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过一个叫雾山的地方吗?(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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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死你不能拯救的
  把你所不能吃的扔掉
  把你所不能扔掉的埋葬
  把你所不能埋葬的送掉
  而你不能送掉的你必须随身带上
  它永远比你所想的要沉重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九月》
  1
  很久很久以前,宋杰靠着柔软的沙发,停了一会儿,又说,但到底是多久之前其实也没人知道,可能只是一个月前,或是一年前,甚至有可能是十年二十年前,具体时间已经无人可知。那天窗外阴云密布,从早上就开始念叨着要下雨的时刻似乎终于到来了,人们都在这闷热慵懒的午后昏昏欲睡。公共大厅里很安静,远处黑乎乎的群山中似乎传来隆隆雷声。
  看——宋杰突然说道,把身旁的几个老人从沉重的梦里惊醒,目光里的失措和迷惘久久未退。宋杰伸着手臂,露出位于手腕内侧的那一串数字。看,我是S069号。他像极力推荐自己颇为骄傲的作品的创作者一样,把手臂伸到几个人的鼻子底下,强迫他们看这一串纹的粗糙而歪歪扭扭的数字。这是故事开始前亮出的物证,表明他接下来要讲的故事的绝对真实性,而更重要的是,他在这个故事里所扮演的特殊角色。
  他没再把撸起的衣袖放下去,并且依旧手心向外,让那些坐在桌子另一边或眼睛不好的人多看几眼,他们得看清楚才行。
  我是S069号。宋杰说,在那里我们都这么称呼自己。
  在哪里?一个虚弱的老头坐在他沙发旁的安乐椅里,精明地问。
  哪里?
  你说的那里。老头怀疑地看着他。
  哦,是雾山。宋杰说,你听说过一个叫雾山的地方吗?
  众人厌厌地动了动身子。
  宋杰感到满足。他也在沙发里扭了扭身子,调整坐姿,以应对接下来可能需要的蛮长时间和以此需要保存的相应体力。他意犹未尽地环顾四周,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略过,在收回目光时,他像往常一样偷偷地舔了舔自己干燥的舌头。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目光穿越所有人的身体落在遥远之外。
  大厅里暗了下来,几个老人发出不满的声音。一会儿灯便被打开了。窗外风声四起,看样子暴雨即将来临。这是个讲故事的好天气,不是吗?宋杰在心里盘算着,十分高兴,觉得这一天将会在这些人的记忆里留下浓重的痕迹。但他转念一想,即使造成再大的影响又有什么用呢?他再一次用目光快速地把这些人看了一遍,他们都去日无多,就像自己一样,甚至此刻在这里的这些人中,有几人不可能熬到故事的结局。
  这些想法让他全身不自在,于是他又在沙发里像毛毛虫一般扭动着自己沉重的身体。有人不耐烦了,闭上眼睛,宋杰觉得机不可失,于是就说:
  “你听说过一个叫雾山的地方吗?”
  2
  故事必须从介绍其中的主要人物开始,P174号的主人是一个个头一般,面容平凡的男孩(虽然他那高挺的鼻梁让人印象深刻),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即使两年之后依旧如此。这在雾山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毕竟在那里他们所拥有的是通过一套颇为神秘的方式所获得的一个四位数号码,第一位是大写英文字母,后三位则是毫无规律可循的随机数字。没有人真正的知道这些字母和数字组合所代表的含义,他们只听说这样的形式从雾山创立的一开始就已经出现。没人有兴趣或有多余的时间来研究这些东西,而随着时间的久远和人们对此的索然,最初或许还有些的特殊含义也在之后彻底失落,即使管理这里的校长都已经对此一无所知了……
  哦,忘了说,雾山全名叫雾山特殊教育学院,其中的师生和之后的校友以及距离其20里不到的几个城镇都坚称它作雾山。
  雾山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山,学院坐落在其某个山脚(对其的具体位置,许多学生并不清楚,原因或许和人们对于那些号码的态度一样)。雾山庞大,他们曾在学校那阴暗,满是潮气和霉味的大图书馆里看到一张雾山的地图。在那张残破的图纸上,雾山像一只垂死的壁虎般趴在上面,而当时的几个男孩吵吵嚷嚷地猜测着学院在地图上的位置,最终被带着厚厚眼镜,两只眼珠像死鱼眼一般的管理员撵了出来。
  学生们不能去那总是云蒸霞蔚,充满危险和神秘的雾山,这条规定从他们进入这里的第一天就被反复强调,并且相应的有着十分,甚至可以说是最严厉的惩罚。在他们之间一代代流传的窃窃私语中,曾有几个男孩不顾学院规定和可怕的惩罚而进入雾山。传奇到这里就草草结束了,没有人知道后来那些男孩的结局。一代代的男孩女孩们对此都感到愤怒不已,但最终也只能忍受。你或许觉得,他们为什么不去问学院的老师呢?理由也总是很简单,因为学院对此也有严格规定,即不得谈论那些私底下流传的闲言碎语,在那可怕的“女巫”看来——啊,女巫是我们当时给其中一个女老师起的外号。到后面你就会发现,我们几乎给学校的每个老师和其他人都起了相应的外号。在雾山,这是一件最有意思的事——随意议论或散布对学院的不实流言,就是对学院和每位值得尊敬的老师的诽谤、不知感恩与无耻攻击。
  当时的我们都怕“女巫”,甚至超过学院主任“猎狗先生”(看,又是一个十分贴切的称号。他们给我们称号,我们礼尚往来,也给他们称号)。“猎狗先生”虽然凶恶,但不会背地里整你,“女巫”那个老女人却总是背地里给你穿小鞋。
  恶毒的女人!
  雾山私下里流传着许多故事,既有一代代学生流传下来的惊险刺激,不知真假的传奇,也有许多当下关于老师之间,老师和学生之间,以及学生与学生之间的闲言碎语。雾山虽然很大,但它其实很小。每一扇窗子背后都有一双眼睛,每一面没关紧的门背后都有隐藏的身影,每一处墙后都有张开的耳朵,每一个地方都不属于私人之地。我们多次听说,洗手间和宿舍里都装了隐匿的摄像头,“老鼠先生”在他那肮脏的小房子里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老鼠先生”是学院东楼和西楼之间的看守,但我们也都知道他不仅仅只是一个清白无辜的守门人,他也是实施和监督我们接受体罚的幸灾乐祸者,而有幾个人(包括我在内)也怀疑他和后来发生在学院的一件失踪事件有关联。   在雾山的多年里,我只被体罚一次,被竹条抽打10下,那是学院里最轻的惩罚。“修女”一直就不喜欢我,在她看来我十分容易就会被魔鬼诱惑。那时候,我消极厌世,就像莎翁说的那样,觉得“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喧哗与骚动,没有任何意义。”而在“修女”看来,这样的思想不应该出现在雾山。我最终因顶撞她而被惩罚,但就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这是最轻的惩罚,我曾见过比这严重十多倍的,而P174三番两次所遭遇的都是最严重的惩罚。
  他真是个好家伙!在他之前,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的人,尤其在雾山。
  雾山的特殊之一在其的绝对封闭性,无论是师生还是学院的其他工作人员都必须住在校内,学院每一个月开放一次,那个时候,师生就可以在早晨离开学院,晚上归来。开放日那天,大多数学生都会到离雾山最近的雾山镇。我们曾经偷偷地到那里喝酒,这是P174的计划。我记得,另外还有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子,J124,他总是跟在P174后面,他们应该是不错的朋友。但谁又能肯定呢?尤其是在最后那件事之后,我们更是对此怀疑。但当时的J124个子小小的,在P174来之前,他总是被“女巫”和“猎狗先生”都很喜欢的“狗腿子”帮欺负。“狗腿子”是我们那个年级的班长,他自己也总是把自己当做管理者,而不是和我们一样的学生。围绕在他身边的有几只“小鸟”和一些“小弟”,前者帮着“狗腿子”打探其他人的违规行为,后者帮他主人监督和恐吓其他学生,以此获取好处。“哭鼻子”J124就是他们的众多受害者之一,而在P174到雾山之后,不知怎么回事,他和“哭鼻子”成了朋友,而“狗腿子”帮一开始并不知道P174是个狠角色,结果在一次被打得落花流水后才获得教训。
  在学院打架是对纪律最严重破坏的方法之一(等会我再告诉你们除此之外还有哪些)。我不知道当时P174是否知道这一点。我觉得他是知道的,因为在进入雾山之前,无论是“猎狗先生”还是其他老师都会反复告诫我们,打架是绝对不容许的。而P174敢在食堂大庭广众之下打“狗腿子”,这件事让我印象深刻,也让整个雾山上下印象深刻,因为在那之前的星期一,“猎狗先生”在每周一次的公开大会上热情地宣称,雾山已经保持了一年半以上无学生违反重大规定(打架是其中之一)的记录。但我知道,打架并非不存在,而只是挑起这些事件的都是得到老师喜欢的“狗腿子”帮,没人敢去告他们的状,即使是暗地里也没有,因为我们谁都不知道此时站在你身旁的这个人是不是“狗腿子”帮的。没有人值得信任,因为每个人都随时有可能变成告密者或是欺负你的人。后来我知道,像“猎狗先生”和“修女”他们其实都知道“狗腿子”和他手下那些小喽啰对其他学生做的事情,但他们始终睁只眼闭只眼。这一点让P174大为恼怒,而这或许就是他为什么一直不停地挑衅或找“狗腿子”麻烦的原因,而老师们对此的愤怒也是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P174对他们的直接冒犯。
  我始终把自己隔离在这些事件之外,所以我总是能获得更好的距离和视角来观察发生的那些事情。雾山藏污纳垢,无论是那些陈旧发霉的房间和墙壁,还是在其中生活的师生,都是如此。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站得远远的,不让脏水溅到衣服上。而当我像看一幕幕戏剧那样看着他们吵吵嚷嚷,暗藏心机的每日生活时,我替他们感到悲哀……P174不喜欢我的这些态度,他曾多次直接当着我的面指责我的冷漠。这是他令人讨厌的地方,他总是毫不犹疑地把在他看来不正确的东西当面指出来,而很多时候是那样的严酷和无情;而加上他是那样的善辩和强势,被他指责的对方最终往往都只能偃旗息鼓。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但想想也就这样。所以,虽然我不喜欢他,有时甚至想把他交给“老鼠先生”,但我对他始终好奇。因为在雾山,他是那样的出格和不同寻常,是那样的鹤立鸡群。他没有看到自己的结局,但我已经看到了。为此,我既会感到难过,也会感到愉快。
  P174刚进雾山的那段时间,他是所有人注意的焦点,因为我们都已经忘了上一次来新学生是在什么时候。我们对于外面的世界已经隔绝的太久,虽然我们时常能在学校的公共大厅看些电视或是阅读报纸,但那远远不够。但即使如此,并没有人觉得难受,因为每天的学习已经占据我们的大部分时间,而剩下的那些可怜的时间也是到图书馆或是修理厂完成各自的作业和任务。所以我们很难真正的有时间去想外面的事情,但当一个新鲜面孔突然出现,那些波澜便悄悄地在心里苏醒。但大家都很谨慎,像我们最终被训练的那样。
  我是通过“哭鼻子”认识P174的,那也是在他打了那个让他一夜成名的架之后。我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他并没有被惩罚的很严重,“猎狗先生”只是罚他在食堂里工作一个月。因为他是新来的,我知道,我也知道“猎狗先生”的心思。在食堂吃饭,是我们得空的时候,虽然“修女”厌恶我们在饭桌上说话交谈,但她却难以阻止,最终只能咬牙切齿地瞪着我们,但没人在意她的目光,这让她变得更加愤怒。有时,我们会为此而开心。于是在晚上讲的那些关于学院老师的色情故事里,便会出现新的情节。这些以学院老师为主人公的色情故事不知从何开始,从谁开始,我只知道在我来这里之前,它就已经流传很久了,只不过随着一代又一代男孩的不同,故事总会出现新的枝叶和情节。我甚至怀疑有人在偷偷地记录这些故事,但直到如今我也未曾见过有人出版这些东西,毕竟故事里的那些老师大都已经死光了。
  “女巫”是第一个死掉的,这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因为她是学院所有教师中最年轻的。她当时应该还不到35岁吧?在一个关于他和“窝囊废”石老师的色情故事里,她刚过30岁,那个故事在我进雾山几年前就已经出现了,所以当我们根据这个故事大略地推算一下的话,“女巫”死掉的时候估计还不足36岁。到如今,我可以说她是死掉了,而不必再像之前那样说她是消失。没有人会消失那么多年,而当时的许多学生都猜测她可能跑进了雾山里。雾山是凶山,在一个开放日,我们在雾山镇上的一家酒吧里听到一个喝的差不多的男人这样说。
  “不能去,”那个满脸红光的男人擺着手,两只眼睛里满是血丝,应该有些日子没休息了,“那山吃人。”   在回学院的路上,J124始终对此惴惴不安,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P174给我讲了关于雾山之前的一个学生L517的故事。而在他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我意识到他所讲的这个人便是在雾山私下流传的多个进入雾山的学生之一。
  “他叫一木”。P174说。
  这是他让“女巫”不能忍受的另一项对纪律的严重破坏,对其他学生以他们的名字相称,而非在他们进入雾山之后所获得那个号码。如果我记得没错,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他就喊了我的名字,而他告诉我的也是他自己的名字,而非他的号码。其他学生既反感他喊他们的名字,也对此感到不安,因为他们都担心他的这一行为最终会把他们也牵涉其中,而不得不接受来自“猎狗先生”和“女巫”的惩罚,所以他们都尽可能地对他躲得远远的。
  在他第一次和第二次以及第三次喊我名字的时候,我都不适应,因为过了那么久,我几乎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而接受S069就是我的名字,他的突然出现使得这一切都付诸东水,而伴随着名字而来的一些记忆也让我感受到一些我之前未曾感觉过的东西。在那之后的几晚,我都会时不时地想起我的父亲和妹妹。自从他们把我送进雾山之后,我就很少再想起他们,也从未和他们有过任何联系。但那些晚上,我回忆起童年的许多时光,妹妹出生后的家庭生活;我也想起去世多年的母亲,她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在那天,我重新记起了她的声音,直到第二天醒来都没忘记。
  一次小小意外的复活,我觉得。
  名字就像一个解咒的咒语,他在学院四处施下这个咒语,引起的喧哗可想而知,所以“女巫”暗地里给他下绊子,让他被关一个星期的禁闭。关禁闭的小黑屋在“老鼠先生”门房附近,是联通东楼和西楼的一部分。看守他的就是“老鼠先生”。暗地里有传闻,“老鼠先生”手脚不干净,不老实,总会在夜里走进小黑屋里。我不由得替P174担心,于是私下里找到J124,让他去贿赂“老鼠先生”。而在那段期间,“狗腿子”也在派他的小喽啰四处走动,以保证P174不会那么快的从小黑屋子里出来。也就在这时,西楼一个女生跳楼的消息在学院里传了开来。
  3
  直到如今,我都不知道那个跳楼的可怜女孩叫什么名字,或是她的号码。多可惜,才17岁,我还记得我两个女儿在17岁时的模样……唉,不说这些,言归正传。雾山从十多年前开始招收女生,在這之前,这里是严格的男生学院。从那个年代流传下来的许多故事大都惊悚和色情,像一些中年老师性侵男学生,或是那些隐藏在学校里的变态者绑架暴打男生……这些事情因为时间久远,再加上经过多次二手流传而许多都被添油加醋,最后当我们听到这些故事的时候,已经很难从中找到当时事件的真实情况了。雾山从来就不是一个能让你弄清楚情况的地方——就好像我们包围着我们每个人的巨大雾山一样,沉默而掩盖真实——无论是时代久远的事情还是就发生在你几百米之外的事。
  那个女孩是在午夜跳的楼,第二天被早起上课的其他女孩发现。我后来听说,女孩们都安静地看着,就好像早晨的麻雀般,围着那个摔的像断了线的布偶女孩,四下窥探。晚上睡觉时,我在脑海里想象那一日的画面,一群穿着相似、年龄相似和面容冷漠的女孩们在清冷的早晨看着自己摔烂的同学;血已经变黑,甚至有些凝固,但在淡灰色的粗糙大理石地板上依旧显得十分刺目。女孩们对此感到好奇和被其深深吸引。我们同样如此,那些日子,整个东楼男孩讨论的都是西楼的自杀事件。晚上梦里都是那个女孩死掉的面孔,我曾在走廊里见过她几次。
  西楼那么多女孩,为什么我会特别遇见她呢?这就好似冥冥中有些什么在作祟一样。这些想法在我脑海里盘旋多日,上课难以集中注意力,吃饭时没有食欲,晚上一闭上眼睛梦里就都是那个女孩的面容。血从她嘴角流出来。
  她甚至在走廊里看了我一眼。
  而另一件因此事而让东楼男孩高兴的事则是因为警察前来调查,而让学院里一时间充满陌生人。这些陌生面孔出现在教室门前,出现在教职工办公室,出现在走廊的角落,出现在大厅和庭院的休息区。被这些陌生人围绕着的感觉很让人享受,“修女”对此有很大意见,并在课堂上反复要求我们在这一特殊情况下要更加的遵守纪律,完美表现,以不辱学院的名声。
  而在“猎狗先生”和“修女”的反复要求和监管下,P174依旧在一个晚上翻过矗立在东楼和西楼之间的那堵高高的墙,到西楼那边“打听情况”,这是他后来和我说的原话。学院对男女生之间的交往有着严格规定,除了一些共同的公共课和课外活动之外,男生和女生不得私下见面或传递东西。来雾山的第一年,我就遇上“修女”把从男女生寝室搜来的十几封信件和一些不该属于他们的东西,堆在庭院里,当着全学院男女学生的面烧毁。黑烟好似成群的乌鸦般,无声无息地盘旋而上,逃离这个在冬日里显得更加可怕的地方。那些烟让我想起终日弥散在雾山上的那些烟雾。“修女”站在最后一层台阶上,穿着她一贯的黑色外套,发髻紧紧地绑在脑后,眉毛和两只眼睛都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后扯。在火光中,她的枯瘦的脸上满是笑容。那样的笑容你总是能在她抓住学生违规或是在她惩罚学生时发现。我们之所以叫她“修女”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她像极了那些阴郁恐怖电影中住在年久失修修道院中的变态修女。
  P174把他昨晚打探到的消息告诉我们(我不知道他是在何时与西楼女生结识的,并从他所获得的信息来看,似乎还认识远不止一两个),警察在最近两天就会离开学院,但于此同时有另一部分看着像警察的人进入学院,住在西楼边上的那栋用来接待外客的楼里。
  “她们告诉我,”P174坐在窗台上,那时候晚霞满天,他被一片赤红色淹没,“‘猎狗先生’很紧张。”
  “对警察?”
  “对刚来的那些穿西装的人。”他想了会儿说,“我估计他们不是什么警察。”
  “那是什么?”
  他没再回答。我估计他也不知道,而对于那些神秘人的身份,我们也是在之后才从喝醉的石老师那里得知,他们是“猎狗先生”的麻烦。
  就如P174所说的那样,两天后警察便离开了雾山,学院再次回到无边的沉闷中。雨从警察离开后的第二天开始下,一直下到C340被“狗腿子”帮打伤住院才停。后来我从其他人那里得知,雨前前后后下了近一个月。人们对下雨一事从开始的无所谓,到之后的厌烦,到最终的躁动不安,所以当我们听说C340被打的那天正是雨停的时候,很多人都认为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必然的联系,所以有人开始在私下传言应该早点去揍C340一顿。而“狗腿子”的小喽哕“小鸟”也四下宣传,是他主人让这雨停掉的。当P174在走廊碰倒“小鸟”的时候,举起拳头恨不得打坏他的嘴,因为在这之前我们又听说已经躺在医院里的C340又被一些学生伤害,有人用刀子划他手臂,有人用滚烫的开水烫他小腿……这事让人摸不着头脑,即使“女巫”也看似一脸雾水。   许多事情在当时的那个环境和立场是难以真正看清全局的(就好像当你身在巨大的雾山中,难以找到出去的路一样),而且一个人也只有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不可能眼观四方,耳听八面,我们知道的始终是事件的一个小小部分。而P174为了弥补这个缺点,他便从其他人那里打听消息,而许多人也愿意把消息透露给他,既是因为他们都曾在P174暴打“狗腿子”的食堂里,也因为他们也对此感兴趣。私下传递消息——无论真假——都令人兴奋,并且让你感觉到自己是整个共同想象里的一部分,没有人愿意被隔离在外,没有人愿意被排除在外。P174在雾山里形成了一股属于自己的势力,无论他自己是否留意或知道。而“哭鼻子”显然察觉到了这些,我有几次看到他以P174的名义要求别人替他做事,有一次他甚至以此威胁别人。这真是“风水轮流转”。
  C340被人发现时已经半死不活地躺在学院的东楼边上的那几棵树下,因为下雨,那里早已泥泞不堪,没有人去那里,是“老鼠先生”的狗发现了他。如果不是发现的早,C340将成为雾山历史上在最短时间内接连死掉的第二个人,只不过他并非自杀,而是“他杀”。“狗腿子”被“女巫”象征性的惩罚打扫东楼的所有楼梯,不用猜测,他的小喽哕们就已经私下告诉他人,C340是被“狗腿子”教训的。没人关心为什么,因为对于“狗腿子”欺负他人,并不需要原因,但他打C340却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当时没几人知道,我们更是一无所知,真正发现它的依旧是有着丰富信息来源的P174。他似乎从来就不知道该如何让自己远离麻烦,而他自己本身或许就吸引麻烦。
  P174通过西楼的一个女生知道“狗腿子”在私下里和一个女生谈恋爱,而那个女生和前段时间跳楼自杀的女生之间存在着不少矛盾,她们彼此都曾为此而被“猎狗先生”惩罚,而颇为有意思的是P174接下来发现的事情——他通过一个能自由穿行在东西两楼的低年级管理卫生的男生那里得知——跳楼女孩在暗地里和C340谈恋爱。事情到这里看似明白了,但其中依旧有许多地方不清不楚,好似隐藏在雾气后,躲避着人们去发现。当我们准备再进一步讨论的时候,走廊里传来“修女”的脚步声,我们便闭上嘴。
  跳樓女孩的事情很快就被雾山忘记了,每日沉重的学习和即将到来的中期测试就像“老鼠先生”那蘸了辣椒水的鞭子一般,时刻不停的督促着我们。我开始到图书馆复习,很多学生都会到那里去,但P174却常常不在那里。那段时间他神神秘秘,在走廊或是食堂碰见他的时候,他也只是摆摆手或做个眼色就匆匆离开。我问“哭鼻子”,他也什么都不知道。在一个月一次的开放日前一天,他在寝室递给我一张字条,让我第二天等他一起去镇子上。
  雾山镇是个尺寸适宜的镇子,比我出生和成长的镇子要大一些,而后来我也发现,它和这个国家的其他所有镇子一样,也都令人厌烦,待了一段时间后就想逃离,而对于我们而言,只要在这里待一天则是最合适的选择。像上一次一样,我们到距离学院不远的车站坐车,一个半小时这样就能到镇子上。离开学院的时候,我看见穿戴一新的“猎狗先生”正和“女巫”站在一棵粗壮茂盛的香樟树后说话,“女巫”看上去似乎很不高兴,对着“猎狗先生”大叫。“哭鼻子”碰了碰我的手臂,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到站在二楼小窗子前的“修女”,她好似一尊石雕般矗立在窗帘的阴影中,让人想起那些在男生寝室间偷偷传递的劣质恐怖小说里的一些情节。“修女”很少会离开学校,据说她的丈夫曾是镇子上的中学老师,后来和学校的一个年轻女老师一起跑了,而她的儿子和两个女儿也都离开了这里。雾山成了“修女”的家。而我们从未见过她的儿女们。
  陈旧的车子里坐满了从雾山出来的人,女生们坐在一起叽叽喳喳,时不时眼角的余光会落在前排的某个男生身上,而一些男生的目光则始终赤裸裸地落在那些女生身上。当车子离开雾山有一段时间之后,那些在学院里偷偷恋爱的男女生便会悄悄地坐到一起,但即使如此,他们依旧是谨慎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此刻所身处的环境依旧不安全,每个人都可能在回学校后立即跑到“修女”的办公室把这件事告诉她。“修女”对女生不遵守学院不能谈恋爱这一条规定有着令人困惑和恐慌的强烈意见,那些被告密的女生在落到“修女”手中后,会被要求剪掉头发以示羞辱,然后让她们穿着睡衣在寒冷的小黑屋里待一个星期。“修女”对这些女生心狠手辣,有几次甚至惹怒了“猎狗先生”。“修女”对男女生谈恋爱的如此反感给了那些擅长揣测和编造故事的学生一个绝佳的素材,也正是通过这些可怕的故事,我知道了一些关于“修女”家庭的事情。
  在车即将进入镇子的时候,P174才在“哭鼻子”的一再好奇追问下才告诉我们等会要去的地方,而之后我们将在那里获得重大收获,因为在那家叫“蓝鸟”的酒吧里,我们将遇见喝的已经醉醺醺的石老师。他一个人坐在角落,矮小的身体被沙发高耸的背包裹着。P174将走上前去和他闲谈,而让我们意外的是,石老师竟然也成了P174的众多消息资源中的一个。从意识模糊的石老师那里,我们将听到许多之前我们想都未想过的一些关于雾山的秘密,关于“女巫”和“猎狗先生”的秘密,关于看守人“老鼠先生”的事情,关于“修女”的故事和那个如今已被人忘记的跳楼女生一事,当然,也是在这个时候,我们无意中知道了P174曾经提到的那些神秘人的身份,而紧接着得知的是,这些人并未离开学院,他们依旧住在那栋接待外客的楼里,而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当然,不可避免的是,我们也知道了石老师他自己的不少事情,尽管我们对此兴趣不大。
  石老师仇恨“猎狗先生”,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大印象。而当我在傍晚坐车回雾山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曾经在某个时刻听其他人提到石老师的妻子曾经也是学院的老师,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而离开。在流传的众多版本中的一个颇为可信(它之所以现在变得可信,是因为在我结合上午石老师在醉酒中断断续续提起的那些有关“猎狗先生”的事,和那些看似没由来的恨意)的是,“猎狗先生”勾引了石老师的妻子。石老师为此被“猎狗先生”打压多年,始终在学院里低头做人,并且时常备受侮辱,所以当石老师奋力地用还剩半杯酒的杯子击打桌子的时候,他泄露了“猎狗先生”和“女巫”之间的奸情。这件事在之后还会讲到,因为它直接牵涉到“女巫”最后失踪一事。而与此同时,石老师也对我们透露了那些依旧住在学校的神秘人来自教育厅,他们来雾山是为了调查“猎狗先生”贪污学校资金和其他一些事情。   “和其他女性发生不正当关系!”石老师愤恨地说。
  P174又给他买了一瓶酒,而我们想知道的和当初完全没想到的事情现在都知道了。在我们离开“蓝鸟”的时候,“哭鼻子”依旧惴惴不安地问P174,石老师明天会不会因为告诉他们这些事而找他们麻烦?而P174当时脑海里想的都是关于那个跳楼女孩和C340的事情,“狗腿子”在这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修女”在这其中又是什么角色?我发现他深陷进阴谋论中难以自拔。晚上回寝室后,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我,我告诉他,即使这不是阴谋论,而是事实,他也不会找到任何证据来证明这些。
  一夜无话,也一夜无梦,而第二天到中午时,一个小道消息就在食堂传开。我们知道的时候,“狗腿子”帮也已经知道,而到下午那则小道消息里的两个主角也就知道了。“猎狗先生”首先进行突击检查,结果许多人在前一天从镇上偷偷带进来的各式各样东西都被没收,十多个人被惩罚,两个人被关禁闭;而“女巫”则让“狗腿子”帮去找出最先散播这则消息的学生,片刻不到,“狗腿子”就把一个男生揪出来。男生一直否认消息是自己散播的,他说自己也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但事實如何已经不重要,男生被交给“老鼠先生”,夜里的时候,我们能听到惨叫声此起彼伏的从不远的院子里传来,就好似秋日嘶鸣的孤鸟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后来,那个男生在医务室半死不活地躺了半个多月。
  而也就在这前后时期,P174开始时不时的在夜里溜出寝室,我们一开始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随着一张张画着学院老师的可笑涂鸦海报在雾山的许多角落被陆续发现后,我立即就知道这些都出自P174之手。之前我有说过吗?他是个出色的画家,但学院里很少有人发现这一点,我想他是故意在隐藏自己的这一技能。我甚至怀疑,他是否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了这一切?我之所以知道,是一次在图书馆的学习中,我无意中发现他在书页空白处画的那些动物,栩栩如生。在食堂里,当周边的学生都在讨论那些涂鸦笑话的时候,我看了看他,他像往常那样,神秘地冲我眨了眨眼。“小鸟”和“小狗”们也哈哈大笑,在看见他们主人进来后便立刻闭上了嘴。
  “猎狗先生”让“狗腿子”和“老鼠先生”调查此事,于是夜晚我常常听到在走廊里时不时出现的走动声。而当在我午夜醒来,伸着脑袋看P174床铺的时候,他却又不在,虽然他在被子底下塞着枕头和衣服,但我依旧一眼就能看出来,但从外面走廊却发现不了。所以有几个夜晚,走廊里灯火通明,满是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让我不由地想起自己在第一次乘车去雾山镇的时候,遇上的一个老流浪汉对我讲的一个可怕故事。
  故事是关于雾山镇的,那个邋遢的流浪汉告诉我,雾山镇里曾经隐藏着许多会使妖法的女巫,许多人家的小孩会无缘无故的失踪,然后尸体出现在镇子旁的森林里。那片森林是雾山的一部分。有一天,一个男孩从女巫的房子里逃出来,告诉他父母女巫房子的位置,于是整个镇子的人举着火把包围女巫的房子,并在后半夜烧死了女巫和她六个女儿。从那个夜晚开始,接连七年的捕杀女巫把镇子搞得人心惶惶,期间许多女人被侮辱,被捕,被刑讯,和被烧死。一开始逮捕这些女人之后还会有相应的审判,但随着时间流逝,逮捕和杀死自己认为是女巫的女人几乎成了镇子上每个人的权利。一大半的女人被杀,剩下的都是一些曾经积极加入捕杀女巫的女人,而另一些则在夜晚逃离,其中许多人都逃进了雾山,从此再不见踪影。而留在镇子里的那些女人,时不时就会被他人指责为女巫,而遭到私刑杀害。这样的疯狂在雾山镇风靡多年,并且影响到周边的城镇。
  老流浪汉讲的这个故事让我印象深刻。后来我到学院图书馆去找雾山的地志,在其中发现这段历史,并且也意外地得知,学院这一位置曾经就是焚烧女巫的主要地点。那时我刚来雾山,因为此事而不敢在夜色降临后离开寝室。夜里的风声都变成了那些可怜女人的哭泣声,而眼角的余光里总是出现她们转瞬即逝的身影。我估计我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我没告诉任何人,即使是后来的P174。
  在那些难以入眠的夜晚,我再次想起这个故事,替P174担心。在灯火通明和满是吵杂声——而不知是梦还是现实——中,P174将成为被猎捕的女巫。
  4
  那些神秘涂鸦海报的反复出现并未对日常循规蹈矩的生活产生破坏性的影响,至少表面上如此。我们依旧在天色半昧的时候起床,嘶鸣的音乐在广播里刺激着每个还在蒙昧中的学生。一切都如旧,只是在走廊和食堂中人们能感觉到那流转的神色和四下闪烁的每个人的眼色。古人谓“道路以目”,在那段时间的雾山正是如此。“猎狗先生”和其他老师都似乎在按兵不动,他们的应对措施就是故意装作拭目不见,以此来让乘着夜色的“作案凶手”现出原形。这是一场拉锯战,考验的是彼此的耐心。“女巫”在课堂上不动声色,但她其实在阴险地观察和怀疑每一个人;石老师神色沮丧,始终郁郁寡欢;而“老鼠先生”再次出现在私下的流言中,有人看见他在学院关门之后进入女生的西楼,此事引起“修女”的注意,她开始在夜晚像幽灵般的游走在女生的那幢有些年头的楼里。
  每个人都意识到暗流汹涌,也知道一旦自己涉及其中所可能粘上的巨大麻烦。“老鼠先生”在与学生闲聊时谈及自己最近新发明的几种惩罚手段,他猥琐地大笑着,那些烂黄的牙齿让学生感到恶心。在一次上课前的几分钟,我看到P174,他精神饱满,咧嘴笑着和一个女生告别。站在讲台上的“修女”像一只可怕的鹰隼般紧紧地盯着他。P174冲我笑了笑。我肚子“突突”地跳着,十分难受,我担心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而很快第一件不好的事情就发生了,它发生在月底的开放日结束之后的第二个清晨。
  学生被集中在东西两楼之间的空地上,在老师和学生之间堆着一个小山似的违规物品,而其中不少是被没收的涂鸦海报。“猎狗先生”在我们开放日让教职工搜查我们寝室和物品早已经不是第一次,并且我们也对此早已适应,但特殊的是,在每一次突击检查前,我们都会通过一些渠道有所耳闻,从而可以提前把自己所拥有的违规物品藏起来,但这一次的检查十分突然,在开放日即将来临的那几日毫无征兆。我站在人群中,立刻意识到这事依旧和过去许久的涂鸦海报有关。而后来我们才知道,在“猎狗先生”组织教职工突击检查学生违规物品(主要是涂鸦海报)的同时,另一项秘密计划也在进行,即对那些被怀疑和涂鸦海报有关的学生都被悄无声息地留在学校,并未出现在开放日去镇子的车上。没人注意到这些,每个人都在盘算着这一个难得的开放日自己要做些什么。   “哭鼻子”J124也是那十多个被留在学校的学生之一,而除他之外的几个人——后来我通过一个编号是G687的女生得知——也都是和P174在日常生活或学习中有过频繁来往的。我当时庆幸自己从一开始的明智之举:和P174始终保持相应的距离。我们应该想到的,或许P174自己也知道,当他第一次因惹祸而让“猎狗先生”记得他之后,他在雾山的一举一动就都将被置于放大镜下观察,时常还在其他学生和老师的监视下。但他并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而当那些与他有联系和对他有些了解的学生被彼此独立关在一个个教师狭小灰暗的办公室里时,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事情接下来的发展。所以,在那件事过去的两年之后——正是“女巫”消失的那段时间——我听说了“哭鼻子”对P174的背叛,我也并未像其他人那样鄙夷他。因为我了解“猎狗先生”,了解“女巫”和“修女”,即使没有“哭鼻子”,P174也难逃此劫,几乎从一开始这一切就已经注定,从P174进入雾山大门的那一刻起。
  而我们其他人谁又不是呢?
  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
  “猎狗先生”等人先发制人,在开放日结束的第二天夜晚就悄悄地把P174关禁闭了,地点应该还是在“老鼠先生”所住的附近。P174定是要吃苦头的,因为“老鼠先生”不知从哪里听说P174几次向校领导告他的状,并污蔑他对西楼女生的猥亵和恐吓。这些谣言估计是“狗腿子”帮做的,为报当初的受辱之仇。
  那一天,我在开完会因为其他事而没能和P174一起回寝室,等我回去的时候他依旧没回来,而当我在凌晨三点醒来的时候,他的床铺依旧如常,我不由的担心,但最终因为不知道能出什么事而无能为力。整个上午都是课,中午去食堂吃饭碰见“哭鼻子”后我才知道,他也是从昨天就未再见过P174,而于此同时关于他被关禁闭的流言也传播开来。于是我们也就只能作罢,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哭鼻子”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得以到“老鼠先生”那边偷偷地看了眼P174。他回来后告诉我,这次事情很严重。我带着他的这句话爬上床,一夜马马虎虎地睡过去,接下来的几日都是如此,直到一个星期后,当我觉得P174的禁闭应该结束的时候,我才从西楼女生那里听说前几天晚上发生的那些事。
  走廊里都是闪烁的火把,而在那之前,几个从教室回西楼的女生在经过“老鼠先生”的门房屋子时,听到那间被用来关禁闭的黑屋子里传来响声。这是后来事件还原中的第一批目击者的证词。第二批证词同样来自几个女生,她们在穿过西楼那道长长的走廊时,看到一个身影好似夜猫般迅速地消失在前面的一丛树木后。而第三批目击者证词——也是最关键的证词——来自住在西楼后面,靠近雾山的石老师,他看到一个男孩从他屋子窗前跑过,敏捷地翻过一道道栅栏和最后的高墙,消失在那盏微弱的橙黄色路灯下。这些证词一开始出现时彼此矛盾而充满混乱,而最终对其时间线的整理还费了不少功夫。所以我们得以大概地了解到当时那个晚上所发生的事情,而那个身影——如今是毫无疑问了——就是当时被关禁闭的P174。
  这一切都显得不可思议,但在学院里或许那算不得什么。在那之后,当我每次经过栋楼走廊,看到那黑乎乎好似一个坏掉的墨块般的雾山时,我就想到在进入这里之后听到的那些关于雾山的种种流言、故事和传说。我想到那几个消失在雾山里的前人,其中一個P174知道他的名字,而如今我依旧没记住那个可怜人的名字。P174的事情让我们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那些在私下里流传的怪异故事中。这一事件很快变成了所有人的谈资,对其的歪曲改写也在马不停蹄地进行着,P174不再是曾经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一个同学,他成了每个人故事中无生命,可以被其任意改造和指挥的角色。而随着警察的到来,人们重新想起西楼跳楼自杀的女生,于是旧事新事一起,阴谋论四起。
  故事到这里其实也就应该结束了。P174事件就像落在巨大湖泊里的一粒石子,必然的涟漪之后,湖水总会复归平静,雾山也是如此。它有着悠久和坚固的历史与传统,在我们每个人——“猎狗先生”,“修女”,“女巫”和P174,甚至是我——来之前它就已经存在,并且已经如此,而当我们离开之后,它依旧会如此。它就好似一棵能活千百年的神奇树种,不会因外界环境的任何变化和内部来往昆虫的多少而停止生长,或有所改变,对它而言,这些东西都太渺小。我们一直以为是我们在驾驭雾山,其实是雾山在驾驭我们,就好像那座可怕的黑山一样。
  而接下来根据我自己的所知,把几个老师后来的情况简单地说一下:首先是“猎狗先生”,他是武主任。还记得那些住在西楼边上的那批神秘人吗?他们最后把“猎狗先生”带走了,因为在他管理学院的多年里,他一直中饱私囊;而他的另一个罪名则是与女性发生不正当关系。那时候,“女巫”已经消失有四年了。
  “女巫”姓窦,是在P174消失后的第二年从雾山消失的,就像秋日早晨的雨露般,悄无声息地从人间蒸发。学生间流传的说法是“猎狗先生”让“老鼠先生”把她带进雾山解决了。但真假无人知道。
  石老师后来因醉酒淹死在学院里的一条小溪里。
  “修女”姓秦,在十几年后我听说她依旧在雾山,已经成了老妖精,每日待在自己的“修道院”里,枯骨般地恐吓年轻学生,并依旧对学生之间谈恋爱恨之入骨,也依旧以折磨学生为乐。
  “老鼠先生”的下落我不得而知,但估计也未能善终。毕竟学院里每一个被他惩罚过的学生都恨他。
  而在这些之外,我后来听说的一件事更有趣,就是雾山镇为了纪念其历史上对猎捕女巫的光辉事迹,而决定把历史记载中第一次烧死女巫的6月9号定为纪念日,并在当天燃烧篝火,家家狂欢,而雾山学院在第二年便把这一项活动引进来,作为所谓改革的一部分。所以之后我们将会时常听到有学生或老师在当日被烧死,一些是无意悲剧,一些则是私下人为。我曾多次幻想着把“修女”扔进去烧一烧,看她是否会死。
  除了这些老师,其他的学生像J124“哭鼻子”,“狗腿子”编号是W810,他的小喽哕一是“小鸟”,编号C715,;一是“小弟”W810,我后来都未曾听到过有关他们的任何消息,就像P174。   5
  “我到如今都依旧记得他的名字。”宋杰得意地说,他故意停了下来,此时窗外暴雨如注,几个老人站在窗前像被铁钉钉在那里一般。
  “他叫什么?”一个老头有些不耐烦。
  “谁?”宋杰眼睛发光,多日的浑浊在这一瞬间清明,“谁?”
  几个老人懒懒地动了动腿,然后烦恼地看着窗外,愤恨这突如其来的暴雨。一下雨他们就全身不痛快,有三个老人已经在床上躺着输液了。天色渐黑,老人们也都有些饿了。这时,一个干瘪的老太婆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嚷嚷着自己的饼干被人偷走,几个护士从走廊里跑进来,把她塞回沙发里,并又恐吓了她几句,直到她重新安静下来,她们才离开。
  当她们经过宋杰身旁时,宋杰抬着眼睛盯着她们的面孔,等她们走远之后,他说:“刚才那两女人真像‘修女’和‘女巫’!”
  坐在安乐椅里的那个瘦弱老头指着刚从前面大门进来的一个身材臃肿的男人问他:“那个男人像‘猎狗先生’吗?”
  宋杰转过脑袋看了看,诧异地对那老头说:“真像!”
  其他几个老人有的在瞌睡中说了几句梦话,有的双目直直地盯着玻璃上升起的雨雾叨叨自语,而在过去那段时间里真正认真听宋杰讲故事的那个老太婆和老头现在已感到精疲力尽。那个瘦弱的老头伸出死神般修长干枯的手指指着自己胸前的一个圆牌子上的数字问他:“这里写的是什么?”
  宋杰眯着眼睛看了会儿。
  “把眼镜戴上,”老头对他说,“它正挂在你脖子上。”
  宋杰戴上眼镜,用力地看了下,摘下眼镜,想了会儿说:“你牌子上写的是L517!怪啊,奇怪。你是那个在雾山消失的男孩?”
  这时大厅里传来几声清脆的铃声,几个老人从睡梦中醒来,机器般地站起来往大厅右边的餐厅走去。
  “吃饭时间到了。”老头说。
  宋杰抓着他,小声地问:“你告诉我,你真是雾山那个人?”
  老头用长而坚硬的指甲点了点宋杰胸前的那个圆牌子,上面的数字是S069。
  “老弟,你又胡思乱想编故事了。这哪是什么人名的编号,这是我们在这里的拿药号码。”老头颤巍巍地从安乐椅里站起来。
  “不对啊,我就是从雾山学院来的!”
  “你也不是从什么雾山学院来的,上一个月我听你儿子说,你是在南方大城市上的学,并且一辈子都在那里待着,哪里也没去。你何时去过什么雾山?”老头道。
  “那雾山是哪里?”宋杰觉得自己脑袋被他弄乱了。
  老头拿过拐杖,回头对他笑道:“这里就是雾山。雾山养老院。你又糊涂了,你来这里已经快八年了,比我还多一年。好了,现在去吃饭吧。”几声响雷从雨中窜出来,大厅里的电灯闪了下。
  在一束刺眼的光芒中,宋杰看到大雨中那個黑暗而遥远的群山。
  老头看了看外面的大雨,估计今晚的觉又是难睡了。他看到宋杰依旧站在沙发边,目光落在窗外,于是又想起他刚才讲的那个故事,“我以为你讲的就是这里?那P174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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