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善待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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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忧伤的自行车
  总之,我很老了。我的主人——那个在机械厂打工的老周,把我从废品收购站里“接”了回来,然后充分发挥了他在机械厂的特长,将我“打扮”得“焕然一新”:车把是永久的,前轮是凤凰的,可后座却偏偏是时髦流行的捷安特……
  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永久,凤凰,还是捷安特?
  老周的儿子周东——那个在重点高中上高一、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还是给我起了一个很时尚的名字:奔驰。奔驰?是的,“笨迟”!即“笨拙”又“迟钝”。他不止一次地抗议道:老爸,你也太OUT了,别的同学家里都是真正的奔驰、奥迪了,你就不要再骑“笨迟”给我送饭了,要是让同学们看见会笑话的,我放学后回家吃就行……
  唉,我也想歇歇了,可那个倔强的老周,偏不干!
  这不,就在刚才路过路口红绿灯时,我被一辆飞驰而过的摩托车轻轻撞了一下腰,我就再也支撑不住了,轰然倒地。我看见老周狠狠摔在水泥地上,腿上擦出了几道血痕,车把上挂着的两个饭盒,像一对失控的皮球,叮叮当当滚了老远。
  车把上挂着两份午餐,一份是老周的,一份是送给他儿子的,可现在,洒了一地。
  忧伤的饭盒
  从一开始,有些事就极不公平。同是饭盒,却有着大相径庭的命运。
  当我们两个一模一样的饭盒从商店回到家后,老周就用不起眼的胶带在其中一个饭盒的手柄上来回地缠,缠啊缠,明明崭新漂亮的一个不锈钢饭盒,愣是让他弄得不伦不类。
  老周说,我就是要把我和儿子的饭盒区分开来。——我们开始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区分开来?有什么用呢?
  可这个秘密也就在刚才的自由落体运动中“现了原形”:一个饭盒内是亮晃晃的面条稀饭和一份咸菜,倾覆在地上,一片狼藉;而另一个则是晶莹如雪的米饭,覆盖着油光光的肉片粉条,还有两个鸡蛋咕噜噜滚落一旁,如一双惊恐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天空。
  而四周早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在我们身上来回地“巡视”、“说道”。
  我们已经分好了工,这两份午餐,有咸菜的那份是老周的,而有鸡蛋的那份,是要送给小主人周东的。而如今我们的心事,就像这两份不同的饭菜,赤裸裸地被好奇的路人窥视着,窥视着,尴尬的忧伤。
  忧伤的老周
  还好,摔得不是很严重。交警用一种怪异的目光帮忙把饭盒收拾好还给我,用着低沉而又赞许的口气说道:“是给孩子送饭吧,你自己的那份没必要那么差吧。”
  刹那间我明白了,原来那种目光是冲着那两份午餐来的。的确,我的那份确实寒酸了点,但你们不必怜悯我,我是很穷,但是我的儿子,硬是靠着响当当的成绩从家乡那个偏僻小乡镇考进这所市重点高中;你们更没必要嘲笑我,我虽然骑着“笨迟”的自行车,吃着稀饭咸菜,但我相信有朝一日,我的儿子一定会出人头地,开着真正的奔驰车去那个破旧的机械厂接我。
  儿子一直劝我不要给他送饭,其实我知道,他是怕同学们看到我,看到他贫穷寒酸的一面。少年的心最為敏感,我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记得小时候我光着脚丫子去上学,被同桌当成笑话传遍全班,我羞愧得一个星期没去上学,还和那个同学打了一架……
  那个交警要交班了,问我为什么不走?你说我能走吗?——午餐摔了,我想给他点钱,去路边的小吃店凑合一顿吧。
  忧伤的周东
  我和父亲约好,送饭只能送到学校路口,我在那里等他。
  当初考进这所学校我就发现,这里有着太多根本无法想象的物质境界。开学第一天,同学们用一种发现火星人的目光打量着我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衣裳时,我就发现,全市第三名那份来之不易的骄傲被重重打倒在地,我成了大家嘲笑声中的另类。
  满怀心事的我回到家,却发现床上堆满了漂亮的物什:361°运动装、特步球鞋、史努比的书包……我突然明白,父亲在机械厂没日没夜地打工,究竟是为了什么。
  父亲用这种不合时宜但又最为舒暖的方式,将我那点虚伪的自尊,粉饰得完美之至。
  特别是父亲送的午餐,丰盛得让那个父母都是公务员的同桌垂涎三尺,还有那个精美的饭盒,整个年级也没几个。同桌品尝了饭菜后无不羡慕地说,你老爸一定是一个细致温雅的成功人士,要不,哪有如此雅兴做这么棒的饭菜?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也就在刚才乱哄哄的学校路口,我看到摔倒在地的父亲,我想去扶他,可我还是没有。是的,我怕在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中,将衣着光鲜的我与一个骑着四不像的自行车、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联系在一起。更重要的是,那两个一模一样但内容有着天壤之别的饭盒,和汹涌的热浪一并冲进眼眸,泼洒在这坚硬的水泥地上,亮晃晃的。
  我躲在父亲身后交警的警亭后面,听见他和那个警察絮絮叨叨地夸我是如何懂事如何优秀的孩子……但是这次,我却失去了所有的勇气,走出来与他面对,面对那些,汹涌的忧伤。
  忧伤的班主任
  那天,我看到了一个摔倒的父亲,一个不承认是父亲的父亲。
  那次,我悄悄地跟着一听到家访就惊恐万分的周东同学,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家庭,造就了如此优异的学生——穿过闹市,走进小巷,一直跟到市郊的廉租房。
  就是这个摔倒的父亲,却故作神色平静,甚至是“强硬”地坚持说,我是周东的叔叔。可我分明看到躲在门后的周东,和那些晾在阳台上、与家境格格不入的名牌校服。
  离开时,你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谦恭地道歉。我没有也不想拆穿你的谎言,我想,你“强硬”掩饰的帷幕下,绝对不是为了自己。
  就像今天你拒绝交警扶你,双手一撑跳了起来,尽管你疼得龇牙咧嘴,捂着后腰,嘴上却强硬地说,没事没事,我结实的一如机械厂的车床,身体杠杠地棒!
  是的,我承认你是机械厂最优秀的技师,但你却无法打磨并消除城市的歧视和嘲弄。
  就好像,我可以教会别人考满分,但我却无法教会别人,比如教会那些充满着鄙夷和嘲笑的人群,如何去善待这份单薄脆弱的自尊,和一个伟大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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