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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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梵高一生写给弟弟迪奥的八百封信件里,使我读起来感到最难受的内容,是他与迪奥谈钱。迪奥是他惟一的知音和支持者。他十年的无望的绘画生涯全靠着迪奥在经济上的支撑。迪奥是个小画商,手头并不宽裕,尽管每月给梵高的钱非常有限,却始终不弃地来做这位用生命祭奠艺术的兄长的后援。这就使梵高终生被一种歉疚折磨着。他在信中总是不停地向迪奥讲述自己怎样花钱和怎样节省。解释生活中哪些开支必不可少。报告他口袋里可怜巴巴的钱数。他还不断地做出保证,决不会轻易糟蹋掉迪奥用辛苦换来的每一个法郎。如果迪奥寄给他的钱迟了,他会非常为难地诉说自己的窘境。说自己怎样在用一杯又一杯的咖啡,灌满一连空了几天的肚子;说自己连一尺画布也没有了,只能用纸来画速写或水彩。当他被贫困逼到绝境的时候,他会恳求地说:“我的好兄弟,快寄钱来吧!”
  但每每这个时候,他总要告诉迪奥,尽管他还没有成功,眼下他的画还毫不值钱,但将来一定有一天,他的画可以卖到200法郎一幅。他说那时“我就不会对吃喝感到过分耻辱,好像有吃喝的权利了。”
  他向迪奥保证他会愈画愈好。他不断地把新作寄给迪奥来作为一种“抵债”。他说将来这些画可以使迪奥获得一万法郎。他用这些话鼓舞弟弟,他害怕失去支持;当然他也在给自己打气。因为整个世界没有一个人看上他的画。但今天——特别是商业化的今天,为什么梵高每一个纸片反倒成了“全人类的财富”?难道商业社会对于文化不是充满了无知与虚伪吗?
  故此在他心中,苦苦煎熬着的是一种自我的怀疑。他对自己“去世之后,作品能否被后人欣赏”毫无把握。他甚至否认成功的价值乃至绘画的意义。好像只有否定成功的意义,才能使失落的自己获得一点虚幻的平衡。自我怀疑,乃是一切没有成功的艺术家最深刻的痛苦。他承认自己“曾经给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挫败过”。在这种时候,他便对迪奥说“我宁愿放弃画画,不愿看着你为我赚钱而伤害自己的身体!”
  他一直这样承受着精神与物质的双重的摧残。
  可是,在他“面对自然的时候,画画的欲望就会油然而生”。在阳光的照耀下,世界焕发出美丽而颤动的色彩,全都涌入他的眼睛;天地万物勃发的生命激情,令他颤栗不已。这时他会不顾一切地投入绘画,直至挤尽每一支铅管里的油彩。
  当他在绘画里,会充满自信,忘乎所以,为所欲为;当他走出绘画回到了现实,就立刻感到茫然,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他终日在这两个世界中来来回回地往返。所以他的情绪大起大落。他在这起落中大喜大悲,忽喜忽悲。
  从他这大量的“心灵的信件”中,我读到——
  他最愿意相信的话是福楼拜说的:“天才就是长期的忍耐。”
  他最想喊叫出来的一句话是:“我要作画的权利!”
  他最现实的呼声是:“如果我能喝到很浓的肉汤,我的身体马上会好起来!当然,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荒唐。”
  如果着意地去寻找,会发现这些呼喊如今依旧还在梵高的画里。
  梵高于1888年12月23日发病后,病情时好时坏,时重时轻,一次次住进医院。这期间他会忽然怀疑有人要毒死他,或者在同人聊天时,端起调颜色的松节油要喝下去;后来他发展到在作画的过程中疯病突然发作。1889年5月他被送进离阿尔一公里的圣雷米神经病院,成了彻头彻尾的精神病人。但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梵高的绘画竟然突飞猛进。风格迅速形成。然而这奇迹的代价却是一个灵魂的自焚。
  他的大脑弥漫着黑色的迷雾。时而露出清明,时而一片混沌。他病态的神经日趋脆弱;乱作一团的神经刚刚出现一点头绪,忽然整个神经系统全部爆裂,乱丝碎絮般漫天狂舞。在贫困、饥饿、孤独和失落之外,他又多了一個恶魔般的敌人——神经分裂。这个敌人巨大,无形,桀暴,骄横,来无影去无踪,更难于对付。他只有抓住每一次发病后的“平静期”来作画。
  在他生命最后一年多的时间,被精神错乱折磨得痛不欲生,然而与之相对的,却是他对艺术的爱!在面对不可遏止的疾病的焦灼中,他说:“绘画到底有没有美,有没有用处,这实在令人怀疑。但是怎么办呢?有些人即使精神失常了,却仍然热爱着自然与生活,因为他是画家!”“面对一种把我毁掉的、使我害怕的病,我的信仰仍然不会动摇!”
  这便是一个神经错乱者最清醒的话。他甚至比我们健康人更清醒、更自觉。
  梵高的最后一年,他的精神的世界已经完全破碎。一如大海,风暴时起,颠簸倾覆,没有多少平稳的陆地了。特别是他出现幻觉的症状之后(1889年2月),眼中的物象开始扭曲、游走、变形。他的画变化得厉害,布满画面蜷曲的线条,都是天地万物运动不已的轮廓。飞舞的天云与树木,全是他内心的狂飙。这种独来独往的精神放纵,使他的画显示出强大的主观性;一下子,他就从印象派画家马奈、莫奈、德加、毕沙罗等等所受的客观的和视觉的约束中解放出来。但这不是理性的自觉,而恰恰是精神病发作所致。奇怪的是,精神病带来的改变竟是一场艺术上的革命,印象主义一下子跨进它光芒四射的后期。这位精神病患者的画非但没有任何病态,反而迸发出巨大的生命热情与健康的力量。
  对于梵高这位来自社会底层的画家,他一生都对米勒崇拜备至。米勒对大地耕耘者纯朴的颂歌,响彻了梵高整个艺术生涯。他无数次地去画米勒《播种者》那个题材,因为这个题材最本质地揭示着大地生命的缘起。故此,燃起他艺术激情的事物,一直都是阳光里的大自然:朴素的风景,长满庄稼的田地,灿烂的野花,村舍,以及身边寻常和勤苦的百姓们。他一直呼吸着生活的元气,并将自己的生命与这世界上最根本的生命元素融为一体。
  当患病的梵高的精神陷入极度的亢奋中时,这些生命便在他眼前熊熊燃烧起来、飞腾起来,鲜艳夺目,咄咄逼人。这期间使他痴迷并一画再画的丝杉,多么像是一种从大地冒出来的巨大的生命火焰!这不正是他内心一种生命情感的象征么?精神病非但没有毁掉梵高的艺术,反而将他心中全部能量一起暴发出来。
  或者说,精神病毁掉了梵高本人,却成就了他的艺术。这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残酷的毁灭?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种精神病的程度“恰到好处”。他在神智上虽然颠三倒四,但色彩的法则却一点儿都不乱,他对色彩的感觉甚至都是精确之极。这简直不可思议!就像双耳全聋的贝多芬反而创作出博大、繁复、严谨、壮丽的《第九交响乐》。
  倘若他病得再重一些,全部陷入疯狂,根本无法作画,美术史便绝不会诞生出梵高来。倘若他病得轻一些,再清醒和理智一些呢?当然,也不会有现在这个在画布上电闪雷鸣的梵高了。
  他叫我们想起,大地震中心孤零零竖立的一根电杆,核爆炸废墟中唯一矗立的一幢房子。当他整个神经系统损毁了,唯有那根艺术的神经却依然故我。
  这一切,到底是生命与艺术共同的偶然,还是天才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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