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上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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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妈妈年轻时候想成为优秀的商人,她是从小贩做起的。为了将来多一个帮手,她下决心要将我培养成数学天才,这样以后谁也别想赖账,并且有意无意带我去见世面。
  现在想来我确实也具备了天才的成分,数学考28分的时候我硬是偷偷抓起老师的红笔把2修成8,对,我是抱着88的高分回去领赏。
  我妈打了我一顿。这倒也没什么奇怪,我们那个村子当时住着许多凶悍的妈妈,她们之间研究打人的方法可以让人痛得笑出来。我奇怪的是像我妈妈这样立志要做商业奇才的人,却看不透她正在扼杀一个商业天才。我保证如果她不是那么急切地没日没夜地教我打算盘:三盘清、六盘清、九盘清,我的数学不至于那么差。当我怎么也写不好数字8,研究并得出一个巧妙的方法将两个0叠成一个8的时候,她又打了我一顿,她不允许偷奸耍滑,自作聪明。
  直到今天,我写不好2也写不好8,甚至有时候我写它们就像在写一种命运的符号,怀有极深的恐惧。
  经过多年时间,我也想通了,她就是要当那种脚踏实地的……农民。只不过这样一个农民在她年轻时候有过许多超出自己能力的想法,最后,当然一个也没有实现。
  在这儿我不妨告诉你,这也是个励志的故事,它的看点就是教你怎样从优秀商人炼成一个成功的农民。
  我要说的是关于房子的旧事。我现在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这些年四海漂泊引来许多同情,但其实,我自己却很满意,对这种生活充满了安全感。
  我们一开始住在半山腰,那是四个山脉挤压出来的峡谷。我是在那样一口“深井”中长大的人,在十六岁之前,我都只能看见头顶不规则的簸箕大的天,于是心里断定,飘在村子上空的云彩除了打转它哪里都去不了。
  在那口深井中,我父母和别的父母一样,争吵,有时打得头破血流。女人们上吊喝药的大戏时有发生——这儿说“大戏”是因为这些人没有造下悲剧,她们还活着——我当时年岁不大,却是个相当敏感的人,我和这些人(包括妈妈)说话的时候,总是无来由地盯着她们的喉咙,猜测那些被毒药浸泡过的喉咙发出来的声音,它们到我这里是不是还有刺鼻的味道。
  妈妈立志要经商,也许跟那儿的条件有关。她想从那口“深井”中跳脱。
  (不知为什么写到这儿会想到一个画面:一只中年皮带猴脚下拖着她的三只小崽子,牵成串串欲从“深井”中跳出来。她不是在捞月亮。但又像是在捞月亮。月亮在簸箕大的天空挥发茫茫的光,像正在喊号子:你将脱颖而出——你将家道隆昌——你将德高望重——!)
  我考上中学的那一年,父母决定卖房子。妈妈脸色沉重。我可以想象她当时的心情。一个连老巢都掀了的人,哪还有心思经商呢。
  那时我爸爸在周边村子背着一个借来的电视机和VCD给人放电视剧:《傻儿司令》。这个电视剧的主人公结局是成了光杆司令。房子卖了之后,我父母领着两个小兵去云南打工。我留在县城读书。去交学费的那天,总觉得自己是扛着一所房子:我扛着我家的木门和两幅门神;我扛着一根大梁和散着粗粮味道的磨盘;我扛着一个冒出炊烟的厨房和遮羞的厕所;我扛着一口煮饭的黑锅和一把柴刀;我可能还扛着一只丧家犬的眼神,也或者,我身上还有深井口垂下来的月光的味道,这个样子使我在同学眼中态度冷漠,抓不透心思。
  很久以后有人问我,你父母牵着两个小兵上车的时候,你站在那儿有没有哭。我说没有。
  很久以后妈妈问我,我们走的那天你为什么不哭。我说不想哭。
  你天生是个硬心肠的人。她有点伤心。她叹气。
  住在“深井”的时候,我们沿着那四面山坡搬了四次家,就像青蛙围着井壁跳来跳去。后来青蛙跳成了习惯,到井外也是用“深井”中的心情来应付一切的。
  借住在姨妈家的时候,我曾努力将自己想象成这一家的女儿。因为姨妈没有女儿。那一段时间我们确实是一对母女,她牵着我去菜市场买菜,将我翘得高高的上嘴唇按下来:你要挂油瓶子吗?谁借了你的钱吗?
  她会织毛衣,有一天我穿着她织的毛衣走进长长的老巷子,手里攥着一块五毛钱,那是省了两天的早餐费,我准备用这笔钱给自己拍一张照片。那时候县城的照相馆不多,找了很久。在一家私人照相馆的顶楼——那儿的楼梯黑漆漆的,像古龙小说里的黑店——楼边有一株长得很好的藤蔓,开着细碎的黄花,我是站在这样一蓬藤蔓下拍的相片:右手食指戳在脸边,一个傻帽的第一张照片就算完成。
  然而我并不真正感到高兴。虽然姨妈的房子干干净净,墙壁白花花,厕所里贴了瓷砖,睡到半夜绝对不会有泥沙突然掉进眼睛,也不会被老鼠咬到脚趾头,我还是有点不高兴。
  我有点想念远在云南的妈妈。那个曾经信誓旦旦要经商的人。
  有一天下午,我放学后坐在姨妈家的院坝里晒太阳。半下午的太阳不冷不热。这个时候我模仿城里人的生活习惯已经很有样子:饭后散个步,或者听一首歌,或者在院坝里晒太阳。就在这个时候姨妈走来跟我说,你妈妈回来了,你怎么不喊她?
  门口站着那个瘦巴巴的穿一身旧衣服、踩一双烂胶鞋,裤脚沾满水泥浆的人,是我妈妈。我没有喊她。但是第二天我就跟着她住进一间小房子,30元租金,没有床,没有凳子,没有阳台,就是个空荡荡的房间,而我妈妈却露出毕生第一次有房子住的那种表情跟我说,真好啊!那时节已入冬,窗口从外间呼呼地吞冷风,房间透凉。我们去城郊买了一床草垫子,她翻开从云南带来的发着水泥浆味道的床单和被子,就这样过起了我们的母女生活。她是和爸爸吵架回来的,所以她说,老子像甩破烂一样把他们甩在那儿了。可是,那堆破烂很快也回来了。可能还没有从被“抛弃”的愤怒中缓过来,他们没有来县城找妈妈,而是回到“深井”里,那儿有人万分同情地免费送了一间柴房给他们住。(后来买下这间柴房,新建了房子。)
  在县城住了几天,妈妈又燃起经商的希望。她认为县城里四处都是商机,有好几个晚上我们已经开始规划赚到钱之后在哪儿哪儿建一所房子,我将来要读怎么高级的学校,等我出嫁时,她要穿丝绸衣服,戴亮瞎人眼睛的金项链。说这些的时候她在数钱。从一块旧的自己缝制的手帕里一张一张抽出零零碎碎的票子,十来块钱,数得跟几十万一样来劲,指尖似乎都刮起一股小风。   有时我们吵架。吵架的时候我们哪儿都去不了。县城是陌生的。它不是我的也不是我妈妈的。它是晚上冷冰冰的月亮和云彩的,那些东西飘出簸箕大的天空,就在我们窗口外边的上空走远。那个时候我意识到,任何东西都是会流散的。这种流散没有任何诗意。它像我们母女,在这样一个小房间里做着随时像云彩和月光一样会流散的梦。这个梦单薄,潮湿,像我们每天晚上睡得腰疼的草垫子。
  但是窗口也会飘进阳光。这样的时刻我们会静下来盘腿坐在地上。阳光在妈妈的腿上走到我的腿上。温和。我看见她当时三十多岁的脸,飘着一些云彩流出来的天空中的纹路。那时候我一定读了谁的伤感的诗,很想她看着那些从她腿上走到我腿上的阳光说:算了,明天我们回去种田。
  可是她没有说。每个凌晨的五点钟,她急匆匆起来给我做早饭,然后去城郊批发一筐橘子或者什么干果,在县城路边摆地摊。她扛着一杆秤就像我当初扛着一所房子,肩膀打不起来,但又会在某一瞬间像得了什么力量突然挺得直直的。
  晚上她回来必须经过我们小房子窗口外面的过道,有时我偷看她,见她左手秤杆右手筐篮,像个拾破烂的。
  星期天我要去帮忙。这件事说来头皮发麻,那种神仙才会算的蚂蚁上树般的碎账摆在眼前,我就只想跟买主说,不卖了,行吗?
  我没有想到一个优秀商人的路这么难走。我作为她期望的天才帮手,必须每个晚上坐在灯下听她讲:一块七毛五加一块三毛三,再加七毛四……
  可能她想验证一下我是否具备了经商的才能,所以有天早上她说,明天你去摆摊,小孩子运气好。她竟然对我微笑了一下。她很少有这种好心情。
  于是,县城雨后灰蒙蒙的天空下,我扛着杆秤和半筐橘子去妈妈经常摆摊的路边,蹲点。那儿的行人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好像我不是在卖橘子,而是卖我自己。后来想到一个办法,退后几步,与橘子保持一段距离,过路的人不知道这橘子是不是我的,也就不会那么奇怪地看着我了。这个效果很使我满意。当然,我也因此丢了几个橘子。被几个比我小的孩子偷偷拿走的。他们拿橘子的时候面无表情,但是眼睛望着我——“我看你会不会走过来,我看你会不会发火。”就是这种意思——就像望着一尊雕像。
  妈妈肯定在哪儿偷看,不然怎么会突然杀出来站在筐子面前。
  她依然不死心地带我四处摆摊,教怎样对橘子唱赞歌,教刚刚从哪儿学到的一些生意上的虚情假意的话。我心情不错的时候倒也学得不错,主动站在筐子边,对着来往的路人说,来买点橘子吧,好吃的橘子。如果课本中那位卖火柴的小女孩熬过了冬天,她上了中学的话,那么现在她开始和妈妈一起卖橘子了。
  我们蹲在街边,小马扎她坐,我站着。我们经常在一棵不开花的树下摆摊。树下有一架秋千。很多次我想去秋千上玩一会儿,妈妈就说,那有什么好玩的,我们山上要多少这样的玩意儿!抓一根粗藤子晃来晃去,比这高级多了。
  可是……
  秋千上的落叶会飘到我的脚下,我顺着它的路线又把眼睛照到那个方向。事实上那个秋千根本也轮不到我玩,一大群城里的小孩站在边上排队。不过我也有办法,他们任何一个爬到秋千上摇晃的时候,我都把自己想象成他,然后我的眼睛就看到了高于这个县城之外的东西,看到比这棵树更高的树,看到更为宽广的天空。当我高兴得忍不住咯咯笑出来,会被妈妈扯一把衣角说,你疯子吗?
  真扫兴。
  更扫兴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在吃妈妈赏给我的卖相不好的橘子。做小贩就是这样,吃不完的烂橘子。
  我们面前突然冒出几个人——用今天的话说,叫城管——他们收了妈妈的秤杆,把橘子也打翻,滚到地上的橘子像我们那个“深井”里偶尔闹天灾砸下来的冰雹。妈妈和我一样,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太可怕了!”她说。她愤怒的神色中夹杂了几分卑微的祈求之意,这种祈求的神态只在某些庙宇中可见。她当然不会跪下去求情。但是她很希望对方不要收走秤杆。那种可怜的神情起了一点效果:他们果断地……只拿走了秤砣。
  那天我们是扛着一根没有秤砣的秤杆和半筐破皮橘子躲进巷道的。妈妈说,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快跑啊,我们躲一会儿再出去。为了打探那些人的行踪,她让我坐在秋千上假装玩耍。也就是,让我出去放哨,她躲在背阴的巷道中继续兜售那几个破橘子。我敢断定那些橘子只要有人买,随便给几个钱就可以全部拿走。
  蹲在秋千上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突然轻了起来,顶上被风吹落的树叶在椅子上打转。那些人其实已经走远了,我却故意装作他们就在近处,就在我的眼睫毛上扑扑扑地踏着方步。我喉咙里冲上一股泥沙的味道,一定是躲进巷子的时候跑得太快,风给我们张着大喘气的嘴巴里灌进了泥沙。
  妈妈在巷道里站着,那儿一点阳光也落不进,她搓着双手取暖。我在秋千上已经坐够,晃来晃去脑袋发昏,想走过去跟她说“算了吧,回去种地”,又不敢说。
  我们回到小房间的那个晚上没有吃饭。半夜听见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我的也咕咕叫。我说,妈妈,我们还是回去种地吧,这种打鬼的生意再也不干了。
  她不说话,转身在枕头底下摸出一根干酸菜嚼在嘴里。
  那夜窗口风大,我们把脑袋埋在有干酸菜味道的被子里取暖。处于这种情景下,我有点想念在“深井”的日子,那儿看不到广阔的天空和繁华的城市,却可以向上攀登,在山顶一片雪松的对面,有野生的开着碎花的藤蔓绕在青冈树上,那是天然的秋千。而站在高处往下看我们住的地方,它是个不规则的半圆,像一个窝。我想到妈妈种过的土地,这时候已经在别人的照料下撒满麦种,过不多久,在那片成熟的麦田里就会站着别人的妈妈,她弯着腰在昏黄的阳光里捡遗落在土中的麦穗。
  第二天,妈妈又去摆摊了。她说,路是自己创造出来的。
  我很高兴她改变主意,不带我去摆摊了。每天自己扛着杆秤和筐子出门。那一阵子她走路很轻,生怕踩烂了房东的楼板。后来我知道,她是不想走出声音让房东听见。我们欠了一个月租金。
  欠债的日子当然不好过。我也学着她的样子轻轻走路,甚至一进屋就脱掉鞋子。我假装楼下没有人,周围也没有人,这个县城是空的,只有我和妈妈,只有那架我坐过的秋千和落叶子的树;我假装那天摆摊什么都没有发生,即使我的脑海里总是出现她躲在巷道里缩手缩脚的样子;我假装那些破皮的烂橘子从我的胃里发出一股甜蜜的味道,当我喝水龙头流出来的生水的时候,那些铁锈味道就会甜滋滋地漂在我的舌尖。在这样的假想中,我觉得,我们可以平静地过母女生活,如果窗口有阳光落进屋,她盘腿坐在那边,我坐在这边——假装是姨妈家宽阔的院坝,假装那件毛线衣是她织的……
  写到这儿故事就要结束了。因为,这个欠了一屁股账的优秀商人终于发现她骨子里根本就是个农民:她扛着杆秤的架势就像扛着锄头去挖地,她遇到的意外——秤砣被收走——就是锄头挖到坚硬的石头,断了。至于她卖不掉的破皮橘子,是地里救不回来的旱死的庄稼。
  她离开县城的那天,我的同学问,你妈妈不卖橘子啦?我掏出一张照片,指着那个手指戳在脸上的家伙说,知道吧,这是用她做生意的钱拍的照片。
  阿微木依萝,彝族,生于1982年。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人。现居东莞。有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散文》《钟山》《天涯》《文学界》等杂志。获第五届(2013)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第五届东莞荷花文学散文奖,第三届广东省“九江龙”散文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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