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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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阵读汪曾祺,并非小说、随笔,是不常见的《两栖杂述》之类,他交代自己文字的来龙去脉,赤诚、不遮掩,让人狂喜——嗬,原来这老头也有师承,好文字并非凭空来的。他的小说里,流淌着人的气息,更有人世的规矩。读着读着,将书放下,于浓稠的夜色里叹口气……
  这所有的好文字后面都有一颗心,包括他的老师沈从文,《边城》《长河》《三三》,我一遍遍读,真好啊,后面同样有一颗心。蒋勋讲解沈从文,那种入心、入情,似乎叫人狂跳起来,隔空与他握握手。
  读书,如若人与人之间的相遇相知,是一种缘分。
  又或者,每隔几年,总要重读《包法利夫人》,一遍遍体味福楼拜的斑斓多姿,深感他之伟大。
  有些经典,怎么也讀不进去,好友苏罗梨相赠《金瓶梅》,未翻几页,不得不放下,无论格非之前怎样抽丝剥茧分析,硬是触及不了它的好:以及《红楼梦》,威慑于各路大家盛赞,不同年龄段拿起,一直无功而返,但,却可以将《儒林外史》《老残游记》津津有味读完。
  孙犁也曾循着鲁迅日记里的书单.悉数收罗,也不知“后事如何”?他也是做了笔记的。说到读书笔记.数周作人的难以攻克,繁杂至让人撞墙的程度,也只能欣赏他笔下故乡绍兴齁死人的腌苋菜秆了。可是,对于他的哥哥鲁迅,近年,任何文体均可以读进去——由于青少年时期,受制于教科书荼毒,对他的过分解读导致逆反心理,曾经碰都不能碰。一百年过去,他的文字以及他的人格魅力,愈发凸显。这是迟到的缘分。
  有一夜,读《两地书》,感佩于他的深情而克制,真想买一张高铁票,去先生故乡看看。他写:……止一人,坐于百静中。许广平回信,特意引了这句,并善解人意询问:你是不是想写东西了,手边的材料准备够没(大意)。一向是“知音世所稀”的年代,她何必与他相当的才识、境界、格局难有懂得,便也满足。
  自《朱安传》,对他起敬意,至《两地书》,还原出一颗至柔至软的灵魂。
  重读《卓月花夕拾》……岂是一颗少年心懂得的冼生心里,直立着无数魏碑,至刚至柔。
  读鲁迅,须在中年的秋夜……
  一套《莎士比亚全集》,曾屡屡逼着自己拿起,可是,难以为继,并非翻译的问题,朱生豪的译本无懈可击。每读十四行诗,昏昏欲睡,以年轻人的行话讲,“嗨”不到那个点上。有些人看电影或买书之前,会下意识去豆瓣看看评分。傻呀——置身这么一个流俗文化掩盖精英文化的时代,一个依靠点击率衡量成功与否的时代,靠评分去判断艺术品之高下,简直一种反智。
  也有想读,却读不了的书,比如《世说新语》《容斋随笔》。倘若你的古文言功底略欠了点,是体会不到这两本书的好的——如同隔岸观花,老远的,你看得嘉树有荫,可是,未了,你过不了河去,缺少一叶小舟。小舟怎么来?必须退回去,重新学习古文。
  有一年仲夏,咬牙将钱锺书《管锥编》搬出.对照密密麻麻注释,往下啃,辛苦.不比体力活轻松。读透了吗?没有。
  若将一本书读懂读透,用一两句话便能概括出来——常作书单策划,每次约稿,都说明,三两句点评即可。等拿到稿件,高下立判——有的人根本不会读书,甚至不惜大段引用:而有的人,一两句话就将一本书一网打尽。往往语言简洁的,均是比较有才气的人,一点则通的人,平时文章也写得好疙里疙瘩说不到点子上的,文字一般比较平庸,下次不便再约。
  这就是鉴赏力的问题。鉴赏力好比一个人伫立山巅,山谷间的草场溪流、山腰的流岚浮云尽收眼底,指哪打哪,掺不了假。一个人处在山脚下,什么也看不见,读书就是白读。
  读书的过程,也是慢慢培养鉴赏力的过程。书越读越多的人,越发自觉浅薄渺小。真正的读书人,因为渊博,所以谦卑,从不膨胀虚妄。
  有些书,今天读不了,或许明天就读进去了,不能急,也不必自卑,慢慢来。比如我将《世说新语》放在电脑前书架上,一抬眼即见,并对自己讲,总有一天会读透的。
  青春期里,对于外国文学趋之若鹜,大量涉猎日本以及欧美作家的东西,但,随之年龄痴长,渐渐往里收了.一直于中国的传统里打转,这才是源头性的东西。
  宇文所安评价白居易,大意是说他后来的三分之二诗歌本不必写。我对他这个论断拍案叫绝——看看,一个外国人竟也如此深刻懂得中国古诗的堂奥——白居易泉下有知,或许面子上抹不开。他与李杜是不能比的啊。那么,七言情诗呢,无人匹敌李商隐。几欲冲动地给他写一封长信,谈谈我对于他这个人以及他诗歌的理解、体恤之心,未了总是懒,找借口,忙别的去了。
  泱泱《全唐诗》,深深喜欢的,也就那么几位,还有许多许多好诗人,对他们一直是隔膜的——并非他们的损失,是我的损失。


  小雪节气一过,夜更静。冬天大约用来读书的。一卷在握,心自会静下来,重新找到内心的秩序。
  当读“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猛然体悟到,曹操当年所见的所叹的太阳系、银河系,何尝不是当下的我们此刻所见的呢?给他灵感的这些宇宙星体,存在千年、万年、亿年,亘古未变——照耀过曹操的星光,也曾照耀过曹丕、照耀过曹叡、照耀过李白、杜甫,同样照耀过李商隐、苏东坡啊。
  李商隐写: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清晰又浑沌,何等开阔的精神局面。
  每一个年龄段,读曹操,或者李商隐,皆能读出不同的况味。
  岁月,催人苍老,岁月,同样与人以深厚。
  读读曹操,再读曹丕,顺便将曹叡的也一并读了,非常好。这些远古的诗文,有一种过滤净化的作用,彻底将环绕于肉身的庸俗之气屏蔽,人的内心气息不再浑浊,慢慢变得干净,仿佛与黑夜浑然一体了。古典的东西,说不出具体之好,无非一种氤氲之气,这是现代诗无以仰望的。现代人太啰嗦了,一旦琐屑,便失了沉稳。所谓以少少胜多多,古诗里的“少少”,则是沉默过后的一丁点余响.深刻而无以言明的东西。   正是这些无以名状的东西,令人陷入孤独——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四面环绕浩瀚海洋,无以泅渡。这个时候,或许听听《行星组曲》,情绪上似开阔些。古典音乐与文学这两样艺术载体,同样可以通神。
  有一年冬天,下决心系统诵读《全唐诗》。一读,放不下,夜不能寐,一种痛苦的情绪环绕心间,无法排遣,特别难受,尤其至杜甫这一章——他的一生,没过几天好日子,一贯穷愁潦倒、食不果腹。我慢慢读他的诗,一遍遍仔细核对每首诗的写作时间及背景,心上弥漫难言的灰尘,严重影响日常生活,简直陷入抑郁了。
  杜甫仿佛成了我的祖父——我被生下来时,祖父便已不在。他的经历,是我日后一点点挖掘出的,所以加倍难过。杜甫饿了很久以后,终于得到食物,被一块牛肉噎死于异乡的小舟。我的祖父由于饥饿而浑身浮肿,他再也吃不下那些无盐的野菜,他是主动饿死自己的……
  时代之河流淌不息,杜甫,以及我的祖父,因为命定的一切,各有归舟。
  将杜甫读完,再读李贺,这个二十六岁早逝的天才,同样郁郁不志。李贺将诗写到鬼斧神工的地步,极似梵高笔下的颜料,漫天漫地炽黄,无尽泼酒,激烈燃烧,然后轰然一声,宛如天边响雷,将自己燃至灰烬。
  李白内心更加荒凉,蓬勃的才华一遍遍加深着他的痛苦。若一个平庸之辈,混混日子,一生也便过去了,但李白偏偏不能,现实如此残酷,他靠不停地行走排遣内心的沉郁——他的诗里,意象最频繁的“月亮”,可看不可触,总归虚无:其次是酒,酒是一种短暂的慰藉品,酒醒之后的痛苦,更加深重。
  李白一辈子都在行走,唯有杜甫怜惜他。李白的才气是一等一的,没有人比得过。才华于人,反而是一份牵绊一种负累。
  这也便算了。只是,我太心疼杜甫,安史之乱后期,千辛万苦跋山涉水,巴巴赶至偏居甘肃的皇帝面前,被封了一个小官职。好景不长,因替房琯说情,触怒肃宗,惨遭贬谪,开始了困厄无定的生活。
  杜甫为何痴心不死?
  早在安史之乱前,面对奸吝得道,王维便有隐居之心了。到底,王维有精明的一面,投机的一面,他没有杜甫那么浑然,那么赤子之心。
  不入仕,于过去读书人的三观里,不失为落魄人生。儒家倡导的诗书志业,不就是为了日后的攀官封爵么?一旦全身而退,则是失败一生了。
  这一点上,陶潜何等脱俗。
  这些都不说了。有一阵,读王羲之的帖,满纸哀意。古人写信,简洁不芜,二三十汉字,仿佛什么也没说,实则,将什么皆说尽,是哀衷不能言明。千年后的某个夜晚,被后人细细摩挲,仿佛一堆死灰,又一次被风点燃,将一颗温软的心炙烤得滴油,一种精神上的烧灼感真是悲不能言啊,如若思念一个遥不可及之人,因为不能,而过分克制自己,掩埋自己,到头来,痛彻心扉,直如献身于无边大火。
  是什么可以令我们心回意转,又是什么令我们念念于怀?
  这世间,一日日地并未有什么两样,风继续吹,道路继续延伸,人,一日日地老了。己亥年徒剩最后一月,便都完了。宇宙间不过一瞬,也不过是地球绕着太阳转完一圈罢了。
  到了冬天,大自然衰落下去,视野里空空然茫茫然。前阵去乡下,塘口岸畔,遍布芦荻:塘面,荇菜参差。风过去,一切静止,极目处为荒芜寥落所覆盖——这些自然界中的植物,《诗经》里出现过的,古人以它们来起兴,作诗.一句句.四言、五言,至今读,依然那么美,皆是源头性的东西,琅琅然,如若含了一粒粒珍珠于雪里泛光。
  纵然不是诗人,也拦不住拥有一颗诗心。
  现代人,于心智上,似已倒退,科技则一日千里推着人类持续向前。实则,人的心性一直是倒退着的,少见胸襟格局,物欲的膨胀,渐渐毁掉内心的宁寂、秩序,日渐背道而驰,离最初的可依赖的东西,愈发遥远。
  纵然于灵魂层面,选择往后退着活,慢慢地,也能靠近一些源头性的东西,可是,这又何等的艰难呢?


  夜读晚明小品,插页里选了几幅画。有一幅文徵明《漪兰竹石图》,颇为障眼,想必是其少作。文徵明想必还有比这更好的画作,责编偏偏选了这么一幅。
  怎么不好了呢?大满。小尺窄幅,被两丛兰、一块顽石、几棵竹子铺满,那墨铺得真是顶天立地,黑压压乌云压城,喘不过气的压抑。兰,原本给人以幽深恬静之感,可是,到了文徵明这幅画里,连惠的气质也不如,倒额外生出喧闹之音,视觉上分外压抑。一点不假,谦受益,满则损。
  中国水墨的好处,全在留白。
  最高级的,是一小幅立轴册页,一棵兰静静立于左下方,整个画面的五分之四均给了空白,就这一片大雪一样空茫茫的白,并非一无所有,而是应有尽有,右下方蹲一方闲章——这闲章,便是古往今来中国文人的一颗颗诗心,不死的,披风沥雨里永远跳动的心。
  夜里看这幅画,想立刻天亮,去花卉市场买一盆墨兰回来。早前家里有一株,第一年抽出五六枝花箭,那种无可比的出尘的幽香,纷绕了整个寒冬——兰的香气,是有佛性的吧。她静静地,于卧室窗台,默默吐芳整整一个长冬.梦境里遍布香气,也不浓烈,似有若无,宛如喜悦——真正的喜悦是不可以浓烈的,它与瞻望相似。
  第二年,这兰抽出一枝花箭;第三年,或许施肥过甚,她枯了。
  兰花不易养,到未了,总是枯萎。或许,人类身上存有太多浊气,兰的清气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市侩之气,于是,日日想着,不如自处的好,可是人的力气比自己大,非得将她搬进室内,至柔至弱的她,又拗不过,唯有自绝。
  自绝,是另一种拒人。所谓空谷幽兰,莫如此。兰,天生长于山谷、绝壁,与云岚雨雪霜霖为伍。


  连日阴雨,终于止住,几欲下雪。
  一个“雪”字,宛如平庸世间一道闪电,瞬间将四周照亮,心为之喜悦。
  雪下一夜。
  翌日開门,天地茫茫。
  喜爱于雪地疾行,至精疲力竭,仿佛遇见前生,不,是与前生并肩而行。这种行为,莫过于精神上的自处。   我们每一生命个体,于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孤独的,唯有独自拜访被大雪覆盖的菜园、河流、荒原……空茫茫的人生,一霎时来到目前,精神上的视野舒豁一片,一生中许多未及启齿的话,于那一刻,皆被一场大雪收走。人行于雪地,唯有沉默——那个时候,才会真切感知到,小小的我,独独来往于天地自然。
  雪下时,天地浑然。小小的人,犹如活在一个巨大的神启里。


  重读张爱玲两部长篇:《雷峰塔》《易经》。庾信文章老更成,处处有分寸,一路低缓的调子,逶逶迤迤。仿佛冬天的湖,简洁,清澈,一汪到底,更似人在冬天的心境,一味往内收,特别守得住。人至中年的张爱玲,笔致枯淡,一如荒坡白苍苍芒草,一路铺至天边,也似山谷间残荷,断梗飘零,将人生寂寥的底子涂了又涂,如宋人画,处处留白,更见风骨。
  小说开头,透过一个四岁孩童的眼,仔细打量一个光怪陆离的家族史,耐心描摹,分明是手工画,一点一点粘贴裱划,皱褶的纹路也要理直,蛛丝的角落不放过,甚至老妈子们在漆黑院子里谈天,也被一个早慧儿童记在心上,渐渐成了一幅家族大画上的金粉,被时光的镜框定格下来,远看着,庄重慈祥——是永生的童年。甚至,连父亲的姨太太,在作者童年的眼里都变得美丽起来。童年的人生观是混沌的,原本不辨美好丑恶。张爱玲走的是中国唐诗印象派的路子,零度叙事地呈现,既显又隐的笔法,开阔纵深,大启大阖,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令读者跟着一道眼热心沉。
  写着写着,作者就将自己融入到一个战火频烧的时代,渐渐地,自己终于成了那个纷乱时代坐标系上的一员。
  说是她在西方的“叩关失败之作”,却不知于小说技术处理这一块,她是何等的高超,相比她的成名作.这两部于艺术上更有可圈可点之处。年轻时的写作,靠的是一股初生牛犊的气象与语词的标新立异,到得中年,横陈的全是浑厚的底气,没有了橙黄橘绿,却分外字字生血。
  人生的長河一直流淌,她笔下的这些事,也曾出现于早期散文,但,都没有披着小说的外衣来得惊骇异常。
  姑姑与母亲于异国“公事”同一男人:大爷偷偷纳了丫头吉祥做妾,在外面建了一个家,生了儿子,将照片寄给大婶看,说是吉祥跟了南京的一个男人,将大婶感动得:吉祥这丫头不错,到底还记得我;港战其间,琵琶跟着同学们一起去作护士……姑姑与表舅妈的儿子绪哥哥陷入不伦之恋,为搭救表舅,姑姑将嫂子的钱全部填进去,姑嫂心生裂隙依然同一屋檐下……最惨痛的是,作者港大求学其间,历史老师看她贫寒,自己拿出八百元作为提前预支的奖学金,塞进信封里寄她。当她带着这珍贵的八百元辗转坐车去浅水湾豪华饭店捧给母亲时。母亲一个晚上在牌桌上输光,不多不少,正好八百元……后来,香港失守,日本人接手港大,英国教师不是战死,便是被遣返,她跟着同学们去人去楼空的老师家洗澡,等候的空隙,忍不住跑去老师的书房翻书,将比亚兹莱画册撕下.藏起来带回去……校医勾结外人趁着黑夜一车一车往外拉货卖,最后将一个伤员灭口。作者为了早点回到内地,不惜拿这个“秘密”前去威胁校医帮她搞几张回上海的船票……结果真的成功了。回上海的那艘轮船上有梅兰芳同行……
  小说到这里,惊心动魄。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学生,鲁莽地拿命案前去“威胁”校医,自己却不怕同被灭了口?不过是为了早点回到上海,纵然上海再也没有可收留自己的亲人了,她还是那么热爱。当她下船,坐在黄包车上,想起自己小时候自天津迁来上海,“也是夏天,也是早晨”,坐在马车里,老阿妈陪在身边。
  “太阳暖烘烘照着车篷没拉起来的黄包车,照着她的胳膊腿,像两根滚烫的铁条。我回来了,她道。太阳记得她。”回到上海这座也曾令她挫败心碎的城市,却在心里喊道:“太阳记得她。”一个人终于有了生根感,有一份笃定的快乐。
  小说戛然而止,被全束收起来,宛如一个黄金的坟,日日花开草绿,年年寒鸦四起……张爱玲始终以淡笔,寥寥勾勒一个名门之后如此庞大的家业.被“父亲”“后母”在烟榻上一点点败光的生活图景。早年,父亲捧戏子、纳二姨太、去堂子里厮混……都是纸醉金迷的日月,家里佣人无数,“秦干”带弟弟、“何干”带作者自己,另有烧饭的厨子、打杂的、专门下乡收租的,一大家子浑浑噩噩,从天津迁到上海,一天一点地把一座金山挖空,最后落得去到侄子那里讨要十四平方米的偏房栖身……
  张爱玲用点画笔法,顺带着将舅舅家、表舅妈家、大爷家等诸位亲戚细致描摹,他们都是远景的底子,不耐心看,也就模糊过去了,不比自己的家族需要加以追光,尤其对于母亲,借着小说的幌子,她可真舍得下手。作家向来无情。母亲的滥交与漂泊无依,以致客死异乡,似乎罪有应得。一个也曾裹过小脚的受过西洋教育的女子永远处在收拾行李的匆忙里,一代一代女性的悲剧,不过是,作者比母亲走得更远……
  中国当代小说家,真得多看看张爱玲,怎样起笔,怎样收笔,处理宏大题材时,一样云淡风轻,一笔笔无意带过,这叫举重若轻。那一笔笔,实在耐品,天青云淡,微风徐来,而内里早已壮阔波澜,文字的冰山一律隐于简寥的对话背后。中国古诗词以空间感与张力取胜,到了张爱玲这里的小说笔法,依旧遵循了那笔法之广阔幽深的,余味绵长,是杜牧所言的“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
  作者始终冷冷站在人世的外围,打量这一切,是沉疴泛起腐朽又没落的中国,像一匹布,从一开始拿出来都是旧的,灰蒙蒙的,正反面布满虫洞,被光阴沤烂了……未了,人人有乱离之感,连久居乡下的人性也是被扭曲的,何干的儿子不是将自己的外婆活埋了么?他嫌外婆活得太久。刻画人性上,张爱玲不比鲁迅逊色,区区几段简短对话,人性深处的晦暗跃然纸上。
  她笔下的童年,永远暖色调——母亲时尚美丽,因为气短,她站在钢琴前唱西洋歌剧,锻炼肺活量,美丽的姑姑伴奏,祥和失真的画面,那个小女孩似一直停留在四岁,最后一齐成了一幅油画,每个人的眼睛隔着沉沉岁月,都成了珍珠,明亮硕大,与从未见过面的祖父母一样珍贵……   写作这两部长篇的张爱玲,人至中年,生命过往的盛衰悲欢,她逐一领略,算是暂时稳定下来,等着去“西方”叩关了,未曾料想,还是“失败”下来。这就是命运。
  于一个出色的作家,这也是一种双重打击。这么好的八十万字,一直搁置着,满纸的才华、心血。
  人至中年好枯淡。读起这样的八十万言,甸甸入心,似寒冬独行于冰雪,浑然不觉凄寒,心里有奔腾不息的洪流,一点一滴撑起这眼界。
  无论小说抑或诗歌,笔法不能一味肥厚,必须枯淡,寒山枯水,立于天地之间,愈至后来,愈有筋骨,有阔气、英气、寒气,更见生命的活气。
  张爱玲这洋洋大观的八十万言,遍布霜气,经得起时间的磨折,并非自囿于小我田地的局限,分明是一个时代的兴衰哀叹。


  天欲雪,一切静下来。
  我们不该出门,要留在家里,喝茶,重温一些古典的东西。这叫作后退——当今的人不是一味地趋新趋前吗?前面到底是什么呢?
  ——两极冰川正在加速融化,天空出现越来越大的窟窿。一贯杞人忧天,而倍感揪心忧患,人类赖以栖身的这一颗小小星球,正在加速迈向悬崖……
  这些年,作为一个主流价值观所钦定的失败者,还总是忧愤不息,继而失望、颓唐、虚无……或者,忽然想起来读点庄子,暂时宁静下来,颇有了一点安慰。
  庄子的伟大,在于他作为一个独一无二且无以匹敌的文体家,以超凡的想象力,对抗这个强悍的世界。实在喜欢他那波诡奇崛的比喻。这么一个贤哲,他也实在是刻薄得很啊。
  抄一则《任公垂钓》: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臣钩陷没而下,鹜扬而奋鳍,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悼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晾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
  白话可以是这样:
  任国有一位公子搞了一个巨大的鱼钩,还拖着很长的钓线,他用五十条壮牛晾制的肉干作肉饵,蹲在会稽山上,钩竿甩到东海。他天天在那里专心地钓着。整整一年过去,都没有钓着一条鱼。后来呢,终于有条大鱼上钩了,它吞食了肉饵,且牵着巨钩忍痛潜入海底。只見那条大鱼东冲西撞,上下翻腾,奋鳍挣扎。海面上,白浪如山,波涛啸然,宛如神呼鬼泣,声震千里。任国公子捕得这条大鱼后,将它分割成块,制成肉干。制河以东苍梧以北的人们,最后全都吃腻了。后世一些饶舌的庸人们都大惊小怪,奔走相
  告这么一件奇事。
  那些成天拿着短竿细线,跑到小水
  沟旁,守着鲵鳅小鱼的人,想钓到大鱼,
  是完全不可能的!
  庄子讽刺的对象,何尝不是当下一群贪欲无度的人类,眼界里只有小水沟,拿得出的只有小竹竿,连大海也不曾见过,何以实现大鱼梦呢?


  昨日骑车,路过市府旁梅林。幽香如雁阵,令人晕眩。索性停车,站在那里,与梅花对望,反正不急的。那一刻,我的心真闲啊。也只有一个生活的失败者才会这么闲。
  与梅花对望之际,同事们或许在咖啡馆与客户签成一笔大单,几十万的款项,总之,他们作为一种成功者的形象,夹着黑色真皮公文包,体面而步履匆匆地与我在楼梯间擦身而过……有时,看着他们的背影,我怎能不生出些自卑心呢——比起他们的精明能干,我可真是一个无用之人。在办公室,经常性地倒在椅子上,捧一本书,一只腿叠在另一只腿上,间或颠上那么一颠。有一回,新闻部一名同事打身边过,停下,好奇道:你的心怎么这么静啊。不晓得她是赞美,还是讥讽。也习惯了。如今,这名同事早已跳槽,许多叱咤风云的同事均跳槽离开了,或独立创业,或高就至更广阔的天地驰骋去了。偶尔,还能在小区碰见他们,彼此点头,微笑。而有的,早已搬离单位建的这个小区,换名车,戴名表,连拍照片都不忘将袖子撩起,将手臂举至恰当的位置……
  自记事起,与周遭的主流,似乎均是背道而驰的。
  小时,经常得家母告诫:不要与人比吃穿,要比就比肚子里有没有货。
  现在回想,觉得我的这位高小尚未毕业的母亲,她真是,既仁慈,又高瞻远瞩——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未能生就一张美丽脸孔,注定过不好这一生,所以,她早早灌输与我——要在精神上建立起庞大帝国,来挽回生命里的一次次失去。
  愈至中年,愈能体味家母之用心良苦。
  也就一直这么闲着,没有精力去置广阔房产,也实在没时间。可抽出的时间,几乎花在书本上了。这样的长此以往,差距便又被拉大——别人将人生活成一场场佳话,在我,则成了一个个笑话。
  有一个热词“贫穷限制了想象力”,不太同意,清寒的人照样可以到达远方,富有的人以飞机、游艇到达;我们以想象力、文宇,各自抵达。
  精神世界的宽广无界,如同星辰大海。活了这一把年纪,似乎一直在践行母亲的教导——不要与人比吃穿。她这里的“吃穿”,应指代“物质生活”。
  第一只手机,是来合肥买的三星,翻盖,银色系,用了七八年,后来,一直坏,五次三番维修。一次,敏感捕捉到师傅修得不耐烦了,才发狠扔掉篇一辆电动车,骑了数年,内胎、外胎、电池换过无数,风里雨里,伴了多年——人与物之间,也会日久生情。
  人对于不同的物种,总是情多——比如童年里,放牧过的牛,喂养过的鸡雏鹅鸭,以及无边的给予我童年滋养的菜地、稻田、山风、月色……梦里总是它们。
  这一年年里不同又相同的四季,春雨、秋风、夏花、冬雪,一直这么爱着它们……你没法将它们换掉。永恒的东西是换不掉的,不唯新,亦不唯旧。


  生活,是这样的平凡平庸,一年年地过下去——怎么过得下去珂是,也过下去了。
  人也老了,对着一片湖水,闲坐,越发沉默。觉得这一生,甚是遗憾,但,有些时候,午夜梦回,也还总是热血沸腾,激励自己一骨碌爬起,发奋……
  好吧,发奋,自写诗开始。丢了十几年的文体,重新捡起来尝试,不,不是捡起来,是一个人生命又到了非抒情不可的时段。如果可以书写古体诗,更能体现彼时心境,庾信那样的悲哀沉痛、李白那样的风云激荡、李义山那样的情深怅惘……在我的生命里,总是有的。
  我以奔跑,缓解蓬勃的诗情,或者暴走,将体内淤积的情绪发泄出去,慢慢地,复归于平静。
  濒临年底,坐在南窗前,轰隆隆的爆竹声,于巨大的空间盘旋着,盘旋着,隐隐不绝,犹如战时利炮,反衬至心间,凛凛然。每一年年关,总是凄惶的心境多些,这或可出于人类潜意识里对于时间流逝的痛惜与无可挽回的悔愧?


  随笔集出版,拟赠故友一本,打开扉页,颇费踌躇。
  无以落笔,辗转再三,只四个字:
  某某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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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炎热而潮湿的十二月.雨水多得就跟要赶往大雨世界锦标赛似的,我们正从萨穆乌往回赶.我的爸爸驾驶着他的黑色胶轮福特40轿车.对我来说,他就像个超人一样.rn爸爸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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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儿子是只雄鹰.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他会是的——布莱达的母亲(达堪王妃)告诉我说,她在生下达莱阔的前天晚上曾梦见了老虎,而在生下布莱达的前天晚上则梦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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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健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窗外什么也没有,连风都停住了脚步。那股腥中有甜又杂着苦的混浊的味道是愈来愈浓了。他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嗅一遍,没发现这味道的来源,重新回到到床上,看旁边的王娟睡得死猪样,就用被角捂住鼻子,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脑子猛转:这房间怎么会有这味?不知过了多久,他的鼻子有点痒,掀开被子,嗅嗅,发现那股味道没有了。  “你闻到一股味了吗?”起床时,阿健问王娟。  “什么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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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荣格在一篇论心理学与文学的关系的文章里,有一段话也许会让诗人受宠若惊,或恍然大悟,或半信半疑,视乎每个诗人对诗歌的体认而定:“人类文化开创以来,智者、救星和救世主的原型意象就埋藏和蛰伏在人们的无意识中,一旦时代发生脱节,人类社会陷入严重的谬误,它就被重新唤醒。每当人们误入歧途……每当意识生活明显地具有片面性和某种虚伪倾向的时候,它们就被激活——甚至不妨说是‘本能地’被激活——并显现于人们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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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文学史专家多少有偷懒的嫌疑,他们习惯于按照改朝换代来划分文学史。这的确不失为一个良方,便于将某个文学家或重要的作品按部就班地安置于它应在的社会环境之中。毫无疑问,无论是讨论《诗经》还是《楚辞》,杜甫还是李白,我们都不能脱离作者或作品所处的时代。但是问题也随之而来了:历史是关乎时间的命题,时间一定是线性发展的吗?假若没有苏东坡的流放,他如何激活七百年前陶渊明的文学地位呢?  文学家和他们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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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高考分数不低的湖南女孩钟芳蓉,选择报考北京大学考古专业,一时间引来热议甚至喧嚣。有媒体希望访谈,都被我谢绝了。考古学这样一个接近冷门的专业被炒得过热,是件不正常的事儿。现在稍稍降温,倒是可以淡淡地谈谈个人的冷思考。  我1980年参加高考,是被“分配”到考古专业的。作为当时万千文学青年中的一枚,在对这个行当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当然没有专业感情可言,倒是刚入学就一门心思地想转专业。但在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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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解雨打电话进来的时候,解雷正闷闷不乐地想着心事。中午的阳光照下来,满阳台的绿色植物显得纤细单薄,只有一根藤吐出丝,奋力向外伸展出去。日子过得好好的,义柔偏要去国外进修,说她那个植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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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离永恒最近  “荒野”作为一个概念,接近“大自然”,但二者的内涵仍不尽相同。“大自然”包含了土地、山脉、星空,所有这些未经人手改造的全部外在空间;“荒野”是指大片没有或较少人工痕迹的土地,上面有始料不及的各种植物的茂密生长,是一片苍茫,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荒野与人发生联系的时候,将相互产生作用。一个人面对荒野,会引起诸多情感的波动,通常不会无动于衷。事实上,荒野是塑造人类心灵的最大的客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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