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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吻·沈麦河
第一次见到格子，她便在讨论生死问题。那是2000年夏天，我觉得从1999年到2000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念完了初中，升上了高中，遇见完全陌生的同学。
许多人踮着脚尖在教室门口贴的名单上寻找熟悉的名字，遇见初中同学，总会欣喜地凑到一起。我后背的汗水粘腻地贴着皮肤，透不过气。穿过人群，我找到教室后排的位置，安静地坐下，我便看到了格子。她的笑声从第一排一直穿透到最后一排。
是个很明净的女生。许多年后，我闭上眼睛，依然能记得那一刻心底悸动的感觉。格子斜靠在桌子上，穿浅色的牛仔裤，黑白格纹短袖衬衫，米色板鞋，碎碎的马尾，她的嗓门倍儿大，她说：“你们叫我格子就行了。”不知道是谁引起的话题，她的声音一点一滴侵入我的耳膜。她说：“什么？人的死法可多了，植物也有很多死法，你知道吗？白桦树就是到最后也爱脸皮的，它是从内部开始腐烂的，外面却还是光滑的白皮，里面烂成了海绵状，吸满了水分，到时候轻轻一推，就倒了。”
我抬起眼眸看了看她身边围满的人，学生时代，要成为一个焦点，或许就从开学这一天开始。理所当然的，格子成了班长兼体育委员。
晚自习的时候，她的书本在我的桌子上拍得“啪啪”响，“沈麦河，你怎么老看课外书？白天看，晚上看，你要知道我们这个可是实验班！”对，我们班级是年级1080名学生中精挑细选的55名。只不过，我进实验班的时候，花了妈妈六万多块钱。
我从书堆里迷糊地抬起脸，日光灯的光晕打在她的脸蛋上，粉扑扑的，她生气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吹前额的刘海。我伸出手，手指轻轻地滑过她的额头，停留在嘴角。那时候，有许多人看见格子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接着便气呼呼地甩门而去。
我在教室外的走廊里站着，不知道需要站到什么时候，老师说，当我认识到自己错误的时候，就可以去办公室写检讨书了。
漫长的40分钟过去，我抬起头看着天空，看得眼睛晕眩，然后忽然出现在教室门口，说：“格子，有月食。”果真看到了格子蓦然抬起的脸，然后人潮便像流水一样涌出教室。格子是最兴奋的一个，她蹦跳着说：“你丫的有月食也不早点告诉我，我这辈子都没看过月食啊！”在漫天黑暗的时候，我揽过格子的腰，在她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我就感觉到了脚上剧烈的疼痛，格子，狠狠踩了我一脚。她捂着脸，跑开了。
相安·格子
月食出现的这天晚上，放学后，我匆匆地走到校门口，看到了在门口小卖部买烟的沈麦河，他站在小卖部的门口，用冰蓝色的打火机，靠在贴满牛皮癣广告的电线杆上，慢慢地吐出烟雾。我这辈子都会讨厌沈麦河，他不知道，根本不知道，从来没有人这样吻过我。他看着我，笑了笑，翘了翘脚尖，我坐上田宁的单车后座，狠狠地瞪他一眼。
田宁的背上有淡淡的汗水味道，夹杂着若隐若现的薄荷味。我轻轻地吸了口气，田宁骑出很远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沈麦河的身影越来越小，在昏黄的路灯下，缩成了一个影子。最后变成一个污点，讨厌地涂抹在我的心口。我发现自己开始偷偷地在乎沈麦河了。如果他有田宁的一半好，那多好，不过，如果沈麦河与田宁一样完美，我还会在乎他吗？田宁是妈妈同事的儿子，妈妈和同事今年一起被调配到这个城市的法医科，做两年的培训老师。
田宁把我送到楼下，我在A单元，他在C单元，我可以看到他对面阳台上挂着的蓝色校服和白色球鞋。田宁拍拍我的肩膀，笑笑说：“丫头，别嘟着嘴巴了。”我用手指抹了抹嘴巴，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噔噔噔地上楼。
这个时候，我才清醒地想起，原来，我早就注意到安静的沈麦河，他的睫毛是卷曲的，头发很有层次感，不像一般的男生总是短短地贴着头皮，或许，应该说他长得有点韩版。不能再想了，我敲敲自己的脑袋。
几天之后交作业，我看到了趴在办公桌上仔细写检讨书的沈麦河。我凑近一看，几乎不敢呼吸，他用靛蓝色的钢笔，一笔一划地在白纸上写：格子。格子。格子。
我迅速地卷过纸条，搓成一团，恨不得再用力地踩他一脚。下午的阳光铺在陈旧的桌子上，沈麦河歪着脸看我，手指转着钢笔，他笑，我便忘记了自己。手中的一叠作文本毫无预兆地落到地上。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在教室的公告栏上，看到了那张被我揉成一团扔到办公室垃圾篓里的纸。检讨书的标题下面一排排的“格子”触目惊心。我站在那里，呆住了。
训导主任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晚自习后拿着手电筒，去操场的各个角落，寻找牵手或是拥抱的小情侣。他捋捋下巴的小胡子，阴冷地笑几声，牙缝里吐出几个字：“叫家长。”
从小到大，除了受到表扬和奖励，我从来没被叫过家长。所以这一天，我提早回家，没有坐田宁的单车，绕道从小巷口回家。走到巷尾的时候，我遇到了一只被追打的猫咪，它耷拉着尾巴，一瘸一拐地跑着。
我呼退那些小毛孩，俯下身，拿出手帕包住它的脚，其实，是一只品种不错的猫咪。它的脸像一块深色的丝绒，匍匐着，肚子贴着地面，身体此起彼伏。
我把它抱到了兽医院。
过错·沈麦河
我想我给格子带来了许多麻烦。她偏偏是一个这么讨人喜爱的姑娘。我看漫画书，看得天昏地暗，有时候从书中醒过来，就能听到格子爽朗的笑声，她的笑声从来不矜持，却是我在这个学校惟一得到的温暖。那时候我就眯起眼睛，把脸垫在胳膊上看她。很多年之后，我再也体会不到这样看女生时心底流淌着的宁静感动。我想，这个姑娘，应该是我的。
我跟踪她回家，看到了她抱起一只受伤的猫咪。那只猫，从兽医院里出来的时候，虽然还是耷拉着双腿，神情却骄傲了许多，能遇见格子这样的女孩，是它的福气。
果然，那只品种优良的泰国猫很快就适应了新主人。它趴在格子二楼的阳台上，像一团褐色的棉花糖，它从来不正眼看我。本质上，我是羡慕这只猫咪的，至少，它可以静静地躺在格子的怀里晒太阳。
因为检讨书的风波，格子已经狠狠地远离我。我知道那些老师在背后是怎样看我的，纨绔子弟，家境不菲，除了家里有钱，几乎没什么优点。我清楚地记得有一个老师对我说的话。许多人说，我妈妈关照过所有的老师，但只有那个老师敢说真话。
他对我说：“你上大学不用发愁，你妈妈自然会想办法，或许你根本不需要成绩，只需要一张用来摆设的文凭，但是其他人呢？你要叛逆，我们不会管你，但你不能去害其他人。”
格子那时候正在替英语老师改选择题，她拧着眉毛，空气很燥热，我的心里其实是有轻微的疼痛的，但是我笑了笑，清脆地说了声：“好。”老师摇摇头，我还听到了一声叹息，是格子的声音，或许她是下意识的，但那声叹息却猛然地敲进了我的心里。我想，我只是一个无聊的摆设，有什么资格去喜欢一个如此优秀的女生呢？
格子高二的时候，回北京参加希望英语大赛，她是我们学校代表队的队长，一起去的，还有田宁。传说中的金童玉女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格子离校的时候，见了我一面，犹豫了很久才说：“你替我照顾格格巫吧，就是那只粗尾巴的泰国猫。”那只猫咪倦懒得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新家，继续趴在沙发上睡觉。
可是在格子离开学校后的第二天，它开始发飙，在客厅几万块的沙发上撒尿，撕扯破了妈妈的名牌丝巾。保姆在清扫房间的时候，把它从二楼阳台上摔了出去。
我听说猫有九条命，或许是格格巫太胖了。我跑下楼的时候，看着它在游泳池边抽搐着，肥硕的屁股下有一滩血。它被摔死了。
客厅的电视里在放着重播的电视大赛，我看到格子和大家拥抱，和田宁拥抱。很热烈，他们拿到了团体第一名。下个星期会回到学校。
我开始疯狂地寻找和格格巫长相一样的猫咪，有时候找到毛色和身材都差不多的，甚至一样的是粗尾巴，但是捧在手里的时候便觉得莫名地心慌。不想骗格子，哪怕只是一只猫。
离开·格子
在北京的两个星期，一直很安静的田宁对我说：“做我女朋友吧，我们一起考清华。”那时候，其实我差点就扑哧一声笑出来，是很老土的对白吧，但是在清华校园里转了一圈，再看着田宁认真的表情时，我的心里竟然泛起了波澜。我在想，如果和我说这句话的人是沈麦河，会是怎样的情境呢。
田宁在回学校的卧铺火车上，牵了我的手，我们两个人在中铺，他的手有些冰凉，却有力量。
沈麦河把我的格格巫养死了。我们在麦当劳二楼，我捧着咖啡，他淡淡地说：“从楼下摔下去，死了。”有哪只猫从二楼摔下去会死？我重复问了一次，他有些木然，说：“哦，确切地说是甩出去的。”那一天的咖啡很烫，我看着沈麦河无所谓的表情，像在交代一个无关紧要的结果时，我把咖啡泼在了他的衬衫上。
他跳起来，有些失态，冲到洗手间。我无法忍受他这样的态度，偷吻，写情书，他自以为是地用自己的方式伤害着我。他一定没看到我救下格格巫时心里的疼痛。
一直以来，我的妈妈都在和死尸打交道，虽然她已经很保护我，但我亲眼见过一些逝去的生命，沈麦河的漠视让我觉得恐惧。他从来不知道我经常做噩梦，把格格巫救回家的时候，我觉得很幸福，心里有充实的安定。
从此我便不再搭理沈麦河。他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孤独落寞。他不再主动找我说话，不再用坏坏的表情盯着我，眼神开始闪烁。但是我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内疚，或许是我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他的眼睛。
高三的时候，妈妈决定让我回北京考试，我的户口在北京，要回去是很简单的事情，那一年，田宁也回北京，我们和同学吃了饭，去唱歌。沈麦河没有来我们的聚会，有人说他家里最近惹了麻烦，他说：“你妈妈不是司法部门的吗？应该知道那事。”沈麦河的妈妈贪污受贿，被逮捕了，他家的所有账号被冻结。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听不见同学们的议论，只是看着窗外不断升腾起的烟火。2003年的冬天，元宵节，过几天，我们便举家离开。田宁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我本来想一直瞒着你，那份检讨书，是我从办公室的垃圾篓里找出来，贴出去的。”我抬起头看着窘迫的田宁，只是笑。一直笑，笑得忘记自己是难过还是期待。
或许这就是最后的落幕，许多事情还没有开始，怎么会有结局呢？我在房间里，撕扯掉写给沈麦河的信，用香草味的粉色信纸写的，我说：“沈麦河，你吻了我，我该怎么办？”“沈麦河，你喜欢我吗？”“沈麦河，你还可以再抱抱我吗？”
结局·沈麦河
我失去了许多，金钱和闲适的生活，我一下子无所适从，但很快能适应，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并不是除了花钱，什么都不会的男生。格子一定不知道当时我的自卑吧。再后来，我在街上看见过很多肥硕的腆着肚子的骄傲猫咪，却再也找不到格子的那一只，我终于知道，有些事情，错过便不会再重来。
我再也没有遇见格子那样的女孩。我便知道，从此，我的心里就多了一块空地，没有人能填满，除了格子和她的粗尾巴猫咪。
第一次见到格子，她便在讨论生死问题。那是2000年夏天，我觉得从1999年到2000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念完了初中，升上了高中，遇见完全陌生的同学。
许多人踮着脚尖在教室门口贴的名单上寻找熟悉的名字，遇见初中同学，总会欣喜地凑到一起。我后背的汗水粘腻地贴着皮肤，透不过气。穿过人群，我找到教室后排的位置，安静地坐下，我便看到了格子。她的笑声从第一排一直穿透到最后一排。
是个很明净的女生。许多年后，我闭上眼睛，依然能记得那一刻心底悸动的感觉。格子斜靠在桌子上，穿浅色的牛仔裤，黑白格纹短袖衬衫，米色板鞋，碎碎的马尾，她的嗓门倍儿大，她说：“你们叫我格子就行了。”不知道是谁引起的话题，她的声音一点一滴侵入我的耳膜。她说：“什么？人的死法可多了，植物也有很多死法，你知道吗？白桦树就是到最后也爱脸皮的，它是从内部开始腐烂的，外面却还是光滑的白皮，里面烂成了海绵状，吸满了水分，到时候轻轻一推，就倒了。”
我抬起眼眸看了看她身边围满的人，学生时代，要成为一个焦点，或许就从开学这一天开始。理所当然的，格子成了班长兼体育委员。
晚自习的时候，她的书本在我的桌子上拍得“啪啪”响，“沈麦河，你怎么老看课外书？白天看，晚上看，你要知道我们这个可是实验班！”对，我们班级是年级1080名学生中精挑细选的55名。只不过，我进实验班的时候，花了妈妈六万多块钱。
我从书堆里迷糊地抬起脸，日光灯的光晕打在她的脸蛋上，粉扑扑的，她生气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吹前额的刘海。我伸出手，手指轻轻地滑过她的额头，停留在嘴角。那时候，有许多人看见格子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接着便气呼呼地甩门而去。
我在教室外的走廊里站着，不知道需要站到什么时候，老师说，当我认识到自己错误的时候，就可以去办公室写检讨书了。
漫长的40分钟过去，我抬起头看着天空，看得眼睛晕眩，然后忽然出现在教室门口，说：“格子，有月食。”果真看到了格子蓦然抬起的脸，然后人潮便像流水一样涌出教室。格子是最兴奋的一个，她蹦跳着说：“你丫的有月食也不早点告诉我，我这辈子都没看过月食啊！”在漫天黑暗的时候，我揽过格子的腰，在她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我就感觉到了脚上剧烈的疼痛，格子，狠狠踩了我一脚。她捂着脸，跑开了。
相安·格子
月食出现的这天晚上，放学后，我匆匆地走到校门口，看到了在门口小卖部买烟的沈麦河，他站在小卖部的门口，用冰蓝色的打火机，靠在贴满牛皮癣广告的电线杆上，慢慢地吐出烟雾。我这辈子都会讨厌沈麦河，他不知道，根本不知道，从来没有人这样吻过我。他看着我，笑了笑，翘了翘脚尖，我坐上田宁的单车后座，狠狠地瞪他一眼。
田宁的背上有淡淡的汗水味道，夹杂着若隐若现的薄荷味。我轻轻地吸了口气，田宁骑出很远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沈麦河的身影越来越小，在昏黄的路灯下，缩成了一个影子。最后变成一个污点，讨厌地涂抹在我的心口。我发现自己开始偷偷地在乎沈麦河了。如果他有田宁的一半好，那多好，不过，如果沈麦河与田宁一样完美，我还会在乎他吗？田宁是妈妈同事的儿子，妈妈和同事今年一起被调配到这个城市的法医科，做两年的培训老师。
田宁把我送到楼下，我在A单元，他在C单元，我可以看到他对面阳台上挂着的蓝色校服和白色球鞋。田宁拍拍我的肩膀，笑笑说：“丫头，别嘟着嘴巴了。”我用手指抹了抹嘴巴，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噔噔噔地上楼。
这个时候，我才清醒地想起，原来，我早就注意到安静的沈麦河，他的睫毛是卷曲的，头发很有层次感，不像一般的男生总是短短地贴着头皮，或许，应该说他长得有点韩版。不能再想了，我敲敲自己的脑袋。
几天之后交作业，我看到了趴在办公桌上仔细写检讨书的沈麦河。我凑近一看，几乎不敢呼吸，他用靛蓝色的钢笔，一笔一划地在白纸上写：格子。格子。格子。
我迅速地卷过纸条，搓成一团，恨不得再用力地踩他一脚。下午的阳光铺在陈旧的桌子上，沈麦河歪着脸看我，手指转着钢笔，他笑，我便忘记了自己。手中的一叠作文本毫无预兆地落到地上。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在教室的公告栏上，看到了那张被我揉成一团扔到办公室垃圾篓里的纸。检讨书的标题下面一排排的“格子”触目惊心。我站在那里，呆住了。
训导主任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晚自习后拿着手电筒，去操场的各个角落，寻找牵手或是拥抱的小情侣。他捋捋下巴的小胡子，阴冷地笑几声，牙缝里吐出几个字：“叫家长。”
从小到大，除了受到表扬和奖励，我从来没被叫过家长。所以这一天，我提早回家，没有坐田宁的单车，绕道从小巷口回家。走到巷尾的时候，我遇到了一只被追打的猫咪，它耷拉着尾巴，一瘸一拐地跑着。
我呼退那些小毛孩，俯下身，拿出手帕包住它的脚，其实，是一只品种不错的猫咪。它的脸像一块深色的丝绒，匍匐着，肚子贴着地面，身体此起彼伏。
我把它抱到了兽医院。
过错·沈麦河
我想我给格子带来了许多麻烦。她偏偏是一个这么讨人喜爱的姑娘。我看漫画书，看得天昏地暗，有时候从书中醒过来，就能听到格子爽朗的笑声，她的笑声从来不矜持，却是我在这个学校惟一得到的温暖。那时候我就眯起眼睛，把脸垫在胳膊上看她。很多年之后，我再也体会不到这样看女生时心底流淌着的宁静感动。我想，这个姑娘，应该是我的。
我跟踪她回家，看到了她抱起一只受伤的猫咪。那只猫，从兽医院里出来的时候，虽然还是耷拉着双腿，神情却骄傲了许多，能遇见格子这样的女孩，是它的福气。
果然，那只品种优良的泰国猫很快就适应了新主人。它趴在格子二楼的阳台上，像一团褐色的棉花糖，它从来不正眼看我。本质上，我是羡慕这只猫咪的，至少，它可以静静地躺在格子的怀里晒太阳。
因为检讨书的风波，格子已经狠狠地远离我。我知道那些老师在背后是怎样看我的，纨绔子弟，家境不菲，除了家里有钱，几乎没什么优点。我清楚地记得有一个老师对我说的话。许多人说，我妈妈关照过所有的老师，但只有那个老师敢说真话。
他对我说：“你上大学不用发愁，你妈妈自然会想办法，或许你根本不需要成绩，只需要一张用来摆设的文凭，但是其他人呢？你要叛逆，我们不会管你，但你不能去害其他人。”
格子那时候正在替英语老师改选择题，她拧着眉毛，空气很燥热，我的心里其实是有轻微的疼痛的，但是我笑了笑，清脆地说了声：“好。”老师摇摇头，我还听到了一声叹息，是格子的声音，或许她是下意识的，但那声叹息却猛然地敲进了我的心里。我想，我只是一个无聊的摆设，有什么资格去喜欢一个如此优秀的女生呢？
格子高二的时候，回北京参加希望英语大赛，她是我们学校代表队的队长，一起去的，还有田宁。传说中的金童玉女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格子离校的时候，见了我一面，犹豫了很久才说：“你替我照顾格格巫吧，就是那只粗尾巴的泰国猫。”那只猫咪倦懒得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新家，继续趴在沙发上睡觉。
可是在格子离开学校后的第二天，它开始发飙，在客厅几万块的沙发上撒尿，撕扯破了妈妈的名牌丝巾。保姆在清扫房间的时候，把它从二楼阳台上摔了出去。
我听说猫有九条命，或许是格格巫太胖了。我跑下楼的时候，看着它在游泳池边抽搐着，肥硕的屁股下有一滩血。它被摔死了。
客厅的电视里在放着重播的电视大赛，我看到格子和大家拥抱，和田宁拥抱。很热烈，他们拿到了团体第一名。下个星期会回到学校。
我开始疯狂地寻找和格格巫长相一样的猫咪，有时候找到毛色和身材都差不多的，甚至一样的是粗尾巴，但是捧在手里的时候便觉得莫名地心慌。不想骗格子，哪怕只是一只猫。
离开·格子
在北京的两个星期，一直很安静的田宁对我说：“做我女朋友吧，我们一起考清华。”那时候，其实我差点就扑哧一声笑出来，是很老土的对白吧，但是在清华校园里转了一圈，再看着田宁认真的表情时，我的心里竟然泛起了波澜。我在想，如果和我说这句话的人是沈麦河，会是怎样的情境呢。
田宁在回学校的卧铺火车上，牵了我的手，我们两个人在中铺，他的手有些冰凉，却有力量。
沈麦河把我的格格巫养死了。我们在麦当劳二楼，我捧着咖啡，他淡淡地说：“从楼下摔下去，死了。”有哪只猫从二楼摔下去会死？我重复问了一次，他有些木然，说：“哦，确切地说是甩出去的。”那一天的咖啡很烫，我看着沈麦河无所谓的表情，像在交代一个无关紧要的结果时，我把咖啡泼在了他的衬衫上。
他跳起来，有些失态，冲到洗手间。我无法忍受他这样的态度，偷吻，写情书，他自以为是地用自己的方式伤害着我。他一定没看到我救下格格巫时心里的疼痛。
一直以来，我的妈妈都在和死尸打交道，虽然她已经很保护我，但我亲眼见过一些逝去的生命，沈麦河的漠视让我觉得恐惧。他从来不知道我经常做噩梦，把格格巫救回家的时候，我觉得很幸福，心里有充实的安定。
从此我便不再搭理沈麦河。他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孤独落寞。他不再主动找我说话，不再用坏坏的表情盯着我，眼神开始闪烁。但是我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内疚，或许是我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他的眼睛。
高三的时候，妈妈决定让我回北京考试，我的户口在北京，要回去是很简单的事情，那一年，田宁也回北京，我们和同学吃了饭，去唱歌。沈麦河没有来我们的聚会，有人说他家里最近惹了麻烦，他说：“你妈妈不是司法部门的吗？应该知道那事。”沈麦河的妈妈贪污受贿，被逮捕了，他家的所有账号被冻结。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听不见同学们的议论，只是看着窗外不断升腾起的烟火。2003年的冬天，元宵节，过几天，我们便举家离开。田宁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我本来想一直瞒着你，那份检讨书，是我从办公室的垃圾篓里找出来，贴出去的。”我抬起头看着窘迫的田宁，只是笑。一直笑，笑得忘记自己是难过还是期待。
或许这就是最后的落幕，许多事情还没有开始，怎么会有结局呢？我在房间里，撕扯掉写给沈麦河的信，用香草味的粉色信纸写的，我说：“沈麦河，你吻了我，我该怎么办？”“沈麦河，你喜欢我吗？”“沈麦河，你还可以再抱抱我吗？”
结局·沈麦河
我失去了许多，金钱和闲适的生活，我一下子无所适从，但很快能适应，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并不是除了花钱，什么都不会的男生。格子一定不知道当时我的自卑吧。再后来，我在街上看见过很多肥硕的腆着肚子的骄傲猫咪，却再也找不到格子的那一只，我终于知道，有些事情，错过便不会再重来。
我再也没有遇见格子那样的女孩。我便知道，从此，我的心里就多了一块空地，没有人能填满，除了格子和她的粗尾巴猫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