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王凯的流水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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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人,一看就像是从沙漠里走出来的。他站在你面前时,你会莫名联想到骆驼、马匹、馕、枝干遒劲的胡杨、酒壶、大漠落日、干燥的风沙、蜥蜴以及红色的铁。总之,他身上似乎缺乏一种湿润氤氲之气。我们在美国科幻片里经常看到,宇宙飞船外部都会罩着层强大的防护罩,以避免被流星、彗星、宇宙垃圾和外星人攻击。他身上似乎也笼着层防护罩:那是由彬彬有礼的言辞、军人特有的严肃、西北味的普通话以及他稍嫌冷漠的眼神构成的。这层无形的防护罩很容易让你跟他之间猛然产生一种打不破的距离感。第一次跟他交谈时你会觉得,哦,这是个干练传统的军人,像我们平时看到的其他军人一样,仪表整洁,即便坐在椅子上,腰板与大腿也会自然而然弯成标准的直角。
  其实以前就知道他,也看过他的小说。王棵在《西南军事文学》时,经常给我邮寄他们的杂志。就是在杂志上我读到了王凯的小说。记得当时很惊讶,语言叙事都干净漂亮,很有早年朱苏进的味道。就记住了这个名字。等到鲁迅文学院报到,才知道跟这个军官成了同学。第一面是在开学典礼上,他穿身板正的空军制服代表学员讲话,也许是紧张,念到一半时稿子突然掉在地上,他窸窸窣窣弯腰去捡,然后在笑声中板着脸继续朗读,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午餐时他一个人端着托盘走到偌大的一张桌上,低头吃了起来。他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吃饭格外认真的人。多年后听李萧潇说,有回她请王凯吃火锅,点了很多盘牛羊肉,王凯怕剩下就不停地吃,吃得李潇潇都有些眼晕,然后,是的,然后王凯就吐了。对于这件事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王凯对食物有种天然的虔诚(最爱吃甜点和蛋糕),犹如他对待文字一般。
  那天中午我拜访了他。我记得我们并没有说过多的话,陌生人之间的交谈都是可疑的。他很少笑。跟他说话时仿佛你就是他的士兵,耷拉的眼角不由自主滑筛出威仪之态。其实这只是错觉,熟稔后你会发觉这是个笑点很低的军人,动不动就会笑成秋日蜀葵,且笑声放荡,仿佛周星驰在侧。那个春日午后,我们在他宿舍里聊了聊各自的家庭、籍贯、出生日期、政治面貌、工作年限以及我们唯一的熟人王棵——犹如英国人在心不在焉地谈着窗外的天气。后来我说,有空一起喝酒吧。他机械地说好啊好啊,好啊好啊。我实在不晓得再聊什么,于是起身告辞。
  第一次喝酒他就喝吐了。据他说回家的路上,直接吐到了出租车上,为此还多付了司机五十块钱。这让我对他好感倍增。我一直有种古怪的念头,从没醉过的人是有缺憾的。也许,这是我对理性主义的偏执误解。不管如何,那次之后我们的酒局骤然密了起来,也许三五成群的小聚一直是鲁院的传统吧?那个春天,如果没有记错,那个美得空气都颤栗的春天,我和王凯、斯继东、肖江虹以及朱文颖成为固定的酒友。我们的行踪几乎遍布了芍药居附近所有的酒馆:重庆老火锅、思湘赣、三苏酒店、鸡爪网、昇永兴、太熟悉家常菜、皖南水乡……王凯那时新婚燕尔,还经常给部队的首长写材料(据说他写的公文能让领导爱不释手,开完会都舍不得扔掉讲稿),忙完正事之后急匆匆从军事博物馆那边赶来时,通常已深夜。我们就去鸡爪王吃烧烤。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吃烧烤,可我喜欢烧烤店乱糟糟的氛围。来这里吃饭的人基本上都是耪二遍的,满脸通红酒气熏天,坐在那里,都是肺活量超大的歌剧演员。也许只有这样的混乱无序才能让我真正感受到这尘世的热度与粗糙,才能听到人心最真实的呼喊与孤独。这样说有些矫情吧?
  说过什么其实也都不记得了,我们只是坐在春天的酒馆里,感受它最暖的风,最甜的花香,最动人的瞬息和最疯狂的火焰。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清明节那天,王凯凌晨一点才赶到学校,他气息未定就被斯继东和我强拉着马不停蹄跑到簋街吃龙虾。我记得我们那天很严肃地讨论着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这拨人的写作状态。对我们的写作既充满了激情憧憬,又充满了深深的厌倦叹息。我们都已近不惑,可却还没有形成自己独特的声音,这委实让人伤感,更让人徒生无奈。相对于我和斯继东,王凯要平静许多,作为一名部队作家,他先天性地戴上了镣铐。戴着镣铐跳舞之种种,可能是更难以探究的问题,也带有原罪的意味。可王凯是个顺其自然的乐天派,他只写他自己的,对所谓文坛的各种风向标并不清楚,似乎也不愿意探究清楚,他只是按自己的节奏写自己军旅题材的小说,乐在其中,并且,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深情厚谊。
  读他的小说总能让人激动起来。作为多年的专业阅读者和业余写作者,我对王凯小说里那种纯正的气息极为着迷。我还记得读《沉默的中士》时,妒忌艳羡之心曾让我颇为自责。那是怎么的一篇小说?他有着俏皮深情的叙述腔调,有着对卑微生命最本真的尊重、体恤和仁爱。他甚至让我想起了托尔斯泰这类作家作品里始终贯穿的宽广明亮之心。李敬泽先生曾说:“疲疲沓沓人到中年的职员式工匠式写作侵蚀着我们的文学。我宁可要不那么熟练但真正有生命激情的作品,也不要熟练的、挑不出任何毛病但三锥子扎不出血来的东西。”如果套用这句话,我觉得王凯的小说是既熟练又充满生命激情的作品。包括那篇《终将远去》。王凯为数不多的作品里先天性地弥漫着一种浩然之气,这浩然之气并不让我们觉得做作,相反,他唤醒了我们内心里沉睡了多年的曦光。在这光的照耀下,我们对人性的温善一面有了更为切肤的体察。我想,这不单单是作家王凯的力量,也许,更是我们冥冥之中对神的昭示的趋往之势。傅逸尘在《小说的生活质感与存在焦虑》中如此评介王凯:“王凯就像一个手工匠人,拿着放大镜捕捉着巴丹吉林沙漠深处某座军营里一群年轻官兵的喜怒哀乐。灰蓝色的沙漠、暗绿色的军营,王凯小说的背景大都是冷色调的,灰暗中闪耀着金属的光泽。荒芜恶劣的自然环境,体制内部的现实压力,对那些年轻军人的宝贵青春而言,无疑构成了压迫性的‘存在’。面对那些硕大无朋而又坚硬无比的‘存在’,青春、理想、欲望、爱情的柔软肉身遵从着心灵的召唤,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横冲直撞,遍体鳞伤。王凯的叙事细腻绵密,严格地遵循着生活本身的逻辑,可延伸到最后,往往得出的却是与世俗和现实背道而驰的结论。”我觉得真是一语中的。
  那次在鲁院学员作品研讨会上,施战军先生评价王凯时说:他是个有慧根的人。这句话我想有着两层意思,一是王凯刻板肃穆的表情下,有颗菩萨心肠。这一点没错。王凯对朋友没得说。上学期间我的咽喉做了个消融手术,心情沮丧,每天都是王凯陪我去社区医院的门诊输液,在那间阴暗潮湿的房间里一坐就是两个小时。鲁院毕业后他成了我们班的“驻京办主任”,无论谁到了北京,只消一个电话,王凯就颠颠地跑过去请人家吃饭埋单,没有半点含糊。我是个恋旧的人,去北京都住在鲁院附近的如家酒店,觉得那样才心里踏实。每次王凯从空军大院风尘仆仆赶到芍药居,都要坐一个小时的地铁,从来没有失过约。二是王凯貌似憨厚,实则聪慧性灵。他三岁那年,母亲带着他和姐姐渡过黄河,绕道山西,辗转千里随军到了甘肃河西走廊中部一个名叫山丹的县城。在他的一篇随笔里,他将它如是描述:靠近浩瀚的巴丹吉林沙漠南缘,景物苍凉,色调浑黄,适于冥想并让人认识到自己的局限从而更具自知之明……辽远空阔寂静从容的感觉如此深入骨髓,以至于他离开它们很久之后,依然无法真正适应浮华都市缺乏能见度的生活。王凯自己说过,童年是一切后果的滥觞。我想,这个自小在沙漠部队长大、受姐姐影响喜爱读书的孩子,之所以有颗聪慧敏感、宽厚仁义的心脏,可能就是因为他在沙漠里经常凝望距离最近也最为灿烂的星河,等他长大了,部队里的人情世故、人事变迁让他的情感变得粗粝,但并没有彻底吞噬掉那些敏锐细腻的神经末梢。他还说过,和手下的士兵之间建立起了某种纯粹的关系,这不仅是通常意义上军官对士兵的爱护关心或士兵对军官的爱戴尊重,而是更接近于同气相求或意气相投的默契与情义。离开基层连队已经十四年,他一直想给带过的兵每人都写一篇小说,有的写了,有的没写。我相信他说的是心里话。   在鲁院时,经常跟王凯聊天聊到很晚。他烟瘾大,牙齿都被熏黄了,抽起来一根连一根。我喜欢在缭绕的烟雾中听他讲《资治通鉴》,当然前提是我不能为自己浅薄的历史知识感到羞愧。王凯买的是中华书局的繁体版,为了对各国疆域有更明晰的认识,还专门买了全套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对那些充斥着刀光剑影、父子相残兄弟相杀的历史事件,很快我就失去了胃口,兴许本质还是对国人几千年绵延不绝的劣根性感到羞耻?王凯自己也说,深夜读《资治通鉴》,是会汗毛乍起的,阵阵阴风总会吹过脊梁。可他并未因此而弃读,且读得滋味盎然,可见他其实是个内心坚硬之人。我没想到的是他还喜欢看动画片,而且是“高清控”,有一次他拽着我看《玛丽与马克思》,开始不以为意,看到最后,两个老爷们眼睛都难免有些湿润,我才知道动画片不仅仅是拍给屎尿娇婴看的。当然,他也很重口味,推荐给我的《蠢蛋搞怪秀》差点把我看吐。有时看着这个头发稀疏脑门明亮、自诩为匈奴后代的人,觉得他真是个矛盾体。跟他去KTV唱过几次歌,每次他都点林忆莲,譬如《伤痕》、《为你我受冷风吹》、《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什么的。他给儿子起名叫“瓦力”,也源于那部他喜欢的动画片《机器人瓦力》。由此我暗自揣度,他看起来粗粗拉拉,其实是个缱绻深情之人,不然也不会娶到一个比他小十多岁的小娇妻。只不过这一切被他用浓密硬朗的胡茬和虚胖的肱二头肌遮掩起来了。鲁院毕业时,他送我去四惠长途汽车站,他戴着副蛙式墨镜,不停地讲着笑话,像个吊儿郎当的飞行员。本来我还担心自己可能会痛哭流涕,可当我们握手辞别时,我忍不住笑了。
  毕业后我们经常联系。他不再给领导写材料,而是调到了空政文艺创作室。我为他新的职业高兴,可也隐隐为他担忧。王凯是个极度服从组织命令的人,有段时间上面老让他给人家无偿修改剧本,他不但心无怨言,而且连标点符号都一一校对过来。我说没有报酬无所谓,可你做什么事都太认真,千万别因为写剧本把语感破坏了,从而影响小说的写作。他只是说没关系的。结果证明还真是没什么影响,那段时间他写了好几篇小说,《铁椅子》、《卡车上的伽利略》、《残骸》,都是典型的王凯式小说,较之以前的作品更为精致,情怀依然如故。又过不久他当了父亲,中年得子难免狂喜。我想,王凯怕是写作要停搁段时日了。每个当过父亲的人都知道,姑且不论洗尿布、冲奶粉、夫妻拌嘴,单是婴儿的哭声都会让我们既甜蜜又疲惫不堪。可我没想到,王凯除了当名优秀的奶爸(给瓦力做饭洗澡、抱瓦力晒太阳、教瓦力背唐诗),还写了部二十来万字的长篇小说《瀚海》,刊登在《当代》。这样的体力、精力和自信真是让人羡慕。由此可见,王凯是个时间艺术家,懂得如何经营时间,不像我,老是在焦虑和自责中喟叹时光的流逝,却从来没有真正地一把抓住。
  最近一次跟王凯相见是在三峡之上。我们同去参加《长江文艺》举办的“中法文学周”。他没什么大变化,只是头发愈发地少,烟也抽得更为凶悍。最后一夜举办了场文艺晚会,当主持人点到王凯的名字时,他大步流星走上舞台,说,我为大家朗读几首古诗吧。接下来他用懒洋洋的西北腔为我们背诵了王昌龄的《从军行》组诗。“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那天他大概喝了不少酒,脸色即便在聚光灯下也有些潮红,“下面我再为大家朗读第二首。”他手拿话筒,目视着观众,极为正经的样子,“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他舔了舔嘴唇,大家这才热烈地鼓起掌来,包括白头发的勒·克莱齐奥。“下面是第三首……”好吧,那天,在瞿塘峡的江面上,没有一丝灯火,偶有游轮缓慢行过,方将黑夜的墨色撩了撩。这个叫王凯的人,这个来自沙漠里的军人,就这样在江面上为我们背诵了五首王昌龄的诗歌。当最后那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从他嘴里铿锵有致地歌吟而出时,我看到他略微羞赧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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