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逐鹿染新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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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沙土飞扬的苍茫大漠,热浪将人团团围住,不留丝毫罅隙。黎陌靠在装货的驼车上,眯着眼看面前聚集的一众沙盗。
  大漠里的沙盗多是靠着绿洲收取过路费,但也有些穷凶极恶之徒杀人越货。而面前这些人,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个个弯弓控箭,锐利的箭镞指向他们。
  黎陌看着最前方骑着一匹雪白骆驼的英武男子,大致猜出了他们所属的部落。
  叶泽,大漠里仅次于云桑的部落。
  传闻岚野王子少年时曾独闯大漠,驯服了胡大的使者白骆驼,从而在族中威望颇高,如今看来,便是这人了。
  黎陌自中原迢迢来到大漠,为的就是这一刻。他将自己贴近驼车,尽量不引人注目,眼角余光瞥过,突然怔了怔。
  同样雪白的骆驼,上面却坐了个姑娘,乌黑长发高高束起,面容平淡而略显冷漠,身着棕色轻铠,飒爽英姿令人不可忽视。
  她就这么漠然地坐着,骆驼行处,两旁沙盗尽数避让。黎陌想了想,大漠里有这般风采的姑娘,怕是只得一个:云桑统领玉忧。
  这个骁勇善战,未尝一败的姑娘。
  商队的首领苍白着一张脸走到岚野身边说了些什么,接着便见岚野挥了挥手,沙盗迅速裂开一个缝隙,让商队通过。长期往来于大漠的商队自然有保命的法子,黎陌跟着商队行走,也不去深究。
  他越过之际,玉忧突然道了声停,而后俯身端详他片刻,痞笑道:“你是自愿跟我走,还是我绑你走?”
  黎陌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抬头看着这个一身匪气的姑娘,眯眸道:“自然是愿意跟姑娘走。”
  随后玉忧点了点头,调转骆驼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岚野立即跟了上去。于是两人骑着骆驼并行走在前头,黎陌艰难地跟在后面。走了片刻,前面两人停了下来。
  “小玉,待我成为叶泽族长,便娶你吧。”风卷着黄沙,将岚野的声音遥遥吹来,听得并不真切。
  玉忧的声音较小,黎陌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只看到岚野调转了方向,玉忧正向他招手。
  “上来。”刚到跟前,玉忧便要伸手拉他,但黎陌却摇了摇头。白骆驼是野生骆驼,生性桀骜,一生只得一个主人,他可不想被踹下去。然而,骆驼却低下头轻轻顶着他的掌心。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黎陌一怔,抬头便撞上玉忧充满笑意的眸子。
  黎陌犹豫了一下,任由玉忧将他拉到身后,双臂堪堪搂住她的腰肢。苍茫大漠里,耳边只剩下身前姑娘在哼着不知名的歌儿。
  都说沙盗素来谨慎,这姑娘却对他出奇得信任,好似没有任何防备。黎陌拭去滴到眼皮的汗珠,蓦地听见玉忧道:“你知道方才岚野同我说会娶我,我怎么回应他的吗?”
  “不知道。”黎陌猜不透她心中所想,便答得中规中矩。却听见玉忧在笑,笑声清清凌凌裹了丝伤感。黎陌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似乎听到玉忧低低呢喃了一声:你怎会不知道呢?
  可他的确不知道。
  大漠气候炎热干燥,太阳灼灼仿佛要压下来,汗水自额头掠过眼角,偶尔一两滴落到眼里,蜇得火辣辣的疼。
  走了许久,直到余晖染红了地平线,黎陌才远远望见传说中存在于绿洲中的云桑。
  大漠之中最为强大的部落当属云桑,以苍狼白鹿为图腾。黎陌早些年听说过,中原皇帝为了收服云桑,已经折损了不少兵力,因着大漠恶劣的气候,以及盘踞在云桑周围的流沙和风暴。
  黎陌被人抬进云桑时已经陷入昏迷。后来他听人说,玉忧以他是说书先生,能给她讲许多故事为名,将他留在了她所属的寨子里。
  日子总归不会安静下来。
  大漠里民风彪悍,云桑族中的勇士向来崇尚力量,而玉忧睿智果敢,年纪轻轻便可以一抵十,是大多数男子爱慕的姑娘。
  但玉忧治下甚严,对谁都不假辞色,却偏偏待黎陌极好,于是黎陌自然被当做小白脸。他居住在玉忧的寨子里,一度引起了族内男子的不满,幸而黎陌并不爱出门,玉忧又力排众议将此事压下,两边才得以相安无事。
  但时间久了,终究还是出了意外。那日玉忧带队出了寨子,原想着将黎陌也带上,可禁不住众人的一致反对,只能将他留下。
  玉忧才出云桑不久,便有人在黎陌屋外埋伏。黎陌甫一出门,便被一群人兜头网住,拖到旁边来拳打脚踢,黎陌自然是不肯白白挨打的,当即便反抗起来。
  这场荒唐的闹剧最后的结果就是惊动了族长。黎陌裸着上身,藏青色的苍狼文身自肩胛向下盘踞在腰腹,张扬又威风凛凛。
  族长沉着脸色,目光锐利如炬地逼视着下方跪着的黎陌,冷声道:“你身上的刺青从何而来?”
  每个云桑族人都会在年幼时刺青,男为苍狼,女为白鹿,而只有王室的人才会使用藏青色。那是一种特殊的汁液,只有在情绪失控或者剧烈运动后才会显现。
  黎陌直视着族长,不卑不亢道:“这刺青在我不记事时便有了。我年少时曾与人打架无意显露刺青,母亲警告我不能再露于人前,所以我便从文,做了说书先生。”
  族长还未说什么,便见玉忧闯了进来。她刚走没多久便得到消息,说是黎陌出事被族长带走,于是便急忙赶了回来。
  玉忧瞥见黎陌身上的伤痕以及唇角的淤青,眸光一冷,快步走上前单膝跪地:“父王,玉忧有一事相报!”
  现任族长乃前族长的哥哥,那时正值内斗,族长便将怀有身孕的妻子送到远处躲避。云桑分了两派争斗七年,终于还是族长赢得了胜利。
  但他想要将妻子接回时,却得知妻子被叶泽的人掳走。愤怒之下,族长便率领族人打上叶泽,最后接回了年仅七岁的玉忧,而妻子却早已客死异处。
  黎陌听玉忧垂眸低声道:“我该是有个双生哥哥的,但那年父王接我之前,哥哥却被中原商人带走。我见到黎陌,觉得甚为熟悉,便派人去中原调查,正要禀报父王,却未承想发生这种事。”
  哥哥?黎陌敛眉不语,他哪儿来的便宜妹妹。
  玉忧带着黎陌离开,过了几日,族长当着全族的面宣布了他的身份。黎陌由一个中原来的说书先生,一跃成为了云桑的王子。   族长多疑,料想是已派人去了叶泽取证,方才真正相信。
  于是黎陌有了自己的寨子,那日之后,他曾听说玉忧将参与打他的人全部狠狠地整治了一番。他也算是了解了这个姑娘,她极其护短,有颗柔软又锋利的心。
  而他曾对玉忧说,他们不是兄妹。
  玉忧沉默片刻,踏着清浅的步子绕着他转了一圈,突然唇角微扬,笑着说:“只要你想,我们就是兄妹。”
  “我不想。”黎陌话甫一出口,便见玉忧笑意更深,她微微点头说道:“我也不想。”
  有了这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纵然族人对他依旧不满,却再无一人对他不敬。
  玉忧也少了出门的次数,时常带着他熟悉大漠。两人依旧同骑白骆驼,风暴的走向,流沙的位置,玉忧都细心地一一指出教与黎陌。
  适逢岚野继承族长之位,玉忧与黎陌同去恭贺,叶泽大摆筵席款待自远方而来的各部落使者。
  黎陌细心观察着众人的言行举止,一回头却发现玉忧不知所终。他悄然退场去寻玉忧,找过许多地方,终于在一处池塘边见到岚野和玉忧。
  他靠着一株粗大的桑树,眸光沉霭地注视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岚野的声音便越过粼粼水面悠悠传来:“小玉,我如今已是族长,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即刻成婚。”
  玉忧的眸光漫不经意地扫过桑树,淡淡回答:“我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
  “那个黎陌,你要小心。”岚野突然转移了话题,眉头微皱,严肃道,“我从见到他第一眼起,就觉得他不是生于和满、安于平淡的人。他的眼中有野性有欲望,那不是说书先生该有的眼神。小玉,你要小心提防他,切莫被他钻了空子,让他有机会加害你。”
  玉忧应了一声,似乎心不在焉,岚野无奈叹息着离开。待他的身影遥不可见,玉忧才突然笑起来,她从池塘边捡起一颗小石子,手上发力掷向对面的桑树。
  桑叶纷纷扬扬地落下,黎陌从桑树后走了出来,波光倒映着他的身影,温雅欣长。黎陌将身上的桑叶拂去,慢慢踱步到玉忧身边。他的眸子很亮,仿若湖心的水晶揉碎了洒落在他眼底:“你怎么知道我在?”
  玉忧端详他片刻,突然促狭一笑道:“我在你身上下了云桑特有的相思引,无论你在哪儿我都能准确知道。”
  黎陌明显地不信,也不搭话,只抱着手臂斜睨着她。他的身量比她高上许多,这一对比,气势上她就输了许多。
  “好吧,我武功卓绝,方圆十里有何动静都能了如指掌。”玉忧故意叹了口气道。
  黎陌微挑了眉,似乎只是闲问道:“岚野想娶你,你不喜欢他?”
  “你说呢?”玉忧歪头注视着黎陌,眼里有他看不懂的迷蒙情绪。
  离开叶泽之前,岚野又嘱咐了几句小心黎陌。玉忧不置可否,淡淡地应了,转身又对骑在白骆驼上的黎陌笑逐颜开。
  两人不在的这两日里,云桑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说是有中原的士兵混进了寨子里,被当场抓获。这种事虽然不常有,却也出过几次,但因为有黎陌的存在,便使得这件事变得不同寻常了。
  族中看黎陌不顺眼的大有人在,此事一出,不少人以为抓住了黎陌的小辫子而借机弹劾,却全被玉忧一力压下。
  云桑没有冬季,深秋时枫叶还是青绿色,黎陌靠在枫树上,眼神忧郁地注视着天空,连玉忧走到他身边都没有注意。
  “这个时节,中原的枫叶该是红透了吧?”玉忧轻声道,“云桑从没有那样艳丽炫目的颜色。”
  “他们说我是中原来的细作。”黎陌收回目光看向玉忧,顿了顿继续说,“你怎么看?”
  玉忧抬头望了望天,复又深深地注视着黎陌的眼眸,语气坦然而坚定道:“他们不信你没有关系,黎陌,我信。”
  黎陌来到云桑的第二个年头,中原军队大举来犯,集结在云桑十里之外。领头的人一袭白袍,与胯下的白骆驼仿佛融为一体,是个容颜温和俊朗,身姿挺拔欣长的中原男子。
  玉忧还是他先前所见的样子,身着棕色轻甲,目光沉着冷静,淡淡地望着他。
  两人之间隔了万重黄沙,遥遥对峙。他背叛了她。
  黎陌看着玉忧,她身旁云桑部落的勇士个个满脸愤恨,充满厌恶的目光仿若要将他戳穿。而他身后的将士,个个持戈执戟,严阵以待,为求一举攻破觊觎许久的云桑部落。
  黎陌在大漠里待了两年,对于大漠的地理与习性早已了如指掌,此番进攻云桑便是由他来主导。
  两边剑拔弩张的气氛压抑得可怕,玉忧嗓音淡淡,正好让两边将士听清:“黎陌伪造刺青,混入云桑装成我族王子,奸诈狡猾,实乃罪大恶极,我云桑儿郎定当誓死守卫云桑!”
  “誓死守卫云桑!”云桑的勇士士气大震,异口同声地呐喊。
  黎陌脸色微沉,下令冲锋,中原的将士纷纷向前冲杀,玉忧嘴唇翕动,并未让身边勇士动作。黎陌微微眯眸,心下有些不安。然而还未待他做出反应,前面奔驰的将士突然沉了下去,一时间骆驼嘶鸣声同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大漠地势流动频繁,流沙出现的地方也不固定,黎陌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原来被玉忧算计得死死的。
  是了,云桑部落的玉忧,骁勇善战,纵横战场未尝一败,她怎么可能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动作?怎么可能不想应对之策?只是在他身边,她悄悄收敛了全部锋芒,以至于他忘记了她有多么优秀。
  大半将士陷于流沙之中,冲过流沙的将士皆被云桑的勇士以剑矛刺死,仅仅片刻,中原将士死伤惨重。
  黎陌眸光寒冽,紧紧地盯着玉忧,他冷冷地道:“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玉忧却叹了口气,止住蠢蠢欲动的云桑勇士,眉梢挂着忧伤:“黎陌,对我而言,云桑可以败,但决不能败于中原。”
  眼见大势已去,中原将士骚动起来。黎陌淡淡敛眸,右手抚上驼峰下的箭筒,持弓搭箭瞄准玉忧。他的手指微松,羽箭立时疾驰而去。
  玉忧并不躲闪,只是闭上双眸,箭矢入肉的声音格外低沉。随着一声闷哼,玉忧被一道重量猛然砸落。她立刻睁开双眼,便见岚野口吐鲜血地压在她身上,而在他的后心,羽箭直直没入。   “岚野……岚野!”玉忧倏地抓紧岚野的衣衫。她不敢妄动,只苍白着一张脸低低地唤着。
  岚野咳了两声,脸色苍白地苦笑道:“我早便告诉了你要小心他,你们注定是敌人……小玉,其实,我早就……认出了你。”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突然没了呼吸。玉忧呆呆地抱着他,仿若一个坏掉的木偶般一言不发。
  黎陌遥遥望见岚野中箭,骑着骆驼后退两步,下达撤退的命令。他早前便收到通知,岚野王子会出现在战场上,而那一箭本就不是射向玉忧,他料定岚野会替她挡住,他甚至将箭矢的轨迹都计算清楚,仔细谋虑,方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早在七年前,中原皇帝便在叶泽安插了不少内应,如今黎陌进攻云桑败北,而叶泽族长身亡,他便顺理成章地撤到叶泽。短短数月,在内应的策动以及黎陌的铁血手腕下,叶泽上下便全部归顺他了。
  黎陌在大漠蛰伏一年,将叶泽的军队训练优良,终于准备再次进攻云桑。
  自那日玉忧将岚野带回云桑安葬,她便再没有出过寨门一步,仿佛受了重大的打击而一蹶不振。
  一年前岚野上任族长时,黎陌曾记住了宴会上所有的使者面孔,之后恩威并施地逐个威胁了一遍,以至于许多势力对叶泽这个新上任的族长,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
  黎陌便趁机迅速集结军队,乘着夜色越过茫茫大漠,悄悄放倒云桑的守卫,摸进部落里将所有人劫持。
  烈烈火光照亮了整个云桑,黎陌站在高台上,俯视着下面被压着的一脸愤恨的云桑族人。玉忧从远方款款而来,静静立在一旁,黎陌要对着全族的人说出一桩辛密,这是笼罩了整个大漠的阴谋。
  这就要从云桑的七年内乱刚刚平息开始说起。彼时族长取得胜利去寻妻儿,却得知妻儿被叶泽的人掳走,一怒之下便打到了叶泽,最终却只带回了年幼的玉忧。
  然而这只是玉忧的一面之词,真相远比这要复杂得多。当时族长的孩子并非女娃儿,而是一个身刺苍狼文身的男孩儿。
  云桑地处大漠腹地,易守难攻,当时的中原军队久攻不下。恰巧又得知族长之子被叶泽掳获,中原皇帝便心生一计,以偷梁换柱之法,将由宫女所出不受宠的公主同族长之子互换。
  进可利用玉忧得知云桑的弱点,退可挟黎陌逼迫云桑。若得云桑,再将大漠的其余弱小势力一一收服,便可一统大漠。
  于是中原的公主仿造文身,在身上刺了白鹿由云桑族长接走。而云桑的王子被安排到了京都备受冷落,只待有朝一日,两人长大,便可一举控制云桑。
  事情终于真相大白,但云桑的族人素来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更改,一时间并无一人相信,直到玉忧清淡地说了一句:“黎陌所言,句句属实。”全场哗然。
  玉忧抬头看着身居高位的黎陌,那平淡如水的眼神仿佛早已看穿了一切,她说:“黎陌,我希望你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我希望你是对的。”
  说完,她迅速转身冲出包围,夜色中她的身影矫健如鹿,将追踪她的将士远远甩开。
  待黎陌找到玉忧之时,流沙已将她的腰腹掩埋。她注视着面色苍白的黎陌,眼底亮亮的,如同今夜的月光一样好看。她轻声问道:“你可知那日岚野同我说他要娶我,我是如何回应的吗?”
  黎陌眸色沉凝地望着玉忧,只觉得喉间发紧,后背冷汗都打湿了衣衫。他从未如此害怕过,就连当初经历过的所有生死存亡,都没有此时十分之一的害怕。
  他怕玉忧死。
  于是黎陌只好软了声音,轻轻地哄道:“你把手给我,等你出来我就告诉你。”
  玉忧却摇了摇头,她幽幽地叹息一声,澄澈的目光仿佛要看透他的心底:“我跟他说,曾有一个少年很早便同我说过要娶我,我应了,这辈子便再也不改了。”
  流沙缓缓没过她瘦削的双肩,玉忧低着头不让他看见她流泪,哽咽道:“黎陌,我不能活着的,对于两边来说,我死了才有最大的价值。你忘了我吧,日后找个姑娘,好好待她。”
  黎陌心脏抽痛,猛地扑出去,却被身旁将士一把按住,眼睁睁地看着玉忧消失在流沙之中。
  她的托付,他全部知晓。
  玉忧在云桑生活了那么多年,早便有了极深的感情,而她既想效忠母国,又想守护云桑,但世间难得双全法,到头来她却发现什么都做不到。
  黎陌静静地望着玉忧消失的地方,那里已经恢复平整。只要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他就能明白那个善良又睿智的姑娘,她夹在忠义之间,该是有多为难。
  如今,她终于不必再为难了。
  黎陌慢慢跪下,将脸埋在沙土里,手背上青筋爆起,渐渐有泪水将他脸边的沙子打湿。他终于忍耐不住,痛哭起来。
  白鹿有角,性格温顺,而他心爱的姑娘,却是生生将角削成了锋利的模样。
  黎陌醒来的时候是在熟悉的房间,这是玉忧的寨子。云桑已被收服,他谋策了许久的计划,终于落下了帷幕。
  他其实并没有七岁之前的记忆,只是少时同人打架暴露了文身,他才开始有意识地暗查自己的身世。
  父皇不许他习武,他便从文,将所有兵法诗书牢记,闲暇时便偷偷习练箭术。他虽武功不好,可箭术却是百发百中。
  这些年,为了不引起皇帝的猜疑,黎陌总是深居简出,不结党派,韬光隐晦地暗待时机。他总是想着有天能回到他的故乡,去看看那故乡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黎陌长大后,在中原安插了许多眼线,培养了一批亲信。他虽忘记了一切,却也在零碎的线索中拼凑出了当年的真相。
  他知道玉忧少时见过他,若玉忧认得他,他便顺势倒向玉忧;若玉忧不认得他,他也依旧能实行自己的计划。只是他算漏了一点,在他年少时,曾让一个少女情根深种,之后将一片真心全部交付给他。
  但他却辜负了。
  而玉忧的死,却帮他冲破了多年的桎梏,令他豁然想起了一切。
  在黎陌七岁那年,他被叶泽的蛮匪抓住,母亲为了保护他而被人杀死。他一人在那间漆黑狭小的房间里生活了十几天,满心的惶恐不安。   偶然间,屋子里溜进了一个小丫头,粉雕玉琢的模样煞是可爱,不同于大漠里霸道跋扈的少女,这个小姑娘柔柔弱弱的,极好欺负的性格。
  在好几个夜晚,小姑娘抱膝坐在黎陌身边,她的声音细小,小心翼翼地同他说着中原的风光:“中原有艳红的枫叶,每到深秋,枫叶落下之时,便会铺上一地,一直远远地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
  黎陌靠近她一些,眼神充满了憧憬:“大漠是没有冬天的,所以到了深秋,枫叶还是青绿色的,中原的枫叶是红色的吗?我真想看看。”
  “你会看到的。”玉忧轻轻地说,她看着黎陌,黑夜里他的眸子熠熠生辉,仿佛这世间没有能困住他的东西,包括那四四方方的皇家深宫。
  黎陌点头,又好奇地问:“你是中原的姑娘,怎么会出现在大漠?”
  他看到胆怯的小姑娘有一瞬间的迟疑,随后低声道:“我大概是……被遗弃了吧。”
  彼时的他尚且年幼,并不能理解她的迟疑,也不能理解所谓的遗弃。生长在深宫的小姑娘,生母是身份低微的宫女,她是不受宠的公主,自小便学会了委曲求全。她聪慧早熟,懂得利害关系,便被派来同黎陌互换,这些她早便知晓。
  而懵懂的少年,却对陪伴他的姑娘产生了好感,为了能让她长久地陪在他身边,便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我母亲说过,我父亲是云桑族长。小玉,待我长大了成为云桑族长,族内便由我一人说了算,到那时候,我一定娶你!”
  玉忧怔住,羞怯地点了点头。
  云桑素来强于叶泽,所以当云桑打上门时,叶泽便第一时间寻找玉忧,他们放玉忧接近黎陌,便是为了套出黎陌所知道的一切。同时也仿造了云桑白鹿的样式,用和黎陌一样的汁液刺在玉忧身上,为的就是能名正言顺地将玉忧送到云桑。
  可计划总有疏漏,玉忧不忍黎陌到皇宫被囚禁,便连夜带他逃出叶泽。许是两人身形幼小,并未惊动守卫,只是在他们逃出叶泽时,却并未注意到后面跟了个小尾巴。
  玉忧聪明,却并不熟悉大漠,竭力躲避流沙与风暴,几次险象环生,然而后面的追兵很快便寻了过来。
  就在两人绝望之际,一抹白色的身影突然出现,那是自由的象征,胡大的使者白骆驼。听闻在大漠里遇到白骆驼,便是受到了胡大的祝福,可保性命无虞。
  白骆驼将两人驼到水源旁边,黎陌从昏迷中醒来,迷糊中只觉得有清水从干渴的喉咙里流下。之后便见玉忧用手鞠了一些水小心地喂给他,眼珠微微转动,就见一个壮如牛犊的英俊少年站在一旁,神情冷漠倨傲。
  黎陌认得他,叶泽的王子,他曾扒在门缝中见到过岚野骑着骆驼自他门前走过,虽然年纪尚小,却当真是英武不凡。
  玉忧抱着黎陌的手臂微微发抖,她低着头,仿佛知道接下来残酷的命运。黎陌视线微移,正好撞见玉忧悲哀恐惧的眸子,他心中猛地一疼,当即起身将玉忧护在身后,仿佛炸了毛的小兽一般,龇牙咧嘴道:“你来做什么?我们不会跟你回去的!”
  岚野淡淡地睨了他一眼,转身走向白骆驼,脚下略微发力便骑坐上去,他不屑道:“自有人会抓你们回去,弱者向来没有选择的权利。”
  此时风沙骤起,身边的水源开始浑浊,不远处是残破的建筑。兴许这里也曾是兴盛过的部落,在时间的流转中,优胜劣汰,它终于随着年轮成为历史。
  黎陌心里难过,回头看见玉忧的神情,忧伤又悲哀。她有时成熟得不像是个小姑娘,对未来有太多的预见,而偏偏她的预见还十分准确。
  这真是无可奈何。
  远处叶泽的军队疾驰而来,骆蹄踏在地上扬起漫天沙尘。玉忧轻轻拽了拽黎陌的衣衫,贴身伏在他的耳边说道:“你就能看到中原火红的枫叶了,中原还有很多好看的地方,若你有机会,都去看看罢。”
  她停顿了一下,轻轻细细道:“如果……如果你想我了,就悄悄来看看我吧。我会一直养着白骆驼,你见到它,便该知是我了。”
  岚野慢慢地骑着白骆驼向叶泽军队走去,玉忧迎着无尽的黄沙,走向她的命运。她的背影弱不禁风,却执拗地挺得笔直。
  黎陌怔怔地看着她,心里不禁担忧,这个胆怯娇柔的小姑娘,如何能在这残酷苍茫的大漠里生存?
  后来黎陌被送进皇宫,每日都被灌药,活得恍恍惚惚,他只在偶尔起风时,才会仰头看向天空。四四方方的天空,禁锢了他所有自由的朱墙碧瓦,仿佛有声音随着清风在不停地回荡,那是个小姑娘细弱的声音。
  “黎陌,我会记得你。一直一直记得你。”
  可是他却忘了,在药物的作用下将七岁之前的事全部忘记了。
  之后在他刻意地打听下,才知道了大漠里勇武果敢的岚野王子,知道了云桑睿智善战的玉忧统领。
  他们都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勇士。然而,再强大的人都有弱小的童年,在他的回忆中,那漆黑的房屋,无际的大漠和青绿色的枫叶都渐渐模糊,越来越清晰的是他的姑娘,勇敢又柔情似水。
  失去玉忧的云桑不堪一击,黎陌成功占领了云桑,并在余后的十年里,将大漠大大小小的部落一并收服,真正地成为了大漠的王。
  而后大漠对中原称臣,开始了长达数百年的安定生活,然而黎陌却辞了官职离开了这充满回忆的地方。他的一生居无定所,回到中原当即便去看了火红的枫叶。
  他想着,既然那坚强的姑娘不能亲眼见到,那他总要代她去看遍世间美景。
  然而在某天他偶然得知,多年前,玉忧曾在遥远的大漠寄来一封信,其上只有一句话:黎陌死,玉忧亡。
  黎陌心中一疼,眼泪便不由自主地落下。他素来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到了伤心的时候,真是难以抑制,他明白玉忧的意思。
  她是希望那个倔强的大漠少年,在人情凉薄的皇宫,能得到皇帝的照拂,好让日子不至于太难过。而那一张小小的纸笺,承载了她最重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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