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之心、直觉智慧与容纳世界的无限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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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静之心
  读李少君的诗始于论坛时代,记得有一次跑进他的博客,还曾大谈了一通浙东山水诗人大小谢。当时我发现,在对世界的统摄能力上,小谢胜于大谢,谢朓的语境具有史事与世事整合的景观,心灵的涵盖力不仅在自然和人生直接经验的维度上,还在另一维度,即吸纳社会生活之后的时空之思,这就给了我启迪。
  《尼洋河畔》显示出李少君诗歌的一个创作特色,在事物之中,又在智慧之内。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生活场景的书写。他的写作从来不将自身置于生活之上,而是与之遥相呼应。也就是说,诗人从来不作超出个人生存事实的空洞之言、高蹈之语与虚妄姿态。正是这种诚实,使他的诗显得具体、真实和智慧。
  艺术即手法,手法在我心。无论是体察现实的热情,还是充溢智慧的平静书写,核心在于人的存在意识。生命的短暂悲凉如夏虫,心灵的广漠不可知数,人的心境又当如何?这是每个有自律意识的人都应该自问的一个大问题,也是需要数十年自修的大事情。诗人在诗中也曾反复自省,在《京郊定制》一诗中,有自我设问:在这个红尘滚滚的时代,到哪里去定制一个愿意安静地隐居于此地的君子呢?在《自白》一诗中有自我设置:愿意成为山与水的殖民地、月光的殖民地、笛声和风的殖民地等。
  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
  你说你要为山立传,为水写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
  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
  (间以一两声鸟鸣)
  以及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
  ——《抒怀》
  《抒怀》一诗,为自己竖立了一面铮亮的镜子,静止于树下,犹如艾略特静止于世界中心。换言之,灵魂的宁静自治,即诗人所向往的理想境界。从这样的角度,如果说《抒怀》写的是理想,毋宁说,它传达的是一个世界观。
  人活在世上,需要寻找生命的价值,诗歌有它永远不作炫示的个性,心灵也当超脱世俗。唯有树下伫立,我们内心的空间才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唯有窗下聆听,我们才能懂得鸟鸣的朴素。唯有慎独、格物与自治,我们才能冲破平庸的啃噬,走向美好的存在。写诗是一桩非常残酷的事,大量的时间与高度的精力投入后,结果未必能够写出一首好诗,这不是行外的人所能体会到的。因而,恪守宁静,对于诗人来说何其重要。
  直觉智慧
  李少君的诗歌,其变幻莫测的另一面,在于通过直觉闪亮的方式创造语境。作为语言的操作者,一个诗人最大的期望是语境的创造,而拥有直觉的天赋,就如一滴水具有光泽一样,语境的生动、奇特就可以直抵读者的心灵。《傍晚》一诗正在于此。“傍晚,吃饭了/我出去喊仍在林子里散步的老父亲//夜色正一点一点地渗透/黑暗如墨汁在宣纸上蔓延/我每喊一声,夜色就被推开推远一点点/喊声一停,夜色又聚集围拢了过来//我喊父亲的声音/在林子里久久回响/又在风中如波纹般荡漾开来//父亲的答应声/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
  读《傍晚》这首诗时,我首先就想起了美国诗人爱伦·坡的一句话,他说:诗歌是一种声音的魔法。《傍晚》的奇妙在于诗人为情感传达找到了合适的客观对应物——声音。由声音而触及或者说呈现了某种奇妙的超自然的存在:
  我每喊一声,夜色就被推开推远一点点
  喊声一停,夜色又聚集围拢了过来
  这两行诗,极具体物的敏锐和细微,而又带有神奇的色彩,因为外在世界被诗人的精神活动内化了,夜色忽然具有高度的可移动性,以至于可以随着喊声而涌动,一下子就将世界的神奇和真实焊接到了一起。而最后两行,真是天赐的好句:
  父亲的答应声
  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
  在这一诗篇中,如果说林中场景的陈述,具有外部空间的结构作用的话,那么照亮内部空间的,就是这随之而来的一声应答,一个夜色幽闭之中的超现实的现实,忽地给人以心灵一撞的闪亮,它一瞬间涵盖了叙述的全部。我们说,这就是诗歌语境的崭新提升,具有天赋的诗人的语言修辞效果。在这里,我不得不说,如果细读李少君的诗歌,他独特的叙述力量似乎经常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也就是,直觉的闪亮胜于一切言说。
  福楼拜说:“我描绘一棵树,使得别的树不可能再像它。”我觉得李少君不少诗歌之所以令人难忘,就是给了我们这样一种独一无二的语境体验。
  但是,语境的创新不是神的神秘赠予,也不是魔术的魔幻产物,应该说,它出于生活的体验与沉淀,由追忆而一刹那间触发。事实上,我相信,它已经在诗人内心存放了很多年。正如诗人自己所言:“作为一个诗人,对生活保持深情与热爱,投身这个世界,才有探索所有未知的可能性。”也如古人所言:“经历写来,敢附千秋丹青,是非评定,全凭一点丹心。”所以,如果从这样的一个角度去想一想这个诗歌,它所传达的生活分量应该愈读愈重,它的语境在轻逸的同时也隐藏着亲情的温暖与深沉。
  容纳世界的无限意识
  世界与吾心,对于诗人来说是没有边界的。在彼此反转或同一的这个问题上,在这里,就不得不提及李少君开发的一个反常的句式:“我是有某某的人”。这个句式他曾反复使用过,别出心裁,具有令人诧异的转喻之意:或将外视点描绘一转而为心灵的内视点,如《我是有故乡的人》一诗中,父亲、少年、东台山与涟水河都可以成为与我同一的视角,从而统攝故乡的过去和现在、人生和时代,将具有历史感的存在纳于我心,笔墨之重,颇具沧桑之感;或借之实现与时代的同化,将庞杂的历史言说化为清晰简约的个人言说,如《我是有大海的人》一诗中即是如此,诗人将海南特区的整个历史进程内化为“我”的叙述,我即海南,海南即我,使历史叙述完全隐匿于个人化的叙述之中;又或将内心的哲思投影于一个客观事物,如《我是有背景的人》一诗中,诗人以虚幻的云雾为心境之物。
  在传统的烛照下,无限与超越,也是诗人对自己在艺术法则创新上提出的一个信条。纵观写作之路,每个人都在乘筏、舍筏、登岸,经历反复的过程。美国诗人庞德的写作座右铭是日日新。路漫漫其修远兮,超越对于技艺孜孜以求的李少君而言,自是不言而喻。特别在诗歌容纳世界的意识上,他曾经这样说:“有清晰的自我判断和历史意识,是优秀诗人的重要禀赋。”显然,诗人已经知觉到今天写作的一个困境:历史与时代这样的视野在诗人眼中隐匿或者说忽略了。九十年代以来的诗歌实践,一味地将博大的沉思抹除,诗歌愈来愈矮化,甚至残废,同样陷入了另一个窠臼。   诗歌的功能不在记录过去,而在对于世界的重新命名。诗歌没有必要像历史学家那样去反映历史的转折与震荡,建构关于特区发展的大事记。人生是带有历史的,弥尔顿说:“整个英联邦就是同一个诚实的人的高度。”因而,任何一个人的个人经历必然具有本质的同时代性。
  谈论大诗,我知道,不少人有着针锋相对的观念,以为乱弹调子,或觉得很笨。不过,诗歌写作本身就是笨事,这笨事也许正是诗的伟大奇妙之一。换言之,诗歌从来就不会仅仅是精致的轻体诗,或者小喜剧的段子诗,它从来就是一个民族最细微也最壮阔的生存经验与精神感受。在文化传统上,中国诗歌对史诗的实践从未终止,杜甫、元稹、白居易、吴伟业这样的名单可以拉得很长。在国外,不论是诗人沃尔科特、曼德尔斯塔姆、布罗茨基,还是小说家品钦、多克托罗、波拉尼奥,这个名单也可以无限延长。因而,宏大与个人化叙述从来就不矛盾,诗歌可以也应该具有它历史意识的宽广领土,好的诗人也应该是那些容纳无限世界拥有无限意识的人,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诗的创造力永无止境。
  附:李少君的诗(二首)
  尼洋河畔
  在纽约,我听到过一个走遍全世界的人说:
  每个地方的生活都是一样的
  每个地方的爱情也是一样的
  林芝就是一个不一样的地方
  雪域高峰,时有神迹圣意闪烁
  丛林中的一泓蔚蓝,深谷的大片野花
  山顶的白云飞扬,携带着彩虹与霞光
  让每一个亲眼目睹者备感殊荣,福佑均沾
  深夜,我在尼洋河堤上散步
  黑暗中听见雨后激流的喘息声
  我看到一对学生模样的藏族小恋人
  树下,男孩踮着脚为女孩撑伞遮雨
  看到我走过来,女孩轻声说:
  “不用打伞了,没下雨了”
  這声音多像四十年前我听到过的
  这黑夜,这激流制造的不平静
  也是一样的
  我是有大海的人
  从高山上下来的人
  会觉得平地太平淡没有起伏
  从草原上走来的人
  会觉得城市太拥挤太过狭窄
  从森林里出来的人
  会觉得每条街道都缺乏内涵和深度
  从大海上过来的人
  会觉得每个地方都过于压抑和单调
  我是有大海的人
  我所经历过的一切你们永远不知道
  我是有大海的人
  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和你们不一样
  海鸥踏浪,海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沿着晨曦的路线,追逐蔚蓝的方向
  巨鲸巡游,胸怀和视野若垂天之云
  以云淡风轻的定力,赢得风平浪静
  我是有大海的人
  我的激情,是一阵自由的海上雄风
  浩浩荡荡掠过这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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