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庭生活与写作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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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永苹,女,1983年生于东北黑龙江,曾荣获2012年度DJS艺术基金会诗集奖、第七届未名诗歌奖、复旦在南方诗歌奖提名奖等奖项;曾入选《辋川》中国80后诗人实力派,《诗建设》80后诗选、《世界当代经典诗选》、《漂泊的一代:中国80后诗歌》,参与“21世纪中国现代诗群流派大展”等,出版诗集《私人生活》《心灵之火的日常》,自印诗集《地下城市》《刀锋与坚冰》。现居东北哈尔滨。
  旅行计划
   ——给我的丈夫张建祺
  你我好几次说起要远走他乡
  出去旅行,看看外面的天地。
  在冬季,你总说要带我去钓鱼
  你说你曾钓到过最大的鱼
  足足有好几斤重,震惊了整个河边的人。
  你说我们可以去钓上各种各样的鱼
  大的你可以为我做成美味,
  小的我们可以喂养我们的猫。
  一晃两年过去了,我们哪儿也没去
  没去旅行,也没去钓鱼,
  你的渔具被我放在阳台的抽屉里
  它们就像是要留给梦想的礼物。
  我们总是说着,在未来……
  后来,我们在结婚日那天的照片上面出现
  你脸上写满了羞涩,穿灰衬衫,利落的发型,
  我穿着红裙子,微胖。
  虽然那时我们的心已经疤痕处处,
  可是我们却真的像是
  从未受过伤痛的新人。
  晚 祷
  今天,我看见你以你父亲的姿态晚祷。
  蜷缩在床上,弯曲。
  而我们游戏时,我掀起你的小衣服
  看见你珍珠粒般的肋骨,弯曲,
  沿着你的头颅走向一种苍白的排列。
  你的哭泣随时到来。那是夜晚的仪式。
  月亮高悬。刚才还没入云层,
  此刻它在蓝色的工厂顶端洒下金色
  粼粼闪动,如大海的波涛。
  万物静默,与我们一同等待莅临的睡眠。
  争 吵
  阴天,鸽子从一座楼宇飞向另一座。
  它们拥有一种痛苦的巧合,
  就像秋季枯树枝在水泥台阶上的倒影那样,
  吵闹而且纠缠——
  降落。
  她托着行李 在幽暗的楼道
  听到一些奇怪的杂音,
  回想数分鐘前的可怕和歇斯底里,
  在头脑中演奏一小段儿赋格
  并企图等待黎明。
  看此时鸽子们舒展这一整夜
  室外冬季消失,但 我爱你。
  空房间
  有人打开灯关掉灯
  有人打开电视机看
  有母亲端上饭菜来吃
  一家人围坐着 拿起筷子 吃
  端起酒杯喝酒
  有人修理电动玩具汽车
  放入电池 按动遥控器但没有启动
  有小孩子看动画片 有小孩子跳舞
  吃酸奶 喝清水 有母亲哄小孩子睡眠
  有丈夫厮打妻子 妻子还击
  有老父亲擦地 有小孩子哭闹。
  这个房间的门开了,冬天。
  戴帽子的男人走进来
  有女人接过他手中的超市购物袋
  清点里面的蔬菜和水果
  这个房间漂浮着酒味 新年了。
  有太阳成为落日 浑圆 红
  在远处最低的地 巨大。
  有小孩子贴着栏杆看
  日落 发出赞叹。
  这房间里装着爱。
  窗子的电影
  夜晚的创造在墙上织就出四个窗子,
  也是夜晚的幻觉术,也是它的电影。
  这是一间温暖的屋子,一个小孩子
  酣眠,她的轮廓修长而美好,而我
  却从来不知道,四岁是竟然有一米
  多那么高,一个人,在四年中,
  竟然可以向着天空那么快的生长。
  母亲和妹妹来了,度过了喧嚣的
  一个星期。屋子又恢复了原来的秩序。
  然而,究竟有谁能缝补这一切?
  谁能缝补我们进入到那张网罗,
  冬季大雪封住柴门,我点燃家里
  的窗帘,大火差点儿烧着了那家小屋。
  我,在新发的面盆里撒尿,
  我在马槽里撒尿,我放走新买的羊群,
  我给柴火堆点火,我给死人还魂
  我给小孩子们排演舞蹈,
  我与男孩们演戏结婚生子,
  我在田野边焚烧麦子……
  谁,究竟谁能缝补,我妹妹的过去,
  瘦,爱干净,天真,照相哭。
  脖子黑。而今,剖腹产成为妈妈,
  陷入生活,陷入生活。而,这不公平!
  但,谁能缝补这一切?
  谁能给这一切以致命的一击,
  谁能缝补我妈妈,谁,
  能让那个她做手术的晚上回来,
  谁能让她遭电击的洗衣机重新转,
  谁能让她重新拥抱痛苦的我,
  谁能让我们回到贫穷之家,
  谁,谁能,让这一切停止
  停止住,停,停在这一刻。
  轮盘旋转,还原这间屋子,
  旋转,就像窗子给墙壁施以魔法,
  这小把戏能做什么?而我每日
  在这窗中跳舞,冥想,祈祷,
  新洗涤的床单迎着夜晚的风,
  听我敲击键盘,悲哀地弹奏我和她们。
  城市的夜晚无法缓解窗子的恐惧,   而我在深夜打一个迷人的响指。
  缝 隙
  孩子随时需要母亲
  那种虚空只有爱和陪伴才能填满。
  然而我躲避——
  因为只有我独自一人时
  我体内才会猛烈地生长出
  岩层,剥掉地衣和苔藓
  孩子需要通过母亲的爱来
  确认自己存在于世
  而这位母亲却需要孤独才可以
  确认这种存活。
  哦,亲爱的胎儿、幼崽
  成年人!这世界由空虚填满
  也必将由空虚而欢腾。
  战 役
  这是一场战役。
  一串迅疾的小跑鼓舞中的女人
  摘下家庭妇女的袜子和儿童衬衣,
  跑向卧室的床,折叠、平整,
  一切如一个英雄,快速、紧张,
  争分夺秒。抢占时间的高地。
  诗歌在大脑中燃烧,
  那些造词的企图在空中锤炼。
  那捡起袜子,折叠的动作,
  也是为它准备的。一切
  的一切都是为它而准备。
  我游弋在人世当中时,
  我得为我赢得更多的时间
  为了确保我的燃烧,为了它,
  我已经将愤怒和愤怒以外的情感
  降到最低。
  午餐练习
  我亲眼看见
  那截木炭就快要燃尽……
  发出吱吱的肉声,
  还有奇怪的婴儿声。
  这让我吃惊,
  与其说是疼痛,
  不如说是分析。
  当我带着那颗被重伤的心
  走在商场的大厅时,
  上方巨大的玻璃水晶吊灯
  发出星辰一样的光芒,
  我将去吃一餐午饭,
  牛肉的香味调动了我的味觉
  比如我此刻将牛肉送进嘴里,
  牙齿反复地切着它们,
  直到我可以吞咽下去。
  我切的时候,
  牛肉鲜嫩的滋味
  得以在我口中停留。
  如果我不去切,
  香味就没法出来。
  我们反复练习,
  在婚姻中,练习分手,
  练习离婚,练习上法庭。
  就像我在诗里面
  练习死亡,练习
  修辞。我没有学会游泳
  据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词 语
  我那么长久的居住在你当中,
  生长出我自己的容貌,
  岩石 花朵
  精神。
  我那么长久的活在你中,
  温暖 冰冷
  拔地而起。
  我来演奏,长久地笨拙,
  弹奏着所有平常的事物:
  爱情、事业、痛苦的承诺。
  我把自己系在你身上,
  像家。
  城 市
  我从未像此刻一樣,渴望哈尔滨的树木和街道,
  渴望回归到它们中间去,就像回归一种早已属于我 的秩序。
  两年来,它们横亘在我的头脑里,在闭上眼睛睡觉时,
  突然——林立在那里。
  在那里,我无数次在步履匆匆时,忽然抓住一个句子。
  我丝毫不在乎我的物质人在哪里,
  当我的精神跃动的时候,我才抓住我。
  我在这个城市不会爱,在那个城市也不会,
  我在这个城市哭,在那个城市也哭。
  城市只不过是我的行李,我因此对离开毫无感觉。
  如果我能有耐心将这首诗,写得再长一点,
  我可以让自己感觉更好或者更糟?
  但可惜我要就此停笔,因为我无心把它们写好。
  就像我无心生活在任何一个城市。
  十四行
  卷轴缓缓打开,
  一幅画卷铺展。
  死亡使这一切成为可能。
  是光,
  人生不定的闪耀。
  看似在前方的都是虚像,
  真实触摸的却从未存在。
  推动虚幻远方的
  是一具虚弱肉身。
  母亲生下了我们
  自己却失踪了。
  在今天,死亡举起摄像机,
  人们轻缓的走入,
  就像走入街角的百货商店。
  小刺猬日记
  那晚,他们凌晨出发:凌晨两点半,
  抱孩子的女人还有他的丈夫。
  计程车在等他们。
  孩子在午夜忽然大口呕吐,但是精神好。
  他们从家里收拾好各种东西,带了点水,出门了。
  计程车已经停在小区下面的大门口了。
  那孩子显示出害怕死亡和疾病的令人不适的勇敢,
  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话。
  他父亲起初有些慌乱,后来变得果决了。
  那孩子的母亲很平静,出奇地平静。
  他们沿着电梯下到一楼,
  脚步和大理石地砖发出急促的摩擦声。
  他们走出大楼,向右转,
  在两行小树中间的砖路上继续走。
  但,就在那条砖路上面,有一只灰色的胖胖的大老鼠
  突然闪现,它在那里慢慢地向前移动着。
  那女人因愤怒和恐惧而尖叫,
  仿佛那只老鼠早已被事先安排。
  “啊!去!”那女的喊叫起来,急促地跺脚。
  但是那只不同寻常的老鼠,还是慢慢吞吞地
  走在那条唯一可以出大门的路上。
  “是刺猬。”“刺猬?”“快照照看吧。”他丈夫说:
  “这样恐怕会吓到它。”“刺猬呀”那孩子说。
  “我们抓它回去养着。不知行不行呢?”
  此时,那小家伙已经停在一面门边不动了。
  “你看这是刺猬,宝宝。”孩子也定睛出神看着。
  月亮看不见,灰色的雾霾闪动在空气中。
  夜静寂极了。“不行,万一它是出来找食物的,
  我们抓走它就会让它的孩子饿死。”
  “是母亲吗?”“兴许。”
  他们放弃了。 计程车来了,
  医院在几十公里外。仿佛一座天上城堡,
  疼痛地坐落,等待着光临。
  写 作
  那是一段恒长的噪声,
  从我耳畔后面穿过。
  远处的雷声推动近处的晴朗,
  汽笛声的演奏中,
  有一些孩子的嬉闹之音。
  如果整个人世是一个墓地。
  墓碑就是我们的房屋和高楼,
  那孩子的叫声就是夜莺,
  切开饱满的混沌,给
  所有的混乱以一个秩序。
  当我闭上眼睛,
  我身在一个词语的漩涡中,
  旋转,无数扇门在我周围
  打开,而我不进入,
  不打扰,任何一家人。
  我总想着写作的秘密
  就是我们出生时那一声
  毫无修饰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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