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湖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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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鸟 鸣
  退居月湖,远离了人群,看上去我已经进入了一种宁静的境界。可不,月湖的景色,尤其在雨后,使它得到了有力的衬托。猫头鹰啼鸣,此起彼伏,仿佛把你带到了乡村。
  其实即便回到乡下老家,也很难听到猫头鹰的啼鸣了。在这里,每逢雨后,就听到这样一种震颤的声音。
  这隐身的大鸟可能并没有给我以真正的宁静,它的啼鸣总有几分阴冷、惊悚,让我想起童年时代死去的一位堂兄弟。他是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完全记不起了。他埋在院子斜对门的一个山脚下,小小的坟,罩着一个粪箕。
  我想起五爷一个人抱他去埋的情景,低低地哭泣,正值八月的黄昏,山风飕飕,远近有猫头鹰啼鸣。悄悄地埋了,没有锣鼓送葬,没有纸钱撒地,只他对这个世界无欲无求,像一片雪花落地,很快就融化了。
  他要活到今天会怎么样?像他的哥哥一样站在屋檐下,冷冷地瞟我一眼,你不喊他,他就像没看见你似的,转身进屋去了;他要活到今天,也像他的哥哥们一样,和抱他的那个父亲形同陌路?我记得他的父母很长一段时间总是在黄昏时分,一边收拾用篾片夹晒的烟叶,一边哭泣,四野是盛大的蝉鸣和猫头鹰的哭喊,虽然深秋了,草木枯黄,田野干裂,但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湿润的。
  雨后的月湖,到处是雨水的闪光,树叶上,道路上,石板上,但我却感觉这个世界在慢慢枯干,雨水并不能让它保持湿润。
  那个孩子的父母离异多年了,如今面对像斗红眼的公牛,他们都老了。他的爷爷、奶奶,两个不在一口锅吃饭的冤家,也去了他那个世界。
  而他保持了年幼,一如雨后的鸟鸣。
  诗之泛论
  一位诗人说,月湖是没有诗的。这是基于一个什么样的逻辑?或因史上的湖畔诗派彻底过气?另一个诗人说,诗是“我”在此时此地的展开。我相信后者。
  当我第一次和一个朋友驱车来月湖的时候,万家丽路还没有通车,从南边过来必须绕道车站北路,跨过洪山大桥。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一片土地安居。其实人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和野草的种子一样,在风中飘荡,不择地而落或者具有很大的偶然性,但人却没有野草的韧性和生命力。当我融入月湖的四时景色,我觉得这是一种缘分,或更像艳遇。诗在某种意义上,即是一种“艳遇”。
  月湖的草地,已经被野草侵占,或者说野草夺回了自己的领地。车前草、蒲公英、荠菜、小蓬草和青蒿,无不从春天的草地冒出来。当初铺的草坪,所谓纯种的美国草籽,长了几春,威风一阵,都成了败军之将。清一色的绿草诚然漂亮,但我似乎更喜欢野草大杂烩,更合中國人审美的胃口。比如车前草,就会令我想起小时候扯猪草的情景。它可是猪食的上品,也令那个躬身挖掘的孩子,脸上堆满笑容。蒲公英几乎可以勾起两代人的记忆:我和我的孩子,都在风中吹过它的种子。噗的一声,那棉花糖似的小花球,就飘出雪花,四处飞舞。
  月湖一点点打开我,也将我置入关联性之中。
  树荫里有一个茶馆,名“悦为邻”,文朋诗友来访,我总带他们去。2013年冬天,来了好些诗友,有四川的孙文波,有河南的罗羽,还有大洋彼岸的美国诗人顾爱玲。天气有些寒冷,包厢里放了木炭火盆,一群人一齐把脚伸向火盆上方,谈笑风生。我想着这正和了“悦为邻”的韵脚。罗羽说,唯酒里有故乡;我说,故乡不在别处,就在此地,在诗中。
  以月为邻,自然相悦。
  一位以前写诗后来迷上拍电影的老友,也瞄上了这个地方,他在附近的电广传媒上班。我记得他总是喜欢在酒席上谈论明星轶事,尤其对年轻的女孩子。我们一起吃饭那天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主播,坐姿端正,普通话纯正,很有几分姿色。他自然而然“旧话重提”,几乎把那位女孩子迷住了。
  他老是请我吃饭,固然是多年的友谊使然,但我也知道,他想游说我加入他的电影梦想之中。他放弃了诗,一直孜孜不倦为之的,是想拍一部叫座的电影。可一个月后,这个伟大的梦想永远无法实现了。我接到一个很久不联系的朋友的来电,说他没了。“在珠海,他和几个朋友喝一听啤酒,唱一首歌,歪在沙发上,就没了。”
  白发的父母双在,报丧人将何以启齿?膝下幼子,还远不能理解死亡。而对我来说,像敲响了一记警钟:死亡,离我们并不远,或就在某个屋檐下猫着。那夜,我站在窗口,望着湖畔的“悦为邻”,心里涌动着悲伤,想写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月湖。那一刻我无法将它清空。诗,当于空寂之处生长,一如鸟岛上的青草。
  节 奏
  在月湖,我的双脚渐渐合拍于呼吸。而不再像轮子受到欲望的发动机驱动。
  或许我偶尔还会不经意踩一脚油门,发动机轰的一声——我要仗着这一声轰,才明白自己忘了挂挡。
  酒席上赶集式的玩笑话语,让我有挤不进去的感觉;而年轻一代急切的表达,时常弄得我不知如何说是好。
  我越发觉得自己属于这一片水天了。
  小径上,黄叶落下。或走出亭子突然看见柳絮,像雪片子一样飞来,似有似无,似无实有,看着有,用相机来拍,却什么也没有了。但凡这样的时候,我就听见双脚的节奏和呼吸合拍了,像一对配合得天衣无缝的舞伴。
  这是什么样的节拍?2/4,不,那是一种匀速的、必须依靠嗓音的轻重来突出重点的、会议讲话式的节奏。或者3/4,也不是,优雅地迈开一大步然后凑上两个紧张的碎步,它属于青春,甚至属于冰面上的华尔兹。谢默思·希尼如此写华兹华斯——
  和靴子分离的冰刀翻躺在
  展示柜的灰尘里,
  它们之间的黏合物老化了,
  但它们的环曲线留在冰封的温德米尔湖上
  当他闪耀着沿大地的弧线脱离它的引力时
  给大地留下滑痕。
  虽以语言抵达了当初的情境,无力感却在“滑痕”里尽显。那两个紧张的碎步,当然也可能在这个“滑痕”里涌现,像你的情人把冲出去的你一把拉回来,四目相对,呼吸交融,鼻翼微微扇动。这只能是语言的能指带给你一点狂欢的气息了,更多是一个鬓发半白的中年人,坐在足浴城的包厢里感叹,“连泡妞都有了障碍”。   中规中矩,又自由自在。不为稻粱焦虑,不做“马前卒”。步道上有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走路走得铿锵有力,双手高高甩过头顶,脚也抬得高高的。我私底下称他“纳粹先生”。显然他仅限于统治他自己。他的刷刷是一个人的刷刷。他是他一个人的王。他的节奏是所有乐器无法跟拍的。他是一个人的交响乐。也许他早看出了人们目光里的异样,脸上总是露出淡淡的笑容,仿佛在说,“你们不知道这为什么吧”。诚如妻子所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做到这点也不容易”。
  我依然是那个在大学食堂规矩排队的好学生,看见不时有人插队,也不会在后面大吼。出风头和标榜自己,都不是我。我有我的节奏,现在更如是。
  像一道溪流到了平缓地带,波澜不惊,往附近低洼的草地渗透,也是悄无声息的。我只能如此。偶尔奔突,当是碰到了石头。我吵闹和倾诉的对象只有一个,呵护和抱怨我的人,也只有一个。这一个人,如影随形,相伴左右,当你失去了节奏,卷入眩晕症的疯狂转动中,那一刻你睁不开眼,身体完全失重,瞬间就有了陷入茫茫荒野的感觉。她的手从黑暗中伸来,因为她的牵引,你也不再陷入更大的恐慌。在解放军163医院的马路上,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把我推上了住院部的斜坡。恐慌过去了,再回味那荒凉,就觉出拯救的意味。她帮着我,找回了生命的节奏。
  在月湖行走的过程或间歇,总有她相伴左右。偶尔争吵,她像匹发怒的马冲出去了,也就那么一会,很快又归于这一架马车——这辚辚声的铿锵节奏,只有在语言里,才会有异常明亮的符号的颤动。我总在想,中国那么多人信佛,其实佛教是出世的,基督教才是入世的。亚当和夏娃创造了人类伦理的真正典范。至于兄弟,该隐谋杀了亚伯;至于父子,天父看重亚伯的供物,而不喜欢长子该隐,悲剧的种子埋下了。只有亚当和夏娃有一片乐园,这乐园里蜂鸣和鸟叫,四时变换,因应着存在者的节奏。对于我来说,月湖即是伊甸园。我的节奏,即是一架两匹马并肩前行的马车的节奏,其辚辚声,其嘎吱声,都是它迸溅的动听音符。
  水杉葱绿。荷花田田。栾树孤高,蝉“音高声自远”。老柳枯瘦,美的饥渴方得以滋生。月湖的四季的节奏,她的声音形象,只要你召唤,还会有别的更壮丽的回应。比如薄雾的湖面露出宏伟的洪山桥的霞彩、木亭的尖顶呼应着电广传媒铁塔的闪光、连心桥周围的繁花和洪山寺瓦檐上的白雪。所有这一切,像她一样,成就了我的节奏,和我的呼吸连成一片。
  在月湖,我的节奏,日益变得丰盈起来。
  同 伴
  两只斑鸠在草地上抱打,发出啾啾的鸣叫,像两个孩子在后院的草沟角力,看见大人来了,抬起汗水闪烁的脸。
  关于同伴的情境,这是有点原初性的形象,一出現就会像烟花一样,一朵接一朵出现在记忆的天空,和美好、活力和激情是紧密相连的。
  同伴的相处,不管以什么形式,其主要的目的是交流,肢体或言语的对话。这个词的存在,也许其本身就证明人天生是群居动物,即是说,同伴是可以排遣孤独的。且不限于此。
  利益链上的同伴,比不上一根藤上的瓜或叶。所谓藤动叶也动的命运相连,一根藤上的苦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实际上和结党营私、串供抱团一样,无不构成现实世界龌龊的力量。这样的同伴是不能持久的,或反目,或疏远,不一而足。这个词在此可以激起一些丑恶的形象,比如粪坑里的蛆,或饭桌上的苍蝇。
  当然,同伴在我们的青少年时代,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并行的自行车风一般手拉手前行,或夜市上大碗大碗喝酒,然后一齐仰头喊叫,尤其在灰尘中刨出那个失语的女子,背着一路向医院狂奔。这样的时刻这个词浸透在友谊和纯真里。它的内涵丰富得无法言说,正如罗兰·巴特说纯真是纯真,纯真是无法描绘的。
  思想上的同伴一如策兰和海德格尔,若即若离又高度呼应。
  山金车,小米草,
  从井中汲水而饮,伴着
  一只星形物悬在上方
  在
  小屋中,
  在留言本里
  ——谁的名字
  在我前面?——
  写入这个本子中的字句
  源自一种希望,今天,
  为了个思想家的
  心里面
  即将到来的
  词语
  林中草地,还未整平,
  红门兰和红门兰,孤零零地,
  直率,随后,在车中
  很清楚
  那个开车送我们的人,那个人
  也听到了,
  那条走了一半的
  圆木铺就的小路
  在高沼地里
  非常
  潮湿。
  哲学家和诗人的隐秘的同伴关系,在这首速记两个人历史性会晤的诗中,表现得格外突出。“星形物”显然是犹太人的标识,而“红门兰和红门兰”,即为同类,又“孤零零地”,而“圆木铺就的小路”令人想起集中营,因为这些,高处的沼泽和潮湿,就格外令人寻味了。特殊时代,特殊的关系,构成了同伴这个词的内在,注定复杂而丰富。
  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当下这样糟蹋这个词。它完全被抽空并工具化了。但是对于语言,同伴一如那“即将到来的词语”和它的形象,那词语的最终出现是伴随着形象的,好比一个同伴向另一个人介绍,握手,寒暄,陌生人就开始壮大“同伴”的行列,世界就这样打开了,存在于一种关联性之中,开启对话,成就诗。
  我在月湖只剩下两个同伴:手机和爱人。一个人散步的时候,手机作伴。它不单源源不断向我传递世界的信息,还是病床上不能行动自如的病人身边那个随时可以使唤的人。一种没有预兆的病发作过,之后就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对于一个诗人来说,这差不多等同于时刻都在接受恐惧和绝望的教育。唯有如此,方能归心,头不再像望天龙一样,而是密切关注词语的动静。而两个人的时候,手机就进入配角的地位,尤其和她在一起。
  这个词,给我如此强烈的感受还在于,在月湖,我生活在一片陌生之中:一个“移民”社会,因而日夜相伴的妻子,就成为它最血肉丰满的形象——这个形象古老而常新,可以追溯到创世纪时期的伊甸园。
  它的当下,可以在月湖激起广泛的响应:斑鸠,白鹭,野鸭,栾树,香樟,樱花,朝霞,薄雾,白雪……月湖给予的,由我还原。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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