,还回去,谁都不饶谁,直到把腊东梅自己给骂醒。
  睁开眼,闹铃在耳朵边叫,眼前还黑乎乎的,哪里有啥麻女人?原来是做了个梦。
  腊东梅匆匆兑点热水洗大净。昨夜临睡烧的水已经不太烫了,稍微掺点凉水勉强能洗浴。怕儿子忽然惊醒睁开眼看,洗完小净把罐子挂上高处的铁钩子,然后灭灯摸黑洗。
  水哗啦啦往地上落,有些落到了大盆里,有些落到了外面。冷气袭人,她哆哆嗦嗦打着战,心里忽然想,那边的麻女人,会不会也在洗头?看她那个邋里邋遢的样子,谁知道呢?
  其实现在出来了,又不是在老家。在老家时上面有老人,老人是一天五番乃麻子不撇的细数人,做小辈儿的自然不敢马虎,多累多冷,两口子好过了,苏龙可以不洗,她做儿媳的都要换个水。现在不用那么讲究了,反正这街上杂七姓八的,回汉都有,大家也都不像在老家时那样细数了。
  穿戴整齐,要下楼了,腊东梅猛地站住,睡梦里吵架的一句话忽然在耳边响起。是麻女人在骂她,说,你没球本事,这么开下去,迟早得关门,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就趁早死心拉倒回家种地去吧。腊东梅被这话惊出一头汗,好像有人拿着鞭子在她脊背上抽了几鞭。泡打粉也放了,但生意没有好转,还是冷冷清清的。再不想想办法,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拖下去,只怕真的得关门滚回老家种地去。
  她胃不好,又起得早,感觉嘴里一股味道苦得噬心。她慢慢回咽下唾沫,望着沉睡的男人和孩子们,苦笑了。这一家子啊,都指望每天的生意养活呢,再这么犹豫下去,只怕真的得关门回去种地了。
  腊东梅慢慢揭开静静睡在床底下的箱子,扯开一个小塑料袋,想了想,戴上胶皮手套,用手套从里面抓出一小把,抖进一个备好的小碟子。端着碟子下楼梯的时候,她觉得身子很沉重,粗笨得不提着气走就会被卡住。
  苏龙和娃娃正酣睡,她回头听了听,鼾声均匀,没有异常。腊东梅忽然就叉开步子大步往下赶,她好像下了一个很难下定的决心。
  腊东梅麻利地揉完一袋子面的馒头,一共七层,约有一百个大馒头,都是一块五一个的最大的馒头,只有这种大馒头效果才最明显。
  火旺起来了,鼓风机呜呜叫着,大铁锅里水开了,在黑乎乎的空气里冒白汽。腊东梅不放心,跑到门口瞅了瞅,四下里寂静,除了自家的鼓风机和麻女人的鼓风机,远远看到对面几家卖馍馍的也亮起了灯,其余的人都沉浸在睡梦里。起这么早的只有卖馒头的。
  腊东梅把新揉的馒头连同蒸笼放在地上,一层压着一层,合得严严实实,最上面盖了笼盖。往一个早就备好的小铁碗里夹一块烧红的炭火,然后咬着牙发傻,有些犹豫,有些莫名担忧。这个过程她只是在嫂子的店里看到嫂子操作,具体亲手来做还是头一回呢。
  炭火出了炉膛还红灿灿的,她不再犹豫,麻利地将一疙瘩淡白色物体放到火上,然后跪在地上双手往上抬蒸笼。坐满生馒头的蒸笼重得像死人。她咬着牙勉强抬出一道缝,赶紧把小铁碗往蒸笼下塞。铁碗里,白色硬块刚一碰上炭火,还有点傻,就像两个陌生人刚刚见面,但它们很快就出现了反应。像儿子偷偷买的一种叫深水炸弹的东西投进了水里,水面瞬间就炸翻了。腊东梅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型爆炸的场景,爆炸声音很低,嗤嗤地响着,烟雾突然就冒起来,一大蓬白烟翻着跟头直攒,好像那白块里蓄藏着无数白烟,后面源源不断地冒着。腊东梅利索地将铁碗推进深处,手一松,蒸笼沉重地落地,将大团白烟扣了起来。
  腊东梅捏住鼻子呆呆地站着看。她亲眼见过嫂子熏硫黄很熟练,自己是第一次操作,难免手忙脚乱。她抹一把脸,才发现自己被呛得泪水横淌,在脸上拉下长长的两道子。
  她知道烟雾会沿着蒸笼的缝隙四窜,最后把上上下下的蒸笼都窜到。
  屋里弥漫着呛鼻的味道。她不敢掀门帘子,赶紧出去搭火,看准麻女人没出来,赶紧冲进门端蒸笼。一层一层架在铁锅上,等最后一层端完,笼盖也扣好了,上面苫一片布口袋,才长舒一口气,有一种做贼成功的庆幸。
  都是大馒头,需要大火猛烧五十分钟,不然熟不透。再弯腰往炉膛里丢一铲子炭块。看着白森森的蒸汽已经沿着蒸笼最下面往出攒,腊东梅放心了,进屋搭门帘,用围裙扇着空气,把空气里残留的刺鼻味道往外赶。
  苏龙今天起得分外早,他趔趄着步子蹭下楼梯,腊东梅已经在揉第二锅的小馒头了。苏龙皱着鼻子抽了抽,在空气里捕捉着什么。
  腊东梅心里虚,嘴上不饶,说,闻啥呢?你扎着个鼻子,跟狗一样。
  苏龙打个哈欠,忽然凑过来,臭烘烘的嘴巴贴近腊东梅耳朵,你熏上啦?
  腊东梅拧着脖子躲开他的嘴,抬手扇空气,又没刷牙是不是?难闻死了。
  苏龙疑惑地揉揉鼻子,上去刷牙了。
  时间到了,腊东梅拔了鼓风机插头,呜呜鸣叫的风声和哗哗飞蹿的火苗同时停止。
  腊东梅站在火炉边有些迟疑,她有点怕,感觉实在没有勇气上前揭开蒸笼盖子。
  会啥样子呢?满满一笼咧着嘴欢笑开花的大白馒头,还是别的什么样子?她只是看嫂子熏馒头,毕竟亲手操作还是头一回啊。
  再说,再说,如果熏成功了,那以后是不是就得一直熏?这些熏过的馒头会有人买吗?会不会有人看出来?会不会把人给吃出啥病呢?这可是害人呀,胡大哟,我这也是开始害人了是不是?到后世里要下多灾海的是不是?   路灯挂在木杆子上,上面扣着片铁皮罩子,灯泡从罩子下探出半个脸,像一只半瞎的眼睛,阴沉地看着腊东梅。腊东梅想找个人说说话,但这会儿人都在睡觉,找谁去呢?再说这种事敢跟人说吗?就连嫂子卖馒头的那个小镇,人们都知道馒头都是熏过的,熏馒头已经是公开的行业秘密,嫂子每次还是做得很谨慎,小心没大错,嫂子说还是小心点稳当。
  腊东梅慢慢揭开了蓋子。一股和平时不太一样的气味随着蒸汽扑面上升。
  腊东梅看着白汽终于散尽,她看到一个个又大又散的馒头像花朵一样盛开在眼前。
  腊东梅端起一层笼进屋,然后再端下一层。等把所有的笼都端光,她没有像平时一样紧跟着把新一锅馒头搁上去蒸,她慢慢扣上门,往外出馒头。
  热馒头不能压着,得一层一层摆开,她乘着热乎劲先挪动它们,像叫醒睡熟的孩子一样。两只手同时出动,先拍脸蛋,啪啪地脆脆地响着,带着点亲昵,还有点娇惯,边拍边带着一股往上拔的劲儿。一个个热馒头就暄腾腾懒洋洋地挪动身子,终究是不想动,也是蒸笼里空间小,它们挪挪屁股,又重新懒洋洋坐回去,四平八稳坐着等主人再次请它们才肯挪窝儿。
  腊东梅的麻利劲儿这会儿全部派上用场,她啪啪啪飞快拍完一层,马上往案板上摆。一块五一个的大馒头真是大,捧在手里沉甸甸的,腊东梅很快摆满一案板。接着往一个大木板上摆,木板也满了,剩下的她不摆了,只是一层一层揭开了,将所有的馒头拍一遍,算是把所有的孩子都从睡梦里给叫醒了。这样趁热动一动,馒头就不会粘在笼布上,卖的时候一个个利利索索完完整整的。
  这一轮活儿做完,腊东梅出汗了,她端起手边凉好的开水咕嘟咕嘟喝一气。这时候才注意到玻璃门外半空里的曙色开始下沉。
  腊东梅掰一个馒头,先不看,望着外面的麻麻曙色闭眼睛养一养神,然后才慢慢地睁开来,凑近灯光一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神。再掰开一个,馒头的热气稍微散去,表皮冷了,掰开来,肚子里还是热腾腾的。她凑近鼻子闻闻,没什么味儿,和平时蒸的一模一样。这一刻,心才不那么歉疚了,刚揭开笼那股子有点难闻的异味好像也在心里散去了。
  腊东梅大口大口吃着馒头,她边吃边擦一把眼睛,眼里有泪,湿湿的。她拨通嫂子的电话,嫂啊!她喊了一声。啥事呀,人正忙着哩,你不知道呀,秋活儿开了,生意好得不得了,一天能卖十三四袋子,我恨不能多长三只手来挖抓呀——你啥事儿?嫂子的声音脆生生的。
  人还是要有钱。从前嫂子过得多寒酸,穿戴皱皱巴巴,整个人畏手畏脚的。嫂子现在翻身了,身上脚上穿的戴的就不提了,仅仅头上的纱巾就十来条,一天里要抽空儿换两回呢。化妆品用牛奶箱子装,瓶瓶罐罐扁的圆的,看得腊东梅傻眼,她哪里知道哪个是洗的哪个是擦的?哪个又是润的?人家还分个早霜晚霜。腊东梅说都是钱多害的,像我这 样子,一瓶便宜油一年四季抹,还不是照旧过日子?
  日子过得滋润了,嫂子也变得娇贵了,从前那个干巴巴的声音,现在嫩生生的,透着一股水。忽然心里不是滋味,她咽一口唾沫,压低了声音,嫂呀,我试着熏了,好得很,和你的手艺一模一样。说完就软软地把身子靠在案板边上,忽然连张口的力气都没了。
  嫂子笑着说,你呀算是开窍了,我就说嘛,迟早得走这一步,你们那儿跟我这儿一样,那些生意红火的,谁家不靠这一手呢?就你死脑子,一直不动手。现在我也放心了,你就踏实做吧,我敢保证不出半个月你的生意就回头。
  腊东梅还在犹豫,似乎沉浸在一种心事里还走不出来。
  嫂子不耐烦了,哎,你咋还不高兴了好像,快不要胡思乱想了,赶紧忙去——我端笼去了!
  腊东梅捏着手机出神,才通话这么点时间就发烫了,好像她的脸,也是发烫的。她发现自己竟然有那么一点恨嫂子。
  腊东梅刚把第二锅小馒头熏完抬上炉膛,今天的第一个顾客推开了玻璃门。
  为驱赶硫黄的刺鼻味,她点了卫生香,墙缝里别两根,板凳腿上插三根,还觉得不能盖过那味儿,干脆狠着心同时点了五根。正思谋往哪里插合适,门开了,一个身影挤进来。是个中学生,背后背着鼓鼓的书包。
  腊东梅心虚,怕他闻到还没散尽的气味,故意抬手扇着,念叨说,这卫生香有问题啊,咋闻着这味道呢,有点难闻。
  男孩抽了抽鼻子,腼腆地笑了,阿姨我感冒了,鼻子啥都闻不到。
  腊东梅快速把馒头装进塑料袋,目送孩子出门离去。
  所有的顾客里,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最好应付,不知道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拿上馍馍就走,根本不会在意你馍馍做得好不好,不像那些碎嘴的妇女那么挑三拣四反复对比。
  他是第一次来这里买馒头。腊东梅目送那单薄的影子很快隐入已经亮起来的曙色里,心里有一点点的不忍,他也就比自己的大儿子大了四五岁吧,那熏过的馒头他能吃吗?他正在长身体啊,万一对以后的健康不好呢?
  一个老汉犹豫了半天推门走了进来。
  屋里刺鼻味儿早就散尽,腊东梅心里不紧张,含笑揭开白布,让老汉自己看,想要大馒头还是中等的或是最小的,都有。
  老汉算不上老主顾,是那种隔三五天才偶尔来一趟的农村老人。腊东梅想不明白他为啥能起这么早。
  老汉本来懒洋洋的,目光虚飘飘随着腊东梅的手去瞅案板。这一瞅,他两眼顿时亮了,呵呵地笑,今儿馒头不错哇,全是开花的大馒头,碱也合适,你这个媳妇子啊,原来手艺也不差嘛——我要五块钱的,快给我装五块钱的。
  腊东梅装了两个一块五的,再装两个一块的,正好五块钱。
  老汉把馒头提到门口借着外面的天光看了再看,回过头看了眼腊东梅,笑着走了。
  腊东梅眼里胀胀的,心里热热的,想哭,想笑,感觉复杂,她忍住了,接着揉下一锅馒头。
  好与不好,这才是开头呢,能一路顺顺利利地迈步走下去,才算真正的成功。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沉住气,拿捏得稳稳的。
  等苏龙梳洗完毕带着娃娃们下楼来,腊东梅将昨夜起的三袋子面全部蒸完,扫净案板,解下围裙,坐在地上绣一幅十字绣。一天时间很长,要干巴巴坐着等人来买馒头,她干坐着不是办法,为解个心慌,她买了幅十字绣绣。   苏龙闲闲地走一圈儿,实在没活儿可干。他知道,生意淡了就这样,不敢多做,做多了卖不出去,只能少做点,然后两个人干熬着。
  一个顾客进来,腊东梅坐着没动,苏龙揭开苫馒头的白布,给顾客装馒头。这时候天色大亮,顾客也满是喜色,本来要三块钱的馒头,临时改口说五块。这天的几十个顾客基本上都这样,本来要的不多,但看到馒头的样子,改了主意。有个老板模样的男人给工地上装馒头,抱怨说大家都爱吃马家大馒头,偏偏今早他迟了一步,马家的货订完了,只能临时随便到这里补充点。
  要是过去,被人当面这么皮薄,腊东梅肯定心里会难过。今天腊东梅不难过,她咬着嘴皮稳稳地揭起笼盖子。
  老板看到蒸笼里大白花朵一样的馒头,改主意了,叫给他装三十块钱的。拎起馒头走的时候说,你家馒头实诚,同样是三十块钱的,马家馒头要轻得多。
  腊东梅含笑目送他,却不多搭言。腊东梅知道马家店里有好几股预订的固定生意呢,中学食堂是一股,街面上几家羊肉馆是一股,还有好几家工地也在那儿长期定做。
  有固定的大股顾客当然是好事,等于生意多了一重保障。
  那样的好事,腊东梅目前还是不敢妄想的。
  老板都已经迈下台阶了,却忽然回过头,声音从半开的玻璃门口传进来,从明儿起,我每天在你这里预订五十块钱的馒头,操个心,做好点啊——说完走了。
  腊东梅在心里喊了一声妈。
  五十块钱,就是半袋子面的量呢。
  下午五点,腊东梅不再坐着绣十字绣,像往常一样一直坐到外面集市散尽,然后起身查看剩余的馒头,做拆洗馒头的活儿。这样时间一直要持续到下午六点半。
  现在才五点,腊东梅三袋子面的馒头卖光了,蒸笼们空荡荡码在案板上。
  钱匣子里躺了半匣子花红柳绿的票子。
  腊东梅看着空了的案板和蒸笼,有点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苏龙也高兴,说,要不称点肉,做顿肉饭犒劳犒劳?好运气要来了,时运开始向咱们好转了。
  腊东梅强压着心里的乐,她心里惴惴的,难以踏实,因为今儿好了,明儿呢,后儿呢,以后的以后呢?她盼的是能稍微长久点,要是明儿还是卖不动,那不是高兴得太早了?
  肉终究没买,晚饭照旧是洋芋雀舌面,吃过后腊东梅就早早洗了蒸笼锅灶,顺便把面也起了。起多少呢?苏龙说五袋子。看今儿这样子,再有两袋子也卖完了,可惜咱没有了。腊东梅想了想,只起了四袋子,比平时多了一袋子。她想还是稳稳地一步一步来吧,万一明儿又倒回去,晚上自己还得拆洗更多的馒头,白浪费力气。
  馒头店生意一天天好起来,用苏龙的话说,没觉意就红了。这话腊东梅不赞同,怎么能说是没觉意呢?心差点操碎的日子过去才几天呀。
  秋天果然是旺季,顾客一天比一天多,腊东梅就一天比一天多增加一袋子面,转眼就增加到了九袋子。现在腊东梅起九袋子能卖完,十袋子也照样卖完,有一天苏龙说要不起十二袋子吧?腊东梅摇摇头,还是稳稳地来吧,万一呢?
  腊东梅心里总有个万一在那里挂着,她不踏实,总觉得自己这生意挂在半空里,她睡梦里也担忧着,怕一步踩空了,就是一个大跟头。
  苏龙才没有这样的担忧,他现在挣钱的劲头更旺了,每天帮着她忙到黑,她数钱的时候他也在边上,他数钱要比女人快。一沓子一沓子数完了,腊东梅用橡皮筋捆起来,塞进床板底下。
  苏龙说,从前钱少我没好意思多嘴,现在很多钱,咱得存银行,不然万一屋里进贼了呢,万一被娃娃发现偷几张呢?再说,不是有老鼠吗?
  腊东梅心里不踏实了,这二楼也不高,窗户那么大,要是真有贼要进来,不是难事。老鼠不是半夜常出来活动吗?还有娃娃,估计碰上钱也是会拿的,娃娃瓜,哪里晓得啥轻重?她就催苏龙去办个存折。
  一袋子面粉,做成馒头,刨去本钱和炭火费电费等,能净落七十块左右,一天卖十袋子,他们就挣回将近七百块。想到七百这个数目,腊东梅心里就暖烘烘的,那口一直悬着的气终于敢徐徐地吐出来了,蜷曲的腰也能直起来舒展一下了。
  腊东梅每晚把钱清点后交给苏龙,她喜欢有空的时候闭上眼想象那折子上钱数在一天天增长的样子。
  十字绣是再也没时间拿起来了,早就塞进水缸背后了。
  忽然有一天,苏龙说,咱雇个人吧,我们两个人太苦了。腊东梅这才记起来这段日子真是忙啊,忙得她都快一个月没和苏龙在一起了。

5


  日子是闷着头一口气往前奔的,艰难的时候,从来不敢抬头看日子,远处、身后、现在,都不敢看,怕这一看就后悔、就泄气,支撑着自己的那一口气要是松懈了,该拿什么来支撑自己继续往下走呢?腊东梅有勇气抬起头打量自己在青草镇的日子,已经是馒头店开了半年之后,冬天过去,早春过去,晚春来了,生意终于完全地顺起来、好起来。
  如今腊东梅每天做八九袋子面的馒头,赶天黑卖得一个不剩。也是怪了,生意好了,手气也好得出奇,就算闭着眼睛凭感觉撒碱,也差不了多少,就算偶尔有一回半回失手了,馒头模样不好,那些买主竟然不嫌弃。爱占小便宜的,求她便宜点处理给自己。爱耍笑的,指着馒头说,媳妇儿,今儿馒头咋不高兴?不过不要紧,谁没个手轻手重的时候,明儿操个心就是了。
  腊东梅脸上的笑就从来没断过,成天笑呵呵的。
  馒头店的旧匾被摘下来,本来还能凑合挂着,但沙尘暴最厉害那次,挂它的钢丝断了,半个身子斜斜吊在半空里,风一来就在一楼和二楼中间的外墙上晃。苏龙摘下来要再挂,腊东梅一看,挂着时候没在意,这拿下来看咋这么难看呢?脏兮兮破乎乎的,早就烂场了。
  重做一個吧。两个人想到一搭了。苏龙在街东的广告铺里订做了一个新的,名字还是手工馒头店,淡绿色底子上写着五个大大的黑字,老远看着很清爽。
  牌匾挂上去的当天,他们雇来了店里的第一个人手小梅。小梅是山里女子,家离青草镇三十里路,来的时候坐在蹦蹦车上,一路颠簸,落了一身土。腊东梅第一眼没看上,见这女子邋里邋遢的,她心里就不热。但苏龙悄悄戳一下她的腰眼,说,咱要的是打杂的,烧火扫地端蒸笼,你嫌弃她脏就不要叫她挨近面活儿嘛,再说在你手底下调教,还怕调教不出个利索人儿?现在人手不好雇。   腊东梅还犹豫呢,女子进门就拿笤帚蹲着扫地,地是睡前才彻底清扫的,然后再拖一遍。现在不是扫地时间,但腊东梅没拦,看着小梅扫。随口问一句,为啥蹲那么低?小梅抬起半张脸,喊了声姐,说,我妈教给我的,扫地就要蹲,不能高把子扬,扬起来都是尘土呢。
  腊东梅心里一动,看来这女子有家教啊。
  小梅就这么留下来了。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三天后腊东梅就不觉得小梅邋遢了,她勤快、嘴甜,最重要的是知道看眼色,顾客多的时候闭着嘴闷头干活儿,没人的时候陪着腊东梅说几句闲话。啥活儿不等腊东梅动嘴,她知道抢在前头干。第三天腊东梅带着她进了斜对街的服装店,叫她试衣裳。小梅瘦高,穿哪件哪件合适,最后买了件深蓝牛仔裤,粉红夹克衫,脚上配了双白运动鞋。再去理发店剪了头发,把那条长长的拖在脑后的辫子给剪了,剪了个现在最流行的童花头。
  腊东梅和小梅在街上走,碰上的人问,这是谁家的呀,不是你亲妹妹吧?腊东梅笑,说,是亲妹妹,咋的,要不要说给你兄弟当媳妇?
  店里添了人,自然添了一份麻烦。白天还可以,夜里睡觉是个大问题。苏龙挪下去,每晚睡前把一块案板搬下来放在一张矮桌子上,就算是床了。小梅跟腊东梅挤一床。
  有一夜墙那边又开始嘎吱。
  腊东梅醒来忽然听到,听了会儿,装作没听到,继续睡。迷迷糊糊中感觉左边在动,一个身躯在悄悄颤抖,抖得厉害,床慢慢地发抖,枕头里的荞麦皮也在簌簌作响。她意识到是小梅,这姑娘好半天原来一直醒着。那刚才感到她呼吸平稳均匀,难道是在装?
  嘎吱声断了又续上,断断续续前前后后坚持了大半个小时。等得腊东梅犯困好几次。终于听到那边彻底消停了。腊东梅忽然坐起来打开灯。灯泡的光扑下来,腊东梅看到小梅大睁着眼,正一脸惊恐地看着腊东梅。
  腊东梅重新灭灯睡觉。从此心里对小梅有了疙疙瘩瘩的感觉。看她没有刚来时候顺眼了。悄悄给苏龙说,这女子虽然是山里出来的,但不老实,你看才来多长时间呀,就知道打扮自己了,成天拍拍打打洗洗刷刷的,只怕不是个平处儿卧的货。苏龙骂腊东梅事情多,没事找事,寻窟窿儿下蛆哩。
  三个月后小梅跑了。
  家里人找来,是一对脸蛋红扑扑的夫妇,一看就是在山里常年坐着,很少出来的那种老实人。
  腊东梅怕对方找自己要女儿,一见面就开始数落小梅,从吃穿用度到行事做人。虽然她的话说得巧妙,听上去顺耳,其实聪明人谁都听得出她句句带着刀子,她就用这把刀子将这夫妇俩一直逼到了角落里。
  一对老实人被腊东梅的话封了嘴,叹息着说自己女儿不争气,这么好的老板,不跟着干,好好的跑啥呀——背着女儿丢下的一包旧衣裳回去了。
  他们走后腊东梅心里又歉疚,给苏龙说,虽然小梅跑了是她的错,但毕竟人是从我们这里跑了的,是我们没看好人,她父母没向我们要人,我们要念知感,以后寻个机会给那女人买件衣裳吧,好让我这心里的难过减轻一点。
  小梅刚走,秀娟就来了。秀娟不是他们雇来的,她是苏龙姐姐的女儿。姐姐得知店里缺了人手,不等腊东梅开口就把人领来了,领进门说,家里山地都退耕了,川里的水浇地也就那么几亩,闲着白闲着,不如在这里给舅母帮帮忙,娃娃也学个本事。
  腊东梅没法推脱,只能把人留下。苏龙提前悄悄警告腊东梅,秀娟可是自家人,不能叫她受委屈。腊东梅摸着眼睛,说,你说话讲点良心啊,我哪里就厉害了?小梅我待她不好吗?最后她跑了,也是对面手机店的小伙子勾引,又不是我赶她她才跑的。
  秀娟胖墩墩的,说话走路都慢,做活儿也慢,腊东梅冷眼偷着留意,感觉这女子啥都好,就是饭量大。她来之前有时候一偷懒晚饭就不做了,去凉皮店随便提几份凉皮,就着馒头吃吃也是一顿。秀娟顿顿得吃饭,凉皮得吃两份。腊东梅心里就多心,想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量,这么下去还不把我吃穷了?
  苏龙悄悄说,腊东梅心眼小,计较这小事做啥?真是女人。她说,女人咋啦?你姐也是女人,人是她送来的,也不问问我就送来了。
  有一天,腊东梅发现钱似乎数目不对。她没有张扬,第二天开始留了心。一周时间过去,这天晚上临睡清点账目的时候大家都在,一家人还有秀娟围在一张床上,苏龙玩手机,孩子们看电视。她最后把钱捆起来,推给苏龙,跳下地关了电视。娃娃们看得正有味,一个个跳着脚抗议。腊东梅抬手就给大儿子一个耳巴子,二儿子眼尖,要跑,被她撵着踢了两脚。没打小女儿。腊东梅说,老实交代,你们偷的钱藏哪儿了?
  儿子本来哭得挨刀子一样,因为他们觉得平白无故挨打很冤枉,腊东梅这么一说,他们不哭了,他们心虚。
  腊东梅说,老大天天偷,一天三块,今儿干大了,摸了五块。老二一天一块,今儿还是一块。你们偷出去都买了啥?无非是方便面麻辣条水枪气球悠悠球儿,我也就不细细追究了,我只问你们一句,今儿我的匣子里丢的不光是五块加一块,还有五十哩,也叫人拿了!
  这话一出口,两个儿子跳着脚不依了,老大哭了,老二一看情况不好,也赶紧抹眼泪,两个人咬紧牙根,瞪着眼睛就是不承认自己拿了五十块。
  我赌咒,我要是拿了我这就死在你面前。我也赌咒,我拿了五十块,我眼睛瞎了,沟子烂了,出门叫车碰死。
  气得腊东梅给哥俩一人一巴掌——你们都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养你们容易吗?谁叫你们随便把命赌上的——腊东梅说着,竟然哭了。
  苏龙在用手机看CBA,这时扭过头来,说,你行啦,這打鸡骂狗的叫做啥哩?不就是五十块钱吗?我拿了,我出去吃了碗烩肉。
  腊东梅的目光从来都没有看半眼秀娟,这时候她才叹一口气,正式看着秀娟,说,秀娟啊,你看了不要笑话,舅母挣几个钱不容易,一天挣几百几十几块几毛,我心里都有数儿哩,我还不是为了这一家人的穷日子嘛。
  秀娟呆呆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什么都没说。
  背过秀娟,腊东梅和苏龙吵了几句,说,钱是秀娟拿的,秀娟不能留了,手不干净。苏龙说,抓贼抓赃,不要空口乱说。腊东梅没吭声。   一周后腊东梅把秀娟堵在偷钱的现场。
  秀娟本来在扫地,腊东梅出去端笼了,脚步噔噔噔响着走远。秀娟扫到案板跟前,身子靠住案板,好像在休息,一只手伸进后面去了。她第一次抽出来十块钱,一看太少,放回去又夹,等两个胖胖的指头夹着一张五十的绿票子时,门口一暗,回过头的时候,腊东梅已经靠在门口盯着她的手看。秀娟像抓着一块炭火,手一软,钱滑落下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这时候苏龙恰好从楼梯上下来。
  抓贼抓赃,这一回堵到了现场。
  晚上秀娟没吃饭,但她主动洗了锅灶,解围裙的时候,说,舅母舅舅,我不想在这里干了,我已经把蒸馒头的本事都学会了。
  秀娟由苏龙亲自送回家了。
  人走了,腊东梅却忽然心里空落落的,时不时瞅着那钱匣子走神。放碱的时候手感没了,前面三袋子缺了碱,闻着有一股酸味。后面的又重了,揭开笼盖,一个个大馒头咧着黄灿灿的大嘴傻笑。
  秀娟这女子,就这么走了。
  不过走了也好啊,家贼难防,免得我成天盯着她了——腊东梅舒一口气。
  看来以后不能再雇人了。招一个人进门,不是简单的事,不是知根知底的万万不敢招惹。不,就算是知根知底的也不雇了,自己一个人扛吧,还年轻,多吃点苦不算啥。
  这时候一个小个子媳妇急火火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一个娃,说,嫂子,我叫祖儿,你见我家瓜了吗?

6


  苏龙说,妈又病了,睡倒起不来,饭也吃不到嘴里,咋办哩?
  腊东梅默默听着,没吭声。脑子里却放电影一样回放着离开时候的那一幕。那时候,腊东梅感觉自己和婆婆彻底结下了仇。要说在以前婆婆不喜欢她,那只是婆婆的事,她还是尽心尽力地做儿媳妇,该做饭做饭,该烧水还是烧,每顿饭都是双手圆碗端到老人面前。她总觉得老人不喜欢小辈儿,那是老人的事,当小辈儿的该尽孝还是得尽孝。但离家的那一刻,她心里忽然恨起婆婆来了。
  当时腊东梅在偏房里尽量收敛着手脚拾掇细软,轻轻地翻箱倒柜,这一倒腾不要紧,竟然很多。她抓起一件件地看,再换一件瞅,该拿哪些又不拿哪些呢,真是难以决断。不带吧,这一出去日子肯定艰难;都带上吧,这包包蛋蛋的,车里塞得下吗?正烦恼呢,听到娃娃的哭声。是女儿在哭。哭声越来越近,她肯定是边哭边找妈妈告状来了。是老大还是老二惹的?她忽然有些恼,两个当哥哥的,皮小子,都那么大了,就是不知道疼护妹妹。
  忽然一个声音透過窗玻璃钻了进来,在耳朵碗儿里打个旋,她头轰一声就蒙了。是婆婆在骂人。是指鸡骂狗,在借机给她捎话呢。
  快走,快走,都快走,早走我眼前头早清净,这一天到晚鸡飞狗跳的,哪像过日子的样儿?声音缓了一下,似乎婆婆被一口风封了口。这是婆婆一贯的骂人风格,她肯定咽了一口唾沫,调整下气息,然后再缓缓地拉开后面的长篇大论。婆婆的舌头有多毒,这些年她领教了无数次。果不其然,婆婆的声音陡然扯长了,说,寡妇站在门背后,有走心没站心么?要走的留不住么?那就走么,把能带的都带上,能出气的,五个人,你们全走;不出气的,吃的用的花的戴的,你们都带上。去了我不想,你们愿意想我呢,就回来看看,不想回来就算了。我们两个老物儿老死在这院子里,是我们活该,我们没下场么,老了么……
  婆婆自己把自己给说伤心了,哽咽起来了,听口气是在落泪。
  腊东梅不由得挺直了脖子,她竖着双耳听完了婆婆的牢骚。一字不落,全收进了耳朵。她能想象婆婆此刻的表情。想着想着,她也禁不住伤心了,伤心什么呢?很多、杂乱,扑哗哗、气腾腾,像一把揭开了一锅热馒头,扑面而来,难以说清。心里头慢慢有了气,气头上冒着火,这火本来被极力压着藏着,她也早想好了,就这么压着藏着,好好地离开。
  谁能想到最后时刻了,婆婆还是把脸揭起来,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这一巴掌,不轻不重,打在她脸上。她呆呆听着,她其实多么希望,能在这最后时刻,婆婆给自己一点笑脸。
  哐当,刚打开柜门,一个包袱从最顶层掉下来,她打开看,是一双硬邦邦的鞋。鞋一直塞在最深处,受了潮,黑绒布面上生出一层白毛。看到鞋,她感觉有一勺子热油哗啦泼在已经燃烧的火头上。刹那间,眼里腾起一团雾,有些模糊,一股酸涩感哽在喉头。这是双新鞋,是准备收藏一辈子的一双鞋。她把鞋包好,重新放回去,忽然下了决心,动作重起来,乒乒乓乓地打包,衣服塞了两袋子,大大小小新的旧的鞋子一袋子,拿了几只碗,一把筷子,勺子铲子也拿了,最后把一块案板一口锅也搬下来。动静不再收敛,有意让声响大一些、重一些,婆婆听到就听到吧,不高兴就不高兴吧。
  跟着苏龙走进青草镇街头那排门面房的时候,腊东梅看到了一大群狗,狗列着队热烈欢迎他们两口子的到来。
  那个午后腊东梅的心情和街头的环境一样乱,所以根本没心情理会这些绕在身前脚后毛蛋一样乱滚的小家伙。苏龙比她更不耐烦,扯着洪亮的嗓子呵斥这些热情过度的原居民。但狗毕竟是狗,虽然有时候很聪明,但更多的时候它们是糊涂而率性的,挨了呵斥不生气,你追我赶跑前跑后,好像腊东梅就是它们的亲人,它们在欢迎她进驻手工馒头店。
  苏龙把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妈又病倒了,屎尿有老汉伺候,只是这早晚一碗饭嘛,吃不到口里。腊东梅本来在掐馒头剂子,忽然不掐了,捞起切刀切,老切刀剁在柳木案板上,发出笨重沉闷的声响,咣——咣——咣咣咣——除了熟稔的麻利,谁都听得出,腊东梅是带着气的。
  偏偏祖儿好像听不懂,她还是不紧不慢地揉着馒头,她笑着,说,姐啊,前头那一笼是大馒头还是碎花卷,我咋刚做完就忘了?
  腊东梅知道她是故意打岔,替他们两口子分神呢。她扑哧笑了,直起腰,右手揉着腰眼儿,说,哎呀祖儿你不知道,有些事我不想说,说了一山两洼都晒不下,尽是眼泪么,还不如不说了。祖儿笑着说,姐你有我难么?你和我比比,你活得多好,我才是眼泪里泡着的人么。
  腊东梅揉着腰笑了,说,死婊子,女人就是他娘的一个 [求]命——苦得没法说。不过不管咋样,老家我是不回去的,他们老两口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凭啥眼巴巴就等着我们回去伺候哩?不是还有老大老二么?不是还有大姐么?
其他文献
1.引言  《词汇与短语教学的的认知语言学方法》(Cognitive Linguistics Approaches to Teaching Vocabulary and Phraseology)由Mouton de Gruyter出版社于2008年出版,主编为
随着国际化趋势的日益发展,英语口语的重要性日益凸显.但是在当今大学英语口语教学中仍然存在很多问题.本文针对这些问题,粗浅地谈了一些看法和几点建议,供同行们参考.
“缓冲语”是日语中常用的表达形式,体现日本特有的文化社会根源。本文分析“缓冲语”在日语中存在的文化背景,并以口语表达为中心,分析不同场合下的“缓冲语”的常见表达及其功
《劳动合同法》(草案)第8条首次明确劳动先合同义务,应予以肯定.但它基本是民事先合同义务的劳动合同化.因为我国现阶段劳动关系的特殊性,此规定在实践中可能带来不同程度的
在当前的语文教学中,在将语文教学和影视欣赏完美的融合在一起的过程中存在诸多问题.文章就针对这一问题提出了在语文教学中如何运用恰当影视艺术欣赏欣赏的几点策略.
《醒世姻缘传》是明末清初带有山东方言色彩的一本白话小说,是研究明清时期汉语词汇、语法及山东方言的重要语料。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从语言角度研究《醒世姻缘传》的成果有专
墨子对言尽意就有着深刻的体会.为了使他的学说主张能为人们更好的接受,墨子对言尽意就非常的注重.墨子在言尽意上有各种特点:质朴准确的语言,三表法,以及各种修辞手法的使用
对于学习二外法语的英语专业学生来说,语音学习是法语学习的基础阶段,只有打好基础,才能真正地掌握这门语言。但是,就目前的二外法语教学现状来看,语音阶段的学习往往是不受到重视
一个戴假发的教授,却因为假发被分裂成了两个不同的人格。他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场闹剧,成功地糊弄了自己;观众们心如明镜,却也热情地参演。光天化日,欲盖弥彰,谁没有犯过傻,谁没有急过眼,谁能摘掉伪饰、磊落示人?  方晋教授戴假发快十年了,四十刚出头的年纪他就开始秃顶,碰巧一位同学的大姐是开假发店的,他就去订了一顶。同学大姐在德国生活数年,别的没学会唯独学会了编织假发。回到国内她率先在瓦城开起假发厂,手下三
期刊
内地藏生作为大学生的特殊群体,由于语言习惯和基础教育薄弱限制,教育教学效果受到一定影响.双语教学,作为我国当前教育教学改革中的一个全新领域,对增强内地藏生素质有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