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个光线明亮的午后，我蹲在墙角，看一群蚂蚁沿着墙角缓慢地爬行。六月下旬，太阳毒得不行。我额头上早已有汗密密地渗出，双腿也因蹲得太久，有些发麻了。但我却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母亲找到我。
　　 那是我第一次出走，那年的我才六岁。父亲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我和母亲。隔院住的是我祖父祖母。母亲每每从祖母那里受了气，也不会说与我听。她是坚毅的人，不轻易把苦处说给别人。只是夜里我从梦中惊醒时，偶而会听到她低低的抽泣声。可一到白天她依然是那个满脸坚毅、做事稳稳当当的女子。我年少时对这个世界的所有安全感，大多是她在那个时候给我的。但那时我恨透了她对祖母的忍让。我不容许别人伤害她，包括她自己。有一次，祖母把她推到门外，吼着让她滚出去。我放学回来，听到祖母骂她的声音，疯了一般跑过去，把书包砸在祖母身上。母亲被我的举动吓到了，随即扬起手给了我一巴掌，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你给我走开……”
　　 学校旁边的旧仓库里，灰尘在阳光下起舞。当时的我在想：她不会要我了。
　　
　　二
　　
　　 十岁那年，我把我喜欢的人的名字列成清单，而母亲，并不在内。当我把那张清单给她看时，我以为她会生气，事实上她只是笑了笑，便把它放在了一边。我问她：“你爱我吗？”她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你以为我不爱你吗？”我开心地笑了，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脸上印上一个吻。
　　
　　
　　
　　三
　　
　　 十三岁那年，祖母已经过世了。我离开家在外地上初中。她和父亲常常来学校看我。隔着学校大门，她端详着我，笑着对父亲说：“咱闺女怎么像坐牢似的啊！”我说：“就是你把我送到‘监狱’里来的。”父亲便在一旁乐开了。有时她也给我打电话，向我说些家里的事，譬如祖父怎么样了、阳台上的君子兰开得怎么样………我发觉她越来越像个小孩子，如同六岁那年的我，需要知道有人爱着自己，并因此而感到幸福。
　　 而此时的我，却再不是那个不懂事的我了。
　　
　　
　　四
　　
　　 我终于上了高中。在她即将度过人生的第三十七个年头时，我背起书包来到了这所离家有一百多公里的学校。冬天某个晚上，我拿着水壶去食堂旁边打水时，忽而想起，她往年在这个季节总要给我织一副手套，然后在我去学校的头一晚上偷偷地把它放在我的书包里。今年应该也一样吧。这样想着，我内心便暖意顿生。
　　 她的生日便是在这个月了。我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难过。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她在早上梳头时总会担心地看看自己头上的白头发有没有变多。她经常会对着玻璃橱窗里的时装感叹自己再没有那个身材了。可她依然固执地把自己QQ资料上的年龄填成二十二岁，还坚持每周去一次美容院并在家里认真地调配着那些蜂蜜面膜……
　　 我知道，她终究还是会老去，不管我会有多么的不舍。
　　
　　
　　五
　　
　　 我从不认为她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她也从未觉得我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女儿。我们只是茫茫人海中一对极其平常的母女：我帮着她在阳台上晾衣服，她炒好了菜会让我尝尝，有空时我会陪她去挑选衣物……生活就这样稳稳当当地被我们攥住，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偶尔她也会对我发发牢骚：什么眼角的鱼尾纹又多了一条啦，什么父亲的烟瘾总是戒不掉啦……我安静地听她诉说这些，像哄小孩子一般抚摸着她的头发。我们的爱是如此的稀松平常。
　　 为了她我决心做一个好学生：不迟到早退，戴着有书生气息的眼镜，认真记课堂笔记……我希望她在外人面前提到我时能感到骄傲。我把她从头上拔下来的那些白发偷偷地收集起来，夹在书里。日积月累，那白头发竟有了小小的一缕。如今两三个月才能回一次家的我，只能抚摸着那缕头发来想念她。
　　
　　六
　　
　　 我终于满十六岁了。当我们牵着手走在大街上，她突然停住，认真地对我说：“我们在一起有十六年口罗……”我愣愣地看着她，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低着头继续说：“真害怕你就这么长大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我转过头，不想让她看见我发红的眼眶。
　　 十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我们都还未对时间感到厌倦。我相信生命有它本身的目的，如同我一出生，就是为了当她女儿一样。有些东西，我已经开始担当。在她身上，我学会了为人处事的种种态度：遇事冷静、对人大度……我珍惜这些她留在我性格中的东西。我愿意相信世间的美好。
　　 《圣经》中说：孩子，这是你的罪孽，亦是你的福祉。
　　 反正我就是她的女儿，不管罪孽还是福祉。我，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