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梦?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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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超八毫米摄影机找到自己


  到了艺专后,我才真正面对另一种人生的开始。原来人生不是千篇一律地读书与升学,我从小到大所信守的方式并非唯一,其实每天可以不一样,我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很过瘾。
《十年一觉电影梦---李安传》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可是爸爸看了很伤心,因为环境实在很差,我又是他最宠爱的儿子。那时艺专的校舍很简陋,爸爸第一次送我到学校时,一看伙食及宿舍,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老鼠正沿着柱子跑上跑下,一间小房间里摆了七个床位、两张桌子……听说他回家后大哭了一场。现在那些宿舍都改建成宏伟的校舍了。
  父子俩独处时,爸爸问我:“要不要重考?”
  我说:“我觉得我是属于这方面的!”
  爸爸决定支持我,他说:“不要再重考了,不过我有个条件,毕业后留学。”
  当时大家心情都很矛盾,我不忍心看爸妈难过,他们也认为我很不甘心,觉得我应该考上更好的学校。
  但是我在舞台上找到真正的自己,充满自信的喜悦,不再六神无主地过日子。
  艺专时期,除了在舞台上找到自我归属感外,对电影也有了另一层的体会。
  打从在娘胎起,我就和电影结缘。妈妈怀我时,最难抗拒的两个嗜好就是看电影及啃甘蔗。在我还不会走路时,她就推着婴儿车带我进电影院了。那个年代,电影是最佳娱乐。从童年到求学期间,我看了不少电影,每当心情低潮时,电影院就成了我的避风港。看电影时,每逢感人之处我便会掉泪,所以经常是两眼红肿地走出戏院,可能这也影响我日后拍电影的品位及要求,希望能拍出感动人心的电影。
  记得有一次跟妈妈去看电影,我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我们老看西片?”
  妈妈说:“西片好看啊,等你长大,看看能不能拍更好的华语片。”
  不过小时候看电影仅只是娱乐,也没多想,更没想到电影还能启发其他的想象,直到进艺专之后,我对电影的想法才有所改观。
  艺专时,看了本翻译的《超级巨星》,才知道电影导演是超级巨星,对作者论慢慢有了点认识。迈克·尼科尔斯执导的《毕业生》是我的启蒙电影,一年级时看了这部描写人生没有游戏规则的片子,第一次让我有了触电之感,影片里达斯汀·霍夫曼不按牌理出牌的调调,以及电影中冲撞社会制约的主题,与我当时的心境有所共鸣。
  到美国后我又重看了几遍,对《毕业生》还是喜欢,不过是另一种对社会讽刺剧的喜欢了,因为我对这个社会有了更多的了解,但我永远记得它当初带给我那种触电的感觉。
  那时在艺专,学校拍不起电影,只在毕业前让所有技术组的同用一下十六毫米摄影机,我不是技术组的,一直没碰过电影摄影机。二年级时,我看到有人在拍超八毫米影片,一个香港同学说可以帮我从香港带机器进来,我就跟父亲要了钱去买。这是除了书以外,父亲送给我唯一跟电影有关的礼物。我把它当宝贝,用这台摄影机拍了一部十八分钟的黑白短片《星期六下午的懒散》,灵感来自余光中的短篇小说《焚鹤人》,叙述一位画家写生时看到白鹭鸶在天空自在地飞翔,就想做一只如鹭鸶的风筝,结果风筝飞了几次,都飞不起来。在这部剧情默片里,我想表达艺术家面临理想与现实落差的挫折与挣扎,我当时也有这种心情,对电影既充满向往又不明所以。
  为了拍摄该片,我和朋友赶工了几天,用竹枝和宣纸完成了戏中所需的鹤形风筝,没想到试飞时,不小心摔断了鹤脖子;隔年四月,我又重做道具,才完成片子。后来这部短片还帮我申请进入了纽约大学电影系。
  拍片时我从摄影机的观景窗望出去,我就知道我应该有天分,因为那个世界跟我平常经验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我可以只选择有意思的东西,在那个世界里,我可以尽情挥洒,并让梦想显影,留下。不过那时候舞台做得多,我对两个都有兴趣。
  在艺专,影响我最大的就是教授“电影导演”的王大川老师,我三年级时他去世了。我追随他,因为他学问好,阅历丰富,我很崇拜他。
  王老师是位蒙古王子,以前很有钱有势,据他说,“光是统辖的国土,就比台湾大二十倍”。二十八岁当上将军,至俄国、美国求学,都有秘书、随从随行,又念軍校、理工大学,经历过辉煌的岁月。他喜欢票戏,在国内捧戏子,跟名角一起票戏;在国外捧电影明星,送林肯轿车。初到台湾时,还送了三百辆吉普车及军备给当局。不过他在教我的时候,可能受过很多委屈,十分抑郁。我追随王老师时,他身体已大不如前,住得很破旧潦倒。我有时陪他去国民党军队文艺活动中心看京戏,有时去给他买面包,他喜欢明星面包店的面包,质感像美国的口味。向他请教任何问题,不论东方、西方,一定有答案。
  在艺专的艺术氛围下,除了戏剧、电影外,只要是好玩的,我都碰一下。我学过芭蕾,不过时间很短。因为那时编了出独幕芭蕾舞剧《阿奇》,换了五个男主角都不成,后来我就自己上场,先去学了一个多月,又演又跳。
  当时还写过一篇一万多字的短篇小说《走了样的焚鹤人》,述说我拍摄《星期六下午的懒散》的经验,发表在《艺专青年》上,那是我第一次的写作经验。
  同时,我还跟申学庸老师学声乐。记得高中时参加合唱团,每天下午人家扫地我们练唱的一个小时,是我的快乐时光。到了艺专,继续练声乐,先跟音乐系学生陈建华练发声,申老师听了我的声音,说我可以练得很好,就破格收我为徒。有时我也和好友余季画画素描。
  我好像做艺术类都有点天分,不过除了拍电影外,没有一样持续下来。电影很适合我,因为它涉及了音乐、舞蹈、写作、戏剧、视效等因素,我可以在电影里把这些东西整合起来,变为另一种独立的表达方式。
  我学戏剧、美术,爸爸虽然答应支持,但内心一直很矛盾。   记得二年级升三年级暑假时我们环岛巡回公演,一到嘉义,我就开始紧张,在外面本来高高兴兴的,为什么一接近家就倍感压力。踏进家门,爸爸一看我因公演累成的黑瘦模样,就在饭桌上开训:“什么鬼样子!”我当时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走回房里,把自己锁在门内。这是我第一次胆敢有此犯上举动,已经是很革命了。当时父子俩都很不开心。因为在父亲的印象里,我的公演和小时候我们看的军中康乐队没两样,他很伤心,一心指望能光宗耀祖的我没考上大学,居然沦落为给人逗乐子的康乐队队员,所以他一直催促我留学,希望能拿到学位,成为戏剧系教授。
  直到现在,我格局比较大了,这层心理障碍依旧存在。一临家门,紧张压力就迎面而来。对我来说,越接近生活,我的压力越大,越难以从事艺术处理,能力越低。如小时候离开妈妈到花师附小,我就不哭了。离家到艺专,我的能力就有所发挥。在英国、美国拍西片较易发挥,一拍华语片就心情沉重。在我电影里,这种心情表达得最明显的大概就是《喜宴》,以为在海外很自由,但亲情又把你抓回来。

他像生活里的一种味道


  在好友张正良的眼里,李安是个很温和的人,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成绩中上,所以一般同学都很喜欢他,深交的就是他和唐国定:“但李安和一般同学也都保持很好的往来,他个性就这样,以前话不多,常常傻笑,很受怜爱。”
  两人从初中起就建立起的交情,经过三十六年,依旧如昔。张正良说:“对我来说,李安就像生活里的一些味道。他是乖乖的升学小孩,我则像侯孝贤电影里的小孩。当我看侯孝贤的电影时,就像看到我小时候的感觉,那些行为有些偏差、书读不好的小孩。不过我和李安的家庭背景蛮相似的。李安对我,就是一个感觉。我今天看电视上他接受采访、拿奥斯卡,还是李安,他的动作、笑声、表情,都没有改变,从以前到现在就是这样。”
  “他跟我在一起没什么话讲,像一家人。就像一进家门,沙发就该在那个地方。我常常说,一般人的价值观不要用在李安和我身上。”
  “譬如说,李安没有守时观念,我也没有。如果我今天跟他约七点在台北西站碰面,我先到,就等他,我曾等他等到九点,那时没有手机,没法联络,但他一定会来,我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他也等过我,我知道我一定得去,他一定会在那边等我。我们迟到多久,彼此都不会埋怨,反正见了面就很高興。不过拍片后他很守时。”
  “1982年我们夫妇第一次去纽约找他,那时李安还没结婚,和一个黑人雕塑家住在一间废置的仓库里,房子里乱七八糟,整个墙上都是分镜表。李安告诉我,那个雕塑家来自非洲,接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资助,所以包下整个仓库,李安向他分租,后来他因嗑药过量而身亡。”
  “我那时正在密歇根念书,李安一通电话:‘来看我的作品!’我就带着太太孙青开车到纽约去了。李安带着我们到学校去看他的作品《荫凉湖畔》。他从未问过我对他电影的观感,但他觉得我参与他的作品或他的挫折,是很重要的。他没考上大学时,我只知道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李妈妈打电话给我,说他心情不好,叫我去安慰他。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是在一旁坐着陪他,两人也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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